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连载 | 马戏团的幕布拉开,梦境上升,现实下沉(四)

2017-09-30 陆支羽 后窗


一个导演要想获得好评,除了拍好电影,别无他法,因为观众的眼睛永远是睁开的;一个作家要想赢得尊重,除了写好作品,别无他法,因为读者的眼睛永远是睁开的。




终于,当我看到第8251部电影的时候,我的第一本电影书《小丑,马戏团的眼泪》正式上市,这就像一场漫长的电影旅程,终于找到一座暂时栖息的驿站。



我曾豪言,活着的影迷,是未完成的电影史;我曾迷惘,雾这么大,我要去哪里;我曾清醒,再造幻想,重塑灵魂,直面自我。而此刻我最想说的是,影迷们的眼睛,永远都是睁开的。



这本电影随笔集里,我书写死去的大师,也讴歌活着的灵魂。费里尼、阿巴斯、伯格曼、大岛渚、洪尚秀、阿彼察邦、寺山修司……他们就像马戏团里一个个技艺高超的异能者,轮番施展魔法。


当红色幕布一次次被拉开,我仿佛一个孩子,被包裹在剧场偌大的襁褓之中,如小丑般又哭又笑。




【洪尚秀】

摘自《洪尚秀:做爱后,动物感伤》

 


与法国的侯麦、日本的小津、美国的伍迪·艾伦一样,韩国的洪尚秀也属于“一辈子只拍一部电影”的导演,这种极具独立性和作者性的笃定,从洪尚秀打算开始拍电影那一刻起,就埋下了种子。


1996年5月4日,借着独立制片运动的势头,洪尚秀的长片处女作《猪堕井的那天》在韩国上映。那一年,李沧东还没开始拍《绿鱼》,金基德尚未完成《鳄鱼藏尸日记》,朴赞郁和奉俊昊都不曾真正出道。从美国奥克兰加州艺术学院毕业的洪尚秀,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成为了韩国独立导演第一人。


猪堕井的那天 1996


常常会有人问,你最爱的韩国导演是谁?从林权泽到李沧东,从奉俊昊到朴赞郁,从金基德到许秦豪,最终的落点却往往停留在洪尚秀身上。无可否认,洪尚秀注定是韩影导演中最具作者气质的一位,从他那部拍于1996年的《猪堕井的那天》就已然定下了基调。


无可否认,《猪堕井的那天》是一鸣惊人的。对于日后看惯了洪尚秀略带戏谑的日常爱情小品的影迷们而言,重温《猪堕井的那天》无疑是一场残酷的考验。尽管本片在电影结构上与后来的洪式作品一脉相承,但整体的基调却是一出彻底晦暗的悲剧。洪尚秀用极尽残酷的方式交出了这份处女答卷,振聋发聩地叩响了这个残缺的世界的窄门。难以想象,洪导的处女作竟然如此阴郁不见阳光。



那一年,洪尚秀36岁,已然不再年轻。揣测他在拼命创作《猪堕井的那天》时的愤懑心境,想必与杨德昌36岁拍摄《海滩的一天》时的状态如出一辙。无独有偶,洪尚秀和杨德昌都是天蝎座。


尽管洪导的获奖履历只有寥寥几笔,唯有《处女心经》《夏夏夏》《这时对那时错》分别在东京、戛纳、洛迦诺拿过大奖,但几乎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投射出一种日常妙趣。

 

不同于以宏大见长的维斯康蒂或杨德昌,虽同为天蝎座导演,洪尚秀显然更擅长于以小见大,从生活琐事、爱情碎片中挖掘主人公的日常命运与哲性思考。热衷玩转电影结构,标志性的推拉镜头,作坊式的创作方式,以及逃不开的对男女情欲关系的深度撩拨,或令人会心莞尔,或令人唏嘘叹惋,都是洪尚秀电影与众不同的特色所在。



洪尚秀拍电影的念头始于1994年春天,《猪堕井的那天》的创作灵感来自他看到的一篇小说《一个奇怪的夏天》(A Strange Summer)。影片中的主人公金孝变是个落魄小说家,从未真正出版过一本像样的书,生活窘迫潦倒,被外界判定为三流作家。这样的人物设定,往后几乎雷打不动地贯穿了洪尚秀的每一部作品—不知名的小导演,陷入创作瓶颈的作家,郁郁寡欢的文艺工作者。


至于他们的爱情生活,则往往受困于三角恋,或一男两女,或一女两男,多有已婚或离异者闯入。看似狗血如戏,却又稀松平常宛如每个人所经历过的世界。在《猪堕井的那天》中,围困住男主角金孝变的便是这样两名女子:已婚女宝京,未婚女敏在。而男主角所谓的“渣男”属性,又总是不可避免地戏剧性地投射到洪尚秀自己身上,生而为人的困惑与矛盾,以电影的方式坦诚布公。


猪堕井的那天 剧照


玩弄结构是洪尚秀电影标志性的艺术形式,无论是《剧场前》的戏中戏,《夜与日》的日记体,《在异国》的三段式,甚至打乱时序的《自由之丘》,洪尚秀都极尽可能地避免自我重复,那些已经使用过的结构方式鲜少会出现第二次,即便出现也会有一些微妙的变奏。纵观《猪堕井的那天》,则是以不同人物为主导的多线叙事结构,安排得错落有致,有条不紊。


可见,洪尚秀从创作伊始就对电影结构有一种痴狂而奇妙的迷恋,就像直面一场场“形式即内容”的镜像仪式。换句话说,洪尚秀深知他的电影母题逃不开一群男女吃吃喝喝、情情爱爱的故事,便唯有在叙事结构上尽可能玩花样,以此创作出更多精巧纷繁的作品,抵达另一种远方。

 

猪堕井的那天 剧照


床戏也是洪尚秀铺陈电影结构的重要手段之一。几乎在每一部洪尚秀电影里,我们都或多或少能窥探到男女情欲游戏的吉光片羽,或以发泄,或以骗色,或以逢场作戏,当然也不乏灵肉交汇、两情相悦的瞬间,但仅此瞬间而已。


在《猪堕井的那天》中,一共有五场床戏,揭秘了六个人物之间的情感关系,男主人公与少妇宝京的旅馆欢愉,宝京丈夫与应召女郎的援交之夜,未婚女敏在与追求者的一夜情,男主人公与未婚女敏在的殉爱之交,宝京丈夫对宝京的婚内强奸。无法想象,洪尚秀的处女作居然有如此高频度的情爱场面,堪称绝无仅有。据说在《海边的女人》之前,洪导的电影都是十八禁。难怪当影迷们发现洪导新作《这时对那时错》里没有任何床戏时,都慨叹说洪导老了,开始性冷淡了。



身为天蝎座的洪尚秀对爱情是持悲观态度的,纵观他创作至今的近20部电影,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白头到老的可能性,即便现实中的他正与金敏喜陷于热恋之中。总是在下半身的欢愉过后,灵魂重回空虚,非动物本能的莫名感伤暗涌不止。从《猪堕井的那天》这部处女作开始,洪尚秀就道出了对“真爱”可遇不可求的悲叹与自负,无怪乎韩国评论界以“孤傲而独特”定义洪尚秀,评价犀利而准确。


当未婚女敏在在深夜街头苦求男主角接纳她,甚至愿意为爱付出生命、奉献一生时,身陷囹圄的男主角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对敏在大打出手,最后咆哮道:“我要的是真爱,我生来就必须那样被爱!”对男人而言,不爱也可以做爱,但终究仅仅局限于肉体。


猪堕井的那天 剧照


做爱后动物感伤,注定成了所有这些爱情关系的可怕宿命。男主角金孝变借未婚女敏在的钱去开钟点房,却在与少妇宝京做爱后匆促离去;异地出差的宝京丈夫在接受援交后,发现安全套破裂,慌忙去浴室冲洗,翌日还奔医院化验;未婚女敏在在被甩之夜,伤心欲绝之际与追求者发生关系,最终命丧黄泉死于情杀;而宝京与丈夫的最后一场性爱,几乎毫无温存可言。洪尚秀借此悲叹,人们爱的是谁?谁又还拥有爱的能力?


而关于电影片名《猪堕井的那天》的释义,有人曾用帕索里尼《猪圈》中的爱情表达来加以阐释,窃以为准确而妥帖。帕索里尼说,当猪相爱的时候,它们吃掉对方—用做爱的方式。


食色性也,洪尚秀的床榻之欢往往始于吃。饮食不分男女,吃是性爱的序曲。韩国烧酒作为洪尚秀导演的生平最爱,便顺势成为洪式电影难脱干系的催化剂。不同于小津安二郎对日本清酒的日常化代入,烧酒之于洪尚秀,则扮演着一个更重要的灵魂角色。按洪导的话说,爱喝酒是因为孤独,年轻时没有梦想,体内似乎总是有个随时要引爆的炸弹。直到遇见电影,洪导才真正发现除烧酒之外的属于自己的另一半灵魂。


猪堕井的那天 剧照


在《猪堕井的那天》中,洪尚秀不无意外地安排了一场酒局。当年首次触电的宋康昊也在这场酒局上露面了,也正是借他之口,作家男主得知自己并不在被邀请之列。然而,他毫不在乎地出席了。酒至半酣微醺,旁若无人地唱醉歌,拼命给朋友灌酒,甚至因服务员的手拙而大发脾气。


这是男主角在全片中最酣畅淋漓的一次大爆发,而烧酒作为激发波澜的“淫媒”,成功地为主人公卸下了道德的伪装与束缚。那一刻,所有人生的不得意,所有内心的愤懑不平,都在酒精作用下喷薄而出。



常有人责难洪尚秀的电影过于随心所欲,而洪导从来对此充耳不闻,正如他在《夜与日》中所言:世界如你所见。洪尚秀心目中的生活流终究是充满诗意的,它不仅仅是《惠媛》中风吹旗动的瞬间,《自由之丘》中遗落楼梯的一页日记,它还是《在异国》中落单沙滩的烧酒瓶,抑或《北村方向》中漫天飞扬的皑皑飘雪。而《猪堕井的那天》中的诗意生活流,同样涌动在精准计算之外的时空罅隙中。平静的暗流,轻描的幻灭,沉默的躁动,及至最后的死亡设定,染红了命运的缺口。


所幸还有白日梦,往往是洪尚秀电影里弥补遗憾的超现实入口,当然有时也充当着给现实补刀的噩梦角色。比如《猪堕井的那天》中的那场白日梦,便是少妇宝京梦见了自己的死亡,她唯有透过梦境旁观丈夫漠然应付着日常事务,并看着深爱自己的作家手挽情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如同一场沉默的诅咒。


影片最后,少妇宝京踩着铺在地上的报纸走向阳台的隐秘结尾,带着残忍的不确定的死亡气息,看似戛然而止,却又似乎总是在循环往复地发生着。如同1983年杨德昌在《海滩的一天》临近结尾处如此质问世界: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总是两个人结婚以后都是圆满大结局,而大结局之后呢?没有人告诉我们。


作者: 陆支羽 

出版社: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7-9




- END -


 南京艺术电影放映计划 | 《冈仁波齐》诞生记

坂本龙一  | 杨德昌 | 关于大导的纪录片 | 新藤兼人   

盖尔·加朵  | 肯·洛奇 |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 胡金铨

《越狱》复活 | 洪常秀 | 娄烨 | 筱田正浩 恋恋侯孝贤

王朔的顽主们 | 不成问题的问题 | 万玛才旦 | 酷儿电影

美好友谊的开始 | 王兵 | 想念安东尼奥尼先生 

许鞍华 | 敦刻尔克 | 声之形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