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正月,一份请愿书放在了汉王刘邦的案头。
上书人是当时的中国身份最尊贵的7个人,分别是楚王韩信、韩王韩信(韩国后人与名将同名)、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故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和燕王臧荼,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就是诸侯王。
诸侯王们共同拥戴与他们同级的汉王刘邦即皇帝位,理由是:
(1)灭亡无道暴秦,刘邦先入关中,虏获秦王,在灭秦事业中功最高;
(2)刘邦对各个诸侯王裂土封疆,有大恩德,立皇帝尊号,方能区别主从。
看到这封奏疏,刘邦没诚意地推让几句后,就亟不可待地以“便于天下民”的理由,泰然受之,换句话说,是“人民选择了他”,让他成为中国史上第一个被选举上台的皇帝。
在7个人的“民主程序”走完后,在山东定陶,一条名为氾水的小河北岸,前齐王韩信的军营旁边,7位心情各异的诸侯王,与汉王朝的太尉卢绾带领下的300名文武官员,一同见证了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一个54岁的老者,曾经的泗水亭长,父亲口中的无赖子,一步步走上皇位。
01
这个仪式,当时是空前的创举。在这之前可知的历史里,商汤是“天命玄鸟”的后人,是殷商部族的领袖,建立的是天邑商、大邑商,他灭亡夏桀是诸侯伐君,在这之前早已经有自己的宗庙、臣民。
此后的周武王是后稷的子孙,在古公亶父的时代,已经建立了自己的方国,到周文王时代已经是西土的伯主,最终于牧野一战灭商,是周武王的能力也是世代的积蓄。
即便是并吞天下的秦始皇,他的祖先是传说中辅助大禹治水的伯益,是商朝的忠臣飞廉、恶来,经过周朝的蹂躏和统治,嬴姓后人,终于在周的分封之下,建立了秦国、赵国,经过多少代国君的努力,一统六合。
换言之,他们都是贵族,而刘邦,沛县丰邑中阳里人,《史记》连他爷爷的名字都没有记载,只将他的父亲写作刘太公,母亲写作刘媪,一个刘老爷爷、一个刘家老太太,起码到他父亲这一代,不要说卿大夫,连士都不算了。
前代叫并吞,叫取代,前代有亲族,有臣从,他有什么?
刘邦什么都没有,所以他的王朝并不是“家天下”,而是一圈圈的联盟,他和妻子吕雉的家族的联盟;他和萧何、周勃等等代表的3万丰沛元从的联盟;他和以韩信为代表的随他入汉中的10万诸侯子的联盟;他和臧荼、张敖、韩王信等等六国后残余的联盟;他和英布、项伯等等项羽残余势力的联盟。
联盟的对手,就是天下的百姓,所有以上这些人,都在竭尽全力用手里的刀剑,将本属于一个个“人”的前途、财富、家庭,乃至于生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刘邦希望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他的一生,就一直沉浸于分辨自己人、敌人的“剥玉米”式的游戏。
▲电影《王的盛宴》中韩信之死
这个游戏,放在《史记》里总结,就是一句:
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这个游戏从“做玉米”,就像毛泽东对胡耀邦所说:
政治就是,把支持我们的人搞的多多的,把反对我们的人搞得少少的!
争天下的时候,刘邦把自己的联盟者搞得多多的,得天下之后,则致力于把自己的敌人搞得少少的,这个“争”与“得”的转折点,就在定陶,就在韩信的军营旁边,就在那个草台班子一样的祭天高台上。
这是一个分界点,在这之前,刘邦是法理上与七位诸侯王平起平坐的汉王,只是他拥有的武力最强,足以压倒所有的竞争者。在这些潜在竞争者的眼里,比如已经第二次被闯进军营夺去兵权的楚王韩信、比如在楚汉决战中敢于放刘邦鸽子的梁王彭越、再比如日后逃亡匈奴当汉奸的韩王韩信,刚刚灭亡项羽的刘邦,不过是又一个位在诸侯之上的西楚霸王。
在这之后,刘邦成为了诸侯王的君王,是他们的效忠对象,是天下的共主,反对他,就是在反对之前共同作出的盟誓和承诺,可能面对的就是“天下共击之”。所以,刘邦宁可在皇后吕雉、丞相萧何这样重要的人物全部缺席的情况下,完成这个简陋的仪式。
趁着灭亡项羽的时机,7个诸侯王身在联军之中,搞一下“民主”,把自己的皇帝身份敲定,确认上下名分,是刘邦的最优选择。相对这个结果,定陶不是长安、洛阳,氾水之阳不是长乐宫,政府班子不齐整,礼仪制度不完备,全都不是事儿。
这就是“名分”的力量。
02
这个道理,韩信懂、刘邦懂,甚至连齐国的一个戍卒娄敬也懂。
娄敬在洛阳见到了已经当上皇帝的刘邦,问他:“陛下在洛阳建都,是要学周王朝吗?”刘邦应是。
娄敬不太给面子,直接指出:“陛下得天下和周朝大不一样,学不来的。”
有什么不一样呢?
娄敬告诉他,周朝积德行善十几代人,到了文王、武王两代才天下归心,八百诸侯在孟津追随伐商。直到成王即位,才在周公的辅佐下营造洛阳新都,后来周朝衰落,诸侯不朝,不是周朝德薄,而是形势逼人。
反观刘邦,一路打过来,大战70场,小仗40场,因此死者不计其数,和周成王、康王比民心,那是完全没法比,还不如西入关中定都,纵使关东大乱,起码还能保全秦国旧地,大不了学秦国再打一次统一战争就是了。
听了娄敬的话,刘邦又被关东籍的功臣劝阻,直到留侯张良表态,汉帝国才正式决定西迁关中,定都长安。
这段君臣对话中隐藏着什么心照不宣的信息?
其实很简单,周朝的统治是依赖于政治传统的合法性,即“德”;而汉朝的立国则依靠的是军事占领,即“力”。
这里的“德”是什么意思?
并不是慈善、仁厚,而是已经成为传统的“习惯”,也就是人们早已经习惯了周朝的统治,通俗地说,我爷爷时候跟随周天子、我父亲跟随周天子,我也跟随周天子,就把“习惯”变成了传统,成为不需要解释的道理。
在现代人看来,“德”是虚妄的,“力”是实在的,却恰恰忽视了,“力”会随着时间发生强弱逆转,但在中国这样一个从未被特定宗教征服精神世界的国度里,“德”却是实实在在的历史观、世界观,是政权合法性的根基,更是解释为什么历史选择了这个政权而不是另一个政权的关节点。
娄敬指出了一个汉帝国的根本问题,在没有“传统”根基的情况下,你的“窃国”就是天下人的敌人,所以,在强秦稍稍露出破绽时,关东人会四面八方地迎立“六国后”,是这些国王的祖先们对百姓很好吗?
当然不是。
只是作为前半生都生活在“战国时代”的刘邦、项羽、张耳、陈馀们,他们对于“齐楚燕韩”的旗帜的习惯,要比“秦”多得多,而秦国依托于成文法的繁琐社会管理体制的快速复制,又一次性打碎了他们无数人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和饭碗。
此时,秦始皇面临的难题抛给了刘邦,他的选择很简单,把球再踢出去,踢给关东的诸侯王们。
而他本人的当务之急,是在他有生之年让自己的家族掌握足够的力量,一层层地“剥玉米”,让有威胁的反对者永远消失,当你翻开《史记》,就会发现在刘邦生命的最后几年,一直在征战、猜忌、杀戮,同时,将自己的兄弟子侄替换到空出来的诸侯王位上。
在这些被克隆出来的“汉”王国土地上,全盘继承了秦朝的法律体系、政治制度,连禁止民间藏书的“挟书律”和禁止三人以上无故聚饮的恶政也一概接收,刚刚开国的汉帝国,并不是什么咸与维新的王道乐土,仍旧是一个毫无自由的大兵营。
03
兵营需要敌人,也最不缺少敌人。
无论是写信羞辱吕后的匈奴冒顿单于,还是屏塞五岭的南越王赵佗,就连东方的刘姓诸侯王,也一样是皇室的敌人。刘邦死后,吕后、汉惠帝就颁布了《关津令》,以扞关(在今三峡附近)、武关(在今陕西商洛)、陨关(在今湖北十堰)、临晋关(在今陕西大荔)、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等五个关卡为封锁线的门闩,堵死关东各国从关中地区获取黄金、铜、马等战略物资的可能,同时严禁自关中向各个诸侯国的人口迁徙。
所以,诛除“暴秦”的故事,在这个时代,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因为除了“齐楚燕赵”的旗帜还在一个个诸侯国飘扬之外,人们的生活方式与秦朝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连衣服、旗帜的颜色都没有什么变化。
在这个时代,《三国演义》里提到的“炎汉四百年”的说法还并不存在,大汉王朝所尚的仍是水德。
对,你没看错。
秦始皇标识自己受命于天的“五德终始说”,以金木水火土“五行”附会王朝的“德运”,秦汉之际流行的是“五德相胜”,也就是后一个王朝的“德”克前朝的“德”。周朝是“火德”,秦朝就是“水德”,以水克火,所以衣服、旗帜全部尚黑色,把黄河改名“德水”。同时还要改正朔,把十月初一作为一年的岁首,数字也以六为基础单位。
号称遵行法家的秦朝信的这一套,其实理论基础是从儒家中来的,《礼记》中说:
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异器械,别衣服,此其所得与民变革者也。
翻译过来就是,通过修改这些和生活有关的东西,告诉普通百姓,朝廷变了。
▲电影《秦颂》中的秦始皇
不过,刘邦的新朝,在计相张苍的主持下,一点没改,在否定秦帝国作为合法政权的存在的前提下,西汉王朝全盘继承了“水德”,隔代克了一把周朝,搞了回“历史虚无主义”,因此,汉朝初年的服色、旗帜,还是秦朝那一套,同样是十月作为岁首。
只是人没有前后眼,刘邦再英明也想不到不到60年间,汉帝国中央和地方发生了诸多变动,逐渐将立国之初的合法性根据消灭殆尽,新生代们迫切需要新的理论来解释“汉之所以兴,秦之所以亡”,换句话说,就是“汉如何不亡”。
先是一个个地翦灭异姓诸侯王,换成刘氏子孙,汉高帝五年联合推举汉王刘邦即皇帝位的“诸侯王会议”不复存在,皇权的授权来源面临虚无,缺少了当年一同打倒“暴秦”的统一战线的加持,如“汤武革命”(商汤、周武王推翻前代暴政的义举)一般的正义行动变味成了一家一姓的夺权斗争。
之后是功臣集团诛灭诸吕,顺便把汉惠帝的儿孙杀了个精光,打倒“反革命集团”又搬倒了“少主”,换上了汉文帝刘恒,就连嫡长子继承制的“宗法”规则也被功臣列侯集团的政变砸得粉碎,凭借武力即可实现藩王入继大统的现实,也让诸多刘姓诸侯王心思愈发活络,前有吴王刘濞发动七国之乱,后有淮南王刘安谋反。
这之后的汉帝国,一个最重要的命题就是如何解释经过一代代的“剥玉米”,建国之初的众多联盟已经被诛灭殆尽,只剩下一家一姓的皇室塑造自己的“家天下”政权,到底是之前错了,还是之后不对?
汉文帝时代,选择“不争论”、“不讨论”,号称“无为而治”,标榜“黄老之学”,其实是将兵营解除武装,放开之前被国家垄断的“山泽之利”,也就是手工业的原料;另一方面,“罢关一通”,即允许人民在国内自由迁徙流动,促进商业流通。
与这些相比,免除田租、开垦荒地都不过是小把戏,汉初的经济恢复,真正的动力,来自于对经济的解绑,不再由国家主导的刑徒经济控制一切。与此同时,“黄老之学”中对于现状的尊重,又兼容了秦朝的法制体系和传统,推动着汉帝国半遮半掩地走进了“文景之治”。
然而,解除高压的帝国暴露出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敌人,同姓的诸侯王蠢蠢欲动,地方的豪强、巨商开始借势崛起,“谋反”成为一个时髦话题,轮流坐庄的冲动,让占有了巨大资源的体制外力量欲罢不能,镇压还是赎买,成为帝王不得不关注取舍的议题。
▲电影《秦颂》中的秦始皇
04
汉文帝时代,鲁人公孙臣跳出来上书,称“汉朝应该是土德,征兆就是出现黄龙。”
时任丞相的张苍就是议定汉朝是“水德”的人,觉得公孙臣不靠谱,撵跑了。不想,在陇西的成纪真的出现了"黄龙",汉文帝立刻将公孙臣任命为博士,专门研究“土德”的制度和历法,准备搞意识形态大变革,与前代切割。
可惜天不假年,汉文帝死了,“水改土”的大工程也没下文,汉帝国执政合法性的大题目,仍旧无解。
《史记•儒林列传》记载了一位辕固生,汉景帝的时候,因为精研《诗经》在朝廷了当了博士,有一次在皇帝面前和黄生搞了场学术辩论,主题就是“汤武革命”对不对。
汤是商汤,武是周武王,一个是夏朝臣子推翻了夏桀,一个是商朝臣子推翻了商纣。黄生说,汤、武不是顺天命改朝换代,而是弑君造反。辕固生反驳说,桀、纣无道,天下人都归心于汤、武,汤、武以天下人心的支持诛杀桀、纣,自己也是被人心拥戴立国,当然顺应天命。
黄生指出:帽子再破,也得戴头上,鞋子再新,也要穿在脚上,这叫上下有别。桀、纣再无道胡搞,是君;汤、武再伟大正确,是臣。君主做错了事,臣子不谏言匡正以尊天子,反而以错误为理由弑君,改朝换代做君王,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辕固生有点耍赖,反问:按你这么说,高祖皇帝取代秦朝的天子之位,不对?
扯到敏感话题,汉景帝只好出场叫停,说道:
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
即,爱吃肉的不吃马肝(汉朝人认为马的肝脏性燥热,能吃死人)不算不知道味道,搞学问的不讨论汤、武受命,不算你水平低。
换句话说,涉及我祖宗得天下合法性,这事儿别辩了,搁置。
在这场辩论中,辕固生持的就是儒家立场,君无道,当诛,而且还要理直气壮地诛。而黄生所持的观点,一般认为是黄老一派,要区别上下,无条件尊君,这一点上,和法家也是契合的。
问题是,政权合法性的问题是延续性的,你解释了汉高祖造反的合法性,怎么排除别人再来一次,造汉景帝反的合法性?同样,你站在汉景帝的立场上讲君臣之分不可变,他爷爷刘邦不就成了反贼了吗?反贼的天下,别的反贼再来抢一下,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吧?
所以,在更高明的解释出来之前,汉景帝只好选择当鸵鸟。
身为反贼后人的汉景帝一样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只好冷冻题目,以手中的刀枪,向同样姓刘的七国联军讲道理,最终,将一个完整的帝国和这个愁人的难题一并推给不满二十岁的儿子,撒手而去。
这一年,正好是汉帝国建国62周年。
跨过这道坎儿,汉王朝将走入新时代,跨不过去,被秦汉两代持续80年的功利主义教育培养起来的人民,终归会给历史一个答案。
(未完待续)
刘三解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 E N 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