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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 诗人在哪里?诗人出差了!

刘兵 后窗 2020-08-25

对于现代诗和诗人,无处不在的误读可谓由来已久。往远了说,是对唐诗宋词的恋尸癖式膜拜,以致现在还有很多人在无知者无畏的否认现代诗在写作和阅读意义上的合法性;往近了说,则是所谓“梨花体”事件的网络恶搞和对“脑瘫诗人”余秀华的苦难消费,以及各类秀场中卡拉OK化的诗歌交际和风雅消遣。凡此种种,印证的都是人们对于现代诗的无知,除了“朦胧诗”、“饿死死人”的人云亦云,再就是诗人自杀和神经病的八卦噱头。更令人不安的是,这种不可谓不彻底的隔膜,产生的结果却并非是某种敬畏和渴望,也不仅止于漠视和轻贱,甚至不惮是恶意和敌视,而是一种最恶俗的意淫式想象。


尤其在中国当下的影视作品中,只要诗人一出镜,要么装疯卖傻故作深沉,要么文人无行的一幅小白脸吃软饭模样,而现代诗自身就更不必说了,《再别康桥》、《致橡树》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老三篇”几乎成为人们心目中唯一的现代诗模样,这就是为什么在影视作品中一旦出现与诗有关的元素往往令人目不忍视的原因。


诗人出差了 2015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诗人出差了》这部作品显得尤为可贵。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由诗人和诗扮演主人公并且真正具有诗学和电影的双重本体特点的作品。鉴于此,要想读懂这部影片,便需要从诗歌自身的渊源说起。




“诗人在网上”

大约是在2000年左右,中国文化界一个非常重要的场域是网络诗歌的兴起。所谓网络诗歌,并非指伴随着方兴未艾的互联网业而诞生的网络文学的一部分,而是指真正意义上的汉语先锋诗歌写作开始摆脱原有的纸媒时代(公开出版物和民刊),进入网络即诗歌BBS(网络诗歌论坛)时代。能够证明此立论的最基本事实有两个方面:


一是越来越多业已成名的“老诗人”(更多指资历而非年龄)开始把网络作为自己的第一现场,他们开始纷纷活跃于网络,要么自己创办诗歌BBS,要么作为驻站诗人与读者和同行进行互动,甚至连“今天”这样后期主要活跃于海外的文学杂志也在网络诗歌发展的如火如荼后开启了自己的BBS模式。包括以《诗刊》、《诗选刊》和《诗歌月刊》为代表的官方诗歌文学杂志亦开始纷纷设立自己的网络诗歌版块、无论这种试图挽回自己业已沦落的话语权的努力对于诗歌创作的影响是正面还是负面,其不甘人后的行为本身都证明了诗歌的BBS时代已经是不容忽视的一个客观存在。


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一批备受瞩目也饱受争议的新诗人和新作品的诞生,这里的所谓新,不仅是从年龄和资历上,更主要是从诗歌美学和创作理念上,诸如“下半身”和“废话”等美学命题与诗歌写作实践,都成为具有可堪与20世纪80年代涌现的“他们”、“非非”、“莽汉”等诗歌流派相提并论的诗坛现象。借助流行话语我们或可解读其产生的影响,没有“下半身”,就不会有余秀华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没有“废话”,也同样不会有“梨花体”。而《诗人出差了》,这部影片的主人公即主演诗人竖,正是“废话”诗人中最具有代表的一位。




诗人在“火星招待所”

“废话”诗歌的理念与方法论由第三代诗人杨黎首倡,并经由其作品实践在当时著名的橡皮诗歌论坛影响甚众,有人说杨黎在搞“诗歌教”,意指其废话主张带有强烈的诗学原教旨主义色彩,而如果真如某些人所说杨黎是“废话教主”,那么诗人竖,在当时则是最被看好的传承其衣钵者(另一位同样被看重的具有代表性的废话诗人就是前不久刚刚因其新近出版的诗集《天上的白云》而引起一定争议的70后诗人乌青)。


作为当年诗江湖、橡皮和他们等著名诗歌论坛上最为人瞩目的70后代表诗人,竖在当时可谓是拥趸众多,并由此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其中一些生活在北京的年轻诗人还一起租房合住在通州北苑附近,并戏称自己租住的地方为“火星招待所”。既为招待所,顾名思义,就是会有不同的人过来聚居,而且来的还不是普通人,而是火星人。至于什么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火星人,薛鉴羌导演曾有一部名为《火星综合症》的独立纪录片,大家可以找过来看。

火星招待所承载着一种将网络延展至地面上的带有强烈文艺乌托邦气息的诗意放纵和无聊人生,关于这种状态,在评论黄文海导演早年的独立纪录片作品《梦游》时,我曾经引用过竖的一首诗作为佐证:在长生殿/ 因为一个赌/我输了一条烟/我们这几个古人/像更早的古人一样/喝酒,吹牛/听音乐/还抽着我买的/牡丹牌香烟。在我看来,《梦游》所记录的诗人魔头贝贝及其朋友们的生活,与竖在诗中所写到的火星招待所的生活状态有很多相似之处,而魔头贝贝正是和竖先后在网上成名的70后代表诗人之一。所以如果想要直观了解火星招待所里诗人们的昔日时光,也可以反过来以《梦游》作为佐证。当然,现在我们又有了另一部同样可资佐证的电影作品,就是《诗人出差了》。




诗人在路上

《诗人出差了》的剧情大致可以简单的概括为这样一句话:以做爱开篇,以阳痿结束。这样说当然不无粗暴,但也符合我在影片拍摄之初听到的一位写诗的朋友所转述的剧情,他当时说的是讲一个小伙,走一路,嫖一路,一直嫖到乌兹别克斯坦。看过这部影片的人都清楚,如上的说法显然与影片的内容有较大出入。因为在这样删繁就简的道听途说中,性元素被有意无意的放大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导演雎安奇确实是一位以观念取胜的创作者,这一点从他的纪录片作品《北京风很大》就可以看得出来。如果从这个角度着眼,那么以上的概括又不能说绝对离题万里。因为假如把“你认为北京的风大么?”作为一个观念置换为诗人的性爱之旅,从而结构起全片,这样的理解亦未尝不可以看作是导演创作发动的引擎。


当然,在影片后期剪辑过程中尤其是通过成片来看,这个创作伊始的观念又发生了某种转换,这就是最后以画外音和字幕形式出现的竖的16首诗。也就是说,影片最终呈现的最主要的观念已经由性爱过渡到了诗歌本身,是经由这16首诗,影片才最终找到了整合和塑形依据。


如果说性与诗作为两个观念经前期拍摄和后期剪辑成为影片当中最主要的构型力量,那么还有一个元素也是这部影片之所以能够成立的关键,那就是新疆。但是正如性爱内容以前所未有的真实质感在画面中呈现,未见任何猎奇和渲染的矫情,影片中的新疆也避免了沦为异地风光的“他者”存在,而是以一种近乎日常的地理形态呈现在观众面前,从而在黑白影像的枯瘦板滞中营造出某种“古道西风瘦马”和“独怆然而涕下”的况味。需要强调指出的是,此处我们说的并非是中国古典美学中所一再被论及的“意境”,而是一种更加趋近于杨黎所阐发的“言之无物”的“废话”诗学。


所谓“废话”,其在深层倡导的乃是一种现象学意义上的“还原”主张,即回到事物自身,避免先入为主的文化先导和主观流露的意义架空,这是肇始于西方20世纪语言哲学并经由“新小说”的写作实践而产生广泛影响的一种美学主张,其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回响是诗人韩东提出的“诗到语言为止”和非非主义的诗学纲领,到了21世纪则演变为杨黎的“废话”理论。那么在电影界呢?能够与此形成某种呼应关系的应该是中国独立纪录片中同样借鉴自西方的“直接电影”观,即一种“目击道存”式的纯客观记录的立场。而《诗人出差了》,无疑正具有这样一种强烈的“伪纪录片”风格。


称其“伪纪录片”,当然首先是因为主演竖本身就是一位诗人,而整部影片也就是在记录这样一位诗人在路上的一段旅程,一些见闻和偶遇,以及饮食起居,其间并未有过多的戏剧性情节发生,也没有起承转合的结构,当然更看不到导演意图在表达什么,而只是仿佛在跟随竖的脚步做无目的的漫游,并随机摄取了一些片段和点滴。稍有一点故事行迹的无非就是找小姐,剩下的则是进进出出的那几个路人,而他们的倏忽而至又转瞬即逝也大都是以访谈的形式,这些都使得影片看上去与一部纪录片无异。


但很显然,同样是因为竖的存在,这个向导本身就带有了导演的一种主观故意,而且对于路上的经历,导演的调度始终不可避免的存在,而据说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干预,才最终导致两人的合作发生分歧,并最终令拍摄没有按照预期顺利进行。由此,我们说影片所呈现出来的看似跟拍的一切不过只是一种假象,其背后则是导演的“别有用心”,而这样的意图又被最大程度上控制,从而令影片呈现出一种“空”的悬浮感,影片也就这样在“无所住”间戛然而止于再一次的上路。


“我得到宝石/我看到宝石上的光”,影片最后以竖这首诗作结。那么,我们在看过这部电影之后,又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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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载自微信公众号:七八半(bingliul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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