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莫斯科的垃圾场”
已经困扰俄罗斯多年的垃圾问题，最终在距离莫斯科1200公里，距离圣彼得堡1400公里的一片荒野上爆发了。
这片土地无人居住，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上世纪四十年代，苏联为开发北部而修通的一条铁路曾在附近设立过一个名叫“希耶斯”的小站，站点在七十年代即告废弃，这个名字却沿用了下来——并在过去的十五个月里，成为俄罗斯的新闻焦点话题。
2018年7月，一些外来建筑工人出现在希耶斯。他们动手砍伐了几公顷森林，并告诉期间偶然路过的附近村民，这里将会被清理出来，首先铺设一条新的铁路，然后修建一个“生态科技园”。
它将用于接收和处理一千二百公里外，首都莫斯科运来的垃圾。
不做莫斯科的垃圾场
在偏僻荒芜得几近原始状态的希耶斯及其周边地区，这个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同时爆发的则是四起的谣言：这个传闻中的“生态科技园”迅速被说成了准备处理莫斯科运来的放射性核废料，没人知道消息源头何在；铁路周边葱郁茂密的广袤森林则引发了另一个联想——“生态科技园”成了木材加工厂的代名词。
情绪已被激起，接下来的澄清与“辟谣”在此并未起到太大作用。8月中旬，当俄罗斯铁路局的一位工作人员出面解释，此地只是要接收莫斯科运来的普通垃圾——没有放射性——的时候，为数不多的当地人并没有买账，反而用怒火回应了他。
他们的诉求十分简洁：我们不做莫斯科的垃圾场。
● 抗议者们录制视频向普京呼吁关注此事 | Youtube
8月底，距离希耶斯最近的乌尔多姆村爆发了第一次抗议，这次行动成功阻止了载有莫斯科垃圾的火车在希耶斯停靠，但这只是长达一年多的艰难角力的开始。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集会，抗议，请愿，给普京总统写求助信……在所有邻近的聚居点，当地人几乎穷尽了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2018年底，当法国“黄马甲”运动引起全世界注意，希耶斯的抗议者们甚至也曾试图效仿。
2019年4月7日，阿尔汉格尔斯克爆发有史以来最大一次抗议，主题叫做“为了希耶斯”，在几乎没有组织的情况下有万余人自发到场。
● 阿尔汉格尔斯克爆发“为了希耶斯”的抗议 | FACEBOOK
这次声势浩大的集会让希耶斯成了俄罗斯全国的焦点，这起事件中出现的一系列关键词，也让它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北方地区的一次单纯环境抗议：从“垃圾处理”到“来自莫斯科的垃圾”再到“砍伐森林”，事件中的每一环都足以扯动一部分观众的神经——
过去几年，垃圾填埋场“放毒”、爆炸等消息频繁爆出，每一次都会引发事发地居民的抗议，但最后大多不了了之；
由于城市缺乏必要的垃圾处理设施，以及客观存在的地区经济差异，几乎所有城市周边的乡村地区都正在充当邻近城市的“垃圾场”；
传统上森林一直被俄罗斯人视为上帝的恩赐，砍伐森林（或所谓“木材加工”）可能引发的反对浪潮从未减弱过，但在希耶斯，看上去“北方的森林”尚不如“莫斯科的垃圾”重要；
长期以来，俄罗斯国内话语权（也包括表达意见的反对派）被少数几个大城市完全垄断，代价则是几乎失语的“其他地区”……
在全俄范围内，声援希耶斯逐渐形成了一种潮流，多地相继发生支持希耶斯的小规模集会，“我/我们是希耶斯”口号传遍全网。*
● 阿尔汉格尔斯克州另一个城市北德文斯克声援希耶斯的集会，“希耶斯，北德文斯克和你在一起！” | AI Jazeera
俄罗斯总统普京随后出面安抚，强调工程动工前应与当地人对话，但对于项目本身，他的态度仍让不少人感到失望：“莫斯科不能满是垃圾，”他说，“这是国家十分之一人口居住的城市。”
与之同时，当地的前期准备工作仍在逐步推进，工人在已经砍伐清理出来的林地上铺设了混凝土板，搭建了操作台，还打了几眼水井。
● 希耶斯工地现场 | 绿色和平组织
从效果而言，更为激进的一种形式似乎首先取得了成果：一小部分抗议者在进入希耶斯的必经之路上自行设了哨卡，盘查所有进出车辆，并住在了临时搭起的营地里。
2月开始，抗议者、进出的建筑工人以及维持秩序的警察之间的小规模冲突不断发生，由于担心形势激化和物资进出受阻，“生态科技园”主体工程自2019年6月被宣布暂停，给出的公开原因是“未准备好相关文件”。
“生态恐怖主义，停下来！”
在“生态科技园”自己的网站上，事情则呈现出完全另一种面貌。
官方网站称，在国家产生的固体垃圾废物总量每年都在增加的情况下，俄罗斯当前的垃圾处理能力远远无法满足需求，“生态科技园”的建造，正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尝试发展对于垃圾的先进处理办法。
● “生态科技园”官方网站首页 | 网站截图
这将是“一种创新、安全的基础设施，用于处理和存储城市固体废物，并最大程度地保证对环境无害”，在网站上，阿尔汉格尔斯克州政府与莫斯科市政府被列为项目参与方，园区建设的总投入成本预计将为105亿卢布，建成后计划接收的固体垃圾容量将为50万吨/年。
该网站写道：“为什么必须改革固体垃圾处理系统？国家的环境安全掌握在我们手中。”
2019年4月，阿尔汉格尔斯克州州长奥尔洛夫在媒体采访中回应了有关该项目的问题。这位州长承认，他并不清楚未来园区的技术运作细节，也不知道它将如何实现对环境和周围人群的健康无害；但他强调，这只是因为工程的具体条款仍在逐步明确中，而在他看来，阿尔汉格尔斯克州不可能在全国性的垃圾危机当中独善其身。
“如果阿尔汉格尔斯克州干净了，而莫斯科脏着，那么俄罗斯也会是脏的。”他在采访中说，“我很爱阿尔汉格尔斯克，但我是俄罗斯公民。”他同时透露，莫斯科也向全国其他地区提出了类似的合作项目建议。
并不令人意外，这样的回应进一步刺激了反对者。在阿尔汉格尔斯克市，抗议者的诉求很快从撤销工程计划转向要求奥尔洛夫辞职。随后，地区议会也参与到了反对行动当中，试图通过政治途径夺回这片地区的处置权。有抗议者在现场告诉前来的俄罗斯媒体：“用这种逻辑，莫斯科会把整个俄罗斯变成他们的垃圾桶！”
但议会的数次努力都在相关政府部门的反对声中宣告夭折，双方的僵持仍在继续，与此同时，在希耶斯，事情似乎正在向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 遭纵火的当地企业家的住处 | “7x7”网站
四月，两座通往希耶斯地区的桥梁被身份不明人士纵火烧毁，它们位于向希耶斯运送燃料和建筑材料的卡车的必经之路上。随后的夏天，一位当地企业家的住所也遭人纵火，原因可能是他与“生态科技园”的开发商签订了一个合作合同，被派往当地的警察和特种部队则于同一时间报告了大量车胎被扎的事件，他们同时透露，截至到十月底，破坏轮胎和纵火的企图已有“数十起”记录。
相关的照片在社交网络上疯传，一个新名词又从线上反向输出到线下。十月，一些标语出现在抗议者位于希耶斯林地内的临时营地中：“生态恐怖主义，停下来！”
● 希耶斯营地上出现的标语：“生态恐怖主义，停下来！” | 网络
“每个人都激进化了”
在这个时候，密切关注着希耶斯事态发展的俄罗斯媒体从混乱的现场信息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阿列克谢·科列戈夫，俄罗斯民族主义极端组织“北方边境”的领导人，这个准军事组织此前已因多起针对外来移民、同性恋者和穆斯林的暴力攻击行动而被俄罗斯政府列为非法组织，科列戈夫本人也因酷刑折磨他人等罪名遭到起诉和短暂监禁。2016年，还有该组织的数名成员因“展示纳粹符号”和攻击反法西斯主义者而被法庭定罪。
尽管今年1月，科列戈夫的一位亲密同伴叶塞夫曾在网络上发帖，抱怨该组织成员因“民族主义意识形态”而被禁止参加希耶斯营地的抗议活动，但到今年秋天，叶塞夫已经出现在希耶斯营地抗议者的大合影当中，科列戈夫的社交页面上则宣称，他眼下的主要任务是“在反对建造垃圾填埋场的斗争中捍卫科米共和国居民的利益”。**
● “北方边境”两名成员在希耶斯抗议营地展示民族主义旗帜 | 网络
在此之前，出现在媒体镜头前的希耶斯抗议者多为附近的普通居民，但科列戈夫和他的同伴的出现显然正在改写这场运动的性质。
11月16日，俄罗斯著名左翼独立媒体《新报》以《法西斯分子》标题发出社论，警告这些极端分子可能正在“污染”希耶斯的生态抗议活动，并提出，这其中可能存在某种“无间道”。
一天后，长期播报希耶斯运动进展的网站“7x7”发出署名反驳文章，称《新报》的解读并不符合事实：“大多数人从未见过您口中的这位激进民族主义者……这是长达数月的（当局方面）最不诚实的对抗的结果，在这场对抗当中，每个人（共产主义者，环保主义者，企业家）都激进化了。”
或许不应将“7x7”发出的这篇文章视为某种正式声明——直至目前，希耶斯的抗议活动中并未出现足够知名的领导者，但二者在一些基本事实上没有分歧：俄罗斯民族主义者正在成为希耶斯抗议运动中一支可见力量，在更大的范围内，过去几个月来俄罗斯全国的民族主义游行中都出现了希耶斯的影子：11月5日，在莫斯科最近的一次民族主义者集会上，有人喊出了“希耶斯是我们的”口号。
区别在于如何理解这支力量的性质：来自外部组织的进入，还是内部旧有成员的逐渐转化？
● 2019年11月的希耶斯临时营地 | 新报
无论如何，希耶斯的命运迄今仍是一个问号：11月中旬，一张既无落款也无签章的“通知”出现在抗议者的临时营地，它声称，将于11月18日对营地进行“强制拆除”。新一则流言也随之不胫而走：据说，民族主义“志愿者”们正准备着要对前来拆除营地的人发动一些暴力攻击。
二者都没有发生。11月18日，除了闻讯而来的记者和两位来表达支持的莫斯科市议会议员，严阵以待的抗议者没有迎来任何访客，在遥远的莫斯科，这一天倒又有几位官员以“私人身份”对抗议者表示支持，而计划中的“生态科技园”，依然悬而未决。（责编/朱凯）
注释：
*：Я/МЫ ШИЕС（我/我们是希耶斯），该句式源自2015年查理周刊枪击案后法国的Je suis Charlie（我是查理），2019年6月因国内多家主流媒体同声声援被构陷的调查记者格鲁诺夫而成为俄罗斯近期抗议运动口号的一个经典格式。
**：希耶斯地区位于两州交界地带，在行政区划上属阿尔汉格尔斯克州，但在地理上距离科米共和国几个较大的市更近，因此参与当地抗议活动的人士也多来自科米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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