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理论、骆晓倩:宋代士大夫的自我意识与身份认同:从苏轼诗歌说开去(下)
文|西南大学文学院杨理论、骆晓倩
四、他者视野下的自我检视与社会认同
士大夫以第三人称指代自己,在宋代肇端于欧阳修。主盟文坛的欧阳修有《醉翁亭记》,自号为“醉翁”,诗中也屡屡称自己为“醉翁”,欧阳修的自我意识已是极强。作为欧公门生的苏轼继之而起,诗中以“东坡”自称,比欧阳修更加频繁。苏轼门生黄庭坚也于诗中自称“山谷老人”“涪翁”,张耒亦自称“柯山老人”“柯山客”。及至南宋,陆游诗中屡称“放翁”,杨万里诗中自言“诚斋”,刘克庄诗中自称“后村”……,形成了一股以号自称的文化潮流。
这一文化潮流显然受到了陶渊明和白居易的影响。陶渊明有《五柳先生传》,他在文中以描述他人的口吻来描述“五柳先生”这个似乎是虚构的人物形象:“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①]虽然陶渊明在文字上故弄玄虚,没有明说,但《五柳先生传》实际上是陶渊明的自传,“五柳先生”是陶渊明的自称。到了唐代,受到陶渊明影响,白居易写了《醉吟先生传》和《醉吟先生墓志铭》。《醉吟先生传》正是仿照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笔法,表面上仿佛是为不知姓名的“醉吟先生”立传,“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乡里、官爵”[②],实乃作者自传。白居易《醉吟先生墓志铭》直接指出“醉吟先生”就是他自己:“先生姓白,名居易,字乐天。”[③]白居易是一位自我意识很强的诗人。他在诗中就爱用“乐天”来自称自己,如《病中五绝》之“多幸乐天今始病,不知合要苦治无”[④],《哭师皋》之“往者何人送者谁,乐天哭别师皋时”[⑤]皆是。欧、苏以第三人称指称自己,显然来自陶渊明、白居易自称传统的影响。苏轼门生黄庭坚、张耒等继之,从而形成了宋代以号自称的文化潮流。这一潮流之下涌动着的,是士大夫强烈的自我意识。
(一)自我身份定位和人生价值取向
以号自称,蕴含了诗人的自我身份定位和人生价值取向。欧阳修号六一居士,仿《五柳先生传》为《六一先生传》云:“客有问云:‘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⑥]欧阳修为自己取了一个颇具文化含蕴的号,取此号的背景是:“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⑦]按说,此后诗应当多有六一居士的自称,但在诗歌中他却没有以此自称过,倒是有两次自称为“颍水居士”。在他的诗中,经常用到的自称还是“醉翁”,此自称出现过15次,显然,“醉翁”之号更受诗人青睐,其间蕴含的“醉翁之意”与“太守之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与民同乐的情怀,更能打动诗人。在自我身份定位和人生价值取向方面,以道统自任、儒学思想为主的欧阳修更关注的是入世情怀,所以,虽然“六一居士”更有文化韵味,但他在自我评判中还是选定了“醉翁”作为自己人生价值的代名词而反复使用。欧阳修作为苏轼的老师,对苏轼的影响是显然的。所以,我们看到,苏轼的东坡之号,亦包含了自我身份的定位和人生价值的取向而受苏轼所钟爱,已见前述。在欧苏的影响之下,以号自称渐在士林中形成潮流。如黄庭坚自称“山谷,张耒自称“柯山”,秦观自称 “淮海”,陆游自称“放翁”,杨万里称 “诚斋”。
我们还发现,这股以号自称的潮流逐步向禅林渗透。这一渗透周裕锴师有所关注,他有《维摩方丈与随身丛林——宋僧庵堂道号的符号学阐释》一文分析庵堂道号指称(自称与他称)禅僧所承载的文化意义,其间专门列表论析了禅僧庵堂与士人书斋意义共享的诸多案例,从而指出:“这反映了北宋中叶以后儒释交流与融合的时代精神”,“禅林和儒门共同的心性内向自足的转型”[⑧]。周师所论,对儒林与禅林居室之号的内在关系有深刻揭示,但所论仅限斋号堂号,并非所有自号,且并未关注其间蕴含的诗人自我意识,因此还可进一步探掘。
从自我意识方面切入分析,惠洪也是深受苏黄影响的一个显例。惠洪诗中,“我”“吾”“余”“予”出现频次亦极高,达到580次,自我存在感占比为31.9%,自我意识颇强。惠洪有《冷斋夜话》,其最为人所知的斋号是“冷斋”,诗中所用“冷斋”共9次:《喜会李公弱》:“冷斋拨炉闻夜语。”[⑨]《送稀上人还石门》:“冷斋说我旧游处。”[⑩]《送瑫上人往临平兼戏廓然》:“坐令冷斋中,忽然变春温。”[⑪]《与晦叔至奉新》“冷斋后夜谁同宿。”[⑫]《送宗上人归南泉》:“灯外佳眠试冷斋。”[⑬]《宿鹿苑书松上人房二首》其二:“冷斋托宿自携衾。”[⑭]《赠诚上人四首》其一:“冷斋忽变春温。”[⑮]《读古德传八首》其一:“冷斋清夜想丰姿。”[⑯]《英上人手录冷斋为示戏书其尾》:“一帙冷斋夜深话。”[⑰]上述“冷斋”除了“一帙冷斋夜深话”指的是《冷斋夜话》外,均是指其庵堂而非自称。可见,“冷斋”虽然承托惠洪的人生意趣,但显然不是惠洪自我评判的最佳载体。惠洪诗中指代自己的常用自称有两个:“寂音”和“甘露灭”。
“寂音”诗中自指有8次,分别为:《季长出权生所画岳麓雪晴图》:“知谁沙步泊渔舟,舟中应容寂音老。”[⑱]《景醇见和甚妙时方阅华严经复和戏之》:“朝来谁扣门,寂音老尊者。”[⑲]《赠别若虚》:“若问寂音老,烦君一举似。”[⑳]《赠邹处士》:“巨公要人邈已徧,戏画寂音老尊者。”[21]《游庐山简寂观三首》其二:“行看洞中境,都是寂音诗。”[22]《石台夜坐二首》其一:“故乡乃有此丛林,下板何妨着寂音。”[23]《偶书寂音堂壁三首》其二:“寂音闲杀益风流,寒涕垂膺懒更收。”[24]《寂音自赞四首》其二:“汾阳此秘,寂音揭开。”[25]
“甘露灭”诗中自指有6次,分别是:《七月十三示阿慈》:“只个甘露灭,可质请持去。”[26]《和曾倅喜雨之句》:“公今又赋喜雨诗,诗成肯寄甘露灭。”[27]《初过海自号甘露灭》:“本是甘露灭,浪名无垢称。”[28]《余号甘露灭所至问者甚多作此》:“老俨化身甘露灭,不妨须发着伽梨。”[29]《诚心二上人见过》:“破夏来寻甘露灭,快人如对水晶轮。”[30]《明应仲出季长近诗二首次韵寄之》其二:“尚念无家甘露灭,一蓑烟雨似玄沙。”[31]
“寂音”一词,寂者,灭也,静也,清净寂灭之意。音者,音声名利也。寂音即寂灭音声。与“甘露灭”之“灭”同义。“甘露灭”之号,据惠洪自述,此号之意,问者甚多,惠洪有二偈诗加以说明:《余号甘露灭所至问者甚多作此》《余自渡海即号甘露灭,所至问者尤多时作偈答益不解乃告之曰涅槃经》云甘露之性,食之令人不死,若合异物,亦能不死维摩经亦曰得甘露灭觉道成又为之偈》[32]。惠洪因结交党人,政和元年(1111)发配海南崖州。《甘露灭斋铭》序云:“政和四年春,余还自海外,过衡岳,谒方广誉禅师。馆于灵源阁之下,因名其居曰‘甘露灭’。”[33]“甘露灭”之号起于政和四年春。据周裕锴师《石门文字禅校注》系年,惠洪最早自称为“寂音”是《游庐山简寂观三首》,此诗作于政和五年春。[34]因此,“甘露灭”和“寂音”两自号,均当起于政和年间渡海北归之后。上引二偈诗后一首诗题,详细说明了“甘露灭”佛经《涅槃经》和《维摩诘经》的出处。甘露为不死之药,为涅槃之喻,得涅槃而灭生死,故“得甘露灭,觉道成”。惠洪以“甘露灭”频频自称,蕴含的自我意识是何其强烈,他的自信自负可见一斑。难怪惠洪挚友陈瓘对他此号都颇有微词。据惠洪自言:“陈了翁罪予不当称甘露灭,近不逊,曰:‘得甘露灭觉道成者,如来识也。子凡夫,与仆辈俯仰,其去佛地如天渊也,奈何冒其美名而有之耶?’予应之曰:‘使我不得称甘露灭者,如言蜜不得称甜,金不得称色黄。世尊以大方便晓诸众生,令知根本,而妙意不可以言尽,故言甘露灭。灭者,寂灭;甘露,不死之药,如寂灭之体而不死者也。人人具焉,而独仆不得称,何也?公今闲放,且不肯以甘露灭名我;脱为宰相,宁能饰予美官乎?’莹中愕然,思所为折难予,不可得,乃笑而已。”[35]上引二偈诗后一首诗云:“解闻寂静音,方见甘露灭。”两自号合于一联中,让人不禁联想到《华严经》所说:“甘露妙定如天鼓,恒出降魔寂静音。”[36]惠洪既自号寂音,又自号甘露灭,正出于此。惠洪在远窜海南之前,就曾因冒用他人名号和度牒出家而入狱一年,后又因结交张商英等人而被贬海南,九死一生,渡海北归,遂以“寂音”“甘露灭”为号并在诗中频频以之自称,希图借“解闻寂静音”之途,而达到甘露灭之得道之境,从而救赎自我。“冷斋”之号,显然无法达到“寂音”“甘露灭”的自我精神超越的高度。
(二)他者眼光的客观评判
第三人称指称自己,隐含了他者的眼光,使得评判具有了客观性,颇有意味。所谓他者的眼光,即站在他人立场来观照自身。“醉翁”“东坡”“涪翁”“柯山”“寂音”“甘露灭”“放翁”“诚斋”等自称,这是以他者视角来观照自身,使得本来是主观性的自我评价,具有客观呈现的效果。当然,所有的自称,既然隐含着他人的眼光,那么,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他人对自己的尊称,上举诸多自号皆是如此。自己称呼自己和他人称呼自己用了同一语词,达到的是自我评价和他人评价的同一,自我于此在他人的眼中凸显,自我意识于此得到展现。苏轼自称“东坡”,就是要达到自评与他评同一,自我意识呈现的效果。但是苏轼与宋代士大夫皆不相同,特别具有代表性。他有时会在东坡后面加上“先生”,称自己为“东坡先生”,甚至直接称呼自己为“先生”,如《光禄庵二首》其二“城中太守的何人,林下先生非我身”[37],《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38],《纵笔》“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39]等,这在宋人中是非常少见的。先生是对别人的专用尊称,苏轼称自己为“先生”,蕴含的是更为强烈的他者眼光。也就是说,比起其他士大夫,苏轼更为强烈地希望得到他人的认知与赞同。他寻找到了“先生”这一只称他者而不用以自称的语词视角,完成了对自我评价,并传递出希冀他人认知的强烈信号。“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苏轼自称“先生”的个中况味,千载之下仍然深动我心。
如果与另一爱以号自称的诗人杨万里的相比较,苏轼自称“东坡先生”的特异性,可以见得更为明显。自居为中兴诗坛盟主的杨万里以号自称,显然是受到了前诗坛盟主苏轼的影响。杨万里青年时代投入张浚门下,张浚以“正心诚意”勉之,杨万里终身服膺,自号“诚斋”。后“光宗尝为书‘诚斋’二字”[40]。杨万里好以号自称,诗中“诚斋”自称25次。杨万里的以号自称亦隐含了他者的眼光,不过,有时称呼杨万里为“诚斋”的不是具体的人,而是物,是美好的景物。《走笔和张功父玉照堂十绝句》其四云:“梅诗脱口已流传,要趁梅前更雪前。唤醒诚斋山里梦,落英如雪枕甎眠。”[41]此诗中,唤醒杨万里的,是张镃梅花诗。《跋常宁县丞葛齐松子固衡永道中行纪诗卷》:“宜江风月冉溪云,总与诚斋是故人。”[42]在这里,与与杨万里是故人,是宜江的美景。《寄题吴仁杰架阁玩芳亭》:“寄言众芳未要开,更待诚斋老子来。”[43]此处等待杨万里的,是众芳。由以上数例可见,杨万里诗中的以号自称,是要实现“诚斋”与景(物)的灵动交接,这是杨万里创立“诚斋体”的诗家秘笈。
更进一步,如苏轼在自号“东坡”之后加上“先生”一样,杨万里在自号之后也喜欢加上一个后缀。25次自称“诚斋”中,有“诚斋叟”5次、“诚斋老子”3次、“诚斋老人”2次、“诚斋老病翁”1次、“诚斋老诗叟”1次。后缀的核心是“老”字。这个“老”的意思就是“老子”,意为老夫,为老者第一人称的自称。其实,杨万里之前,黄庭坚自称“山谷老人”、张耒自称的“柯山老人”都是自号加后缀“老”的结构模式,但他们都是偶一为之,杨万里则是频频使用。杨诗中还非常喜欢单独用“老子”的自称,达到了52次之多;以“老夫”自称更多,有124次。“老夫”也好,“老子”也罢,均为诗人第一人称自称,这与苏轼自称为第三人称的“先生”便有了本质上的不同。苏轼在“东坡”这一第三人称自称之后加上了表达尊敬的第三人称自称“先生”,使得自己离“东坡先生”更远,以便能以更为遥远的他者目光来客观地观察自己、审视自己、评判自己,最后超越自己。杨万里则不同,他用第三人称的“诚斋”自称,拉远了自己与“诚斋”的距离,也能达到他者眼光客观审视评判自己的效果,但是在“诚斋”后加上了表达亲昵的第一人称自称“老子”,使得第三人称拉远的距离,旋即被第一人称拉近,客观效果也就有所减弱了。因此,比起“东坡先生”,“诚斋老子”自我观察、检视与评判的意味,就大打折扣了。由此可以看出在苏轼的自我意识中,有着强烈的自审和自省意识。
(三)“他者”与“自我”的分离与统一
当诗人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和抒情时,“我”与叙述和抒情主体是同一的。但当诗人以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时,这时候就出现了两个叙述和抒情主体:一个是现实的真实的诗人自己;一个是诗人建构出来的一个理想中的“他者”——诗人自号所指的那个人。当现实的诗人将“他者”作为叙述和抒情主体时,诗人自己就悄悄地隐藏在作品之后了。诗人巧妙地将“他者”安排为在诗歌文本中的行动和感受主体,而将真实的自己巧妙地隐藏起来了。这样的叙述和抒情的策略就使得宋诗呈现出一种颇具客观性的诗学效果。诗人虽然是在谈论自己,但在字面上又不是在谈论自己,仿佛是在谈论他人。这种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有利于使诗人摆脱第一人称的限知视角,从而能有利于诗人客观冷静地观照、建构和呈现自我。欧阳修《思二亭送光禄谢寺丞归滁阳》其一云:“吾尝思醉翁,醉翁名自我。”[44]诗中两“醉翁”之意义不同,“醉翁”与“我”也不能完全划上等号,直到诗句最后,隐藏幕后的“我”才走向前台。苏轼用“东坡先生”“先生”这样的自称,文本表述策略就更加巧妙,苏轼似乎有了两个分身,一个在前台尽情表演,一个在幕后冷峻观看。在这样的表述策略下,我们看到,苏轼作为“真实”的叙述和抒情主体,与他试图建构出的“理想的自我”——“东坡先生”之间形成了最佳的审美距离和艺术张力。在这样的距离和张力下,苏轼以“东坡先生”的名义对自我进行自审、自省以至于自嘲,从而达到自我建构和自我超越的目的。
苏轼第三人称表述策略的巧妙,陆游可与之媲美。陆游诗中以“放翁”自称,有168次之多。众所周知,陆游“放翁”之号,“范成大帅蜀,游为参议官,以文字交,不拘礼法,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45]据陆游《和范待制秋兴三首》其一云:“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46]取号当在淳熙三年(1176),此年陆游五十二岁。此后诗中陆游频频以号自称。陆游取此号的缘由是被人讥为颓放,所以“放翁”蕴含着陆游颓放、狂放等性格特征。如《丁酉上元三首》其三:“放翁也入少年场,一笑灯前未歇狂。”[47]《一笑》:“放翁纵老狂犹在,倒尽金壶烛未残。”[48]《观花》:“暮归奚奴负锦囊,路人争看放翁狂。”[49]《大雪歌》:“放翁凭阁喜欲颠,摩挲拄杖向渠说。”[50]《九月三日泛舟湖中作》:“儿童随笑放翁狂,又向湖边上野航。”[51]《园中绝句二首》其一:“后五百年君记取,断无人似放翁颠。”[52]《小市》:“小市狂歌醉堕冠,南山山色跨牛看。放翁胸次谁能测,万里秋空未是宽。”[53]《寄题连江陈氏拂石轩》:“放翁老惫狂未歇,买船欲作西江游。”[54]《秋晚杂兴十二首》其一:“放翁皓首归民籍,烂醉狂歌坐箦床。”[55]
由上可知,“放翁”之号,陆游的自我定位就是“癫”与“狂”。最初以“放翁”自号,有负气的成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陆游越来越喜欢此号,“放翁”的含蕴越来越丰富。他晚年曾有诗《放翁》,其云:“拜赐头衔号放翁,家传不坠散人风。问年已过从心后,遇境但行无事中。马老岂堪空冀北,鹤飞犹得返辽东。道傍跌宕烦君看,阅尽时人脸尚红。”[56]“放翁”逐步凝定为陆游诗中理想的人物形象。陆游曾反复使用“天教着放翁”,自认为“放翁”是上天安排到人间的一道风景,从而使“放翁”和景物并列,成为陆游笔下描写的客观人物形象。《野步至青羊宫偶怀前年尝剧饮于此》:“锦官门外曳枯筇,此地天教着放翁。”[57]《病酒述怀》:“闲处天教着放翁,草庐高卧筰桥东。”[58]《山园》:“山园寂寂闭春风,个里天教着放翁。”[59]《纵笔》:“山合水将穷,真宜着放翁。”[60]《舍外弥望皆青秧白水喜而有赋》:“此地天教着放翁,舍傍烟树晚空濛。”[61]在叙述策略上,陆游和苏轼一样,隐去了“我”,而只称第三人称的号,仿佛是在谈论别人一样。陆游将“放翁”推到了客观描述的第三者地位,采用“他者”与“自我”分离之手法,就是为了好好打扮塑造这一人物形象。于是,我们看到“放翁”的形象,充分地展现在如下的诗句中。《晚过保福》:“放翁一饱真无事,拟伴园头日把鉏。”[62]《思故山》:“放翁艇子无时出”,“放翁痴腹常便便。”[63]《绿净亭晚兴》:“绿净亭边物色奇,放翁睡起曳筇枝。”[64]《月下独行桥上》:“新秋未再旬,月露已浩然。放翁一幅巾,与影俱翩僊。”[65]《泛三江海浦》:“鳌负三山碧海秋,龙骧万斛放翁游。”[66]《故山葛仙翁丹井有偃松覆其上夭矫可爱寄题》:“放翁还山亦何有,闭门吟啸龙为友。”[67]《过猷讲主桑渎精舍》:“寂寞衡门傍水开,放翁曳杖此徘徊。”[68]《拄杖》:“放翁拄杖具神通,蜀栈吴山兴未穷。”[69]《小院》:“小院回廊夕照明,放翁夜坐一筇横。”[70]《东关二首》其二:“云蹙鱼鳞衬夕阳,放翁系缆水云乡。一筇疾步人惊健,斗酒高歌自笑狂。”[71]《小饮》:“莫笑放翁颠,歌呼覆酒船。”[72]幅巾、木杖、筇枝、小艇是“放翁”形象的标配,时而颠狂大笑、时而斗酒高歌、时而伴月起舞、时而月下闲坐、时而把锄田园、时而拄杖远游、时而以龙为友、时而骑鳌骑龙出游,是“放翁”人物形象的外在行动的展现。这些外在行动,展现出的是无拘无束、潇洒浪漫、飘逸不群的理想形象。当然,“放翁”形象也未必全是寄托诗人浪漫的理想,晚年家居时时为生计发愁的陆游有时也会塑造穷“放翁”形象。如《秋晚四首》其四云:“竹竿坡面老别驾,饭颗山头瘦拾遗。自古诗人例如此,放翁穷死未须悲。”[73]
陆游诗中自称“放翁”之时,“我”很少出现,目的就是为了“自我”能有距离地远观“他者”和塑造“他者”。但有的诗歌,“自我”与“他者”也同时出现。如《江月歌》:“放翁平生一钓船,秋水未落江渺然。露洗玉宇清无烟,月轮徐行万里天。人间声利何足捐,浩歌看月冷不眠。孤鹤掠水来翩翩,似欲驾我从此仙。我寓红尘今几年,俛首韁锁常自怜。乐哉挥手过月边,西风未凋玉井莲。”[74]诗人先远观“放翁”,“放翁”驾钓船,行进于烟波浩渺之秋江,若隐若现,天空澄澈如洗,一轮秋月徘徊其间,宛若仙境。后半段孤鹤翩然而来,似乎是带我升入仙境。此后,“我”两次出现,从幕后走到前台,与钓船中不慕名利,浩歌看月的“放翁”形象合二为一。
在陆游诗中,“放翁”形象与“自我”无论是分离还是统一,都是为了将“自我”推向“他者”,从而将自身与客观描写的物象相并列,达到将自身融入到客观物象,让自己成为风景一部分的艺术效果。这与陆游的诗学追求密切相关,陆游反对江西诗派的闭门觅句,主张走进自然。“村村皆画本,处处有诗材”[75],“放翁”就是陆游走进自然的代言人。因此,“放翁”形象承载着陆游的人物理想和诗学理想,也是陆游自我意识的展现,但这一形象,我们没有读出其间蕴含有自审和自省精神。因此,比起蕴含了自我批判和反省精神的“东坡”“东坡先生”,“放翁”还是稍逊一筹。
[①]陶渊明.陶渊明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123.
[②]白居易.白居易集[M]:卷70,1485.
[③]白居易.白居易集[M]:卷71,1503.
[④]白居易.白居易集[M]:卷35,788.
[⑤]白居易.白居易集[M]:卷30,687.
[⑥]欧阳修.欧阳修全集[M].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 卷44,634-635.
[⑦]欧阳修.欧阳修全集[M]:卷44,634.
[⑧]周裕锴. 维摩方丈与随身丛林——宋僧庵堂道号的符号学阐释[J],新宋学,2016(第五辑):6-22.
[⑨]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张伯伟,郭醒,童岭,卞东波,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2.卷3,192.
[⑩]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5,324.
[⑪]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6,443.
[⑫]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10,694.
[⑬]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10,704.
[⑭]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11,728.
[⑮]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14,936.
[⑯]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15,943.
[⑰]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16,1050.
[⑱]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5,354-355.
[⑲]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6,389.
[⑳]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7,483.
[21]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7,503.
[22]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8,573.
[23]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10,675.
[24]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12,829.
[25]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19,1218.
[26]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5,340.
[27]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7,463.
[28]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9,617.
[29]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11,759.
[30]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11,768.
[31]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12,818.
[32]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17,1119.
[33]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 卷20,1247.
[34]惠洪.石门文字禅校注[M].周裕锴,校注.未刊稿。
[35]惠洪.冷斋夜话[M].陈新,点校.中华书局,1988:47,卷六。
[36]大方广佛华严经 [M].实叉难陀,译//乾隆大藏经.25册:卷15,597上.
[37]苏轼. 苏轼诗集校注[M]//苏轼全集校注:卷13,1328.
[38]苏轼. 苏轼诗集校注[M]//苏轼全集校注:卷20,2163.
[39]苏轼. 苏轼诗集校注[M]//苏轼全集校注:卷40,4770.
[40]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卷433,12870.
[41]杨万里.诚斋集[M]. 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宋端平2年跋刊本. 卷21,7B.
[42]杨万里.诚斋集[M]:卷35,22B.
[43]杨万里.诚斋集[M]:卷37,5B.
[44]欧阳修.欧阳修全集[M]:卷54,760.
[45]脱脱等.宋史[M]:卷395,12058.
[46]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钱仲联,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5.卷7,611.
[47]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8,636.
[48]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9,732.
[49]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9,746.
[50]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13,1033.
[51]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13,1060.
[52]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18,1415.
[53]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24,1770-1771.
[54]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36,2361.
[55]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71,3961.
[56]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51,3040.
[57]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8,659.
[58]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9,703.
[59]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24,1748.
[60]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26,1845.
[61]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51,3025.
[62]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8,626.
[63]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11,858.
[64]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11,890.
[65]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11,901.
[66]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17,1317.
[67]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19,1503-1504.
[68]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20,1550.
[69]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20,1562.
[70]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21,1624.
[71]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22,1649.
[72]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37,2409.
[73]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30,2050.
[74]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 卷16,1291.
[75]陆游《舟中作》//剑南诗稿校注[M]: 卷41,2577.
【编辑】仝相卿
【来源】《西南大学学报》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