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老爸贺友直
小编的话 不知不觉，贺友直先生已经离开整整一年了。在这个特别的日子，他的小女儿深情地追记了许多难忘的回忆，读之，令人潸然泪下……
想老爸，睡不着起床想写，还没写，泪已湿满纸。每次都是这样，才写几个字就悲痛得无法写下去……
2016年3月16日，特别晴朗的一天，上午起床后爸爸反悔了在前一天晚上与我的约定——由我去买包子的早餐，说：“今天我身体很好，想自己下面条吃。”他下了一碗平时最爱的葱油拌面，看他面条很多我说：“老爸您吃不完的吧？”“吃得完！”果真他最后一口吃不下了：“阿珉，老爸吃不下了，侬收收残羹（不要浪费），只是老爸是牙咬断面的，你会嫌脏吗？”“不会！”一口我就把老爸吃剩下的面条吃了……一切都跟平时的每个早晨一样。
临去上班，看老爸和宁波美术馆的人说话时在落泪，还从背后拥抱亲了他一下，哪知这是最后一次拥抱亲亲老爸！就在我离开还不到半个小时，接到妈妈电话。妈妈声嘶力竭地叫：“快点回来！你爸爸不行了……”那天，毫无前兆的，爸爸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没有一句话！
很多次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时，老爸都会说：“人都会有走的一天，我要有尊严地走，不要像有的人那样，全身插着管子，自己痛苦，家人也辛苦。长病无孝子，我希望自己今后走时不要生很长时间病，最多一个星期，那样也给你们有个准备……”可老爸，您为什么那样失言，连给我们一点点准备都没有就这样匆匆地离去了！
爸妈的五个子女中，我是与他们相处时间最长的，算来应该有五十年左右了。和爸妈朝夕相处在“一室四厅”，我也是受到爸妈关爱最多、倾听爸爸心声最多的一个孩子。
小时候因为身体不好，经常要住院。当时的儿童医院就在巨鹿路上，每当爸爸哄我时，我就知道他又要带我去住院了，就开始大哭！爸爸就会说：“我一定每天来看你。”有次夏天，爸爸戴着大草帽一边哼着歌，一边背着我去医院……2012年我生病住院，为了不让爸妈担心，就善意欺骗说是住院体检。原以为住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的，哪知不行。中秋节前一天，爸爸给我电话：“你在医院怎么了？中秋节总应该回家吧？”我哭了，说实话了。第二天，老爸来医院看我，一踏进病房他就哭了，说：“看你那样想到了你小时候，那时你住院，每天下午就等着我去看你，我从楼梯走上去时，头刚刚露出最上面一个台阶，就看到你那小脚，扶着站在小床上，看到我就开始哭了……”
后来，哥哥姐姐“一片红”去了插队落户，我和小姐姐就自然去了工矿。分配工作前，爸爸带我去了在汾阳路上的“工艺美术研究所”，去看如何刺绣。我说不想学刺绣，还是进了工厂，被分配到一个最苦的车间，被旁人看不起。那时爸爸已经可以每天回家了，他让我学画画（小时候他根本不让我们孩子接近他画桌的，曾经我踮着脚偷偷看他画画，还被他用笔打过手，说“这口饭是不可以吃的”）。他帮我放好三脚架，搁好画板夹好纸，画石膏像。可是他说的都是一些理论，我对着一个石膏像画了几个星期，他都不表扬一句，我就此放弃了学画。
成家后因孩子身体不好，就从厂里出来在商场站柜台。冬天站在大理石上，十个脚趾都生满冻疮。一天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回头一看是爸爸！他说：“脚痛吗？”我点点头，爸爸背着的手抬起，提着一双球鞋：“给！穿上它脚就不会冷了！”这是我人生第一双新球鞋。
一些小小的事情，一直影响我至今。一次我一个字不认识，老妪的“妪”，问爸爸，他说：“我是小学生，你可以自己翻字典，如字典没有翻辞海。”我查了字典后他说：“不要轻易放弃一个不认识的字，或看书报时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跳过，那样你永远会不知道那个字读什么，让你自己查是为了加深你对不识字的印象。”过去爸爸的画桌上有一块白的小瓷砖，我问：“这是做什么的？”“是记事情的，但你年纪轻轻不要记备忘录，脑子就是要多用，要多记东西，越是多用就越有用。”再后来开车后，爸爸也不让我用导航仪，说：“要自己记路，记方向，不要依赖那些仪器。现在的人越来越懒惰了，你不要这样！”
老爸对我非常严格，无论是吃、坐、说话、穿衣，样样要管。按理，在孩子中我是老幺，他会最疼我，但他反而处处对我严加管教，使我成了被同学朋友笑的“晚上九点三十分就要回家的奶奶！”当时不理解他为什么对我这样，为此还与他争吵过，说他庇护姐姐，为什么对姐姐不这样。现在想来他都是为我好。长这么大，真的老爸好像从来都没有表扬过我，有的都是批评。然而因我性格的关系要搞清楚很多事时，老爸就会说：“人要糊涂一点懂吗！要有点阿Q精神，不要什么事情都要搞清楚、问清楚，自己心里明白就可以了，不要心里想的马上就嘴巴出来，嘴巴要出来时心里要想一想！”回想起来，这正是特别的爱啊！
晚年的爸爸特别感性，每每晚上陪他一起喝酒时他都会说起他的童年。每次一说起他的姑妈老爸就会落泪，他觉得感恩不够。爸爸一直对我说：“人要懂得感恩，无论是好人或坏人你都要感恩。在你困难时帮助过你的人要感恩，对你不好的人你也要感恩，因为正是那些对你不好的人让你懂得了很多，你当然要感恩他们让你懂事了。”在他喝酒时我可以聆听他很多的心声。他的后六十年一直住在这“一室四厅”中，他说：“这是一种乐趣，一边作画一边可以听到厨房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和闻到菜的味道，然后想象喝酒的菜肴，这多快乐。现在的大楼虽房间大了，左邻右舍都毫不相干，这多无趣，住在里面犹如鸟被关在鸟笼。”
老爸看似是个对孩子很严肃的人，其实他把对孩子的爱倾注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有次姐姐住院手术，老爸落着泪在我面前说：“你们个个都跟我不要生病，如你们有一个生病了，我即使倾家荡产也要帮你们治病！”这就是我那严肃的老爸！他不但关爱我们这一代，也爱护着第三代，他总很愧疚地认为是他的缘故让我们没好好的念书，他希望第三代能好好读书，当他知道我们下岗了，就倾囊帮助我们的第三代读书……
“老得慢一点，走得快一点。”老爸，你想的都做到了，问题是您走得太快了，太快了，太快了……
关于我们：
本公众号乃上海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新民晚报》副刊《夜光杯》的官方微信，《夜光杯》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报纸副刊，在微信平台，我们将以全新的面貌继续陪伴您。欢迎免费订阅，我们将每日精选两篇新鲜出炉的佳作推送到您的手机。所有文章皆为《夜光杯》作者原创，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点击下面的篇目链接，可重读夜光杯微信公众号2月高点击率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