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看世界,就像你们看方方
今天文章的音频
我本来不应该写方方的话题,因为我是写体育的。但恰好我读过一些方方的小说,一直很喜欢,所以说一点自己的想法。
现在无论挺方方的,还是骂方方的,我相信看过她小说的不多,因为现在没有多少人看小说。从前有一些不错的小说,比如方方的,现在连方方写过的这些都很少了,更没什么人看。
没人看,也就没人写,没人写,更没有人看。不管什么原因,中国的小说没落了。
方方是一个很不错的小说家。我最早看她写的是《风景》,发表于1987年,那时我刚刚上大学。《风景》只是一个中篇,文字精炼,写的是生长于上世纪60年代初的九个兄弟姐妹,其中七哥最有性格。60年代初是饿肚子的年月,你能想象这部小说的风格。
在文学圈里,方方是现实主义作家。实际上中国大多数小说家都被归入现实主义,因为中国历史苦难深重,题材太丰富了。现实主义小说的特点是写实,生动,然后有反思,但缺少升华。
后来我看了方方的《乌泥湖年谱》,这是一部得了人民文学奖的长篇,发表于2000年,但写的是1957到1966年的湖北干校,一群雄怀壮志要修三峡大坝的知识分子,被打发到干校劳动,直至文革爆发。这实际上是方方的少年自传,那段时间她跟随父亲在湖北长大。
差不多在2009年,我读到了方方的《万箭穿心》。这是一部稍短的长篇,或者稍长的中篇,写的是一个顽强不屈的“女棒棒”。1995年我曾在被淹没前的奉节待过一个月,对棒棒非常熟悉,他们代表着长江边的湖北和重庆底层百姓的艰苦。
前几年,偶然听说方方出新书,但被禁了,我出于对前几部作品的欣赏,去网上找,居然还能买到,这就是那部《软埋》,写的是土改时期一个地主家族的遭遇。方方是1955年出生,这是我看过她的小说中,惟一不在她亲历范围的作品。
无论你挺方方,还是骂方方,最好先读一下她的作品。
没有比小说更能代表小说家的内心。运动员打球靠球技,这代表着他平时的训练和性格;作家写小说,是一个孤独而痛苦的过程,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他和她的内心。
方方是一个勤奋的作家。有些作家我很喜欢,但写得很少,比如陈忠实,也是现实主义作家,几乎只写了一部《白鹿原》,但够他在棺材里当枕头用。路遥只写了一部《平凡的世界》,我读了两遍,每次都读到了痛苦,但又读到了希望。
作家最容易入手的是自己,接着看他有没有格局。跳出自己,就能成为大家。
方方在最不该动笔的时候,打开了她的电脑。
这次疫情,没有人愿意看到,更没有人愿意经历,何况方方身处武汉。任何一个以文字为生的人,都会在这样历史性的时刻有写字的冲动。但对作家来说,冲动是魔鬼。
一个作家,如果只是记录眼前的事,那还不如去当记者。如果做不了记者,那就只剩下思考。足不出户,思考就会走偏,如果你欣赏康德说的“头顶的星空”和“道德准则”,那么康德还说了:经验虽然告诉我们某物是这样的,但并不告诉我们它不能是那样的。
比如,武汉是这样的,但两个月后,武汉是那样的;纽约是那样的,短短两个月后,纽约是这样的。
这样的剧烈变化,超越了方方作为一个作家能控制的速度。作家之所以不同于新闻记者,在于他能跳开自身的空间,到更高维度去观察。如果圈囿于同一个维度,那作家肯定不如新闻记者。
我是学新闻的,做了十几年记者,又做了十几年报纸,深知记者和作家的不同。记者必须写实,作家可以虚构。但虚构不是瞎编,而是在体验了足够的生活之后,通过文学手法去创作。比如,方方不是女棒棒,但她对当地人的生活非常了解,于是创作了宝莉这样非常特殊的形象。而在湖北的农场,一草一木,滔滔江水,都伴随着她成长。
中国曾经出过一种非常不好的作品类型——纪实+虚构,即所谓的“报告文学”。“报告”就是report,加一个“er”就成了“记者”,可是笔下的现实人物又加了许多想象的成分,美其名曰“文学”,其实就是虚构。你说是编的,他写的是真人,你以为是真的,其实好多话好多事都是编的。
方方的“武汉日记”到底是何种体载,无法界定。首先,肯定不是新闻报道,因为她跟所有武汉人一样,被迫圈在家里刷手机;其次,也不是报告文学,因为即使那样的纪实加虚构,也仍然需要真人真事支撑;然后,它不是日记,因为日记是给自己看的。比较像时事评论,在报纸上我们会用楷体,这种评论比新闻报道等级还要高,基于新闻,引出观点。
骂方方和挺方方,矛盾焦点就在这里。骂方方的,认为她没有反映现实,道听途说;挺方方的,认为引出的观点更重要。如果不跳出来,去俯视这种语言的战争,你永远分不清胜负。
怎样才能跳出来呢?我用月亮来打个比方。
我们站在地球上看月亮,永远只能看到它的一面。月亮很美,赋予文学意味之后变得更美,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这只是日照带来的假象,你看到的其实是同一面,这是由“潮夕锁定”造成的,仿佛月亮上拴着一根绳子,被你攥在手里。
然而一旦我们跳出地球,来到太空,就可以看到月亮的另一面。月亮绕着地球转,地球在绕着太阳转,太阳跟着银河系的悬臂转,银河系像成千上万其他的恒星系一样,向远方拼命奔逃。
我们的观察角度每升格一次,就会获得更广阔的视角,思维高度提升一层,尽管这还只是在三维之中。
如果再升高一个维度,两个维度,会怎样呢?
高维和低维的区别,我可以用蚂蚁来打个比方。
给你一张A4纸,划一条直线,让一只小蚂蚁沿着直线走。对蚂蚁来说,这张纸就是它的全部世界,这是一个二维空间。这条直线是它执着的道路,坚持不懈,它的左边就是左边,右边就是右边,太靠左就是“极左”,太靠右就是“极右”。
这时候,你把A4纸弯曲——对你来说,处于三维空间,你能感受到弯曲——但对小蚂蚁来说,并不存在弯曲,它面前还是那条笔直的道路,要坚持不懈地走下去。如果你把A4纸卷曲起来,卷成一个圆筒,那根线首尾相接,蚂蚁还是不会感受到它的二维空间已经被弯曲。然而,一直这样走下去,它又回到了起点,只是小蚂蚁并不知道,它以为自己依然在执着地奔向远方。
我为什么对方方的“武汉日记”一直没有提起争论的兴趣,就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低维的争论。在刘慈欣的小说里,低维之于高维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人要不要有悲悯之心?当然要有,但仅仅停留在悲悯上显然是不够的,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优秀作家,穷其一生去突破文学创作的传统手法,希望从更高的维度去反映过去、现在和未来。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六代人在两个名字间缠绕,作者像上帝一样,冷静地俯视着他们,最后用一阵风把他们抹去了。
方方的“日记”写了六十多天,这是中国和国际形势变化最剧烈的六十多天,变化之剧可能只有世界大战可以相比。如果“日记”的调子没有什么明显的起伏变化,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就是为什么有很多人会说,我一开始挺喜欢看“武汉日记”,可是看着看着,觉得哪里不大对。
中国古代“刻舟求剑”的故事,大约可以说清这一点: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因为在武汉,方方有很多机会可以把“日记”的格局提升一层,毕竟时间长达六十多天。身为省作协主席,我相信她可以有很多机会,到实地看一看。无论是写新闻还是写时评,闭门造车肯定思路闭塞。
但来自网络的质疑没有把方方逼出家门,反而将她的立场推到了极端,可能她原本不想那么写,却一天天被push到那个二维世界,沿着直线义无反顾地往下走,哪怕世界已经被弯曲,她又回到了《乌泥湖年谱》《风景》甚至《软埋》的年代。
我还是很期待方方的小说,毕竟这是她的擅长,而她已经将近五年没写小说了。
如果漏过下列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