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下雨，匈牙利炒了气象台台长

在一次失准的天气预报——他们说那一天会下大雨，但实际上没有下——之后，国家气象台的台长和副台长被双双解雇了。

这起令人错愕的事件发生在8月21日的匈牙利：国家气象台在8月19日预报20日可能发生暴风雨，降水概率达到75%-80%，这一预测导致匈牙利政府将原定于那一天的圣史蒂芬节烟花表演推迟了一周，但20日天气晴好，并未下雨。匈牙利国家气象台的台长和副台长在21日被宣布解雇，此事当即在匈牙利国内引起激烈争议，又一天之后，这个消息登上了几乎全部国际媒体的版面：气象预报是一种概率，不是百分之百准确，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科学常识，但在今天的匈牙利，常识似乎正在越来越不起作用。

“75%，不下雨的概率是25%。”一位网友在亲政府媒体Mandiner的相关消息下评论，“你买过彩票吗？你赢得任何奖品的概率都比这个要低得多。”

一场未能如期而至的雨

●2019年的烟花表演 / MTI

8月20日晚，布达佩斯天气晴好，预计中有75%-80%发生概率的暴风雨并没有来，但来自舆论的风暴却揭开了序幕：由匈牙利执政党菲德兹（匈牙利青民盟）支持的多家亲政府媒体在20日傍晚前后开始将矛头指向国家气象台，认为他们应对取消的烟花表演负责。21日早上，一位以亲政府立场著称的时政评论员在一台电视访谈节目中表示，他不能排除“烟花表演的取消是有人蓄意破坏的结果”。

当天下午，匈牙利政府技术和工业部长拉兹罗·帕科维奇出面宣布了这次解雇决定，在近年的匈牙利政坛，他被视为奥尔班的“红人”。

帕科维奇和随后出面维护这一决定的奥尔班政府幕僚长格尔戈利·古尔亚斯均表示，解雇气象台台长Kornélia Radics和副台长Gyula Horváth的决定不是8月20日天气预报失准的结果，而是由于长期存在的对国家气象台工作的不满。至于这种不满究竟来自于何处，帕科维奇的表述十分模糊：据他说，技术与工业部接到了几起来自太阳能产业园的投诉，称因为气象局天气预报失准，太阳能产业方面无法预测自己能够在给定时间段内向电网供应多少电力，另一方面，他表示国家气象台与民航的合作也“很不顺利”。

而根据他的说法，在他的构想当中国家气象台将在未来承担比当前更加重要的作用，因此需要做出人员改革：“在不久的将来，我计划亲自提出技术与工业部对气象部门发展的蓝图”，他暗示这将与“国家能源转型”以及未来对喀尔巴阡盆地气象情况的深入调查有关。

然而，匈牙利国家气象台没有打算接受政府的这个决定：一封联名信在8月23日被发布在该机构的Facebook主页上。这封信不仅提出，气象预报有其为科学界所公认的“固有的不确定性”，还直言不讳地爆料称，自8月19日起该机构一直受到来自“组织部门”的政治压力，“极大地影响了我们预报的发布和传播”，因此，对于政府解雇台长和副台长的决定，“我们认为这是不可接受的、毫无根据的，并且是对组织部门集体责任的错误转移。”

17位气象台官员在信件上署了名，这是除两位当事人之外气象台几乎全部高级官员和部门负责人。匈牙利媒体对此形容说，“国家气象台爆发了公开叛乱”。

科学界随即跟进，匈牙利科学院公共机构成员组织Stádium 28 Kör和匈牙利学术工作者论坛相继发出公开信表示强烈抗议，称帕科维奇的决定“可耻”。匈牙利舆论则迅速地为当前的事件找到了历史类比：作家Nyáry Krisztián在他的Facebook页面上回忆了苏联第一任气象台台长阿列克谢·瓦根海姆的命运，他于1934年被以反革命罪和间谍罪逮捕，原因是当局认为他捏造天气预报以至于破坏了国家抗旱工作。瓦根海姆随后被送进古拉格，在服刑三年以后遭到秘密处决。这个用匈牙利语发出的长贴在Facebook上赢得了14000次转发。

● 关于苏联第一任气象台台长瓦根海姆的长贴“斯大林的气象学家” / 网页截图

而风波还远远没有结束：8月25日，本地媒体援引内部消息报道称，帕科维奇为国家气象台找到的临时台长甚至不是气象学出身：这位传闻中的临时台长人选名叫László Hanyecz，只有经济学学位，但他是全气象台唯一一个没有签署那封抗议公开信的现任官员。

天气预报，能背多少锅？

从他拿出的最直接理由看上去反而是失准的天气预报影响了太阳能发电效率来看，帕科维奇似乎想要同时为数个尚未解决的难题寻找责任人：不仅是被推迟的烟花表演，更包括未能缓解的国家能源危机。

由于俄乌战争爆发后欧洲与俄罗斯能源“脱钩”加速，本就储备能力有限且高度依赖俄罗斯天然气和煤炭进口的匈牙利，在7月13日已经宣布进入“能源紧急状态”，从8月起禁止向邻国出口化石燃料，并采取措施将国内天然气产量提高33%。匈牙利85%的供暖依赖俄罗斯天然气，这个国家全国总储备能力不到3亿立方米，但年消耗量却达到10亿立方米以上，注定需要依赖其他国家“输血”，然而，匈牙利此举与欧盟的供应安全监管直接冲突，而尽管该监管规则要求各国以国家间团结协议为基础制定相关政策，但直至目前，还没有任何欧盟成员国与匈牙利签订国家间团结协议。此外，这些紧急状态下的措施也都与匈牙利的气候承诺背道而驰。

事情至此进入了一个僵局，匈牙利脆弱的能源地位和叛逆的欧盟内形象正互为表里，相互加强。

而在匈牙利国内很多人看来，当前的局面还远远推不到布鲁塞尔或是莫斯科的头上，匈牙利政府在过去十余年里对于能源转型的忽视与偏执对待，才是造成如今不上不下尴尬局面的根本原因。尽管自身并无优越资源条件，但匈牙利的可再生能源占比在欧盟以及维谢格拉德集团中一直位居倒数，这使得它对外部能源的依赖程度居高不下。过去十年，匈牙利可再生能源中只有太阳能发展迅猛，至2021年，可再生能源在全国电力供应中的比例达到19.2%，其中10.6%来自太阳能，占可再生能源的55.2%，生物质和风能分别贡献了可再生能源发电的25.9%和9.5%。在总体发电量中，核电和化石燃料仍分别占据44.7%和35.1%。

在这之中，政府决策是政治优先还是科学优先，一直是争议下隐而未发的核心问题。

● 匈牙利政府技术和工业部长拉兹罗·帕科维奇 / 网络

气象台风波爆发以后，匈牙利绿党LMP议员László Lóránt Keresztes以议员身份向帕科维奇发出公开信，要求其“照照镜子”并对信中罗列出的一系列问题进行正式书面答复。这封公开信不仅要求后者澄清他在解雇气象台台长一事中所扮演的具体角色，还涉及了两大历史遗留问题：匈牙利被无端搁置的风能开发，以及政府在能源现代化、建筑隔热、提高能源效率等方面多年来的无所作为。

匈牙利自2016年起就在事实上用行政命令叫停了全部新装风能，而上一次风能开发招标已经要追溯到2006年。至今为止，这一决定的具体原因仍然众说纷纭：公开理由是政府对风能发电的效率持怀疑态度，但在其他解读中，奥尔班的个人喜好、政府官员家族在太阳能产业中的投资、为了政治利益需要使用俄罗斯贷款扩建核电站、以及出于政治倾向考虑（例如认为风能较“左”）都被列入了可能的原因清单。

“多年来，您一直无法为您的不专业决定提供一个有效的论据，例如匈牙利禁止使用风能。”Keresztes在公开信中写道，“难道没有看到，在这种政策下，无视国内的科学和专业从业人员，已经对匈牙利造成了严重的损害吗？”

烟花，但不止是烟花

即使风波仍在蓄势，但在当前匈牙利政府看来，被推迟到8月27日举行的烟花表演仍是目前超越其他一切问题的最重要的事。

圣史蒂芬节在匈牙利被视为国庆日，它庆祝史蒂芬一世于公元1000年成为匈牙利国王，圣史蒂芬节因此被视为匈牙利建国千年的庆典。在这一天举行盛大的烟花表演，是匈牙利传统之一，这也被认为是欧洲规模最大的烟花表演。

气象台在庆典之前受到的特殊重视与压力也并非仅出于对表演效果的担忧，十六年前的2006年8月20日，一场风速高达100公里的强风暴恰在这一天抵达布达佩斯，造成300余人受伤，5人死亡。

但在立场倾向民族主义和保守主义的奥尔班政府上台以后，象征着民族骄傲和国家传统的圣史蒂芬节的意义更加至高无上。

今年宣传该活动的网站称，计划中的表演将描绘“从基督教匈牙利诞生到现在的一千年的浓缩编年史，重点关注民族价值观课程”。这场烟花将汇集“匈牙利历史上伟大时期和重要时刻的画面，强调了重要的民族价值观，也可以为日常生活提供道德课程。”

在当前邻国战乱、国内通胀严重、本币不断贬值的大背景下，这场计划中的盛大表演在民间受到的不仅是欢迎：早在这场引发风波的暴雨失约之前，匈牙利已有近10万人在请愿网站上签名联署，要求取消这场烟花表演：“在一个货币日益贬值而物价上涨的国家，这种奢华的奇观是没有容身之地的。”

这或许也是使得一次天气预报能被怀疑是“蓄意破坏”的心理背景：烟花表演的成功与否，已经成了一种政治话语权的争夺。

● 烟花表演新海报 / 网络

直到目前，几乎所有匈牙利新闻媒体网站都将同一张广告图放在了版面显眼位置（见上图）。新的表演时间8月27日被用红色标注，上面最大的一行标语是：“让我们在新的时刻一起庆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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