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李翰祥活到今天写公号,咱们都失业得了
后浪出了新书——《三十年细说从头》,是邵氏扛把子李翰祥导演的回忆录。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李翰祥导演是一位严肃的老艺术家,可以上《艺术人生》的那种,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即便他被称为“华语风月片鼻祖”、“香港三级片祖师爷”,我的思路依旧停留在一位严肃的、深刻的老艺术家、对于不同艺术形式另辟蹊径、孜孜不倦的追求这一传统理解层面上。毕竟,李翰祥的黄金时代之遥远,似乎连怀旧都不太能找到线索。
李翰祥《三十年细说从头》(1982)剧照
本片为他为邵氏拍的最后一部影片
直到阅读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为香港《东方日报》撰写的系列专栏《三十年细说从头》,为自己如此无知贫乏简单粗暴而深感羞愧(更岂敢以码字为生自居,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与脸面)。
能够被称作“台港影坛风云第一人”,李翰祥在电影领域的艺术造诣自不必说,且因风格之多变、涉猎题材之广泛,被称“片厂变色龙”。片场之外的李翰祥竟也是风风火火马不停蹄,性格爽气,喜爱“游埠,去赌城松弛一下,寻古董,看字画,找旧书”。
拍片之余,也写的一手好段子。生龙活虎,天马行空,旁征博引,文字技巧之高超“过一分就失诸刻薄,欠一分似又不够劲。” 如果李导活到今天开公号,必然没小编一口饭吃了。
更令人吃惊的,是拥有一位写作者最至高无上的品质——不拖稿。“每在拍片时,都趁打光的时候在影棚的导演椅上,拿着分镜头的硬纸夹写”,且“命他的司机天天开宾士车送稿,司机休息时,太太小姐都曾开车送过稿。”
《雪里红》片场照
看到这里,今时今日随时随地可以写稿发稿却依然在拖稿的文字工作者们,有没有感觉到良心痛了一下?
阅读《三十年细说从头》最大的感受是,这不仅仅是一部史海沉钩,亦是一本“高阶段子手的自我修养”,谈笑戏谑间,看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如何淌过这人世的浑水溅起浪花朵朵。
也可以当八卦来看,反正比某些当代八卦好看多了。
分享一些当年他在台湾组织国联公司成立演员训练班时,写给学员的话(在开课之前,他甚至要求学员每人写一篇5000字的自传,以便彼此间有更深刻的了解)。
“电影的形式和内容日益广泛,而必然受知识的领导,纯商业化的发展已经钝化,以致纯商业意味的明星时代已经过去。……过去某些搞电影的人,不很深察这个道理,以捧明星为要务,不单是制片工作做不好,中国电影的品质也蒙受其害,这是我们要引以为戒的事。”
“你必须是个好知识分子,才可能是个好演员。”
“我个人以为,电影演员即使不是最辛苦的行业,也应该不是光会吃喝玩乐、没事制造桃色新闻的一群。”
“你们在工作上如果油滑、随便、满不在乎,你会知道这结果是无情而决绝的结果。”
尽管花费大量心血,花了不少钱,李翰祥的演员训练班没多久就解散了。
后窗将对这些回忆启动连载,从他二十余岁时、初到香港开始——
《三十年细说从头》
连载(一):初到香港,举目茫茫
我把我要到香港发展的想法,再次地请示沈浮先生,他听了笑 了笑:“好吧,人各有志。”于是很热心地替我写了两封介绍信。一封给影星王豪,一封给导演朱石麟。
同学们知道我要到香港,都纷纷给我送行。一个叫范宝文的同学,也有意到香港谋发展,希望和我结伴同行。我知道他也是由北平来的, 就一口答应:“好吧,咱们一块儿希望在人间吧!”
赴港的前一天晚上,班上的全体同学,公请我们俩,在学校对面的一个小弄堂里,吃大闸蟹,喝“老婆酒”(后来娶了杭州老婆之后,才知道是“老白酒”,是糯米酿造的,因为酒是奶白色,故名)。有个同学到过香港,很热心地告诉我们香港一些情况:“在香港,‘喝’茶叫‘饮’茶,吃饭叫‘塞(食)’饭。”
“干嘛塞呢,慢慢吃不好吗?”
“慢慢吃,就叫慢慢塞(食)。吃面叫塞(食)面,面和上海的阳春面、北方的打卤面都不同。黄色,细条的,因为碱落得重,所以吃着有点涩、 有点硬。看电影和坐公共汽车一样要买票,不过票不叫票,叫‘飞’。 在香港丢了东西,不能说丢,说‘丢’就要挨揍,要说母(唔)见着。”
“爹见着行不行?” “母见着,爹见不着。”
好,原来爹是大近视眼。称呼人叫“代楼”(大佬)、或“捞油”(老友),可千万不能叫“落腰”,落腰是屁股。
我听了直乐,记了半天,结果印象最深的还是“飞”。票跟“飞” 实在差得太远了,东三省有个地方叫“北票”,岂不要叫“北飞”? 天桥晚期的八大怪之中,有个耍单杠的叫飞飞飞,岂不要叫票票票?
三杯酒下肚,同学们一个个面红耳热,越聊越投机,越说越起劲儿。田玛莉和金蕾连连和我干杯,更加觉得依依不舍,千叮咛,万嘱咐:“假如有一天,演了电影,上了银幕,可别忘了对着镜头招招手,表示和老同学们招呼,也好让大家开心开心!”
我当时满口应承,不过真抱歉,三十年来一直都没有这种机会, 这也不能怪我,因为就算导演允许,剪接师也不答应。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八日,早晨七时半,我带着简单的行囊—— 一个手提箱,和母亲替我缝的一床棉被和一条蓝底白花、家机布的褥子,跟范宝文一起登上了长江轮,三天之后到了东方之珠——香港。
《后门》(1960)剧照 香港街景
我们初到香港,觉得奇热无比。可不是,十一月尾上海已经下过雪了,香港人还衬衣单裤地满街跑,热得我们满头大汗,加上身上的三件厚呢子西装,穿着浑身不得劲,脱了又唯恐礼貌不周,只好硬着头皮提包背裹,朝码头上一站,望望太平山两眼麻黑,可真有点举目无亲,茫茫不知所之的味道。
我们来香港的路费,是同学们凑起来的,所以到了香港,两个 人的全部财产还有港币十四大元。想想也真是初生牛犊子不怕虎, 好像香港真是遍地黄金,马路长高粱,天上掉烙饼。一出码头,就像到了外国,听听人声,唧唧啾啾,一句不懂;看看街招——牛津良、 半日安、靓次伯、西瓜刨,不知所云;“如要停车,乃可在此”,更是莫名其妙。还好有人叫了声:“上海佬,啥地方去?”
“我们是北方人。”
“噢,山东佬,到哪里去呀?”
倒是一口好纯正的国语,人家说少不入广,老不入川;一入广, 不论什么年纪都“佬”了。我有沈先生写的介绍信,信封上的地址是: 九龙,北帝街,大中华影业公司。他看了看:“你们住在哪里呀?”
“随便在九龙找家旅馆就行了。”他还挺热心,叫了两个苦力,替我们把行李抬到旺角码头的渡海轮上,又替我们买了船票,过了海又替我们叫“的士”,一直送我们到弥敦酒店,替我们订了房间。我们心中暗自庆幸,我们碰上“贵人”了。等到一切安顿好了,他和我们一算账,我的妈呀,用了港币七块六——可不是碰上“贵人”了嘛!还真贵,用了我们全部财产的一半儿还挂点零儿。
那时的弥敦酒店,还是用玻璃门隔成的房间,房里没有卫生设备, 要洗澡得到厕所去;北方人有个习惯,到了一个新地方,拜望朋友之前,总要洗个澡,剃个头,洗洗尘,去去晦气,我们也当然不例外。
其实这是前清旗人留下来的规矩,八旗子弟月月都有钱粮,吃饱了无所事事,就立了很多无聊的规矩。我们俩口袋里,一共只剩六块四, 摆什么穷谱儿?真是少不更事。
刚好弥敦酒店对面,有一家砀山池。砀山是徐州的地名,记得敌伪时期在北平有个花名叫砀山梨的女人,闹了一件很轰动的风月案子。据说砀山梨和水蜜桃一样,一咬一嘟水儿,我想那花名和清末的土娼小白菜的意思一样吧。到砀山池一看,有三个小姐,不仅有个小白菜,还有个砀山梨,另一位大概是水蜜桃吧!
处女作《雪里红》剧照,主演李丽华
在北平、上海都洗过澡,上至老板,下至伙计,搓澡的,修脚的, 清一色的全男班儿。有雅座和大池两种,不过没什么人在雅座洗盆子, 多数洗大池,分冷、温、暖、热四池。热池多数是供有脚气(香港脚) 的人烫脚用的,一烫一呲牙,两烫两咧嘴,还真有个乐儿。
没想到砀山池只有盆池雅座,一人一屋不说,还一屋一女,多了个女招待。 我想她领我进房也就算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没想到她要跟我一块儿“修行”,替我放好水,又替我宽衣解带。我还真有点难为情,我说我吃自助餐吧,她还非要请我吃大菜。万没想到来香港的第一天,就在女人面前加入了天体会,彻头彻尾地把自己的秘密全部来个大公开,赤裸裸地写起坦白书来。
她见我手足无措,不应该发脾气的地方发起脾气来,扑通一声把我推到盆里,然后拿起了两瓶滴露:“怕唔怕?”
我以为要不要,连忙摆手,她以为“唔怕”,把瓶塞一拔,嗵嗵嗵……统统倒在盆里。等洗完了澡一算账,我的妈,俩人差点儿没破产,港币六元整,还好没有“马杀鸡”。
如果两人“马杀鸡”一番,那就不用杀鸡了,先把我们杀了吧! 一问那两瓶“怕唔怕”,每瓶五毫,四瓶两块。
唉,本来要洗洗晦气的,谁知反倒弄了一身晦气。
1926-1996
香港导演。1926年生于辽宁锦州。40年代就读于北平国立艺术学校,专修油画。在上海实验戏剧学校专修戏剧、舞台表演、电影。1948年赴香港。1955年独立执导《雪里红》后进入邵氏兄弟影业公司。编导古装片多部,以《貂蝉》、《江山美人》、《梁山伯与祝英台》等带动五六十年代港台的黄梅调电影热潮。
他擅长处理历史题材和营造宏大场面,在邵氏片厂搭景拍出《杨贵妃》、《武则天》等经典宫闱历史巨片。1963年赴台组国联影业公司,开拍《七仙女》与《西施》(获第四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奖),也拍摄文艺片,如《冬暖》。后为“中制厂”拍摄《扬子江风云》和《缇莹》。
1970年返港重组新国联,开拍一系列骗术片。1972年重回邵氏,执导《大军阀》、《风月奇谭》、《金瓶双艳》等风月片。80年代初率先回内地拍片,与北影厂合作《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放开手脚在真实场景中拍摄清宫题材,再创事业高峰。后又陆续拍摄《火龙》、《末代皇后》、《八旗子弟》、《西太后》等。为此台湾当局禁止他入台,两地片商也不请他拍片,沉寂多年。
90年代曾拍摄《金瓶风月》《敦煌夜谭》《情人的情人》等。1997年1月14日,在北京拍摄电视剧《火烧阿房宫》时,因操劳过度,心脏病发逝世。
《三十年细说从头》
出版社:后浪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17-1-1
推介语
李翰祥一生的作品汪洋恣肆,虽也有庞杂之嫌,但若以电影去闪烁千年中华文化之火花,无人能出其右。尤其是,这些作品竟多在背井离乡之地完成。
——皮埃尔•里斯安(Pierre Rissient)/ 亚洲电影专家(曾将李翰祥作品《倩女幽魂》《杨贵妃》推荐至戛纳电影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