良 性生活 | 什么叫O.N.S?
良 性生活
|
什么叫O.N.S?
by云也退
荼靡小姐从西班牙旅行回来,我们约在一个咖啡馆见面。她带给我一些她认为对我有用的东西:一个鱼形挂件,一块手帕,一块像马赛克拼画一样的巧克力,还有少许花种。我不种花,但是我们关系比较好,她就把送不掉的礼品一起给我了。
“怎么办啊,”她一坐下就说,“我又被家里人催婚了。”
“为什么是‘又’,以前很多吗?”
“每次出去回来,我娘就摆一副脸:又去潇洒过了对吧?这下总可以考虑考虑正事了吧?好像我刚放完暑假,现在要开学了似的。”
荼靡小姐酷爱旅行,对,是“旅行”不是“旅游”,她从不跟着旅游团走,每次出行前要打印许多资料,大本大本地吃进参考书。她总认为我是个地理通,经常问我些问题。“外事不决问谷歌嘛,”我回答说。她便嗔怒道:“谁说我的事是外事了?”
她是真的不拿我当外人——可也不能当内人啊。每当她要我替婚姻拿主意,我就局促不安起来。荼靡小姐属于经典款的大众脸,比较难以给人留下印象,于是四五年前,我就鼓励她多往外跑,扩大圈子,增加机会。她也是的确卖足了力气,想自己解决这桩麻烦事。像这一次,她其实,应该,算是小有收获。
有一个英国人据说险些同她擦出了火花。
按照荼靡小姐的描写,这个英国人是在她问路的时候与她搭上关系的。她坐公交车,问西班牙司机一个车站在哪里,当然了,西班牙人听不太懂,也说不来英文,否则旁人不会有机会。两分钟后,她同英国人就并排坐着,有说有笑起来。
“他是英国人,他妈妈是西班牙人,他是来度假的,坐那趟车要去看一个设计展。我呢,我要去赶下午四点多钟的长途车去巴塞罗那,没办法跟他多讲话。你说这个人吧,长得还真是蛮讨人喜欢的,头发是驼色的,身上也没有很大的味道,走路有一点外八字,但是不严重。我们一起下的公车,他还陪我去搭地铁,然后分手的时候,他就那么站着不走。我急啊,要赶车啊,可你知道我这个人的,不太主动的,可是车不等人啊,我只好先说了再见。”
“然后?”
“然后他握手的时候抓着我的手半天不放呢,欲言又止的样子。”
听她的描述,这真是一次很令人满意的邂逅。但荼靡小姐呷了一口拿铁咖啡,总结道:“差不多就这些了。”
“呃,有点可惜,为什么不放弃,你还记得有个电影吗?男女主角在火车上搭上了,然后在户外很待了一通宵,都是心灵对话,很美好。”
“那是电影啊。当时我觉得不太靠谱,不想搞出什么ONS来。”
荼靡小姐是个有趣的矛盾体,她偏于保守的生活观念上生长着许多时新词汇,有时候,她就像一个穿着丁字裤的红卫兵。“什么叫ONS?”我问。
“不知道ONS吗?就是One Night Stand的缩写呀。”
“这样,”我勉强地说,“恕我直言,你不妨让它发生一次试试。”
她恶狠狠地“切”了一声。“你是男人,你当然乐得发生一次。旅途中的浪漫太不靠谱了,遇到的都是你们这样只想玩玩的男人。”
我无言以对。真诚向来是最难证明给别人看的东西。我只得说:“可你现在后悔了。”
她一下子就萎了半截,又变得惹人怜爱起来:“是的,我在想当时要个联系方式多好。现在说不定他来上海或者我去伦敦度假了呢,虽然不一定结婚,不过……去英国还可能遇上别的英国人,然后再结婚……”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抿嘴道,她不需要安慰,她的遗憾只是诉说给自己听的,“世间的事,相见不如怀念。”
“你说,我孤独到老,朋友们也都各自有家庭了,也不来往了,这是不是很可怕呢?”
“你可以随时找我吃饭聊天。”
“你滚,”她说,“电闸跳了你能来帮我修?我还需要木工,水电工,水管工。”
“好吧,我滚了。”我把杯子一推,就要起身。
“好吧我错了,你至少还能陪我聊天。应该我滚开,我滚,滚远了,然后自己又回来了,这总可以了吧?”
这样当然可以。
隔了些日子,清明假期将至,我们和荼靡小姐在一家川菜馆见面,听她讲她的新动态:“有个男生约我去福建和厦门。”
她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我觉得这很好理解:那么多次独自远行过了,她内心早就把自己当个海归了。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告诉她,“福建”和“厦门”不是并列的两个概念,“就好比你不能说‘今天我吃了川菜和毛血旺’一样。”
“你不要打岔,”她认真地说,“我拒绝了他,我们都没见过面。”
我们这几个人的性格都太相似,所以我们这个小圈子一直无法扩大;我们会在荼靡小姐处于人生低谷时力挺她坚持自己的理想和原则,相反,当她表现得过于强势,我们也会立刻替她那位未曾谋面的追求者鸣起不平来。世上再也找不到我们这种随风摇曳的死党了。
“他连行程都定好了,三天,有这样的吗?两个人旅行怎么也应该两个人一起商定吧?他还让我请假呢。”
我们都说,这样的就去吧,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而且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想法呢?”荼靡小姐继续展示她的推理技能,“万一他想跟我ONS怎么办?你知道我也一个人很久了,万一把持不住,我不就亏大了么?生活还要继续,这是很现实的事情。再说我也不是二十岁的小女生了,我不习惯跟陌生人一起。”
我们都觉得她过虑了。不过我提出一点,大家也很同意:那男的有可能长得很不好看。“嗯,很可能的,”荼靡小姐也连声附议。
我说:“你问他要照片看看吧。”
“那怎么行?那岂不是显得我主动要跟他好了?多没劲啊。”
“那应该呢?”
“他应该主动给我看照片呀!”
“你就不许别人也跟你一样放不下架子吗?”
“我是女生啊,不是应该想多一点吗?”
那天吃完东西,荼靡小姐跟我边走边说:“我觉得你这个人倒是真的很好的,什么都可以跟你说。你说你要是有一天结婚了我可怎么办呢?我就再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了。”
“算啦,”我说,“没准你过几天就不需要我了呢,只要你别觉得谁都想跟你ONS就行。”
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切”了一声,差点被后坐力震了个跟头。
可是我那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荼靡小姐真的应约去了。
鲜花盛放的五月,她带着一堆特产来给我们分。厦门给她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她说半座城市都是大学,一堆一堆的学生让她心情压抑;她说海滩完全无法和西班牙以及意大利的相比(“那里躺着晒太阳的都是外国人!”);她说游客全往鼓浪屿上跑,城里除了一条海滨大道外景观乏善可陈;她说,厦门连点像样的特产都没有,带来的这些东西还是回来时路过松江买的。
那个……男人怎样?
我们不问,荼靡小姐是不会主动说的,就像她从来不会主动提出和一个男人出行。清明过后这二十多天没有她的音讯,事情可能不会变得很富有戏剧性,但关心一下总是要的。
“啊,他呀,这个,怎么说呢,”荼靡小姐支吾了一阵,寻找一个她认为能顺着往下说的入口,“他,啊对了,他竟然只订了一间房!”
“长得怎样呢?”
“我,我呸啊,只订了一间房就出来跟我一起旅行,气都快气死了,谁还在乎他长得怎样?才聊了聊天,也没说要做GF和BF,出去难道不应该像驴友一样么?所以你别说我们这些人多心,我的第六感还是很强的。”
“可这不是生气或者多心的时候啊,你怎么办呢?”
“我还能怎么办?”她说,“熬着呗。”
两夜三天不容易熬。第一个晚上,房间里有两张床,荼靡小姐困得要死,挣扎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个晚上,换了一家旅馆,床,如荼靡小姐最担心的那样,变成了一张,床上一片煞白,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也许那男人手忙脚乱地没来得及联络酒店订上鲜花——我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猜,越来越觉得荼靡小姐遇到了对手:这个男人下决心邀她清明出游前,多半也是立了遗嘱的。
他们就这么干瞪着眼待了一晚上。荼靡小姐略掉了一些关键的情节,只说她硬是没让男人碰过她一下,从头到尾,两人就没拉过一下手。别人这么说我不信,她这么说,我还是信的,她的所有拘谨警觉都变得很有道理:他就是想跟她ONS,而她一心想把持住自己,不管对方是什么人。
我们都问她结果如何,荼靡小姐说她安然无恙。“他没得逞,”她骄傲地说,“我就让他在那里站了一晚上,我躺了一晚上,一直没睡着。他万万想不到我是这样的人,哼。”
我们都恭喜她成功地过关了。事到如今,没必要再一味替她着想,怂恿她打开心扉,一个人坚持了她的原则,这总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再说,ONS——One Night Stand的意思不正是“罚站一晚上”么?否则应该叫One Night Sex才对。
所有情况就是这样。至于现在的荼靡小姐,很遗憾,木工、水电工、水管工她都不缺了,电闸问题,也许交给了物业吧。我们后来猜测,那天她的心扉其实还是开过一下的,只是她是这么一种人,严防死守之下不免动摇,但对自己的动摇会持之以恒地感到羞耻,哪怕已经进入了两人世界,她还是会对当初的失守耿耿于怀。
但我还是她的聊天对象。这一点,我还是挺欣慰的。她会聊她的各种不满意,例如再也无法独走西班牙了,再也无缘邂逅一个英国小哥了,等等。“还想邂逅?”我问道,“你不怕ONS了?”
“怕啥?”荼靡小姐彻悟般地说,“反正也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