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洛 | 完美电影和身份认同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七八半 Author 刘兵
《塔洛》是一部堪称完美的电影，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并不仅仅意味着对于这部作品的肯定。而只是说，就这部作品的美学形态和价值取向而言，已经达到了某种相对饱和的状态。这固然是一种成熟，同时也就意味着某种保守，所以在去年的中国独立影像展影评人奖评选中，我并没有投票给这部电影，而是选择了毕赣导演的《路边野餐》。但即便如此，依然有朋友追问我何以会称其完美的评价，对此我想有必要解释如下：
首先是细节，这是所谓完美的最重要的显性特征之一。一部完美之作在细节上一定经得起推敲，而这也是我在看《塔洛》的时候会从头到尾感到会心的地方。无论从电影本体的方法论意义上，还是从剧作的精雕细刻打磨上，我都能时时刻刻感受到导演万玛才旦的用心，及其在技艺上的炉火纯青。那些沉稳内敛的场面调度，那些自然生动的对白，以及影片整体的节奏把控和调性拿捏，这一切都在导演的老道发挥中有着令人叹服的自如从容，并可谓精益求精。
其次是形式，这是一部在语法上有着充分自觉的影片。在极简的结构中管窥蠡测，在不动声色的叙事中暗潮涌动，在看似呆板的长镜头中完成镜头调度的起承转合，于此我们足可看到导演在美学观念上的圆融与通达，并深谙电影之为电影的内在核心。只此一点，便是很多创作者终其一生亦可能不甚了了的电影作者的最大秘密，而万玛才旦对此却已经了然于胸，并自如挥洒，游刃有余，因之对其抱有更多的期待也便具备了充足的理由和信心。
另外就是表意，以西藏为题材的《塔洛》在中国元素的调用和呈现上可谓足够醒目，一般基于此种现实考量的作品往往过于倚重题材自身的天然优势，从而在价值诉求和认知发掘上很难抵达更为具有纵深感的层级，最终仅仅止步于“伪纪录片”面貌下的东方镜像和他者眼光，这也是中国独立电影一直为人所诟病的易学难工的品相。而在这一方面，《塔洛》非常难得的实现了某种超越，至少其努力的倾向聊备一观。
“你不知道你就是一个放羊的么？记住你就是一个放羊的。”这是塔洛的雇主在羊被狼吃了以后一边扇塔洛耳光一边反复告诫他的话，而派出所所长也告诫塔洛，“有了身份证去城里别人才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是哪的人，不然谁知道你是谁啊。”除此之外，好人与坏人，男人与女人，尤其是影片中反复出现的那段《为人民服务》的毛语录，其中所谓轻如鸿毛和重如泰山的人的盖棺论定，凡此种种都为我们标示出一种身份认同上的焦灼渴望，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困惑迷失。
在影片中，塔洛经过一番努力，最终不仅作为其身份象征的羊羔被狼吃掉了，与其相伴经年的脑后的小辫子也被剪掉了，甚至连他最引以为傲的超凡的记忆力也丧失了，就像他那些赖以为生却或被狼吃掉，或被骗卖掉的羊一样，最终都一一与之剖离，作为贯穿线索的身份证也始终办理未果，这一切都让我们看到主人公在身份认同上所遭遇的困境。
而身份认同问题不仅关乎塔洛这样一个背羊羔的男人，同时也困扰着影片中其他的藏人，比如照相馆里那对在布达拉宫、天安门或者自由女神像的假布景前拍照的新婚夫妻，而最有代表性的当然还是那个一心渴望“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的女主人公杨措，她在唱卡拉OK时变调的歌声已经暗示了其在自身的身份认同方面存在的障碍，或者说正误入歧途也不为过。
由此我们看到，所谓身份认同，在《塔洛》中由个人而回到了西藏的民族身份问题上来。正如塔洛在照相馆拍身份证照片时被要求必须摘掉护身符一样，包括耳环和项链等都不能戴，这里暗示的其实就是某种对民族身份至少是文化意义上的剥夺。
身份认同的困境最终带来的是社会撕裂，一个被身份区隔的社会必然只能是一种原子化的生存。正如塔洛在酒吧中与几个混混冲突时被反复质问的那些对白，“你是谁？”“这个男人是谁？”“你是杨措什么人？”身份在这里不仅意味着归属，同时更预示着某种权力等级，而冲突也便由此孕育并不可避免。引申一点再联想到万玛才旦本人此次在西宁机场可能遭遇的执法的不公，其昭示的最终结果最终也可能是一种身份演绎，比如藏人，比如著名导演等等。
只是回到影片自身，对这一命题并未仅仅停留于社会议题的现实批判，而是进入了更加个体化的人的世界和灵魂空间，这是塔洛这个类似于辛格小说《傻瓜吉姆佩尔》中的主人公吉姆佩尔的形象、其最后走向自毁的命运所能带给我们的持久热情和更为深邃的阐释可能。
FIRST青年电影展&奇遇电影 | 在场沙龙：《塔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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