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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起于白俄罗斯“硅谷”

小世儿 世界说 2020-09-17


9月13日,最新一次周日集会在白俄各大城市发动,如果不了解在这个国家刚刚发生以及即将发生的种种,这一次集会看上去与此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无论从规模,行动路线,还是基调上,这次“英雄游行”都一如往常,尽管军警再一次摆出重兵压阵的态势,但担忧中的大规模暴力冲突也并没有发生。


但,这是一次没有领导人的集会。


刚刚过去的这一周,白俄罗斯反对派召集的协商组织“国家协商委员会”已经暂时瘫痪。9月9日,“三驾马车”中唯一一个留在白俄境内的反对派领导人玛丽亚·科列斯尼科娃正式被确认在明斯克一家拘留所遭到拘留,同天另一位协商委员会成员、律师泽纳克也遭逮捕,至此,协商委员会七名成员中仍在白俄罗斯且保有人身自由的只剩下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著名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一人。


但局势并未因此停摆,事实上,外界讨论中的“反对派领导人”原本就不曾在运动的组织方面扮演什么角色。科列斯尼科娃几周前曾在采访中透露,她对于街头抗议的时间、地点或主题一直以来毫无概念。真正策动游行的是Telegram上一个名为“NEXTA”的订阅频道,其运营者自2018年就在波兰政治避难,再未回过白俄罗斯。


● 9月13日NEXTA频道对于抗议现场情况的实时更新 / 网页截图


而街头运动的参与者并不认为运动存在任何形式的领导。“这一次国家面对的问题在于没有领导者,”来自明斯克的程序员基里尔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领导。”


从9月6日的抗议开始,在这次改变国家历史的大选中扮演了关键角色的网络计票平台“声音”宣布启动最新一个统计项目“我散步”,要求参与集会的抗议者同时在平台上传标签和现场图片。与“NEXTA”类似的是,“声音”的主要参与者如今也已经出于安全考虑离开了白俄罗斯。


9月14日,卢卡申科将在索契与普京进行一次各方瞩目已久的会面,国家局势如此,卢卡申科此行不免让人联想起二十七年前他另一次访问,那时为了拉住私有化浪潮的脚步,尝试建立“统一国家”,他曾说过,“我已做好了屈膝前往俄罗斯的准备。”


● 9月13日明斯克的游行 / Tut.by


二十七年过去了,卢卡申科还是卢卡申科,但对手早已不再是“资本主义腐败分子”。如今他真正的劲敌隐藏在网络和代码背后,这或许正反映了某些关键问题。


“你知道吧,”基里尔问我,“我们总统看起来就像个石器时代来的人。”


苏联活化石


过去十几年里,IT行业之于白俄罗斯不啻于一个奇迹和神话:在一个经常被称为“苏联活化石”、几乎仍原封不动地保持着计划经济和生产资料公有制的国家,却诞生了整个东欧发展最快的“新硅谷”。2019年,IT行业在白俄罗斯GDP结构中的占比已经逼近农林渔业的总和,显著高于建筑和交通,连续第七年成为国家经济最突出的增长点。


● 2019年前10个月IT业占据白俄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为6.1%,农林渔业合计为7.2% / 白俄罗斯经济部


如果考虑到卢卡申科面对2020年的新冠疫情开出的独门秘方仍然是“去地头开开拖拉机”,你会理解这种反差有多么强烈。


比起其他前苏联加盟国,白俄罗斯在过去三十年里走过的是完全不同的发展历程: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它就是整个苏联版图内仅有的“社会主义孤岛”,反对戈尔巴乔夫改革,也排斥所有变革尝试,1991年有关苏联命运的全民公投当中,83%的白俄罗斯人选择了维护苏联,直到苏联解体后,短暂开展的市场化改革在白俄罗斯角度仍像是个被迫接纳的舶来品——只是因为和俄罗斯的经济联系过于紧密而无法免于影响。


● 1992年白俄罗斯矿工在明斯克举行绝食抗议 / Tass


1994年,以年轻有为著称的前国有农场经理卢卡申科依靠“打击腐败”、“维持现状”等承诺正式上台,此后十五年,他也几乎完成了当初的承诺:停止私有化,在保持国有制大体不变的情况下保证了经济增长。1997-2009年,白俄罗斯的经济发展速度与拉脱维亚和立陶宛几乎同步,依靠放弃改革,卢卡申科成功地减轻了改革给国家可能带来的阵痛。


直到今年8月16日,卢卡申科在自己选后第一次面对公众的演讲当中仍在试图重申这一切:“我记得1990年代,”他在明斯克独立广场上说:


“您要求不要将工厂私有化。您要求不要从农民手中夺走土地。您要求不要引入付费医疗和教育。您要求将荣誉归还给官兵。简而言之,您要求我,一个非常年轻,没有经验的人,带领人们远离深渊。”


● 8月16日卢卡申科在明斯克独立广场上的讲话 / 网络


卢卡申科讲的都是实情,但事情早已发生了变化。自2008年直到2020年,白俄罗斯经济总量仅增长了3.6%,其中2014-2019年的全部增长仅0.4%,作为国家经济绝对命脉的国有企业所能吸纳的劳动力人数逐年下跌,尽管仅占经济总量三成左右的私营经济每个岗位所获得的利润大约是国有经济的两倍,企业仍然必须支付高昂的税收以填补国有企业的巨额亏损。


IT业的奇迹恰恰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之下:2005年,为了阻止大学毕业生持续外流,促进经济现代化,卢卡申科在当时刚刚卸任不久的前驻美大使的建议下签署了创办明斯克“高科技园区”的总统令。


不止一位受访者相信推动这一决定以及给予IT行业相对较大的自由空间的根本原因在于卢卡申科对计算机和互联网毫无认知,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将是一个改写他和国家命运的决定。


那位提出建议的驻美大使名叫瓦莱里·塞普卡洛,他在2020年5月宣布参选总统,7月遭到逮捕威胁,随后逃离白俄罗斯。全白俄境内如今有超过1500家互联网企业,其中高科技园区入驻近400家,8月12日,他们联名签署了一封谴责选举结果造假、要求当局停止暴力行为的公开信,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集体发声并付诸行动的行业。并不令人意外的还有,合作搭建了“声音”平台的那四十多位白俄罗斯程序员,也同样来自这个此前已数次引起国际瞩目的“新硅谷”。


孤岛上的“新硅谷”


白俄罗斯IT业得以在短短十几年里实现全面繁荣的先决条件,或许也正是这个秋天给卢卡申科造成最大麻烦的问题:这是一个无比适合远程和分头工作的行业,它拥抱变化、开放和合作。


● 明斯克高科技园区接待大厅 / 网络


依靠远程工作,白俄罗斯IT企业得以无障碍地进入国际市场,并迅速获得了来自欧美的订单,2018年的一份统计数据当中,白俄罗斯IT业60.5%的产值来自外包,其中最为耀眼的软件外包公司EPAM(Effective Programming for America)在2019年进入了福布斯“全球增长最快的100家公司”榜单,它同时也是“声音”主创者的工作单位。


还有不少国外IT企业开始在白俄罗斯开设分公司,本次风暴当中出现在风口浪尖上的三家IT公司都位于这个行列:起初是8月10日遭到军警搜查的Uber和Yandex Taxi明斯克办公室,原因是白俄强力部门试图通过获取这两家网约车公司的后台数据来追踪抗议者;后来是9月2日开始连续遭到搜查和逮捕的PandaDoc,原因很可能是它的白俄罗斯分部负责人在抗议爆发之初抛出了“愿意为所有因不愿镇压抗议者而丢掉工作的军警提供财政援助”的公开承诺。


自有品牌也在开花结果:风靡世界的战争类游戏《坦克世界》和即时通讯软件Viber都出自白俄罗斯。


● 《坦克世界》游戏概念图 / 网络


所有这些都给停滞中的白俄罗斯经济带来了一些久违的新气象:它将大批受过高等教育的技术人才留在了白俄罗斯境内。“至少它为国家创造出了许多工作岗位,而且是收入可观的岗位。”阿尔乔姆·伊林解释说,他同样来自明斯克一家软件公司。截止2019年,IT行业平均工资已经是白俄罗斯平均水平的400%以上。


“不仅是程序员,”基里尔强调,“还有商业分析师,设计师,翻译,经理人,清洁工和商业中心建筑工人,等等。”


由于业务与国外联系紧密,许多白俄罗斯IT公司在海外设有办事处或分公司,这使得移居国外对从业者而言更为容易,但即使如此,大多数人仍选择留在白俄罗斯。“它让人们不用跑到欧盟去,在自己的国家也能找到好工作,”基里尔在提到高科技园区时说。


创业者对此感受更为强烈,AheadWorks公司老板在2019年与媒体的采访中说,“明斯克周边直径1500公里内,没有比高科技园区更舒适、简洁和有利可图的地方了。”


除了经济增长,IT行业还在白俄罗斯创造出了一个新的群体:以白俄标准拥有更高收入和更好的生活条件,同时又与外部世界保持着空前密切联系的IT行业从业者。身在迅速变化的IT世界当中,他们的学习能力、信息吸收能力与自由程度都远高于平均水平,“程序员和IT企业家是这样一个社会群体,他们不必为表达自己的看法而承担任何风险,”基里尔说,这在一个绝大多数人可能因为表达个人意见而丢掉工作的国家并不寻常。


“当基本需求得到满足,”另一位来自明斯克某IT公司的职员马克西姆说,“人就会开始思考如何能够帮助别人,并且不再忍受那些无视他的意见的东西。”


刚刚过去的这个八月,“声音”平台作为程序员群体的志愿合作成果,在白俄罗斯社会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它有不足之处,”马克西姆评价,“但优点大得多,而长远影响甚至还要更大。”


“就我记忆所及,这是程序员们第一次参与到国家的政治生活里。”一位名叫弗拉基米尔·特列吉亚科的IT工程师在给我的回信中说,“特别是在总统大选这样的重要事件当中。”


斯大林的幽灵


但对于白俄IT行业来说,“声音”平台仅仅是事件的开始。8月12日,在持续三天的暴力冲突之后,IT行业致当局的公开信被发表在行业新闻网站Dev.by上,信件发出当天签字人数就超过了2500人,多家公司数百名员工集体实名,信件发出后的几天,又有一千余位从业者以“姓名+公司+职位”格式在下面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 公开信评论中留下自己名字的部分IT从业者 / 网页截图


“我们不是政治专家,但我们专注于科技商业……创业公司无法在恐惧和暴力的气氛中存活下去。”这封公开信写道。


是什么促使这些技术精英们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如此激烈的表态?程度空前的暴力镇压是所有人给我的一致答案:“实际上,如果就让人们在街上走个几天,大概80%的抗议也就结束了。”阿尔乔姆说,“人们意识到他们没有获得注意力,就会自己散去,但(现实中)发生的是空前的、严酷的、野蛮的暴力。”


弗拉基米尔使用了一个历史比喻,“在2020年,这个国家正在发生斯大林式的政治镇压。”


阿尔乔姆的联想甚至更加激烈,“在学校历史课上我们一直在谈论二战期间法西斯分子在白俄罗斯土地上的暴行,”他说,“然后突然之间,这些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家伙开始残酷殴打和平抗议者。”


● 抗议者在明斯克街头声援有员工被捕的互联网企业PandaDoc / Tut.by


平心而论,本次卢卡申科在应对抗议方面并未表现出什么特殊变化,正如基里尔所说,“除了2015年,卢卡申科执政期内每次选举都有抗议,2010年的上一次大规模抗议中军警也镇压了全部抗议者。”2020年,卢卡申科只是遵循了此前延续多年的反应模式,但在移动网络时代正式来临之前,不是每个人都能接收到如此之多的现场视频。


与此同时,持续三天的断网又成了刺激这些互联网公司的另一条导火索,直到8月11日全国网络恢复以后,白俄罗斯境内移动网络仍在每一次大规模抗议活动爆发时出现数小时临时访问限制,并且运营商甚至也承认了这一切并非技术故障。无论立场激进与否,每一个人都向我强调了网络不稳定给整个行业带来的威胁感:这的确意味着互联网行业随时可能“猝死”。


决裂,抑或分道扬镳


接下来将会如何?两位程序员不约而同地使用了“等待”这个词,弗拉基米尔写道,“下一波暴力浪潮等待着我们,”阿尔乔姆则说,“非常艰难的时期正等待着经济。”


已有许多从业者和公司所有者明示或暗示过接下来势必发生IT企业和技术人才的大规模外流,对于许多邻国来说这或许将是一次难得的发展机遇,在一部分情况下,试图借此机会从白俄罗斯“挖角”的努力甚至是公开的:9月14日,哈萨克斯坦科技园区“阿斯塔纳中心”总经理马吉耶夫向Dev.by表示,他们正在积极联系白俄罗斯IT公司,希望吸引他们将办公室搬迁到阿斯塔纳,“为此我们已经发出了数百封电子邮件。”在哈萨克斯坦,“阿斯塔纳中心”被认为是明斯克高科技园区的对应物。


● “阿斯塔纳中心”接待大厅 / 网络


对于程序员个人来说,做出决定的时间也在变得日益紧迫:每一个人都承认他们在考虑移民,只有基里尔一个人回答说,他目前还不会离开白俄罗斯。“我并不特别害怕,”他说,“就像所有不打算逃到任何地方,而是每天出去参加集会的白俄罗斯人一样。”他是我接触到的所有白俄IT业人士中最年轻的一位,刚刚过去的总统大选是他人生中参与的第一次选举。


而等待着白俄罗斯的会是什么?


“极有可能,会有大量的专业人士离开国家,只要他们有机会。”阿尔乔姆说。而原本就举步维艰的白俄罗斯经济或许将滑向更深的泥潭,毕竟,在局势的另一边,传统行业的罢工浪潮也还未结束。


马克西姆的看法或许最为乐观,他相信抗议已经取得成功,“即使街头运动结束,当局也将被迫开始改革,不过这会是个漫长的过程,可能会花上很多年。”


“我相信抗议将会成功。”基里尔说,“已经没有可能停下了。”


“信息技术是所有国家的未来。”弗拉基米尔写道,“然而,我们的领导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责编 / 权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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