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色,戒》十年记
“真正的爱只有在世界末日才有可能,在那个时间终端,时间本身便不再重要。
正是在那样的时刻,张爱玲的‘苍凉’美学才是可以想象的……”
——李欧梵
“英文有这话:‘权势’是一种春药。”
——张爱玲 《色,戒》
2007年8月,李安带着主创人员,主演梁朝伟,汤唯来到威尼斯电影节,第一次放映了他的《色,戒》。在十年前的八月末尾,威尼斯丽都岛,阳光灿烂,闪耀着历来不灭的星光,但都无法驱赶《色,戒》塑造的阴郁,压抑,让人不寒而栗的毁灭感,以及这部华语电影所带来的各种张力,性与情的话题。
2007年夏天,我刚刚告别短暂的电影记者生涯,看前同事:阿塔,在威尼斯电影节采访,就等着她第一时间,第一现场发布李安《色,戒》的消息。原因之一:在这部电影问世前的一、两年,我已经在我的记者生涯中和它相遇多次,包括各种片场八卦和“空穴来风”的电影消息;原因之二:我是“张迷”,但我非常同意学者李欧梵的观点:《色,戒》并不是张爱玲最好的小说作品。张爱玲写《色,戒》修改多次,从一九五〇年初开始写,一直到一九七七年才正式发表(张爱玲在《惘然记》的卷首语中写道:“这个小故事曾经让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写过程中,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三十年过去了……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甚为好奇,问鼎了奥斯卡小金人的李安如何改编张爱玲的作品(这往往是“吃力不讨好”,“不可完成的任务”。)
时间轻易就跨越了十年。2017年八月的一个午后,我约了阿塔,让她回忆当年在威尼斯电影节第一次看《色,戒》的感受:
“当时,李安在威尼斯电影节第一次放映了《色,戒》,在电影节的华语记者几乎都在场。我记得在电影放映的现场,因为空调开得太足,加之电影的长度,李安在电影里塑造的阴冷,畸形的情感,让整个观看过程异常寒冷。我从来没有觉得梁朝伟可以给人这样不寒而栗的阴森的银幕形象,以前的梁朝伟在我心中风度翩翩。他在《色,戒》中到了一种恐怖的状态。在电影放映结束后,我很冷,想立刻离开放映厅,回到威尼斯夏末的阳光中。”
“电影放映后,中文记者搭同一艘船,从丽都岛返回威尼斯主岛,休息。大家都没有说话,记者们大都沉默,似乎被《色,戒》带来的巨大震撼击垮。威尼斯的夜,慢慢降落下来,深蓝色的海水,泛起的波浪,心潮荡涤,我预感《色,戒》如果要在内地上映,所有露骨的情色镜头都会被剪掉。”
“《色,戒》首映后的第二日,已经有欧洲的媒体报道了李安新作。有媒体认为,李安拍摄了一部类似于希区柯克《美人计》一样的悬疑间谍影片。对于没有东方文化背影作为参考,没有读过张爱玲小说的人来讲,《美人计》确实是一个恰当的参考,让人可以大致预测《色,戒》的故事与氛围。但李安的强大,让《色,戒》超越了那个时期所有的华语电影。”
“第二日,我和内地的部分记者在丽都岛遇到了汤唯。这一日,我们要参加《色,戒》的媒体记者会。十年前,第一次参加国际影展的汤唯非常瘦,清丽,我们朝她招手,她报以礼貌的微笑。我们招呼汤唯,想立刻问她关于出演《色,戒》的感受,她朝我们走来,但是随即被电影宣传方拉走了,后来大家在媒体记者会上,不断询问关于电影中露骨的性爱场面。”
我记得,阿塔在2007年的威尼斯电影节采访,每天还会附上一篇记者手记,从花边到猛料,着实好看。她在当年的手记中感叹,汤唯作为一个新人,不怯场,好像王佳芝这个角色非汤唯莫属,无人能及。
2007年8月,威尼斯电影节,汤唯和梁朝伟
2007年8月,《色,戒》在威尼斯电影节
翻看2007年的新闻照片,梁朝伟一身白色西装,洒脱倜傥,无限帅气的样子,汤唯则非常自信,宛若已是电影老手。我和阿塔在十年后感叹,在王佳芝之后,汤唯再无一个角色让我们记住,一败涂地的游走在内地和香港之间的角色,凸显了汤唯演技的空洞。几年前,许鞍华让汤唯演萧红,依然觉得导演给予汤唯的光芒大于演员自身对于角色的超越和贡献。有的演员一辈子就一个角色,但也只要这一个角色就够了,要感谢李安十年前对她的折磨。
说到表演,也只有《色,戒》,让王力宏成为了电影演员。王力宏扮演的邝裕民,有种刚直不阿的别扭劲儿,而李安恰恰需要这份“别扭”,让爱国青年的执着感来得真切又“人戏不分”。
时间把我拉回到2007年,我记得我前后在电影院看了三次《色,戒》,两次在内地看,一次因为去香港出差,看了完整版,心潮起伏,情绪跌宕,被我写进了我的第二本书:《香港的前后时光》。
2007年,我先在国内看了内地版本的《色,戒》,是当地影院事先给业内同行和影院负责人,记者提前放映的内部场次,是晚凌晨,《色,戒》正式在中国内地上映。电影开始,暗沉沉的一个上海战时样貌,《色,戒》的主调音乐响起,字幕出,勾勒出来混沌幽深的光影调子。李安的影调,落井下石般,往下坠,坠入深渊。
初看《色,戒》,电影里爱国青年在香港一段戏最是打动我。他们租来的公寓,掩映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中,想必是从薄扶林道一路上去就能找到,当年张爱玲在香港大学,写《倾城之恋》,从香港大学再往山的背面走,薄扶林道外(Pok Fu Lam Road),盘山公路蜿蜒可以看到伸手可碰的海。电影里的王佳芝穿着白色短袖衬衣,女学生打扮,清水丽影和她的同伴盘山而上,走进这幢借来的公寓。那一夜王佳芝和梁朝伟扮演的易先生约会回家,公寓外的一种勾引诱惑与忐忑对撞,钥匙玩弄之外的欲说还羞和眉目传情,那幢公寓,透露着一种那个时代香港的味道:惶惑的,借来的时空。等同于张爱玲在《小团圆》开始写的空袭来临的状态,战争一来,人心自然是涣散了,生活自然就被搅了局,旧的被瓦解,新的在无方向地生成。
后来回想,我最喜欢的《色,戒》里的一场戏,却是王佳芝第一次约会易先生的那场。情绪饱满,遐思里是一些阴暗,脆弱,以及内心无法战胜的孤独。我第一次觉得梁朝伟是一个特别孤独的人。“易先生带着麦太太去浅水湾用餐,餐厅空荡”,两人坐于一角,王佳芝背后的浅水湾风景,等待夜晚一点一点上来。李安让西人钢琴师弹奏“勃拉姆斯大调间奏曲”作为背景音乐,英国绅士派头混合了南洋慵散,王佳芝呷了一口咖啡,李安让王佳芝的鲜红唇印留在英国酒杯上。王佳芝说自己喜欢看电影,易先生则说自己不喜欢,“我怕黑”。这一刻,我想到《倾城之恋》中张爱玲写白流苏到了浅水湾,“浅水湾,一样是土崖与丛林,渐渐的明媚起来。许多游了山回来的人,乘车掠过他们的车,一汽车一汽车载满了花,风里吹落了零乱的笑声。”这是我为什么喜欢这一场戏的原因,在一个“张迷”的心中,李安做到了如何把一种张爱玲的时空和情绪转折以电影的手法呈现出来。
作为温情主义者的李安,故意让电影和张爱玲的小说背道而驰,但这也是李安的长处,他显然没有张爱玲的世故,只是借了小说《色,戒》的壳,再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填塞这个电影版的《色,戒》。李安说,“小说不是我的终点,而是我的一个起点”。经受过好莱坞电影滋养的李安,懂得电影的节奏,起承转合,注重故事性和抒情性。过了十年,我依然认为《色,戒》是佳作,被加强了的故事性和戏剧性,以三场“性欲”戏诠释张爱玲的世故论调:“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到胃,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既阴森又带了杀气,浪漫之余,风韵犹存。
张爱玲在小说中故意保持了心理描写上的距离,李安却把这些距离一一填满,动了真情,并且要求汤唯和梁朝伟也以真情流露来演绎,所以李安承认:拍摄《色,戒》犹如入“地狱”,而这个地狱是什么呢?李欧梵认为,是上海沦陷时期(1941-1945)的历史。
十年后,我和阿塔还可以津津乐道谈论《色,戒》,面目清晰,情绪是黑色电影(Film Noir)般的萧索。阿塔回忆当时关于汤唯的一段访问。汤唯说有一次拍情欲戏,从上午到下午,拍到绝望,她走出片场,拉着王力宏的衣服,她说自己太冷了,希望王力宏可以抱一抱她。我记得,当年李安拍到崩溃,跑去瑞典的法罗岛拜见大师伯格曼,抱头痛哭。
现在一想,汤唯确实被李安予以寄托,鹅蛋脸的老上海造型是张爱玲笔下的王佳芝,一招一式恰好又是很李安的儒雅感觉,上海话,粤语,英语说得样样地道。出演《色,戒》,汤唯还拜师潘迪华,虹口区日本餐馆里一唱,“天涯歌女”,无限怅婉。如果说王佳芝是李安温情主义的银幕投射,那么梁朝伟扮演的易先生则是人生的“冷艳”一面。李欧梵撰文讨论这个易先生的角色,让他想起了早年意大利电影导演维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和贝尔托鲁奇(Bernardo Bertolucci)描写纳粹或者法西斯分子的角色,他们老辣帅气,冷峻又心狠手辣,“这种角色非但有暴力倾向,而且性向混淆,甚至有同性恋的倾向和行为,所谓‘颓废’,即便如此”。(李欧梵:《睇<色,戒>》)
当然,李安的戏里没有小演员,那麻将桌上都是老辣的女人:比如何赛飞,苏岩,陈冲自不用说。张爱玲的《色,戒》写得晦涩,步步为营,和她以前的小说相比,把叙述压缩到了最低,正因为这些“自由间接”和“意识流”般的空间给予了李安最大的发挥。
2007年,我第三次在戏院中看《色,戒》是在香港旺角。心思沉,堵得慌,但瞬间又被香港夜色中的明亮吮吸,被城市夜色里一种奇异的莽莽仓皇捉住,不管是在旧上海,还是现代香港,轮廓都模糊。还是《倾城之恋》里的话,当年张爱玲形容陷落后的香港夜晚,“一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只是一条虚无的气,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
王佳芝,或者汤唯大抵如张爱玲形容的“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
李安,沧海桑田的辗转人生,起起伏伏的电影生涯,也是和时间拔河。当年,李安读到《色,戒》,一见如故,他说了,张爱玲上海香港台湾美国满地走,亦是自己人生划过的细枝末节和只言片语,他能感到和张爱玲的心理连接。
过了十年,我想起《色,戒》中的情景,李安特意改了原著的情节。在张爱玲的原著《色,戒》中,王佳芝放走了易先生后,仍然清醒地想要到愚园路的亲戚家避避风头,没有一头栽下去;然而在电影中,李安让王佳芝选择返回福开森路的安逸小鹰巢,也没有让王佳芝吃下邝裕民给她的毒药。他要她的梦想一直做下去,也要观众的梦一直做下去。对于李安来说,电影梦不能醒,所以过了十年,借用张爱玲的语句,“那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像棉被捣在脸上。有半个她在熟睡,身在梦中……”,我们还可以如此酣然梦魇,是上一个十年留给我的苍凉回忆。
从2007到2017,《色,戒》十年,就像人生的任何一个十年一样,必然划过了痕迹,留下了斑驳,这是今天要写下这些文字的原因——是为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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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采访:张朴
特别鸣谢:阿塔(资深媒体人,微信平台:盐巴,ID:atadeyan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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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朴,作家,挪威奥斯陆大学媒体学硕士,曾在BBC实习工作。出版文集《孤独要趁好时光:我的欧洲私旅行》《香港的前后时光》(内地与港台版)《仿佛,一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