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 性生活 | 过年了,一个没有人给他发crush money的小孩
良 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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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没有人给他发crush money的小孩
by云也退
七八岁的时候,我就能把水浒一百单八将连姓名带诨号都背个烂熟,海洋鱼类我能叫出五十多种,第一个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是谁,两次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是谁,谁发明了电影谁发明了电话,哥白尼、哥伦布、哥舒翰分别是干什么的,我已经一清二楚。然而,我在一些常识问题上长期无知,让我家的人很惊讶。
比如,我分不清娘家人和婆家人。
那还是一家人共用一台电话的时候。有人来电话,报出了我妈的名字:“XXX在吗?”我满可以说“去外婆家了”,但是,我决定从我妈的角度来回答这个问题,这可以让我显得成熟些,不是那种满嘴“我爸爸/我妈妈/我奶奶/我爷爷如何如何”的傻小子。
“她去她丈母娘家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思:“丈母娘?”
我立刻明白我赌错了百分之五十对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只好泄气地说:“呃,就是我外婆家。”
拆开来讲,我知道外婆是妈妈的妈妈,但是我的外婆家=我妈妈的娘家,这个弯我就绕不过来。那个人马上听懂了。“你搞来,”他嘿嘿地笑了,“你妈妈的丈母娘是什么人?”
“我……我婶娘?”
脑子已经全乱了。称谓、辈分之类是我一辈子梳理不清的知识点。
除了娘家人和婆家人,表亲和堂亲也是我的死穴。我只有表亲,没有堂亲。如果有人跟我说到ta的堂亲,那么我基本上两眼一抹黑了。如果说到ta的表亲,比如表哥,那么我脑子里首先要调取自家亲戚的信息:
“莉莉姐是我表姐,莉莉姐是凤凤姑妈的女儿,凤凤姑妈是我爸爸的姐姐,是二姐,小名叫二凤。这样推断,ta说的表哥就是ta的姑妈的儿子,这个姑妈又是ta的爸爸的姐姐,可能是大姐,可能是二姐,三姐……不对,毛毛姐也是我表姐,但她不是我爸爸这边的,而是我妈妈的大姐的女儿,所以ta的表哥也有可能是ta的妈妈的姐姐的儿子……”
凌乱指数已爆表。
既然有春节这么一回事,我也跟着爸妈串过好几年的门。但是我有个致命的问题:不愿喊人。为什么要喊人呢?你让我喊什么我就喊什么,我不是太缺少独立人格了么?
不仅不愿喊人,我还故意拧着喊,因为在长三角包邮区,有些称谓很奇怪,比如明明一个老大爷在跟前,非要我喊“阿太”。
“叫‘阿太’。”
“爷叔好。”
我妈翻脸了:“叫‘阿太’呀!”
“老爷叔好。”
“爷叔”在上海是对有点年纪的陌生男人的称谓。我爸妈当然很不高兴。阿太却不在乎,他正好把本来要给我的红包省下来。我记得这样的事情非常多,有些长辈跟我不错,见面会考我几个水浒人名,跟我玩成语接龙,或者给我一本从飞机上带回来的小画册,但我就是不叫他们。我从来不记得自己在被要求喊人的时候曾有意识地遵从,记得的都是抗命不从。
过了很多年,在别人孩子都盼着过完年有钱可花的时候,我还傻乎乎地以为过年就是串门——喊人——吃饭——走人这么一个清水流程。既然不喊人也不至于把我撵出门去,我便坚持不喊人,坐下畅吃。盐焗花生、松子和一些口味比较独特的葵花子(我记得有一种甜甜的十分肥胖的)是只有春节才能吃到的,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遇到香榧。一直吃到舌头发麻,味蕾疲惫。
除了吃,还得说。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过年时人要多,就为了打发时间,话能说久一点。每家一个孩子,单是把孩子问一遍,没生孩子的问问什么时候生,有没有档期,生了孩子的问问怎么生的,是顺产还是剖腹,在哪家医院,入院之前的妊娠反应如何,一直到孩子考上大学……也甭大学了,哪怕就考上个中专吧,他们冷不丁还要交流这些峥嵘旧事,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朝孩子那边看,大概是在推断当初的胚胎长什么样呢。
我跟我妈去串过一次寡淡门,统共只有两家四个人,两家爸爸都不在场,两位在职主妇是中学同学,切磋着各自孩子的校内日常。我们两个孩子一见面就不来电,坐那儿凝重地嗑瓜子。我妈数落着我的事迹:能画画,能写字,能讲故事,能诗朗诵,速算比赛第一个交卷,专爱读益智类杂志和书,永远在课堂上最后一个被点名提问,回答错误的时候永远能听到老师遗憾地一声轻叹……等等。
我记得对面那位阿姨啧啧称奇、心服口服的样子,跟我相比,她家娃简直……怎么说呢,简直就没有被生出来的必要。后来,当我妈突然说到我脚上长了个鸡眼一直没治好时,她同学才释然地笑了一下。
(我妈情商这么高,一定是她丈母娘教的。)
别家孩子过完一个节都能给自己买好些东西,我却依然生活在我那些学习用品之中。我没拿到过一分crush money——我第一次听人说这三个字时就以为是“压碎钱”,怎么解释呢?钱太多,把小孩骨头都给压碎了?不对吧,应该是说小孩花不来钱,所以得把整票压碎成零钱发给他们……我给自己找过三五个解释,每一个都很有道理,因为这钱跟我没关系。我有几个理由收不到红包:弄不清辈分,冷漠,不喊人,乱喊人,还有就是自打入学起就缺少被安慰的机会。我妈给别人发钱还来不及,一向如此。
也不是完全没有拿到过。有一次春节,跟我妈去串了哪个门回来,路上遇到她的老同事,一见面,不由分说就往我夹克衫的侧兜里塞了一个,我妈拼死都没拦住,可是我的侧兜太浅,红袋子怎么都塞不进去,露了半截在外头,那位热情的爷叔又去翻我裤兜。我立刻大叫起来:我可不喜欢这种感觉,当街就被人上下其手。
最后告辞老同事时,我妈和我一道捏着红纸包,我捏这半边,她捏那半边,都不松手。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她好不容易才以给我买芝麻糖为饵,把东西拿了过去,当着我的面打开,抽出一张50元的钞票。她当时说的话是:你还小,花不来钱,我给你存到银行里,以后生出利息来都是你的。
我不知道什么是利息,还以为是钱放久了长出的霉菌。一年之后,我妈还告诉我,这50元在银行里变多了。又过了一年,她说钱更多了。再过了一年,她再也不提这茬了。我的心里则已经长出了一个倒霉的信念:我已经够优秀了,还要钱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