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口龙介 | 其实，我接活儿的标准很低

专访 | 日本导演滨口龙介

后窗放映·独家专访

滨口龙介

我常年扮演着被取悦，被迎合的喜欢奇观电影的观众角色，对于表现生活庸常琐碎的电影很难全身心投入。但是两个小时的《夜以继日》、四个小时的《亲密》、五个多小时的《欢乐时光》的观影却异常愉悦。

滨口电影中，以去戏剧化的剧本和贴近本真生活状态的表演，展现日常琐碎和两性关系。我们可以体察到人物的性格、情感以及困境。虽然这些日常生活话题在电影中显得异常庸常，但生命中没有惊涛骇浪，而是在涓涓细流中蕴藏着隐秘转折，我们所有的欢乐与痛苦都终将会被日常稀释。

滨口龙介作为一个拿过国际大奖的电影导演，不管是映后交流还是专访，他身上都散发着谦和平实的魅力。他认真听取每一个问题并作出诚恳的回答。他的回答并不会赋予他的电影过多的阐释意义，他更看重的是拍摄电影本身，他会直言他拍摄困境、编剧方法以及他对于两性、社会以及生活最真实的看法。

“我绝不自己花钱拍电影！”

绝不自己花钱拍电影，而是在别人给定的预算范围内，努力拍好。我觉得这个意识对于持续拍电影是非常重要的。

 Q：您的作品基本是聚焦微妙的情感关系，这种题材上的自觉是怎样建立的？ A：其实我是没有太多的自觉，可能我从一开始就只会写这样的故事。
 Q：那么未来，您会不会探索其他题材，比如恐怖片，您的作品某种程度上好像生活的恐怖片…… A：我也觉得我的电影中有生活恐怖的因素。回到前面的提问：我为什么拍细微的人际关系？很大因素是我没有足够多的预算。另外就是能力的问题，我可能没有能力在视觉造型上做文章，所以我还是喜欢拍一些人的故事。但是这个是没有自觉的，我只是找一些自己喜欢的题材拍了这些作品。 Q：假如您有充足的预算，您会想拍什么？ A：最近也有很多人问我类似的问题。实话实说，我也想不出到底要拍什么。可能很多人以为我之前做的影片都是我想做的，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很多作品都是项目已经成型，预算也比较有限的条件下来找我，然后做过来的，包括今后，也很可能是在这种有限的条件下拍电影。
 Q：《深度》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操作模式？ A：《深度》是日本和韩国两所大学——东京艺术大学和韩国电影学院两所学校共同拍电影的一个项目，韩国的制片人采用了韩国方面的剧本，他们想找一个日本导演，所以当时找了我。 Q：就这个话题往前回溯，您是怎么获得第一部制作长片的机会？ A：这是因为东京艺术大学在校时的规定，我们学习两年期间要拍四部作品，第四部是毕业作品。毕业作品学校会提供两百万日元的预算，还有十天的拍摄时间，只有这两个条件，其他没有要求。我当时认为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机会，而且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拍摄机会。既然这样，那我还是做一部长片吧，这样也许还会有在院线上映的可能性。

 Q：那么，从您的经验看，对于初入行业的年轻人，如何既保持自己的作者品质，又能一直争取到拍片机会？
 A：可能每个导演都有自己（选择拍片）的标准，没有达到这个标准他们就不愿意拍这个电影。我的这个标准是非常低，我是什么样的活都愿意接。但是我做什么样的电影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拍摄风格。我在拍摄《激情》之前也拍过一些自己的作品，但是在拍了《激情》之后，有一些变化。我决定：绝不自己花钱拍电影，而是在别人给定的预算范围内，努力拍好。我觉得这个意识对于持续拍电影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自己花钱拍，拍一部都很难，而一直这么做更是非常困难的，对自己也会有压力，做的时候可能都无法专心创作。

 “除了自己

其他人都无法了解”

我在拍女性主题，会找女性做一些采访。但这个也不仅限于女性，因为除了我自己以外，其他人我还是不了解的，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还是要通过大量的采访。

 Q：

您的作品中有非常多情感和生活的细节，特别对女性心理的拿捏很精准，这些创作素材通常您是怎么获得的？

 A：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以女性为中心来创作。因为这世界一半是男性一半是女性，所以我还是两边都会有考量。可能对我来说，写女性的故事是有一定难度的。所以我在拍女性主题，会找女性做一些采访。但这个也不仅限于女性，因为除了我自己以外，其他人我还是不了解的，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还是要通过大量的采访。尽管如此，采访也非常有限，时间有限，如果对方不是朋友，他跟我讲的内容也非常有限。其他部分我还是会依靠想象去虚构的。

 Q：

那么可以认为片中不同的角色多少有您的分身在其中？

 A：

（笑）恐怕不好这么说。在我的创作过程中，每个人物肯定会有不同设定，比如这个是很聪明的，这个是很温柔的人，这个是很容易发脾气的人。刚开始我只是进行简单的设定，有了这样的设定之后，我会给每个人物一些台词，让他们在标签之上开始逐渐形成不同。但是哪怕到了第一稿完成，这些人物还是比较简单的。这时候，我会开始选择演员，等演员确定下来，再跟演员们讨论对角色的感觉和想法，然后再回到剧本，继续做第二稿、第三稿，继续让人物变得更加丰满。这个时候，人物才会有多元性，我是这样一个一个设计人物的。

 Q：

那么您对角色的创作是结合了具体演员的特质，拍摄和剧本同时推进？

 A：

不可能每一部都像这么操作，像《亲密》和《欢乐时光》，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但是有一些电影是没有办法拍摄的时候改剧本的。我觉得选演员很重要，演员选好，百分之八十到九十的方向已经有了。

 Q：

记得您在其他访谈中提到过，《夜以继日》中，串桥与玛雅争吵那场戏里演员有即兴发挥，当时的详情是？

 A：

可能这是一种误会，他们所说的所有台词依然是按剧本走的，不过除了台词之外，他们自己注入了强烈的情感因素，确实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创作，就像捏黏土。”

我觉得创作过程，有一种捏粘土的感觉，一直摸一直摸，就会形成一个模糊的、偶然性的形象，再根据这个模糊的形象，不断深入塑造，然后再来讲整个故事完成。

 Q：

您的作品中，生活话语之外，时常会嵌入一些文学性较强的台词表达，可否将这些视为您的“评论音轨”？

 A：

（笑）这不是导演的声音，依然是角色自己发声。不过，在排练时，我让他们不带感情地念台词，等到所有台词都背下来之后，他们的声音会有信心和厚度，这时候再去拍摄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注入理解角色之后的情感。

 Q：

说到这个，要求演员排练时不带感情地“读剧本”也是您特有的工作方式，为什么会这样要求？

 A：

（笑）其实，他们如果感情自然流露，我也不会拒绝。是这样的，这种不带感情读剧本的方式我是学习了法国导演让·雷诺阿，他就是这么干的。我认为这样做，可以让演员忘记典型的表演方式，没有带着预设表演模板到现场来拍摄，而且这样练习也比较容易记住台词，几个演员一起念几十遍，熟练之后，一旦听到对方的声音就能给出反应。

 Q：

您的作品既用过非职业演员也用过偶像明星，在挑选演员时，您的标准是什么？

 A：

首先肯定是考虑演员与角色配不配，演员和剧本配不配。更重要的是偏感性的，在挑选之前，我会和演员聊天，看我能不能喜欢这个演员。

 Q：

当您跟演员在创作中产生分歧时，如何解决？

 A：

在剧本之外，我会给演员们副剧本。所谓副剧本，写的是电影里不讲的人物前史或者电影里不会直接出现的情节，这样让他们更好地去理解人物。而具体演员怎么理解人物，我虽然会和他们讨论，但我不给他们一个标准答案与解释。当然，拍摄时也会发生这种情况：演员说他们不想说这些台词，这些人物不是这样的。那我就跟他们商量，如果他们真的不愿意，我也会妥协，毕竟我的考虑是怎样让演员演得更好。

 Q：

那你们的合作方式，与其说是塑造演员，不如说是诱发更多演员自己的东西？

 A：

我的方式非常简单：我给演员剧本，请他们按剧本讲台词、做动作。在这个过程中，我来观察有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出现，同时我也会调整做法，来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不会让演员表演时有不自然的“我在演戏”的感觉，我要让他们成为角色，自然而言地说出这些话。

 Q：

在您决定创作一部剧本时，您的原发动力是具体的人和故事上引起的感性冲动，还是某种主题上的理性考量？

 A：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创作一个剧本，这也是我自己想要知道的。如果我能知道怎样、何时可以开始写剧本，那么这就简单多了。我觉得这个过程，有一种搓粘土的感觉，一直摸一直摸，就会形成一个模糊的、偶然性的形象，再根据这个模糊的形象，不断深入塑造，然后再来讲整个故事完成。

 Q：

比如您之前曾提到过创作《夜以继日》时关于朝子的结尾，您和柴崎女士有过分歧。您曾经考虑让朝子带有谢罪、乞求的态度，这可以认为是创作时“道德焦虑”的流露吗？

 A：

因为《夜以继日》有原著小说，朝子这些人物的行动和意志都是按照原著进行拍摄的，所以，我尽量尊重原作者的意见。道德我也会有一定的考虑，我很喜欢埃里克·侯麦的片子，他有一系列关于道德影片，六个道德家系列，关于两性之间互相喜欢、背叛与回归，也是关于道德问题。我拍的时候也会留意到道德的问题。

采访丨胡亚

整理 | 颜婷

排版 | 颜婷、高达

滨口龙介

Ryûsuke Hamaguchi

1978年出生于神奈川县，导演作品有东京艺术大学大学院映象研究科的硕士毕业作品《激情》（2008），日韩合拍片《THE DEPTHS》(2010)，采访东日本大地震受灾者的纪录片《海浪的声音》（2011），长达4个小时的长片《亲密》（2012）等。

2015年8月，《欢乐时光》在第68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最佳女演员奖和特别提及奖（剧本），南特三大洲电影节银热气球奖。2018年凭最新长片作品《睡著也好醒来也罢》闯进第71届坎城影展正式竞赛。滨口竜介以年仅39岁之姿在入围坎城影展主竞赛，被誉为国际影坛继是枝裕和、河濑直美后最具创造力的日本当代导演。

滨口龙介导演（右）与此次巡回展策展人中山大树先生（左）

《中村佑介的插画世界Ⅰ：蓝》作者: [日]中村佑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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