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当我们谈论朱文的时候,我们谈论什么

后窗 2020-08-25

《海鲜》 2001

我们曾一度将这部电影从“有生之年”系列片目单中划去,因为它似乎成了一部不复存在的电影。

14年终得一见,朱文这顿迟来的《海鲜》对于我们仍然甚是新鲜。

活着多好,还能吃海鲜。


朱文和于小韦,摄影韩东


“每个人都分裂,我肯定也是分裂的人,我很少看到一个精神世界可以圆满没有分裂的人,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作家、导演 朱文  





●海鲜也是特别感性的一个东西●


苗:我在国外的时候就觉得,外国人确实对中国人的理解都是很古老的,这是中国电影给他们的错觉,有人看过电影问那个导演:你们为什么不拍有关中国现实题材的电影呢,他说正是现实不允许我们拍现实题材,拍的都是有关历史的电影,每个人都不敢面对现实,你注意到这个问题了没有?


  朱:我没怎么注意,但是我觉得国外肯定是不太认同这样的电影,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想做自己想做的东西,从始至终都在贯彻这一点,也没有想经过审查,我觉得这些环节都是我有意绕开的,因为我想拍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苗:我曾经看过伊朗导演阿巴斯的访谈,他谈到伊朗的审查制度非常严格,他说其实这在世界各国都一样,所以我觉得审查制度并不能是作为大部分电影绕开现实题材的一个借口。


  朱:实际上我觉得根本的问题还是创造性的问题,因为电影审查或者意识形态的压力,各个国家不同时期都是一样,它不是造成内部萎缩的原因,电影艺术一塌糊涂的主要原因,归根结蒂还是艺术家创造性的原因。他们说中国电影是因为某种审查制度,而变成现在这样,我觉得也不成立,我觉得主要还是缺乏具有创造性的,有影响力的艺术家。


  苗:你怎么看现代当代的中国电影的状况。


  朱:那些导演他们本身已经很堕落了,他们拍电影可能都是由于比较现实的目的,因名利所系,为现实考虑的,中国已有的地下电影的概念也是这么回事,不过地下电影现在的的确确是一种精神,还是缺少中国第五代电影的那种变成招牌的名气,他们全都热衷于到各大电影节打政治牌。这次我们心态很平和,也不打政治牌。



  苗:你怎么看像张艺谋这样的比较主流的导演?


  朱:现在都不看他们的电影。


  苗:不喜欢?哪方面不喜欢?


  朱:怎么说呢?他们已经没有什么独立的表达,本身没有什么独立的精神,而我觉得对于艺术而言,这是至关重要的,他们在用中国最好的电影力量拍那种最精致的垃圾。他们在用一种成功的方式在拍电影,那种电影我觉得特虚伪,最根本的问题我觉得是缺少了一种诚实的,富有勇气的作品。中国缺少这样的作品。


  苗:我看中国导演导的片子,感觉就是经历一场谋杀案,一切的发生都是那种蓄谋已久的,使我总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我喜欢看阿巴斯的那种很反对情节的电影,我曾经问张扬,你跟张艺谋有什么区别,他说你看张艺谋的片子,你看不出来张艺谋这个人是个什么样子,你永远不会了解创作者,因为他的内心不会表现给你,但是如果你要看我的电影,你就会知道我的一些想法,就是这样。□这种诚实我能做到,我想我这个人是一贯性的,我拍电影也是一贯性的,我之所以会坚持独立的面目,是因为我做自由作家很多年。



《海鲜》 剧照



  苗:谈一谈你的电影,为什么叫《海鲜》这个名字,怪怪的?


  朱:海鲜,特别简单的,在我印象当中有一个气氛,它也是作为影片故事还没有出来以前的中心印象,我特别喜欢大海里面,我觉得特别丰富多彩,色彩斑斓,那种感觉就像我得在大街上看女人一样。这里面有一点共同的东西,因为海鲜,它也是特别感性的一个东西,我觉得这是一个情趣,也是我整个故事当中弥漫的一个气息。


  苗:海鲜和女人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朱:至少是有一些共通的感觉。


  苗:我在一篇介绍你的文章里面看到,说你有喜欢在大街上看女人的爱好?


  朱:有。


  苗:怎么能看出灵感来呢?


  朱:大街上每个人的表情,脸上所提供的信息特别的微妙。肯定是第一眼感觉是不是漂亮,看着看着觉得很快乐。你看有时候,很多不相干的人,有一个共同的表情,一种表情。


  苗:为什么不看男人呢?


  朱:顺便也看。


  苗:我想知道,什么样感觉的女人能唤起你的关注呢?


  朱:很多,很多都让我特有灵感,有的甚至想和她发生关系。


  苗:碰到这样的人你会告诉她吗?


朱:以前会,现在有时候脑筋里面要想想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热情,有的时候很懒惰,有的时候想想可能你看印象很好,你和她接触了以后不一定会觉得很美妙。不同年龄阶段也不一样,人可能一直在变化。



——摘自苗野《朱文:喜欢在大街上看女人》




●我的电影盗版碟都看不到●


翟:有很多中国电影如果不能在影院放映,你觉得有意义吗?


朱:就是这样一个现实,不是你能左右的。我说过在当代中国,电影领域是最落后的一个艺术领域。审查制度、电影市场等等因素让你举步为艰,尤其对一个年轻导演而言。象《云的南方》这种电影最终通过审查,拍出来我还算满意,就算非常走运了。

翟:你的两部电影都通过审查了么?《海鲜》通过了吗?


《海鲜》 剧照


朱:《海鲜》没有,《海鲜》压根就没打算通过。

翟:你觉得一般的导演他看重票房么?

朱:以前没有票房这个概念。

翟:中国电影没有票房这个概念。我觉得现在的导演才会出现票房这个概念。但在中国电影初期,在二三十年代的电影界绝对是看重票房的。

朱:我们是从计划经济时代过来的,拍电影被看作一个重要的文化事业。包括这些拍地下电影的都是这样的思路,就是要拍一个牛逼的电影,了不起的电影,没有想到市场,至少开始的时候没有想。中国电影市场非常不健康,不是一个成熟的市场。而且这个游戏不是公平的游戏。我还在学习这个相当晦涩的游戏规则。

翟:你觉得韩国电影怎么样?韩国电影的兴盛肯定跟他们的电影审查制度有关系。

朱:韩国电影很热闹了,但是和中国电影之间我总觉得缺少可比性。韩国经验在中国也许很不灵。审查制度是个根本问题。前几天有一家媒体采访我,问娄烨被罚5年不准拍片我怎么看的。我说非常遗憾,一个这么有才华的导演在他人生最好的时期被禁止拍片,一个人一生能有几个5年?我觉得很不公平也很不人性。一个导演要拍片,就象他的一项生理需求,就象撒尿。你不能因为他把尿撒在小便池外面了,就勒令他5年内不许撒尿。我觉得这个他妈的很荒谬,这种荒谬在中国却是一个现实,大家习以为常。

翟:这里面既有审查制度的问题,也有观众的看片取向的问题。比如王超的那部电影《江城夏日》,观众就根本没人想看,院线也不愿上。观众和导演的取向完全都是两回事,观众根本都不进入你的层面。这个我也觉得是一个问题。

朱:这有一个过程,观众和电影工作者要慢慢适应对方,慢慢培养对方。就像谈恋爱一样,先拉上手对上眼,再说别的。

翟:如果观众和导演的欣赏水平和关注的兴趣点在同一个层面上了,他们就会互相了解。观众也就爱看他们的电影了。我觉得现在盗版碟在中国培养了不少具有高端口味的观众。很多人想看你的电影了,都是通过盗版碟那里看到的,不是通过院线里看到的。

朱:我的电影盗版碟都看不到。

《海鲜》 剧照


翟:为什么呢?

朱:多方面原因。我个人在这方面不太积极。

翟:为什么呢?你不愿意被别人看到么?

朱:我觉得暂时看不到,也没有关系。做一部电影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次到最后完成时,我早已经烦了,就想丢下,就想把它摆脱掉,什么也不问。而现在的情况是什么事都要导演自己去做。我的态度是,能不做的就不做,连谈论也不想谈论。

翟:但是盗版碟就没有这个问题啊?你只要把版权卖给别人就完了。不用你去宣传。


《云的南方》2003


朱:拥有《云的南方》国内版权的公司倒闭了,所以它的发行被耽误了。《海鲜》是另一个问题,它的投资人不希望在国内传播这个电影。他们觉得这个电影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翟:那么你现在就弄成一个比较神秘的导演了,国内一直都没有多少人看到过你的电影。

朱:这也不错。等我办回顾展的时候一起看吧。

翟:《海鲜》和《云的南方》你更喜欢哪个?

朱:我更喜欢《云的南方》,因为《海鲜》的那个方式,和我的小说一脉相承,而《云的南方》有所突破。

翟:不是说方式。我们不谈方式,就说从电影本身,你更喜欢哪部?

朱:《云的南方》。拍《海鲜》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说拍就拍了。

翟:但是也可能正因为你不太在意那个专业的框框吧?我觉得海鲜里面一些东西还是比较独立,比较带有个人色彩。

朱:这两个电影都有很浓的个人色彩,都很独立。问题不在这。《海鲜》和我开始写小说时犯了同一个幼稚的错误,就是出手太快,一遍写完就拿出去发表了,以为自己才大气粗。我自己清楚,我是有机会让《海鲜》更上一层楼的,但是错过了。现在只好去接受《海鲜》作为我的处女作吧。



——摘自翟永明《朱文访谈:我的电影不能没有诗意》




●用写诗的方式来拍电影●



《小东西》 2010


朱:我最近看了一部很棒的电影叫《Stranger Than Paradise》,翻译过来就是《比天堂更奇妙》,或者《天堂异客》,是美国的导演吉姆?贾木许的作品,这个人被当作是美国独立电影的教父。


凤:一个美国文艺青年,《鬼狗杀手》、《夜的世界》都是他的作品,他的这部电影有什么不一样呢?


朱:它有点像诗,全片大概60几个镜头,每个镜头之间是用黑场。我当时看了觉得特别喜欢这个结构,特别流畅又特别工整,这种电影语言的表达要特别得心应手的人才会做出来,当时我就觉得他这个结构特别好,然后看了他的一个访谈,别人问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个结构?他说:“就像诗歌,诗歌转行的时候也有空白。”我就更觉得他这个想法好了,真的是非常棒的东西,这就是影像语言的魅力,而且他讲故事的方式我也很喜欢,我是才知道他和这部电影,但是他的故事本质上却和我的小说很像,也是喜欢小东西,喜欢细节,不喜欢大东西。


凤:但是这种小东西本身有一种致命的穿透力,做得很有趣味。这个电影有故事吗?


朱:有故事,很简单,就是两个很无聊的年轻人的生活,后来他们的一个堂妹因为各种意外在他们这儿呆了几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然后堂妹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两个年轻人呆得很无聊,想出去走一走,就去了堂妹那个地方呆了几天,也没发生什么事,后来又出了个主意,说要到佛罗里达去看一看,到了佛罗里达发生了一些小事情。讲起来几乎没什么故事。但特棒,因为他的叙事理想是不同的,真的是有新鲜的东西。


凤:用写诗的方式来拍电影,后者说,用拍电影的方式来写诗。


朱:说用写诗的方式拍电影会让人觉得像塔可夫斯基,但贾木许他是特别电影化的,但是又特别有诗意,而且年轻人肯定特别喜欢他的电影,因为他的电影音乐特别现代,和他合作的都是一些特别好的音乐人,他本身以前也是做乐队的。他还和一些著名的音乐家如Tom Waits等组成“李.马文之子”(The Son of lee Marvin)的影迷俱乐部,因为他们都是西部片李.马文(Lee Marvin)的忠实影迷。


凤:真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人。那再谈一部电影, 有没有哪部电影直接刺激了你拍电影的想法?



《小东西》 剧照


朱:那真的没有。伯格曼的电影我很喜欢。有一部,名字我忘了,就是讲母女关系,有点像舞台剧,英格丽?褒曼演的,很有名,我很喜欢。布努艾尔的电影我也很喜欢,《欲望的隐晦目的》、《资产阶级的绅士魅力》我都很喜欢。还有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乡愁》我很喜欢。希腊一个导演叫安哲?罗普罗斯,我很喜欢。《永恒的一天》、《雾的风景》、《尤里西斯的凝视》什么的。其实他们相差很大,但都是很棒的。那我还是讲帕索里尼,意大利的一个导演,我特别喜欢《坎特伯雷故事集》,特别有趣味。我虽然不知道那个年代的意大利是什么样的,但是我觉得他那个风情画做得很地道,很有趣。


凤:帕索里尼有三部曲嘛,叫“生命三部曲”,我有一个朋友说看不下去,所以我也没看呢。


朱:怎么会,是特别有意思的电影,我自己特别喜欢,做得特别好。他这三部曲,第一部是《十日谈》,第三部是〈一千零一夜〉,〈坎特伯雷故事集〉是第二部,有点像短片集,近于一种“狂欢”,一种大众神话。其实他各方面的处理是特别有力量的。你看他在《坎特伯雷故事集》那么多的故事当中寻找一个结构,他做得很好。他把那些故事串起来,我看的时候像跟着他旅行一样。


凤:这个结构是不是也像《小城畸人》一样,也是像风情画,一个一个的小故事。


朱:不能完全这样比,因为小说是小说的方式,电影是电影的方式,他做的还是很电影的。


凤:中世纪的意大利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禁欲的气氛很浓吗?


朱:相反,他们的生命都是很本能的,气息很开放。帕索里尼深信“生命三部曲”在性爱上坦然不讳,他认为 “身体始终具有革命性,因为它代表了不能被编码的本质。”


凤:你看过他那部最惊世骇俗的《索多玛120天》吗?


朱:看过。


凤:觉得恶心吗?


朱:谈不上,那电影拍得还比较干净。个人的趣味相差很远,很多你觉得一无是处的,别人看得非常舒服,完全有可能。可能你对一个事情的接受度比较单调,你习惯一种方式,但是其实别人也有另外一种方式,不被你欣赏,但可以被别人欣赏,这很正常。


凤:你知道帕索里尼怎么死的吗?


朱:乱棒打死的。


凤:(一起笑)我以为你不关心这些呢。他是一个同性恋者,死于一个17岁的男妓之手。


朱:同性恋没什么特殊的,没关系。他在意大利是特别有地位的一个导演,他还是能透露出很纯粹的气息,他有艺术家的气质。



——摘自小凤





朱文


1967 年 12 月生于福建省泉州市。后随父母到江苏。在江苏宝应县度过童年、少年时代。
1985 年 中学毕业,考入东南大学动力工程系学习。
1989 年 大学毕业,被分配至南京的一家火力电站工作。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写作,和同学吴晨骏成为诗友。后结识诗人于小韦、韩东,参加“他们”文学社团。开始在刊物发表诗歌。
1991 年 开始小说写作。第一篇小说“美国,美国”在《今天》杂志头条发表,北岛在编后评论称:“显示了一个成熟小说家的才华。”
1994 年 年底辞去公职,成为自由作家。
1995 年 出版小说集《我爱美元》(作家出版社)。
1995 年 写作电影剧本《巫山云雨》。电影《巫山云雨》获第14 届意大利都灵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第11 届瑞士弗里堡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第1 届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潮流”金奖等多项奖。
1996 年 出版小说集《因为孤独》(四川文艺出版社)。
1996 年 出版小说集《弟弟的演奏》(海天出版社)。
1997 年 出版诗文合集《大汗淋漓》(敦煌文艺出版社)。
1997 年 写作电影剧本《回家过年》,与余华、宁岱联合编剧。电影《回家过年》获第56 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第19届伊朗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等多项奖。
1998 年 出版长篇小说《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9 年 整理出版诗集《他们不得不从河堤上走回去》。繁体字版由台湾唐山出版社1999 年出版。简体字版由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出版。
2000 年 出版小说集《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0 年 5 月,移居北京。
2001 年 编剧、导演电影《海鲜》。获第58 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奖”、第23 届南特三大洲电影节“最佳导演”、第4 届马尼拉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大奖”等多项奖。
2004 年 编剧、导演电影《云的南方》。获第54 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亚洲电影促进网络奖”、第28 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火鸟金奖”和“国际影评人联盟奖”、第7 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最佳导演”等多项大奖。
2006 年 8 月,出版短篇小说集《达马的语气》(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 年 2 月,出版中篇小说集《看女人》(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 年 9 月,首次出版长篇小说《弟弟的演奏》单行本(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1 月,再版长篇小说《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0 年 编剧、导演电影《小东西》。在第13 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全球首映。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