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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延续和开创、守成和冒险、列祖列宗和“新人类”之间,卡莱尔永远站在后者的位置上。“如果认为人们一点也不能接近理想,人类的整个事业就会破灭!”卡莱尔说,“这一点千真万确。”

检书016

云也退(检书作者)

 

《双城记》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

 

你知道这段话是《双城记》的开头,狄更斯写的,却未必知道在1859年11月《双城记》首次出版时,这段开头前还有三小节“弁言”,在其中,狄更斯坦承他写这本小说是受了一位同时代人的影响:“我有过很多愿望,其中之一,就是为人们理解那个可怕的时代增加一些广为流行的、画面感十足的方法,尽管有卡莱尔先生的伟大著作在先,谁也不敢奢望再增添一二哲学。”


狄更斯

 

这部“伟大著作”就是《法国大革命》。1837年,42岁、已在伦敦切尔西定居三年的卡莱尔将它付梓。狄更斯如获至宝,走到哪里都揣着一本,十多年后他提笔写《荒凉山庄》时,说《法国大革命》一书“我已读过500遍”。1854年的《艰难时事》也题辞向卡莱尔致敬。到《双城记》时,卡莱尔和他的书,在狄更斯的心目中早已如神一般。


《法国大革命》

 [英] 托马斯·卡莱尔 

吉林出版集团 2017年版

 

不过,英国人不是一贯瞧不上法国人的办事风格么?在欧洲,能对“世界之都”巴黎和“最优雅语言”法语不屑一顾的,也就是英国人了。在攻占巴士底狱次年,埃德蒙·柏克就不顾六十多岁的年迈体衰,借着与一个法国朋友通信的机会,一气呵成地写出了《法国革命论》。


1789年10月6日发生了什么?柏克凭着一半听说和一半想象写道:“法国皇后的忠仆被当场砍死,一帮残忍的暴徒和杀手,身上散发着他的血腥味,冲进了皇后的内室,用刺刀、短剑连刺了床铺一百下,而这个被迫害的女人才刚刚几乎赤身裸体地从床上逃走……”


王后安托瓦内特,又被称为“赤字夫人”(Madame Déficit)。

 

柏克的语言混合了轻蔑与愤怒:让皇后披发跣足狼狈出逃,不是法国人民的胜利,而是耻辱。对此,身为19世纪的人,卡莱尔并无太大异议。“可怜的法国国王,他也是人!”他写道,而王后呢?在山雨欲来之时,“她是最令人深恶痛绝的人物,被视为法国邪恶的尤物”。


柏克用英国的“光荣革命”和《权利法案》来对抗法国革命和《人权宣言》,认为光荣革命保留了权威,而大革命则犯罪般地颠覆了权威,连带废除了对秩序稳定而言弥足珍贵的传统风俗;柏克认定就天性而言,人不能实现自治,所以最基本的人权不是自由、平等、博爱,而是被统治——这些,卡莱尔也基本认同。


光荣革命

 

然而接下来,卡莱尔的话开始变味了。人民需要被管着,但是,管人民的人必须有资格——他必须是个“英雄人物”,是个伟人。卡莱尔留下的名言中最有名的一句,就是“历史是伟大人物的传记”。

 

整部《法国大革命》中,“英雄”出现的频次比“自由”、“平等”、“博爱”都多,至于“民主”,卡莱尔几乎都没怎么提。要是国王能胜任英雄、受人崇拜,当然就完美了。可是卡莱尔发问,如果君主是个坏人——不管它是天生具有破坏性还是故意作恶——该怎么办?

 

他的回答坐实了他“革命派”的姿态。1840年5月22日,在系列讲演《论英雄与英雄崇拜》的第六讲中,卡莱尔宣称,法国大革命和“古往今来的一切造反及社会剧变”之所以存在,都是“因为人们让太无能的人去掌管国家大事!这种人是太低能、太怯懦和太昏庸的人”。


有关法国大革命的画作

 

真可惜,柏克和卡莱尔没法面对面辩论一下。柏克死时(1797年)卡莱尔还不到3岁,他们俩,一个是纯正的18世纪人,一个是纯正的19世纪人。活在承平的维多利亚世纪,卡莱尔隔着海峡,欣赏着隔一阵闹腾一下的法国人。他赞叹1830年的七月革命,又萌发了给1789—1794年写本大书的宏愿:大革命,乃是从无到有之举,破天荒第一遭。在《法国大革命》一书中,卡莱尔对它有个最煽情的总评:“橡树默默地在森林中生长了一千年。只有在第一千年之后,在樵夫带着斧子到来时,寂静中才开始响彻伐木的回声。”


卡莱尔,19世纪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和评论家。


对柏克来说,“君权神授”是个非关正义与否的事实,一个社会如果胆敢无视国王作为统治者的神圣属性,那还了得?在三大词中,他对“平等”、“博爱”不屑一顾,对“自由”,他的态度是,“自由也是世袭的权利,前提是有一顶世袭的皇冠在保护它”。英国就是这么做的,经过克伦威尔独裁的教训,英国人让政府扮演着世袭罔替的君权之“友”的角色,提醒它为公共利益行事,限制它贪图自家逸乐的冲动。看看我们英国吧!柏克说,“光荣革命”之后,我们英国的“混合政府”既区分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位高者和位卑者,又将阻止国王犯法这一“伟大目标”高悬于上。何其智慧,何其完美。

 

那么,如果出现了“坏国王”,怎么办?柏克的回答是“国王可以废,但君主制必须保留”:君权大于每一个个体国王,不能因为出现了一个坏的统治者,就把皇冠也给一并打下去。詹姆士二世就不称职,但国会对他的处理和约束,体现了一种“尊贵而伟大的正义”。


关于柏克的漫画

 

在卡莱尔的《法国大革命》里,在对处置路易十六一事的描写和讨论中,我们会看到,卡莱尔对于“尊贵而伟大的正义”的推崇绝不逊于柏克,甚至可以说,他那些热情但又充塞着恐惧感的句子里,自始至终贯穿着对于这样一种正义的敏感——但这是什么意义上的“尊贵而伟大”呢?卡莱尔认为,在这场风暴之中,正义不是大革命的领导者实施的,也不是狂热的法国人民实施的,毋宁说,路易十六夫妇被赶出宫殿,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是“自然力”在惩罚他的昏庸,进一步说,是国王自己决定了这一正义的铡刀落到自己头上:

 

“没有一个砌砖工人能砌成一堵绝对垂直的墙来,所以只要他尽力,做到一定程度的垂直,那么他就是一个好的工人。但是如果他乱来,过度偏离垂直线,特别是,如果他把铅垂线和水平仪撇在一边不用,一块接一块地随手把砖垒起来——!我想这样的砌砖工人是要坏事的。他忘乎所以,但万有引力规律不会放过他,他和他所砌的墙就会倒,然后,一片混乱!——”

 

处死路易十六


路易十六是个糟糕的工人,自己砌的墙倒了,没有别人可以责怪。这就是卡莱尔的看法。他诉诸神秘的自然力——这种力量会惩罚作恶的君主,就好比万有引力将万物拉向地面——来解释路易十六之死,而群情汹涌的人民(或“暴民”),则是自然力所假之手,犹如上帝假借洪水、雷电、暴风来惩罚人类。

 

而柏克,他从来不认为砌砖工应该为自己的失败承担覆国丧家、身败名裂的后果。他承认詹姆斯二世是个“有着好头衔的坏国王”,在《美洲三书》里,他也斥责了英王乔治三世对美洲清教殖民者的处理方法,说他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误,但你即使撕烂柏克的嘴,也别想让他说出“发动革命、推翻坏国王是人民的权利”这种话来。身为19世纪人,卡莱尔不能不敲打一下挡在身前的这座保守主义大山。他很严厉地说,保守主义是有好坏之分的,像柏克这类的,就是以维护传统、秩序之名怯懦地接受君主专制,纵容它继续扩张权力;而“健康的保守主义”不是被动的,它需要人去行动。


光荣革命

 

你是认同柏克不失傲慢的理性,还是倾向卡莱尔常常近乎天真的、大词乱飞的激进情怀?在柏克眼里,砍树就是砍树,别用“伐木”来文过饰非。而《法国大革命》中处处浮露着对这种保守而高傲的英国心态的轻蔑,而把法国人称为“百科全书朋友”:

 

“如果是我们撒克逊清教徒朋友的话,他们既不会放枪,也不会敲鼓,只会在爱丁堡高街上找一个简陋的房间开个会,边喝着廉价的酒边宣誓,就签署了国家联盟。……而我们的高卢的百科全书朋友却正相反,他们需要全世界或全宇宙瞩目的战神广场或类似的风景展示。与此相比,露天竞技场只不过是闲逛者的小院子,对于这个场面,我们这个古老的星球几乎闻所未闻。”


 

卡莱尔是多么看重这个“闻所未闻”。在延续和开创、守成和冒险、列祖列宗和“新人类”之间,他永远站在后者的位置上:“那骇人听闻的,像发自地狱般的呼叫声,却是一桩重大的事件。”既如此,那么血腥又如何呢?“虚假与不真诚必须终止,某种真诚必须开始,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恐怖的统治,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手段等等,我们必须回归真理。”

 

不破而不立。樵夫向枝繁叶茂的森林挥起了斧子,不管那森林的养成多么靡费时日。那么你是站在樵夫一边还是站在树的一边?最好的结果,是一个人能够在不同的生命阶段,分别领会到两种立场的合理性,像阿尔贝·加缪所说的,从他人身上“看到正确的东西”。与其说《法国大革命》是本历史著作,不如把它当作《双城记》一样的艺术作品来读,或不如当做一部饱蘸着愤怒和理想主义的墨水写成的宣言。“如果认为人们一点也不能接近理想,人类的整个事业就会破灭!”卡莱尔说,“这一点千真万确。”


(文:云也退;编辑:胡子华;原题《一千年后,樵夫带着斧子走进了橡树林》,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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