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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玲:2016新疆行:国有农场调研札记

社科院经济所 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 2022-10-15

2016新疆行:国有农场调研札记

朱 玲

(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


 



  2016年8月下旬至9月上旬,我们一行三人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所属四个团场做问卷调查。我在途中记下的一些案例已用于课题组专著:《中国农业现代化中的制度实验:国有农场变迁之透视》(经济管理出版社,2018),现从余下的调研日志中筛选几条印象深刻的见闻。


  一

农工副业并举:第73团


  8月26日早上,兵团第四师农业局派人派车陪我们下团场。行程大约170公里,抵达73团驻地巩留县南岗。刚下车,就见73团冷政委带领一班人站在大院的规划牌前。

73团政委讲解本团产业发展规划

  冷政委对于他早几年以低价租下县里的水电站,并进一步招商引资的成就颇为自豪。在一片原本荒凉的戈壁上,先是引入一家太阳能(光伏)发电企业,又引入一家硅厂。水电和太阳能足以供给企业所需能源,硅厂除了交地租,还吸纳了73团的部分男性劳动力。距离工厂区不远,是73团引入的苗木企业。该企业既为农场提供了新增工作岗位,又在戈壁滩上培育起茁壮的幼林,将工业园区与其他功能区隔离开来。

73团引入一家太阳能发电企业

  从苗圃转到葡萄园,就见数排葡萄大棚。大棚属于73团的扶贫项目,主要吸纳哈萨克女性农工。从建棚到栽种和管理,每一环节都有农业技术人员讲解示范。大棚葡萄一般第四年进入丰果期,此前的基础设施投资、常规性投入品和农工生活费都由团场垫付。从第四年开始,承包大棚的农工每年向团场交纳实物地租,每亩40公斤到70公斤葡萄不等。73团的大棚葡萄按订单生产,每年5-6月间成熟。葡萄成长和采摘期间,程控室通过设在大棚的摄像头监控温度和湿度,葡萄采摘下来装筐编号卖给贸易公司。从田间到超市,实行产品追溯制度。

73团的新建住宅区

  近几年,中央财政、职能部委和发达省市密集援疆,每个团场都获得大量项目资金。73团的团部犹如一个小城镇,楼房成群绿茵一片。新修的柏油路边树立着路牌,不是 “镇江路”,就是“江苏路”,鲜明地昭示着道路建设资金的来源。我们去招待所午餐的时候,恰逢居住区一家超市开业,超市外墙被红色庆祝条幅密密麻麻地覆盖,颇似乌鲁木齐大商场的微缩版。

  73团还是兵团内部政企分开的试点单位。团场成立了投资、城建和农业3个公司。吴副团长原是东北农业大学的毕业生,招募进场已多年,现兼任农业公司董事长。他引领我们参观了鸡场和鱼塘。这两项投资来自团场职工,养鸡场还吸纳低保家庭入股。低保人员的股本来自团场的扶贫资金,每年除了分红和领取低保金,其中的残疾人和少数民族人员还能再领一份补助金。

弃牧转农的哈萨克农工

  在水稻田边,我访问了哈萨克农工B先生。他高中文化程度,能听懂汉语并予以简单的回答。对话困难时,他的连长(也是哈萨克族人)就过来当翻译。B和妻子原在山上牧羊,一遇雪灾就陷入贫困。团场派农业技术员教他种麦子,2015年种地上百亩。除了农田收入,他还有20多只肉羊和3头奶牛自用。一年当中,有6个月将牛羊托人代牧。B的儿子是农机手,农闲时给别人开货车,一年可挣7万元。

  B家除了按每亩每年100元的标准领取种粮补贴,还有售粮价格补贴(每公斤0.3元)。作为弃牧转农的哈萨克人,每年还能领取7000元的退牧还草补贴。B在团场的哈萨克村有一个院子,夏日居住既方便又凉快。他在场部买了一套90平米的楼房,用于冬季居住,因为那里有集中供暖。购买楼房时,B得到国家和团场给予的4万多元的保障房补贴。与放牧的日子比,他认为务农舒心多了。

  8月27日早餐后,我们各自带着问卷访户,我最先访问的是一位哈萨克女工。她丈夫在硅厂上班,婆婆领取退休金。她除了承包一个葡萄大棚,还参加服务队,挣一笔零工收入。此外,小叔子车祸身亡,未亡人离家出走,留下两个孩子,和她家一起生活。这两个孩子名义上是婆婆领养,所以他们仨都领取低保金。此外,作为哈萨克族人,他们家还有政府发放的退牧还草补贴。

  还有一家甘肃移民,早先自行到73团打工,2014年得到本地户口。夫妇俩购买了灵活就业者养老保险,每人每年缴纳5900多元养老保险费,全家都参加新农合。他们既承包葡萄大棚,又种植大田葡萄,还到别家打工。看起来体格并不强壮,却是非常勤奋。

  第三位访谈对象是一位团场长大的汉族女工,干脆利落就像电影里的李双双。2015年种植63亩制种玉米,亩产量在全场最高。她家花52万元买了一台八九成新的二手联合收割机,能够收割小麦、玉米、大豆等多种作物。丈夫开出去收割,一年毛收入至少15万元。

  两天的见闻让我知晓,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如何与时俱进,大幅度地提高生产和生活水平。尤其是,兵团社会组织依然紧密。就扶贫项目而言,兵团的组织效率明显高于农村。


  二

屯垦戍边:第77团和76团

  

  77团在昭苏县,距离73团大约120公里,可因山道上正在拓宽施工,不大好走。途经特克斯县城后路况逐渐通畅,不断有收割机和打捆机等大型农机车开过。路旁浓绿的油菜和金黄的小麦一望无际,蓝天白云下黛色的远山似乎成了田野的围墙。进入昭苏县境后,景象越发辽阔,时不时有俊逸的马群飘然而过。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人称此地为 “天上的草原”。

  77团的政委和团长都出门在外,为2016年即将收获的油菜籽和2015年因天灾造成的“芽麦”找销路去了。团里的农业股长陪我们去第十连走访农工家庭。晚餐前,我访问了两个哈萨克家庭,一名汉族职工。几位访谈对象都特征鲜明:

  其一,哈萨克连长把我带去的头一家,气氛十分沉闷。男主人患“布病” (布鲁氏杆菌)和关节炎,他忧郁地说道,浑身疼痛,去年(2015)因腰痛去私人医院就诊,花费1万多元,没有得到报销。这家的主妇曾患脑梗,几近于丧失劳动能力。她在定点医院住院的费用,90%以上都给报销了。他们的儿子考上了大专,算是家庭振兴的希望。

  其二,第二个哈萨克家庭的男主人身材壮硕,胸戴共产党员徽章,名叫哈山。他的大女儿几年前遭遇车祸,行动和语言功能因大脑受损而弱化。肇事者家里穷,哈山也就没有索要赔偿,到现在每年还需到昭苏县医院或伊犁州医院为女儿做一次检查。当地的冬季气温最低零下20~30度,居民都是购买白菜土豆和萝卜过冬。天气暖和时,房前菜地的出产就够吃了。哈山几乎是他家唯一下地和在团场打零工的壮劳力,他在菜地里还搭建了一个不大的简易蔬菜大棚,茄子、辣椒、西红柿、豆角果实累累,棚外的南瓜和大葱也生机勃勃。

  其三,距离哈山家不远的一个院门洞开,摩托车前站着一位英俊的小伙子。别人都叫他“大眼”,填写问卷时才知,他已经40来岁了。大眼很爽快,告诉我那院子是他哥哥的,不过他出钱整修过,自己的联合收割机在此放了一台。他家刚杀了一只哈桑羊在烤羊肉串,刚进屋就有人从院子里给我端来一盘。每根铁钎子上穿四五块羊肉,其中一块是羊尾巴油。烤串上撒了盐面、孜然和辣椒粉,比我以往在任何一个饭馆吃过的都香!主人热情地劝说多吃点,我坦率地回应:非常好吃,只是太咸了,我不习惯。此时就听院子里好几个人笑着学话:“太咸了!”

  大眼从10位职工那里共租地500亩,自家双职工从农场租赁100亩,共600亩地。他自己是农机手,买了3台联合收割机,雇用3名驾驶员,每年开出去挣钱。他还有200多只羊,雇用一家两口喂养。大眼毫不讳言自己有钱,自豪地指着墙上的单人大照片说,那是已逝的父亲,是第一代来此垦荒的军人。他为母亲在场部买了楼房,老人家领取退休金,生活没问题。他和夫人为自己的小家庭也买了一套楼房,与母亲住得很近。

  8月28日上午,我们仨各自再走访3户农工家庭,连长带了个小年轻开着一辆“哈弗”来接我。访问的第一个家庭只有老母亲和男主人在家,庭院里不但有蔬菜,还养了一群鹅,全都是用来自食的。男主人的女儿考上伊宁的中学,夫人在伊宁市租房陪读,前一天刚带着女儿去学校报到。第二家男主人的父母都领退休金,坐在院子里晒干菜,院子里圈养了一群鸡,也是用来自食的。

  第三家的男主人一看就病怏怏的,原来真是罹患肝病。他夫人来自四川,就像电影《牧马人》里的女主角一样,跟熟人来新疆,目的就是嫁人。不过她早已反客为主,无论我问到什么,都被她抢答了。男主人只能在我提示下,腼腆地抓住机会补充几句。这位川大嫂最为气愤的事儿,是她为公婆做饭不能打工挣钱,公婆却把退休金交给小姑子管理,以至于连长几次提醒:“北京来的专家不管这些事情”。

距离77团最近的中哈边境线,哈桑沟里的中方一侧

  午餐后,77团新到的副团长陪我们观看最近的边境线。那里叫哈桑沟,沟口住着一家哈萨克职工,男主人兼任巡边员和信息员。没有他的引领,边防军是不会放我们进去的。哈桑沟里溪流清澈,水声悦耳。阴坡上云杉挺立,阳坡一面与哈萨克领土之间有铁丝网区隔,双方领土之间蜿蜒盘踞一条狭窄的隔离带。

位于76团驻地的“格登碑”


格登碑简介

登碑亭远眺

  从哈桑沟出发,前往76团驻地参观格登碑。碑文为乾隆皇帝撰写,为的是纪念1755年平定准噶尔上层叛乱的战绩。碑亭正对哈萨克斯坦一端的村庄,两国以小河为界。76团一侧的草地上书写了巨大的白色标语:“种地就是站岗,放牧就是巡逻”。76团副团长带了一位干事过来,讲述了双方如何设水闸、怎样分配水源和定期会晤的故事。他俩还指点着沿中哈边境分布的74团和75团的位置,介绍各团的人口、资源和社会经济简况。站在边境线上,自然而然就对屯垦戍边的含义、对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维护祖国统一的作用有了实感。在格登碑前欣赏祖国的高空、大地和群山,爱国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格登碑坡下,76团在中哈边境线中方一侧刷写的标语:“种地就是站岗,放牧就是巡逻。”


  三

维护民族团结:第64团


  8月30号早上,我们从伊宁出发去64团。该团驻地在霍城县可克达拉,距离霍尔果斯口岸不远,那里的原野是著名歌曲《草原之夜》诞生的地方。64团赵政委提纲挈领地陈述了本团的特点:

  1、64团成立于1954年,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同龄,早先名叫可克达拉农场。首批开垦者是新疆“三区革命”时的“民族军” ,在兵团系统中可谓少数民族聚居团。

  2、它也是边境团,驻地内有10公里的边境线。(在国定边境县内的团场,都划为边境团,享受中央财政给予的多项补助。)

  3、驻地毗邻沙漠,耕地多盐碱。人多地少,少数民族职工收入低。

  4、被国家列为贫困团场,享有多种扶贫资金援助,但绝大多数是项目资金,专款专用。基层连队有些事,阿訇能办,连队没钱办。

64团一位维族女工的葡萄种植账单。她丈夫来自外县农村,因心脏病丧失劳动能力。好在她身强体壮,独自经管葡萄大棚和庄稼。她说不清家庭收支时,就找出团部给做的2015年结算单。财务表的明细项目均有维文标注,连长把主要收支项朗读了一遍,受访女工连连称“是”

  座谈之后,我们仨分头入户做问卷访谈,其中一位用半天时间专门与赵政委对话。我去的12连是个维族连,连长和工会主席(女)陪同,连长给当翻译。印象最深的观察有这么几条:

  第一,几乎家家有慢性病人或工伤后遗症患者。贫困家庭或多或少地都得到援助,或有低保待遇,或有食物救济(大米、食油、白面)。

  第二,多数家庭承包葡萄大棚,得到团场担保贷款、生活费和生产资料垫支,以及栽培技术指导和培训。

  第三,每个家庭都送子女读书,少数民族学生的学杂费和食宿费减半或免费,但家庭支付班车费。

  第四,遇到一个家境良好的维族家庭。主妇领取养老金,女儿从维族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在乌鲁木齐男科医院当护士。姑娘非常漂亮!写了一手秀气的汉字。听我夸她好看,父母和弟弟都很高兴,展示了200多平米的房间,内有男主人安装的锅炉,吊装的顶棚,还有各类电器和自来水。这家的儿子高中毕业,考取一家大专,学习设计装修。

  第五,遇到两位当家的女性。走进其中一户大门,我便用早上学到的维语问候 “亚克西姆!”没想到,女主人用流利的汉语回答“你好!” 与她夫妇俩对话无需翻译,连长干脆蹲到一边儿抽烟去了。女主人操着一口“新疆白磕”(当地口音的普通话)讲道,她和丈夫是国军军官的后代,两人都从汉语教学的学校毕业。她高中文化程度,同班同学中有的当官,有的是富人,只有她命运不好。

  她和丈夫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已出嫁。家里有罹患多种病症的母亲,一个失去劳动能力的弟弟,还有另一个弟弟去世留下的遗孤。她家原在三连,那里的职工都从维语教学的学校(“民校”)毕业,不说汉语。她们夫妇讲不好维语,在三连呆不下去。转到十二连后,分到20亩地耕种,依然贫困。团场每年给些救济,家里养鸡自食,通过扶贫项目得到一头奶牛,现在还有一头牛娃子。

  午餐后,趁着住户访谈的间隙,我请兵团政研室的小宋作陪,去十二连的驻村工作组聊天。组长姓谭,是四师交通局的副局长。聊天中得知:

  1、师部派往地方的驻村工作组,每年每组配备50万元用于所驻村的民生项目,派驻团场连队的工作组每年每组20万元。

  2、一般担任组长的是处级干部,副组长为科级干部,成员为科员和干警。他这一组共5人。

  3、驻村/连队工作组的组长都会设法从原工作单位争取项目资金。谭组长从交通局争取到560万元修建连队道路(沥青路面),258万元用于自来水入户、连队路灯和广场项目。  

  工作组如此作为,有助于汇聚民心,其成员一般三年一换。小宋强调,全疆参加驻村工作组的人数差不多13万!由此我愈益感受到,稳固边疆是多么不易。对兵团和全社会而言,促进新疆的可持续发展依然任重道远。

  (2020年12月6日定稿,《经济学家茶座》刊发于第89辑 )

编稿:张佶烨;审校:王砚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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