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了,南京从此没有人和我说话

2017-09-27 高达 后窗 后窗

世纪之交的那年,在我们这群小呆逼还穷的叮当响的时候,从延龄巷那座小破楼开始,跟着你淘永远都听不完的唱片、蹭永远不散席的宵夜、喝永远喝不醉的啤酒和抽熏出眼泪的香烟、看永远不知道结局的地下现场、分享永远在路上的各种虚构故事、邂逅一个又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见到一个又一个未来世界里的大咖……


这是故事的开始,而昨晚是故事的结局。至于中间,你们都知道了,看看豆瓣日记,想想很多场合里的擦肩而过,看不见的CIFF看得见的你,听不见的逼逼落落看得见的字,sickbaby,屋顶上的猫,抱过的小索拉不知她长大后成了什么模样……


人心之下,卧虎藏龙。
音符之后,沉默如谜。


一路走好,去睡个好好的觉,吴宇清(外外)🕯️🕯️🕯️


我很骄傲的事情就是;我是听着你节目长大的。

包括,这个永远无法抹去的旋律。

——后窗 高达


对于曾记得网络前史BBS时代的人而言,“外外”是一个不曾抹去的存在。


对于曾夜夜以广播慰藉心灵的南京少年而言,“宇清”也是一个不曾忘记的名字。


对于那个奔波于CIFF的迷影青年而言,“吴宇清”老师无数个与你擦肩而过的瞬间,更是不曾消逝的烟草味儿。


这是他的《摇滚殿堂》,开场曲是推开大门的吱吱呀呀声响,而后是To Be With You。后来他在诗集前言写道:有时候,我体会到它们给我的快活、刺激、痛苦、彷徨;或者,它们只是下酒菜,能让深夜显得更深一些的话题。如果我贪心,想得到生命的神奇,一定有很多洞穴在等着。

【他写过的小说】


【他写过的日记】


【他写过的诗歌】


就在前夜,一个我俩都认识的女孩在午夜写道:一个不会忽略的存在,如今却悄然消失了。


就在前夜,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资深DJ写道:那个时代,南京的听众遇到他,是有福气的。


就在前夜,丛峰导演写道:1993年上学期间结识于南京,那时他是电台dj,我们是听摇滚乐的大学生,对他崇拜有加,因为那时他比我们懂的多。愿你安息。


就在前夜,一个从未见过他的人写道:互联网前夜,就像是凌晨四点或五点,许多秘密许多风流不为人知的。那时的人还是客客气气,一个个从铅印的报纸副刊里走出来,怯生生,不知语法,故语言是混乱的。这样也好,留给大家的距离是足够的。那时会去酒吧,用大话西游赋予的语言打趣,或还谈理想,还怀缅过去。


就在前夜,我这样写道:那会儿真美好,和韩东、朱文、朱朱、刘立杆、楚尘、杨海菘、黄小璐、sickbaby童玮亮没日没夜的喝酒吃肉,快乐不知时日过啊


就在今晨,一个金属乐队的主唱写道:“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制毒师,在那些年每个周末的夜晚,我以我的方式把这些毒品散播出去,因为我内心里是兴奋的。” -- R.I.P. 宇清





      需要做些什么?
      填好申请书
  再附上一份履历表。

  尽管人生漫长
  但履历表最好简短。

  简洁、精要是必需的。
  风景由地址取代,
  

  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认识你的人比你认识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国才算。
  会员资格,原因免填。
  光荣记录,不问手段。

  填填写写,彷佛从未和自己交谈过,
  永远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猫,鸟,
  灰尘满布的纪念品,朋友,和梦。

  价格,无关乎价值,
  头衔,非内涵。
  他的鞋子尺码,非他所往之地,
  用以欺世盗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张露出单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听力。
  反正,还有什么好听的?
  碎纸机嘈杂的声音。


————你曾发给我这样的诗句,而我太年幼,存在电脑里却一直没有领悟。是啊!“尽管人生漫长,但履历表最好简短。”真他妈的羡慕你,那么摇滚不羁的一生。


你说



趁热情还没冷下来…………




外外是挚爱贾木许的,也是杨恒(尽管很多人不知道这位导演的名字)的死忠粉,还是曾为Lou Reed逝去写下随笔的那个人。就在今夜,我们祝福他:“睡个不醒来的长觉……”、“大热天重读海明威,读到士兵之家时,心里的恐惧没有了……一望见底的生活,清澈而简单。”


【或许这就是你最后在听的那首歌】




你见过死亡的颜色吗?
外外 评论 离魂异客   2008-06-10 08:50:31


吉它是一种简单的乐器,但在尼尔扬的手中它变成了一杆枪,冒着蓝烟的枪。在多年前我从鱼市一般脏乱不堪的卡口摊上觅得《DEAD MEN》的原声时并不知道贾木许是何许人也,当时只是从老尼尔苍老的和弦和精准的失真中发现了枪一般点射的乐音所带来的快感。

今天这个暗沉沉的毫无诗意的下午,我欣喜若狂地打电话给SICKIEE,告诉他《DEAD MEN》已到货,然后把自己关在屋里饱餐一顿,主菜是寓言、诗歌,副菜是音乐、西部风光和JONNY DEPP,再来点迷幻剂做点心就更好了。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在几个世纪前写过:就这样去感谢上帝、教士和国王,谢他们用我们的苦难造就了天堂。他这么一说就把自己那些简单却寓意深刻的歌谣弄成了摇滚乐了不是,要知道做为乡下木雕匠的他那时还远不被认为是文化精英分子,至多也就一农民出身的小资罢了,可到底是有人发现了他最美丽的词句和意象,这个人同时也热爱尼尔扬那疯马似的自由和迷乱的精神探求,他本意是执着苍凉狂放的流浪汉文学,却不幸堕落成为电影工业的拦路石。那种藐视一切的垮掉心态促使他过于深入到宿命、抗争和寻根的童话中去,赤身裸体面色苍白的贾木许是无法仅仅用电影这一根标尺去衡量的,《三个蓝月亮》放到一半我的朋友们就沉沉睡去,《夜的世界》被一个写小说的朋友评价为手法老套、寓意简单。而这部《DEAD MEN》呢?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译名----《你见过死亡的颜色吗?》

生和死,黑与白,枪手与女人,烟和骷髅,鲜花与马蹄,印第安人与河流,海洋与彼岸天堂,这一切你想不把它当成古龙笔下的传奇故事都难,这样天天被这些意象折磨想要多活几年也难,所以古龙识趣地仙去了,留下瘦弱的JONNY DEPP独自踏上西行列车,这个怀揣一张聘书的克利夫兰小伙子来到边境小镇,一个充满了凶杀、暴力和奇谈怪事的人间地狱,迅即卷入男女纠纷,自卫中失手杀人,被通缉追杀于丛林蛮荒,如果不是遇到那个未卜先知的印第安人,这只是一个精彩的美国式的历险故事罢了,可贾木许却给它嫁接上了类似《艾丽丝漫游仙境》般的绝妙的后半部,在导演的文学蓝本中,现世的贪婪人群要通过赎罪和受苦来超度,是一定要过那座印第安桥的,更何况片中主角化身为威廉布莱克,被印第安人认定是一个前世的离魂异客呢。

我不可能留住这故事,在夏天焦灼的日光中它象一个幻影,在四处流荡,贾木许用尼尔扬冥想意味的吉它和神秘的河岸与丛林为电影营造了一个朦胧的无限远的彼岸,寻找灵魂出口的命题在印第安人往威廉布莱克脸上画符时、在木筏划过两岸不知死期的牲畜时、在一个个杀手和凶徒成为DEAD MEN之时、在威廉布莱克躺在一叶独木舟(诺亚方舟?)中漂往无边际的大海中时,变深刻和令人动容。死亡的颜色如许缤纷诱人,如谷中湖泊和梦中故乡,厌倦杀戮和被杀戮的人或动物,厌倦迷失和寻找的旅人,去点上一支烟吧,就象电影中无论弱者或强人们都在找的那种。

贾木许的电影有时诚实的象一个老土的西部故事,有时又奇峰突起,迷幻而多意,甚至充满奇异的幽默和讽刺。许多在常人看来不可能的事在他的电影中却一再荒谬地出现,比如威廉杀查理是因为本能,而查理被这个都不太会拿枪的人连开数枪打死是因为一时激怒下错杀死心上人而产生的惊恐,而如果不是因为那女人对查理说出“我从来没有爱过你”这样的话查理本已打算开门走掉去自我排遣一下伤心就算了。再如那个印第安人的名字居然就叫做“没有人”,害得威廉找他时对着荒野大叫“没有人”,印第安人无意中乱开枪居然也可以打中歹徒。在威廉自认为是布莱克转世后他无所顾忌大摇大摆地走向已拿枪描准他的警察,警察却因为他的肆无忌惮而忘了开枪,这时他从一个弱者摇身变为神枪手把对敌一一击毙。当你存心要看他如何与最厉害的杀手王一决高下之际故事却安排他身负重伤乘舟仙渡,留下岸上印第安人与杀手王两败俱伤,枪声象是为他送行时的人间丧钟。

在拍摄上贾木许力求朴实平白,尽量不用任何绚目的快移和诗意盎然的广角摇移和长镜,很多主观镜头中的泥土、木符、鬼脸和全身披挂的印第安人、威廉鬼气迷离的脸、刺向天空的怪木树桠等都不是刻意夸张,却也一个个催人潜应。

好了,现在谁来告诉我,IGGY POP这个可爱的老变态在里面演的是那一个???



零星的枪声
外外 评论 寒假    2011-01-23 14:18:00


关注红旗的写作,慢慢变成关注这个人的生活轨迹,总是带着那么点遗世孤立的念头。这种想法里,不乏仇恨的少年对于“英雄”这个模糊形象的迷恋,同时也是决绝地要与大部队分道扬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标识出个人的存在。

这是极端的,也是纯情的。记得有一次和红旗讨论到“心碎”这个词,他认同这是极美的一种景况,一切都已破碎、残缺,连秩序井然的事物都如同废墟的堆砌。他说,在那之上,一个渺小的声音,才可以被理解为“心碎”。他喜欢说天使,喜欢说毁灭,不喜欢说理解。而他口中的天使,不是用来拯救的,是美丽而淡漠的一个旁观者,是身处滑稽和悲惨的境地时,人们可以从低处抬头望见的想象之物。

看这电影,是在周日的一个早晨,我从床上爬起来,坐了近一小时的地铁,再走了半小时,去到南大仙林校区的小剧场,接受一场陌生的洗礼。而之后,是浑身战栗,寒冷将临,多好的名字呵,寒假。如今,身处三九,我不禁回忆起电影中的那个场景:一个人被另一个手握钞票的人煽着耳光,不停地、麻木的,还继续把自己口袋里的钞票掏给对方...你不妨将其看作是人际关系和现实的一个真相,一个缩影。

没什么可多说的,若你心中没有那个渺小而尖锐的声音,这电影将只能是一部电影。由一些意象组成的电影,荒诞中的抒情,凸显出思考的价值。如果这世界上大多数人因寻求相互理解而聚集甚至拥挤到地球的一端去,气候变暖,万鸟鸹躁,冲突和灾难频起......大船将倾覆,而在另一极,一些零星的枪声是美妙的奇迹。

得补充说,结尾是我去年一年来看过的电影中,最令人惊异的,也是毫无疑问最棒的。另一个让我好奇的问题是,红旗已经在这部电影里,把他近些年所有想说的,都说完了,接下来,他该干点什么呢?



再见,老李
外外 评论 The Velvet Underground & Nico 2014-07-11 16:07:00


那年我23岁,在一个朋友家里,听到了这张唱片。任激和陈红两口子都是欧美音乐爱好者。他们省吃俭用,用不多的每月工资去图书发行大楼的负一楼,买回很多正版唱片(那年头想听西方音乐只有这个途径)。一个下午,只有我们两个在他家里,听完一堆“警察”“恐怖海峡”之后,他兴奋地对我说,来,给你看看我最牛逼的收藏。

他播放的是胶木,伴随着“疵拉疵拉”的摩擦声,乐声浑浊得像一口又一口的浓痰,唱片中的男人将不知忏悔的冷漠鼻音播散在房间潮湿的阴暗角落里。强烈的自我毁灭的暗示,苍凉、幽美而颓败的歌声伴随嘈杂无序的吉他像破碎的玻璃渣涌入心扉。那场景无比空洞又无限贴近某种既高贵又邪恶的精神疗养所,仿佛梦魇再现。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使我在回家路上放弃了坐车,穿行在闹市区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什么东西,长久地堵在嗓子眼,现在,它要喷出来了。我看见街道上的人们各行其事,脸色或兴奋或茫然。那一种司空见惯的景象突然在内心里有了全新含义。那个时刻,我领悟到,这个世上,并没有一个人是真正需要你的。如果有人需要你,那只是因为他(她)需要你来作为他(她)自己的生命证据,需要把你当成是一根绳子、一个拐杖、一个他们自己的影子。而每个人,无时不刻不处在麻木而惶恐的偷生之中。这种体会在当时,远远超出我的认知,给思想带来莫大的空虚。整个身体发软,差点要虚脱过去。空虚过后,是全身心放松和喜悦,精神上的死后犹生,我好象已经经历了“所有明天的聚会”。

“我做了一个大决定
我要让我的生命毫无意义 ”--------摘自“heroin”

这和我当时读过的很少一点书里的道理合上了拍。人来到世上,是为了在这个精神炼狱里受苦而非享乐的。人终有一死,怎么活活多长,可以是自由意志的作用,和自由选择的结果。我很奇怪自己很愚蠢,需要这么一张唱片来启发我的觉悟。但同时又很高兴,这种近乎彻底的觉悟让我想清楚了很多纠结的事情:和背负着活着这个念头相比,大家热热闹闹在讨论的摇滚乐并不重要,被别人夸耀有才华也不重要,通过吃苦去获取金钱美女社会地位是很可笑的自投罗网的事情。一切在别人看来的你的样子,都是网中之蛛、梦中呓语。在我那个年纪,不断有人或书本灌输给你做人的道理,告诉你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他人通过智慧已经证明了的获得人生价值的有效途径,一个又一个重担压在你的思想里,焦虑使得灵感、自由、无拘无束这些词汇远离你的生活,你得想办法找回自己的脑子。你必须用彻底冰冷的眼光来打量人世和自我,你才能看到一丁点儿所谓的真相。我庆幸自己能遇上这张唱片。

那么,什么是重要的?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如果说出答案,那就如同用一片微不足道的叶子遮在眼前,挡住了更为深远的天空。仅就音乐而言,这张唱片颠覆了我之前所有关于美和丑、精致和粗糙、简洁和繁复、直白与含蓄、真实与虚伪、高级和下流的种种二元对立的机械观念,而到达了很多极具智慧的艺术家终其一生也无法抵达的纯真和赤裸之境。如果这张唱片有一个基本思想的话,那就是,音乐不必讨好任何人,包括自己,只需呈现,诚实对待生活的勇气便鼓荡其间。与之相比,PINK FLOYD显得那么装腔作势和伪装贵族;THE GRATEFUL DEAD只能是小清新和浅表的享乐主义者;BOB DYLAN力图精英的歌词似乎缺乏直接的力量和撕裂感;FRANK ZAPPA的拼贴显得太过拘谨刻意;THE DOORS和LOVE乐队还在意象派诗歌中打转转;黑色安息日乐队在扮演乌鸦般轻浮的黑上帝;滚石和THE BEATLES只不过是荷尔蒙驱使的反叛青年;就想象力而言只有JIMI HENDRIX和他的经验乐团可以媲美......伟大而被意识形态叫嚣出来的六十年代摇滚乐,和THE V.U.的激进碰撞过后,似乎就只是招摇着流行文化的时尚杂志了。而在日后这条羊肠小道上的冒险家,也只有耶稣玛丽亚锁链、JOY DIVISION、THE CURE、SONIC YOUTH等极少数天才而已。

跳向黑暗,跳向那条不存在的道路。往上或是往下走,都必须清醒地睁大眼睛,世界在腐烂的清晨合唱堕落带来的欢歌。那时,痛苦即欢歌。要一万次地感谢老李,在天有灵。



为客死者说
外外 评论 空山异客   2017-02-22 10:14:22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回到家乡,发现一切都变得不认识了。或许他想忘记看见的,就借酒浇愁,到处瞎逛,经常醉倒在路上。人们称呼他山鬼。

那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他原本就是鬼嘛。

上述对话场景并未出现在电影里,它似乎更适合出现在某个传诵诗经的乡下私塾,课间休息时,扎辫子的小丫头,和白胡子的老先生之间的问答。

或者,它更能以一种中国人通俗易懂的方式,去引发种种物是人非、草木春秋的感慨。

我们身处剧烈滚动的现实之中,颠簸与加速运转的欲望之力,时刻都要将人抛离原地。回望似乎是无奈的姿态,却时有未曾经历的新鲜。弗里尼的《阿玛柯德》将记忆的故乡视作一种梦境,并在这种梦境中再度透射出人生最初的欲望。这是混杂了真实与虚构的人生幻景。无数电影艺术家带着逃避现实的愿望去拜访电影这个浩大的梦乡,从中摘取甜蜜或辛酸的精神果实。这种方法论或已成为情结,一方面镜子般折射作者眼中的现实,一方面又加强这种洞穴般体验的深度挖掘。杨恒在这部最新作品中,找到了时间这把挖掘的尺子,并将他一以贯之的人生荒诞的体验提升到了极致。

允许我稍稍离题,说段往事。2008年夏末秋初,我孤身一人,途经张家界、凤凰,去吉首。沿途风景不断,心路曲折幽深。在吉首,我意外发现一桩足可记入湘西历史的群体性事件,市民与军警据说曾对峙数日。适逢风暴过后,街头仍有荷枪实弹的军警,路边民众窃窃低语,惊惧与各种传言弥漫不散。我想起这是杨恒的城市,是在他的首部作品《槟榔》中,将沱江边上逼仄与阴郁的青春娓娓道来过的城市。环顾周遭,寂寥苍茫,小城故事被夜晚的巷声灯市赶入我仓皇的梦境,大汗淋漓地醒来,匆忙踏上归程,留下了湘西之民风强悍肆虐的粗浅印象。时过经年,我记不起,自己是否曾矗立在沱江边上,为在电影里见识过的这条江重温那股初遇的清风。

其后,与沉默寡言的杨恒有过一面之交,寥寥数语,仿佛他断了话头,心绪就随时沉回到故乡,那条日夜流淌的大江之中。与他的电影相似,整个人悠慢、凝重,但戒备并警觉。我想象他在吉首的生活,他也许会有一起喝酒唱歌的朋友,他从北京毕业后回到家乡,因为拍电影而建立起来的生活节奏,他绝望过吗?他幻想过另外的生活吗?最初,他是下定决心从家乡拍起的吗?这是另一个无法回答的私人故事,躲藏在他的电影后面。

一个外出打工多年的青年,回到无论人际还是景物都已荒凉的家乡,仿佛一场时间的浩劫,连童年的房屋都已残败无人。他陷入彻底的陌生之中,身不由己地卷入一场劫案,直到毫无觉察的送了命。空山异客,从片名,能感觉到仿佛远古般浓郁的神秘气氛,萦绕在片中青葱翠绿的山头。整个电影故事线索环环相扣,青年人的归来,仿佛一个孽因:大哥死去,恋人远嫁,兄弟入狱,连游荡山谷的骑手,莽撞血性的少年,都似乎因之身陷囹圄。片首,回乡青年睡在长途客车站长椅上,他头顶上悬挂的电视里,新闻在播报着数日后他抛尸荒野的消息,而这是片尾才发生的事情--------------这时间上的背谬矛盾既明确了作者的立场,也昭示出整个因果循环的宿命:回乡路是条不归路,无论你如何选择,进入这种现实就是死路一条。一种无法避免的天注定。

或许这是杨恒将他截至目前为止最黑暗的人性体验,悬置在一个外貌古意盎然的故事里,等待人们去心悸与感同身受。这也是生活在湘西的一个导演,对生存现实的深切体验,并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一口恶气。

比起贾樟柯温柔伤感的《山河故人》,《空山异客》于人事凋敝中尽坦生之无常,更锐利,更接近个体生命。

没有一个有野心的创作者,会甘心局限于一个规定情境与时空内的故事。杨恒在《空山异客》中,营造出一个缺乏生存目的的局外人,重新入局后的荒谬,也为这种荒谬铺垫了超越现实层面的迷离诡异。超现实主义者在大半个世纪前,对“现实即超现实”的最终感悟;法国导演杜蒙所言之“我从不关心现实”的艺术态度;在这部电影中以人、山水、旧事新颜和异端奇闻的景观轮转,实现了颇具中国山水画意境的融合,并赋予观众间离感,也让整个故事超越了地理和时空局限,涂抹出更加强烈的悲情与戏虐交相印染的色彩。以一时一景映照广漠人生,以山中一日渡世上千年。让我们恍若身处冷热交替之中,被抽离了自身。每一个异乡客死者的愁容,每一个无家可归的野鬼,吊诡地侵入我们的记忆与情感。出于不便剧透的原因,片中故事(包括故事里包裹着的一些意味深长的小故事)细节不予赘诉,而场景拍摄中的一些入神之处,倒是可以分享。

在这部极具突破性的作品中,杨恒和他的摄影机比以往更多了推拉摇移的调度与运动,并力求在场景中呈现出人与景融合后的象征性涵义。既保留了原先客观、冷静的观察角度,又增添了发现和追述般的细节。如男女河边对话场景,是对古典情爱场面的戏仿,也是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对比于废弃教室中的杂乱破损,男女主人公头顶平台上,一闪而过的一群孔雀,仿佛回放了他们过去了的、可望不可及的美丽青春;对比于心有间隙的兄弟情,浓雾悬崖边各自倚靠的两棵怪树,遥相呼应又孤傲独立。电影在由一个无所事事的酒鬼异客引领的旧地(也多是废地)漫游中,将粉墨登场的人物与周遭自然世界的迷离景色镶嵌在一起,如同空寂山谷中的一群游魂,在述说着他们哀怨的前世今生。结尾的暴力场景不见刀光与呼喊,却用精准的镜头节奏,在幽美无声的山林溪径中,调度与凸显出摩托少年凶狠的戾气与令人窒息的恐惧与破坏感。

这是一部可以一幅一幅画面去翻看、去耐心咀嚼的电影,也是看懂了以后,会久久不能释怀的电影。纵然我看过太多大全景的牛逼结尾,也不能像这一个这样记忆铭心:那两个少年被铐在警车上,脸色冷漠而略显疲惫,好像刚打完了一场网吧里耗费心神的游戏,正在每天的毫不新鲜的回家路上。在他们身后,山谷静默如常,青翠遍地却人迹了无,一切发生过的,将发生的,一切被拘捕的人生和青春,将被单调的电视新闻播报完毕之后,消弭于空无。

曾有人问我,为什么杨恒电影里,主人公话总那么少?
现在,我确定可以这样回答:在一个随时都变幻面目的陌生世界里,一个被不断更换布景的舞台上,你就像是被错误安放的一个拙劣的演员,被抽离出背景的一个来历不明的异客,四顾惶然,孤独而无助。你打算说哪一出戏的台词呢?戏都已经没有了,或者换掉了,除了张口结舌地不知所措,你还打算说些什么能欺骗自己的吗?


是的,存在主义者如是说。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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