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去影院支持一部删改了117次的电影？

“

众所周知，前几天我已尽我最大的能力，实力支持娄烨导演。在自由创作日益收紧的今时今日，还有娄烨这样的导演和《风雨云》这样的电影是不幸中的万幸。我没说过《风雨云》是年度最佳，有人批评本片的商业化倾向，有人批评娄烨依然执迷于个体感受的表达，这些我都可以接受。我不接受那些诸如“有风格无内涵”、“八点档”、“妥协甚至倒退”、“逻辑与情绪断裂”之类的指责，或者说，我不认为娄烨、梅峰、马英力等人凑在一起只是为了给大家讲一个“狗血”的故事。

”

“我不想多说什么，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多人付出劳动的作品，我希望它安全上映。我想表达的态度已经在影片中很清楚地呈现出来了，包括影片所有的删改痕迹，这都是我希望观众了解到的。所以从现在开始，我选择保持沉默。”

▲六人版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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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说明一点，《风雨云》并不是一部要正面与威权现状拼个你死我活的作品，甚至连娄烨最敏感的《The Summer Palace》也不是这样的作品。说得再清楚一点，娄烨关注的从来不是政治本身，而是政治环境中的个体感受。所以从最表象的意义上讲，《风雨云》就是一个由强拆所引发的、有着鲜明警匪类型片特征的、牵扯出多角情感关系的通俗故事。娄烨无意去深挖政治黑幕，他也根本挖不起，所以那些听说《风雨云》涉及官商勾结便误以为娄烨拍出了一部足以改变中国历史的电影的人们，你们是有多单纯？

《风雨云》值得尊敬之处显然不是“彻底粉碎了镣铐”，而在于“戴着镣铐翩翩起舞”。

电影一开篇便触及到了国产片的各种禁忌——社会矛盾、官民对峙、集体暴力等等，随后的警匪斗智斗勇部分则将权、钱、色、构陷和盘托出，我无法阻止“八点档”的说法，但如果国产“八点档”当真容得下这些内容——官商勾结、色情交易、“丧”文化价值观——我绝对不介意重新拾起遥控器。当然，因为官民对峙冲突戏份以及警队内部腐败戏份惨遭删减，“翩翩起舞”也免不了跳帧，但这并不是娄烨应该背负的责任。

▲拍多角情感关系就算“狗血”吗？

《风雨云》这两个小时跟下来，它没有营造出一个像《药神》那样政府几乎完全隐身、仅靠互助便可以拥有美好生活的世界，也没有营造出一个像《无名之辈》那样价值观乱作一团、抄起家伙大干一场便可以喜获存在感的世界，更没有营造出一个像《流浪地球》那样统统不需要改变、只要能声泪俱下地发表一篇心怀天下的演讲便可以团结各国人民共同拯救地球的世界……最最重要的是，它为大家省下了一包纸巾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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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质疑片名《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不伦不类，其实我也很好奇导演为什么不使用《一场游戏一场梦》。据说在最早的版本中，流行金曲《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是出现过的，放在哪里我不知道，但十有八九与爱情有关。

“困境”在《风雨云》中是无处不在的，比如被摩天大厦团团围困的城中村，比如在男权夹缝中努力求生的女性意识（林慧曾坦言自己独立开服装店的日子最开心），比如生活在父辈阴影下的年轻一代，甚至连台湾女子被始乱终弃、香港成为逃亡者最终归宿等设置都不免令人联想到中港台地缘关系中的各种“困境”。

说到这，有人抱怨影片末段剧力大减，这或许跟杨家栋（井柏然饰）与唐小诺（马思纯饰）的感情线铺垫得不够完整有关（非常重要的床戏还被剪得干干净净），但更可能的原因是，《风雨云》的结局压根儿就是残缺不全的。按照整部作品的压抑风格、剧情走向、其他人物的结局，以及前文提到的“地狱恋人”的文案暗示，杨家栋与唐小诺的结局很可能会非常之惨，如此一来，显然不是末段剧力大减，而是年轻一代的“困境”根本无法在本片中呈现。

故事“颓丧”至此，有可能像新版海报文案那样“会过去，被忘记”吗？我倒宁可相信，主创真正想要表达的是“永远也不会过去，永远也不会忘记”。

▲目前看来，井柏然还比不了秦昊和张颂文，但如果小鲜肉都能这样演戏，我一点也不会担心中国电影的未来。

▲马思纯饰演的唐小诺戏份也不算多，但这确实是她几乎在《七月与安生》同时，唯一一个像样的大银幕角色。

我知道一定有人不接受我的上述自辩：《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是好电影，所以你就可以容忍删改，那《波西米亚狂想曲》呢，人家也不是一部烂片啊！这话一点不错，所以“好电影”并不是我支持娄烨的真正理由。

我们吐槽内地阉割版《波米》的时候，有业内人士“科普”说，对该片下剪刀手的并不是电影局而是FOX公司自己，并且声称该版本是FOX海外发行的统一删减版。海外发行的电影根据不同国家或地区的法律、风俗、开放程度等适当删改是正常操作，但即便FOX只提供了这一个一劳永逸的删减方案，以目前中国的法律、风俗、开放程度，我们当真需要这个禁绝“gay”“AIDS”的版本吗？

反观《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两年的时间，一百多次的删改，从金马版到柏林版再到公映版，即便剪刀手的淫威不可一世，但娄烨还是在竭尽所能地令自己的创作和表达“保持完整”（如果你认真看完片尾字幕的话，应该会留意到不少删减片段，比如洗浴中心的香槟酒），这一点是比电影的内涵、导演的技巧更打动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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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烨关注的从来不是政治本身，而是政治环境中的个体感受。从《苏州河》到《SP》，从《浮城谜事》到《推拿》，“爱情”一直是娄烨表达个体感受的一个重要出口，这次的《风雨云》亦然。想想看，之前提到的暴力、贪婪、欲望几乎都源自“爱情”，而六位主演的命运也都只有通过“爱情”才能找到最终的指向。

▲《风雨云》主要角色关系图。

姜紫成爱林慧，他在床笫之间承诺要赚很多很多钱，于是远走他乡。他重返广州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救林慧，并且爱屋及乌地给予了唐奕杰诸多好处。

林慧爱姜紫成，她原本可以等他，但因未婚先孕，在那个保守的年代，只能退而求其次，跟自己不爱但却爱自己的唐奕杰成婚。再次相逢，林慧非但没有记恨姜紫成，反而更爱他、更感激他，她心甘情愿成为姜紫成的工具，甚至色诱警察亦在所不惜。

唐奕杰爱林慧，可是当他发现心爱的女人欺骗了自己，所谓的女儿竟然是别人的孩子，这个平日里温良、憨厚甚至略显懦弱的男人终于走向另一个极端，变得嫉妒、残暴、疯狂。

连阿云爱姜紫成，爱到不计名分，爱到牺牲色相，爱到可以容忍另一个女人以及她的女儿跟自己平分这个男人。对女人来说，还有什么会比心爱的男人更重要呢？答案是孩子。所以反目之初连阿云只是利用股份、财产威胁姜紫成，但当流产之后，她彻底心灰意冷，换句话说，连最终的“同归于尽”都是因为“爱”。

杨家栋到底有多爱唐小诺我不好说，毕竟床戏被删，两个人的关系铺垫并不完整；但唐小诺肯定是爱杨家栋的，不过这种爱的动机也很不好说。她对杨家栋的爱慕或许跟她对云阿姨的依恋一样，是出于对“正直”或者“无害”的好感，因为她周围的其他人——母亲、父亲、亲生父亲——都太“脏”了。

感谢娄烨可以在一个物欲横流的、同时又全民秀恩爱的时代将镜头转向“爱情”的另外一面。这就好像我们读金庸先生的《神雕侠侣》，大部分人都在赞赏杨过和小龙女的忠贞不渝，但娄烨关注到的却是李莫愁，谁能说扭曲的、疯魔的、极端的“爱”不是“爱”呢？从这个角度讲，《风雨云》即便没有敏感的现实背景，依然是一个完全成立的爱情故事。

▲“江边焚尸”时每个人都在哭，但却完全感受不到悲伤与悔意。

▲张颂文饰演的唐奕杰是《风雨云》中比较完整的一个形象。片中起码有“半个”张颂文与《西小河的夏天》中的父亲一角很近似，看起来老实、敦厚甚至懦弱，但“另半个”张颂文却判若两人，嫉妒、暴戾、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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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无可避免地要谈到隐喻问题。不要怪我想太多，实在是这个故事细思极恐。

姜紫成离开广州去赚钱，放着又近又方便的香港或者机会更多的美国不去，偏偏去了台湾，而90年代的台湾恰恰是黑金政治最为猖獗的一个阶段。2001年姜紫成返回大陆，一方面跟台湾社会推进、灰色空间锐减脱不了干系，另一方面，他显然期待着在大陆风云际会的特殊年代再造一次“黑金”神话。

至于连阿云这个台湾舞女角色，她的确与姜紫成有过一段蜜月期，但甜言蜜语来得快，始乱终弃来得更快。在娄烨妻子马英力拍摄的关于《风雨云》制作过程的纪录片《梦的背后》中，提到诸多与婶查有关的内容，其中透露了这样一段剧情：原来在初版中，连阿云被林慧误伤后并未断气，姜紫成“焚尸灭迹”之时，连阿云甚至还在火焰中尖叫、挣扎。这是一个多么恐怖的画面，一个台湾女人，被象征着大陆商界的姜紫成抛弃，被象征着大陆民众的林慧误伤，最后象征着大陆官场的唐奕杰竟然主动上前，商、民、官就这样同流合污地、心照不宣地、眼睁睁地看着她活活烧死。讲到这里，你还会认为“台湾”在《风雨云》中只是一个随意的选择吗？

还有香港侦探社的老A一角，大把演员可选，娄烨为什么偏偏看中了陈老师？合理的解释是，陈冠希目前的身份处境与香港在《风雨云》中的定位非常接近——被边缘、被污名、甚至被消失（最终删掉陈老师并不是因为私家侦探敏感，而是陈老师不符合“艺人道德”要求）。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被边缘”，令香港成为片中逃亡者最后的容身之地，或者说是自由之地。

▲只有在剧照中才能找到的陈老师。

还有唐小诺，她戏份不多，而且全程飘忽，但在梳理人物关系时，我突然发现唐小诺是唯一一个与其他五大主角均有交集的角色。参考Patrick同学提到的“二轮改开”线索，这个与第二轮改革开放同步成长起来的“富二代”或许才是整部电影埋藏最深的部分。

她在香港读书，与台湾阿姨关系最好，但偏偏对大陆父母恨之入骨，她最终以阿云的身份复仇，并且以一种行尸走肉的状态流落异乡，所以《风雨云》的结尾不是剧力不够，而是在目前情况下根本无法如实呈现导演的意图。唐小诺的结局一定是毁灭性的，这种年轻一代的“绝望”才是真的“绝望”。

▲陈妍希在《风雨中》中也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了，尽管我认为她饰演的舞女连阿云风尘气息不足，但那场天桥流产戏真心看得人想哭，这个女人啊，她是有多爱姜紫成啊……

我们拿号称“中国家庭史诗”的《地久天长》做个直观比较好了。不是我要令王小帅难堪，实在是因为这两部电影有太多的相似之处，比如时间跨度上的重叠、非线性叙事、两个家庭之间的爱恨情仇等等，而且还都涉及房地产开发问题。

《地久天长》口口声声强调自己跨度30年，但“下海”“南下”全部由台词带过，主角夫妇因为选择“逃避”、过着几乎“静止”的生活，除了扮相越来越老，其实很难感受到时代在他们身上的巨大变化。《风雨云》较之《地久天长》跨度略短，从1989年讲起，但娄烨仅仅抓住林慧（小宋佳饰）一人的经历——从一穷二白，到个体经营，再到规模化发展——已然浓缩了广东经济与社会20多年的变迁。

非线性叙事方面，《地久天长》无非是将一个传统的直线故事剪碎重新拼接而已，浩浩荡荡三个小时，你上一趟厕所、喝一杯咖啡再回来，几乎影响不到对剧情的理解；《风雨云》则复杂得多，时间点很多，人物线也很多，最终的效果就像是一棵倒置的枝叶繁茂的大树，哪一部分都不可或缺。

爱恨情仇方面，《地久天长》声称自己讲的是“大爱”，结果却攒出了一个空洞且虚伪的大团圆结局；《风雨云》表面上拍的是“仇恨”，实际上这些“仇恨”却都源于“爱”，或者最起码与“爱”相关。别忘了，本片最早名叫《地狱恋人》，海报文案中这样写道：我活在地狱里，但我仍有爱你的权利。

▲很可惜，秦昊饰演的姜紫成在《风雨云》中的戏份比较有限，尤其是90年代涉及台湾黑金政治的部分，几乎没有交代。

至于房地产开发问题，两部电影的视角更是天差地别，《地久天长》是典型的隔靴搔痒，然后便云淡风轻；《风雨云》却源自真实的事件，并且以近乎真实的影像呈现在大银幕上。我知道大家对“强拆”已经习以为常，但耳听是一回事，眼见是一回事，拍成电影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也必须承认，“征地”这种涉及多方利益的事件三言两语根本不可能说清，在目前的大环境下甚至不可以多说，所以“集体暴力”在《风雨云》中也仅仅只是一段背景，其最终牵引出的依然是如“地狱恋人”一般不得善终的爱恨关系。

▲我很不解，《风雨云》竟然没有获得金马奖表演类的提名，尤其是小宋佳的表现，无论女主还是女配，拿个提名绰绰有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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