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逼常态化了,我们将会被带向哪里
01
5月28日,虎嗅发文(该文已删):
知乎上讨论完《应勤想找个处女,有错吗?》,紧接着就是《樊胜美想找个有房有车的,有错吗?》,严肃八卦写完《都什么年代了,<欢乐颂2>还在讲处女情结?》,孟大明白立刻接手《很久没有看到像安迪这么虚伪做作的女主角了》……
5月29日,虎嗅又发文《看互联网撕逼的12个暗黑法则》:
在此之前,从年初的程序员妻子的一封信到空空狐与投资人妻子的对杀,从易到创始人和乐视的反目到摩拜与ofo忽遭“贪腐谣言”……整个圈子已经是战火连天、好戏连台,让吃瓜群众们过足了眼瘾。
没错,撕逼正在常态化。
这是我们的朋友圈——实时开展的 “热点深扒三观互撕大赛”,小编们积极发掘,观众们热情参与。互联网普及、智能手机廉宜、社交产品创新、内容付费发展、热点营销成熟,这一切让发布与传播的门槛更低更低、激励更强更强。每个话题都可以成为公众话题、每个人都可以参与公众话题。
比起每晚19:00全国所有频道都响起《新闻联播》序曲,这样是有趣多了。
而互撕大赛愈演愈烈之际,其频率与浓度又不禁让我晕眩。有些观点,于我是容易“站队”的,例如让我觉得引用都很distasteful的“女德”与“处女”问题。有些,是利益驱使的炮制、阅读量驱使的撩拨,“你认真你就输了”。
有些,则不是。或者说,至少不完全是。
例如,扎克伯格在哈佛毕业典礼上的演讲:
The challenge for our generation is creating a world where everyone has a sense of purpose. Purpose is that feeling that we are part of something bigger than ourselves, that we are needed, that we have something better ahead to work for.
(我们这代人面临的挑战,是创造一个人人都能有目标感的世界。目标让我们感觉自己属于比我们本身更为宏大的事业,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感觉前方有更好的东西等着我们去为之奋斗)。
上文广为传颂,而我非常喜爱的一个朋友写道:
OK I lose. I can’t take this Zuckerberg thing and the accompanied endless positivity on WeChat any more. Having a sense of mission for others… that’s what cults and wars do…
(好吧我输了。我再也受不了小扎这事儿和随之而来朋友圈里无穷无尽的正能量了。“为他人创造一种使命感”……那是邪教和战争干的事好吗)。
我被朋友的说法“duang”了一下。我一早就知道“使命感”的重大作用,老板给团队打鸡血的重要方式不就是“情怀”么——你不是在画PPT/改错别字/发小广告/敲代码,你是在改善人类的吃饭/睡觉/社交/娱乐/学习体验。而历史上,哪一个邪教、哪一场侵略、哪一次恐怖袭击,又不曾有一面神圣而措辞激动人心的旗帜呢。
于是我忍不住去看了小扎演讲,又重温了乔布斯在斯坦福大学毕业典礼上的经典《Stay Hungry, Stay Foolish》(求知若饥,虚心若愚)。我承认,小扎的“我们要给他人创造使命感”比起乔布斯所言“you've got to find what you love”(你必须找到你的真爱),是多少透着操纵与傲慢之感。
那么,当给团队和自己满怀诚意地打鸡血时,我们又如何知道自己与自欺欺人之间,隔着多远。(我想出了答案,先按下不表。)抛开这个话题本身,我问自己,在越来越多元纷呈的三观面前,我们如何自处?
(It bothers me. 我是天秤座AB型血,你们懂的。)
02
我的三观第一次受到较为重大的震动,可以追溯到大学时代,初读林达的《历史深处的忧虑》,一本介绍美国政治法律文化的通俗读物。在此之前,我对出产好莱坞与迪士尼、微软与可口可乐、杰克逊与乔丹的国度,也抱着好感与好奇。但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总统会被暗杀的国度,治安是可怕的,也完全不理解为何会“合法持枪”。
直到我读到这样一段话。林达写到:
(一个美国犹太裔朋友)后来发现,二战之前德国人民也是合法拥有武器的,但是在希特勒上台之后,首先搞枪支登记,然后设法逐步没收枪支,接着,犹太人面对武装的党卫队员,就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了。他依据自己在美国的生活经验,坚信失去自卫武器是犹太民族的悲剧原因之一。我们在他家里看到过好几种大大小小的枪,他对我们说:“我也希望永远不要去用这些枪,但是,你应该知道,枪不是一种工具,枪是一种权利。”
“枪械”至今是一个重大争议问题,我并没有能力进行综述或价值判断。但在二十年前,这段话深深地震动了我——在世界的某处,人们有完全不同的视角,而这些视角听起来很有道理。
总之,始于此书,在世纪末“自由主义”学说短暂盛行的大学时代,我被洗了一遍。适逢北大百年校庆与五四八十周年,顾准、胡适、陈寅恪、王小波与哈耶克,是那时校园的流量担当。1998年岁末,《南方周末》发布朱学勤先生长文,大标题曰《1998:自由主义学理的言说》。
回想这个被洗的过程,至少我还记得一条,那就是,我自幼深以为然的,未必正确。这看起来很粗浅,而在生活中无数次面红耳赤张牙舞爪的交锋中,你会发现,这其实很难做到。独立思考者容易偏执,没有思考者也容易偏执。
03
后来,去念MBA,母语非英语的学生要上演讲课,期末考试是当堂对一个“controversial issue”(有争议问题)进行论述。老师告诉我们,如果想不出选题,推荐去看一些专门讨论争议问题的网站。
我在心里想,较为重大的controversial issues不就那几个么?流产、同性恋、持枪、安乐死……总之我脑袋里能冒出来的很有限。然后我发现,这样的网站很多,维基百科还专门有“争议问题清单”这样的条目。列举一些议题大家感受一下:
医用大麻、枪械管制、动物实验(我先生母校生物系实验室外常年有人抗议他们折磨猴子)、死刑、统一校服、合法饮酒年龄、最低工资、安乐死、移民、避孕、流产、处方药广告、课本电子化、清洁能源/核能源、罪犯投票权利、同性婚姻、性工作者合法化、电子游戏、自由贸易、收入再分配(指通过税收慈善等手段让富裕阶层补贴贫困阶层)、平权法案、网络监控、军事干预、燃烧国旗、全球化、虎妈、素食……
单子没完没了,按字母、年代、领域分类排列。
当堂演讲的时候,一个前摄影记者同学分享的争议话题叫做,“Rescue or Report(报道还是救援)”——当记者面对灾难时,是选择记录报道还是动手救援。
其中最著名的案例是南非自由摄影记者Kevin Carter在战乱后遍地饥荒的苏丹,拍摄到一只秃鹫落在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边,秃鹫在等待小女孩的死亡。照片经《纽约时报》发表,引起对苏丹饥荒的广泛关注,记者获得普利策奖。然而,随后人们又批评Carter未及时对这个孩子进行救助,获奖两个月后,Carter自杀身亡。
讲这个故事的同学是最早进入北川拍摄汶川地震后状况的记者之一,他告诉我们,确实有同事回来接受心理治疗。一方面,要将现场的情况尽快记录、传递,从而带来关注与救援;另一方面,恨不得丢下手里的机器,去挖人,多一双手也是有帮助的。
我记得坐在那个课堂上,百感交集。
这世界的广阔与深邃,令人头晕目眩。
04
大部分时候,三观互撕的大赛,看看也就罢了。我们依然如常地吃饭、睡觉、工作、带娃。从魏则西到罗某笑(RIP),从范雨素到杨舒萍,从崔永元反转到丁璇谈女德……潮水般的话题冲刷过我们的屏幕,起了,又落。
我们久经考验,大脑皮层早已穿了雨衣,即使大雨滂沱,雨衣下也只是泛起一些微潮。但是内心深处,我们知道,每一件事都有可能与我相关,也都有可能与我们的孩子相关。
魏则西事件爆发时,我连一个贴子都不曾转过。当时我在一家创业公司也管流量,百度是合作渠道,朋友圈里有相关的朋友与工作伙伴,不想得罪人。是的,我有倾向,我什么也没有做,即是做出了选择。
琼瑶阿姨天天发脸书时,我对先生说,抛开前尘往事与意气情绪,我站安乐死亡——如果我有那一天,你不要让我一动不动连痒痒都不能挠还得熬着啊。
朋友圈热烈讨论女性是否可以兼顾家庭与工作时,我想起自己怀孕哺乳时的期待,与作为老板面对下属怀孕哺乳时的期待,两种立场,各有各不易。
……
很想大喊一声,“这世界的选择题怎么做也做不完啊”,也知道这样太过孩子气。受过教育,读过些书,离四十很近,离不惑却远。
05
于是我问先生,他怎么面对这些艰难的问题。陈老师还蛮淡定地说,“Keep your mind open, keep making mistakes”。
然后,他建议我去看Michael Sandel(哈佛大学政治哲学教授)的公开课视频。
在第一节课,作为引子Sandel先生给出了经典的伦理难题——
如果你开着刹车失灵的列车,将撞向5个修路工人,而旁边一条道只有1个修路工人,你选择转向么?(大部分学生举手选择转。)
那么,如果你是一个旁观者,看到一辆刹车失灵的列车即将撞向5个修路工人,而你旁边正好有个大胖子,把他推到铁轨上就可以阻止列车,你推吗?(大部分学生举手选择不推。为什么呢?不还是1个换5个么?)
类似的,如果你是个大夫,送来6个伤员,1个重伤,5个轻伤。你可以全部精力用来救治1个重伤员,但是另外5个会死亡;或者反过来。你选择什么?(大部分人选择救5个,放弃1个)。
那么,如果你是个大夫,有5个垂危的病人在等待器官移植,旁边病房有个健康人,你会支持杀害他、取他的器官救那5个么?(大部分人选择不会。那又为什么呢,不是1个换5个么?)
并没有“正确答案”,只有简单的归纳分析。在起源于边沁的“功利主义”下,人们用结果来做价值判断,例如死亡5个与死亡1个的代价。在康德提出的“绝对道德”下,人们又有“绝对”的价值判断,例如“杀死一个人”(推那个胖子或取健康人的器官),即使是为了救更多人,亦是不妥。
而让我从这一场纠结中平静下来的,是第一节课最后Sandel先生的结语(请原谅外行的翻译)——
如果无数先贤大德历经千百年未曾完全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又凭什么能在一个学期内,回答这些问题呢?
要不就大家各自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没什么可说的,没法思考辨析了?
这是一种称为怀疑主义的逃避。
而我会这样回应:
是的,这些问题被讨论了很长时间,然而它们依然反复出现、反复被提及这一事实本身,可能意味着,它们没有可能被解决,但也没有可能被逃避。而它们无法被逃避的原因,恰恰因为,我们生活在这些问题的答案中。怀疑主义(举手投降,放弃追寻)并不能解决问题。
……
所以,原来并没有出口。千百年来都没有出口,那我也不要奢望出口。我们在生活中生活,在选择中选择。那么,我们所能做的,也就是如Sandel先生所说——唤醒鲁莽的思考辨析(reckless reasoning),然后看会带我们走向哪里。
且让我观察、记录,看这一切会带我走向哪里。是记。
P. S. 原谅我的翻译,不保证信达雅。尤其是Sandel先生的哲学课程,可以搜索原视频,最好的资源应该是网易公开课,不带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