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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报调查 | 独家调查:女记者红梅之死——坚硬的世俗

2016-04-24 王永钦 中国妇女报


大门、墙角、背风处,春节时怒放的鞭炮屑堆成一小撮,赖着不走。鲜红的春联依然在岗,站在侧窗玻璃前踮起脚,记者隐约看清了屋内的一切,窗台上三盆叫不来名字的花已渐枯萎,地面整洁、空荡。警方的警戒线把大门外圈了一个大圆圈,一辆无精打采的汽车乖乖地被圈在中间。



结婚15年,红梅在自己家里离开了爱她的亲人


2016年4月21日晚七点多,库布其沙漠的沙子被初醒的春风一撩拨,就肆无忌惮地四处游荡,人的嘴抿的死死的,沙子却不知施了什么法术,已经在上下牙的摩擦中窃笑了。仅仅十几天时间,黄沙就在没有主人的屋子里聚集了一层。



案发现场,没有了主人,花也渐渐地枯萎


这儿就是红梅生前的家,年仅41岁的她,4月6日下午死在了自己家中。丈夫金柱当即被公安带走,以涉嫌故意伤害罪被刑事拘留。抢救的医务人员告诉红梅的姐姐咏梅,她们来了人就没了。


“结婚后我们就提心吊胆,感觉迟早出事”


15年前,红梅不顾家人反对,和青梅竹马的同学金柱喜结良缘,走进这处宽大的新房。15年后,两人13岁的儿子小布(化名)却亲眼看着妈妈的尸体从眼前抬出家门。15年前婚礼的鞭炮憋着劲炸响,碎屑和如今墙角的一模一样。


红梅的家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市杭锦旗锡尼镇锡尼小区,是一栋小二楼。锡尼镇是杭锦旗的旗府所在地,只有3万人一条主街道,党政大楼的对面就是大片的平房区。这里最豪华的宾馆标间也就一百多,记者吃饭、买水果的花费叫人窃喜。



红梅和咏梅姐俩


红梅和咏梅姐俩是杭锦旗广播电影电视服务中心的记者,一个是主任,一个是副主任。七十多岁的父母都曾是老师。出事后,年迈的二老住在红梅舅舅开的宾馆中,宾馆正对着杭锦旗广播电视中心,就隔着一条马路。舅舅李功勤说:“一有时间,红梅就来宾馆帮忙,以后再也看不见她了。”



暂住在宾馆的父母从窗口就能望见红梅的办公室


红梅的爸爸哈斯生卜尔今年72岁,妈妈祁翠英71岁,退休后哈斯生卜尔创办了一个老人艺术团,自任团长,祁翠英是副团长兼教练,这个艺术团有100多人,多次在旗里、市里获奖。


多才多艺的两位老人如今整日以泪洗面,哈斯生卜尔哭着对中国妇女报记者说:“她俩结婚的时候我们就不同意,但又不好干涉,只是告诉女儿你自己要对婚姻负责。结果结婚一年后就打了5次,半夜一点多红梅敲我们的门,抱着妈妈说,金柱把我打死呀!外孙经常和我们说,爸爸把妈妈打死呀,快离婚吧。怀第一个孩子三个月头上,打的流产了。自打结婚后,我们就一直担心,觉得迟早出问题。”



红梅的爸爸妈妈翻看红梅的照片


祁翠英说:“不瞒你说,这么多年我们天天提心吊胆,她爸爸睡觉时枕头下多会儿也放的铁器,抽屉里还有个钢锯条。在大街上走路不敢骑车,就步行也是靠墙走,怕金柱那个畜生加害我们。


15年家暴从没想过打110报警


2013年10月初,金柱把红梅的头打塌住进了医院,更加让红梅的亲属感到恐惧和担忧。杭锦旗人民医院于2013年10月8日出具的诊断书结果写着“枕骨粉碎性凹陷性骨折,颅骨向内凹陷,周围脑组织受压”,家人发现红梅左耳后部有鸡蛋大小一块塌陷,为此住院检查治疗。住院期间,金柱没有出现,没有往医院交一分钱,所有住院费用还是红梅父母出的。





出院后,哈斯生卜尔夫妻俩坚决让女儿和金柱离婚,红梅也带着儿子在外面租房住了一年,后来金柱下跪求饶,红梅也就不再提离婚的事了。


让记者感到震惊的是,红梅被丈夫打了15年,严重时把头都打扁了,全家人竟没有报过一次警!哈斯生卜尔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报110,因为我以为警察不管打老婆的事,另外,她俩不离婚,我要是报警把事情弄大了,怕金柱更恨我。还有就是我们这个地方小,大家都认识,感觉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怕人笑话,家丑不可外扬。”


如果说红梅的父母年纪大了,思想保守不报警还勉强说得过去的话,红梅和姐姐都是记者,她们应该懂得轻伤害就得负刑事责任,为什么她们也从来没有寻求过警察的帮助呢?咏梅的回答是“主要考虑红梅不离婚,我们就觉得报警会把事情弄的更糟,大家都得不偿失。” 


红梅已去,那她为什么不报警呢?与她对面办公的蒙编部主任莎日娜对中国妇女报记者说:“这个问题红梅还真和我说过,她说我不想离婚,那样对孩子不好,又怕金柱喝酒喝死呢。就算是万一我俩离了,金柱还要到社会上,再结婚,报警会让他在社会上很没面子,难以生存。”


哈斯生卜尔的亲侄子长得很魁梧,他曾经找到过金柱,警告他不要再打红梅,但收效甚微。


舅舅李功勤是森警,去年还劝红梅离婚,红梅说:“金柱说离婚就杀全家,再说娃娃大了,就能管住他父亲了,能保护我了。”舅舅眼里,金柱就是个小混混,不论是单位还是亲戚,都不和人来往,整天喝酒赌博打老婆。他说,杭锦旗退耕还林、退牧还草政策,让很多牧民进城了,有的没有生存手艺就靠吃政策补贴,闲的没事就喝酒,酒后就容易发生家暴。找了半天,近几年红梅一家人的全家福照片也没有找到。金柱的照片全家十几个亲戚竟没有找到一张,大家都说不和他来往。


舅舅是个警察,以前为什么没想到报警,他说:“每次等我们知道,气也消的差不多了,再说,家务事一般过去就过去了。”金柱曾经在咏梅孩子生日宴上,看到红梅和几个男亲戚喝的高兴,当场就拿刀出来要捅红梅,后被众人抢下。


采访中几十个采访对象对于家暴的看法竟惊人地一致。有的说打的不严重就忍了,严重了就找家人诉说,但千万不能和父母说,怕担心;有的说找家里边年轻力壮的吓唬吓唬对方;有的说找法院;有的说尽量找点事干,不能闲的,人闲就喝酒,喝酒就容易打老婆。竟没有一个人主动说打110、找妇联或找单位。至于3月1日颁布的《反家庭暴力法》,多数人不知道,有的表示听说过,但不知道具体内容。


红梅的一位男同学对中国妇女报记者说:“你上大街问10个人,都想不起来报110和找妇联,总觉得能凑乎过就算了,惊动警察丢人了,人都好面子吧。”


儿子:杀我妈的人永远不原谅 看到妈字我就哭


4月5日下午6点多,红梅、金柱把儿子小布送到爸爸、妈妈家就走了。多年来这已经形成了习惯,姥姥、姥爷当过教师,每天辅导孩子作业。没想到这一面,竟成了永别!


祁翠英说,其实当时已经感觉出了不妙。她回忆说:“红梅和我说,有个单位种植锁阳成功了,叫她商量宣传策划的事,晚上要一起吃饭,金柱当时就不愿意了,俩人当场就起了争执,红梅说人家求我,我不好不去。我还劝她俩不要闹。她俩走后,我就趴在窗户上,看她俩是不是一块走了,就是怕俩人打起来。看俩人一起上车了,我以为没事了,谁想这个畜生竟把女儿的命给要了。”


第二天中午,妈妈给两个女儿打电话叫吃饭,红梅说:“昨晚金柱吵闹了一夜,我吃点方便面睡觉呀。”这是红梅留给母亲最后的声音。  


下午3点多,祁翠英给红梅打电话,不接。一下午打了十几次,都没接。直到下午6点多,外孙小布着急忙慌地跑来说:“姥姥,放学后没人接我,我自己跑回家。大门紧锁,听见我爸哭着喊‘红梅、红梅’。”


咏梅赶紧骑电动车带着小布来到红梅家,一进屋就看见医务人员在抢救红梅,咏梅说:“当时我以为打晕了,不料一会儿就说人没了,顿时全家人嚎啕大哭。我打了金柱几下后,摸妹妹的手脚,冰凉,脸发青。”


小布发给好友的微信原文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妈去吃饭,然后走的时候我妈没说一起吃饭的人的名字,然后吃完饭以后回来的时候我爸不知道为什么,生气的就和我妈打起来了,然后今天中午又打我妈了。”


出事当晚,小布在微信上和最好的朋友说:“我爸把我妈打死了,杀了我妈的人永远不会原谅,看到妈字我就哭个不停------”


小布发给好友的微信 


小布发给好友的微信 


在红梅的家人看来,金柱说“离婚就杀全家”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在杭锦旗,前些年就发生过两起因为离婚,女婿把岳父、岳母杀死的大案。关于家暴,去年该旗也有一个东北籍苏木女干部因家暴跳楼自杀。记者见人就问,几起案件当地人无人不知。


打死也不离婚的世俗


在家人朋友眼中,红梅是个开朗、善良、上进的好女人。前几天,单位领导领着记者们看望红梅年迈的父母时,一个个哭的昏天黑地。


红梅的好人缘还有一事可证,得知中国妇女报记者采访,红梅十几个同学下班后急着向记者介绍情况,有两个在东北上班,红梅出事后专程赶了回来。


表姐托娅说,农忙时红梅都去牧区帮着干活,出事前一个月,托娅和红梅都在医院给老人陪床。红梅说:“金柱一个月没见人了,也许年纪大了他就会改吧。”祁翠英说,托娅也遭受过家暴,前几年离婚了。


敖特根花是红梅的同学,也是金柱的同学,在东北工作。她说:“每次我回来,红梅都召集同学们一聚。每次聚会,金柱一会儿一个电话,红梅也是不停地看表。她经常和我说,要坚持到儿子十六七岁,就能保护她了,离婚怕金柱喝酒喝死呢。红梅要是离婚,也不至于送命。一想到她活着遭罪,死了解剖挨刀,我就伤心,每次路过她住的小区就想到她受罪。今后我要替她多孝敬老人,她地下有知,也没白交我这个朋友。”


红梅的同学绝大多数也是金柱的同学,对金柱一致的印象是上学时就欺负同学,每次同学聚会,金柱中途就走了,不停地打电话催红梅。每次见金柱,醉的时候多。还发生过向人借钱后,拿一张作废卡说是工资卡还钱的事。


红梅的办公桌上,日历永远地停留在了2016年4月5日,淡黄色的纱巾在衣帽勾上等着永远回不来的主人。


红梅的办公桌,日历定格在4月5日


“我俩既是同事,又是亲戚,无话不谈。”蒙编部主任莎日娜坐红梅的对桌,她说:“我俩经常一起下乡采访,金柱四五分就打一个电话,问在哪了,和谁在一起了?打的红梅手机没电了,就给我打,我和金柱也是同学,我就呛他说‘你是吃奶的娃娃?’红梅说她照顾的两个儿子,离婚怕金柱喝死了。要是打110,怕丢人了。她对公公婆婆非常好,我亲眼看见她给患病的公公送饺子。”



工作中的红梅


莎日娜说,因为红梅不会开车,她经常顺路接小布上下学。“感觉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爱说话,经常低着头,用鞋尖儿戳地。出事后,我孩子在学校碰见过,她说哥哥不和我说话。”莎日娜说。


这几天,小布和姑姑莎日娜住在一起,姑姑说,自己的孩子和小布晚上一起哭。


红梅的邻居是一家补习班,主人说:“平时见的少,见面也不说话。平时能听见他们吵架。”


红梅家距离父母家不过两百多米,一个路北,一个路南。每次身心遭罪时,她的目光一定是向着妈妈家的方向的,4月6日当她气若游丝踏进地狱门口时,心中是不是呐喊:“爸爸、妈妈救救我!”


每次红梅下楼,妈妈总是在窗户上目送女儿,再也望不见了


犯罪嫌疑人金柱已被批准逮捕


4月22日,杭锦旗公安局刑警队教导员、专案组组长李瑞告诉咏梅,犯罪嫌疑人金柱已经被检察院正式批准逮捕,目前,旗公安局正精心组织,加快办案进度,争取早日结案,给社会和家属一个满意的交代。


红梅案引发社会关注,内蒙古妇联主席胡达古拉对中国妇女报记者说:“这样的家暴恶性案件,作为妇女的娘家人,我们要在第一时间发出声音,为受害妇女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内蒙古妇联副主席包晓春当天就赶到了案发地,了解案件进展情况。鄂尔多斯市妇联主席娜仁花说:“我们专程慰问了红梅的父母,并对家属进行心理疏导,在适当的时机,考虑为死者红梅12岁的孩子派一位‘周末妈妈’照顾。将来在孩子成长过程中,妇联组织将会继续跟进,尽最大努力解决面临的困难和问题。”


金柱在旗安监局上班,局长刘瑞德告诉记者,出事前,单位不知道金柱实施家暴,因为是八小时以外。如果知道,单位肯定会批评教育他。至于金柱,他说:“金柱去年写的检查,现在还在我这儿放着呢。”


红梅所在的小区旁边就是一个公园,她身高1.73米,是单位最高的女记者,平时一有时间,她的身影也会出现在这里。


早晨沙子沉睡,空气格外好,正是各种花怒放的季节。在一棵茂密的杨树下,记者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蚂蚁窝,蹲下身看着密密麻麻忙碌的蚂蚁往洞中拖拽食物,进进出出井然有序。从蚂蚁的个头和蚁窝周围的地盘看,这个蚂蚁王国也算是超级大国,有的蚂蚁竟然长出了翅膀。


记者和周围晨练的人搭讪的瞬间,这个蚂蚁窝竟荡然无存了,一只晨练的野狗撒了一泡尿,正中蚁窝。对于蚂蚁而言,一泡狗尿就是一场洪灾,这些坚强的蚂蚁毫无还手之力。


看到这一幕,记者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红梅。红梅就像是汪洋中的一只小蚂蚁,面对金柱的拳头,无奈地束手就擒,在花开的季节,41岁的她乖乖地遭遇了灭顶之灾。


4月6日,是首部反家庭暴力法实施的第37天,红梅之死印证了那句话——徒法不足以自行,在初春的美好时节告别一条鲜活的生命,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感到痛心,或许天堂没有家暴,而人间也不该有这样的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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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华女性网

作者/中国妇女报记者 王永钦

照片/中国妇女报记者 王永钦

编辑/吴苏锦

见习美编/李凌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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