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邦炜:关于钱大昕对宋代避讳的考论
作者简介:张邦炜,男,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特聘教授、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宋史研究。
论及避讳学,许多人即刻想到史学大师陈垣(1880—1971)。而追根溯源,则不应忘记乾嘉巨子钱大昕(1728—1804)。陈垣甚至将钱氏盛赞为“清朝唯一的史学家”,认为,“前人可称做避讳学专家的”,“应推钱竹汀(大昕)先生。他对于避讳学虽未著成专书,然却有极精密的研究”。其名著《史讳举例》便是为纪念钱氏诞生二百周年而作。陈垣说:“我对于此题所用的资料,大半是采自钱先生所著的书。”[1]237-238仅就宋代避讳而论,钱大昕的考论就很有分量。温故知新,而今仍可从中获得若干有益的认知与启迪。鉴于钱氏有关论述散见于多种著作,本文先择要分类摘录如下,并稍作评介,最后略抒个人感悟。
一、地名避讳
要言不烦是钱大昕论事行文的一大特色。其《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一《避讳改郡县名》条宋代部分云:“宋太祖之祖名敬,改敬州为梅州、石镜县曰石照。父名弘殷,改宏农县曰常农(本曰恒农,史家避真宗讳改)、殷城县曰商城、溵水县曰商水。太祖名匡胤,改匡城县曰鹤邱、胤山县曰平蜀。太宗名光义,改义阳军曰信阳、义武军曰定武、昭义军曰昭德、崇义军曰崇信、保义军曰保平、感义军曰感德、彰义军曰彰化、南义州曰南仪、孝义县曰中阳、义川县曰宜川、义兴县曰宜兴、义章县曰宜章、郴义县曰桂阳、通义县曰眉山、方义县曰小溪、义宾县曰宜宾、义宁县曰信安、全义县曰兴安、信义县曰信宜、义伦县曰宜伦、义清县曰中庐、归义县曰归信、丰义县曰彭阳、招义县曰招信、正义县曰蒙山、富义监曰富顺。仁宗名祯,改祯州曰惠州、永贞县曰永昌、浈阳县曰真阳、浈昌县曰保昌。神宗名顼,改旭川县曰荣德。孝宗名眘,改慎县曰梁县。理宗名昀,改筠州曰瑞州。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避圣祖讳,改元武县曰中江、朗州曰鼎州、朗山县曰确山、朗池县曰营山。天圣元年(1023年),避章献后父讳,改淮南之通州为崇州、蜀之通州为达州、通利军曰安利、通化县曰金川。大观四年(1110年),避孔子讳,改瑕邱县曰瑕县、龚邱县曰龚县。绍兴十二年(1142年),避金太祖讳,改岷州曰西和州。廿八年(1158年),避金太子光瑛名,改光州为蒋州、光山县曰期思。”[2]220这段文字看似冗长,实则简洁,其信息量之大、涉及面之广叹为观止。涉及今四川省即多达10例,眉山、宜宾、富顺、中江、营山、达州六地分别因避宋讳由通义、义宾、富义、元武、朗池、通州而改今名。“(改)胤山县曰平蜀”,在今旺苍县境内;“(改)方义县曰小溪”,即今遂宁市船山区;“改旭川县曰荣德”,即今荣县;“(改)通化县曰金川”,在今理县东北。涉及今河南省之处也不少,恕不赘述。
文中论及宋人避金朝讳,钱氏仅举两例。此种现象值得重视,或可作为宋金互称南北朝、相互承认的例证。陈垣《史讳举例》将其拓展为“宋辽金夏互避讳”,列举五例。如“《金史·章宗纪》:‘明昌四年(1190年),遣完颜匡使宋,权更名弼,以避宋讳。’”[1]43-44尚有可补充者,如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与改光州为蒋州同时,改“光化军为通化军”[3]2968。宋辽金夏互避讳原因何在,钱、陈二氏未作任何说明。其实“互避讳”并非常态,仅出现于某些特殊情况下,如出使、绍兴和议之后等,系应景或应急之举。《文献通考·舆地考四》载:光州“绍兴末改蒋州,寻复旧”[4]2498;《宋史·地理志四》载:光山“避讳改期思,寻复故”[5]2184;《方舆胜览》载:“通化军复为光化军。”[6]598-599
千虑一失,文中可商之处有二。一是通州改名达州,钱氏本人另有一说:“今考李氏《长编》亦载于乾德三年(965年),殆因淮南有通州避重名而改。”[7]961当以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所载为是,“蜀之通州”非因避讳,系“避重名”,早在宋初已改名。二是宋代军有两种,不容混淆。钱氏曾多次强调,其《廿二史考异》卷六十九《宋史三》云:“宋时称军者有二等:一为节度军号,以宠大州;一为小郡之称,大约由县升军,由军升州,如北海军后升潍州是也。军名虽同,而品秩大小迥殊。”[7]975文中所举七军,仅义阳即信阳军系“小郡之称”,义武、昭义、崇义、保义、感义、彰义等六军乃“节度军号”,似不应以“州郡名”相称。
地名避讳不限于郡县名,山名之类也在避讳之列。《廿二史考异》中有两例:其一,改“恒山”为“镇山”。《宋史·礼志》:“秦将王翦镇山伯。”钱氏案曰:“当是‘恒山’,避(宋真宗)讳,易‘恒’为‘镇’。”其二,改“桓山”为“魋山”。《宋史·王巩传》:“登魋山,吹笛饮酒。”钱氏案曰:“‘魋山’本‘桓山’,史家避(宋钦宗)讳改。”[7]984,1077桓山,在徐州境内,之所以改为“魋山”,与山上有春秋时期宋国司马桓魋之墓有关[8]768-770。《文献通考·经籍考七十二》作“栢山”[4]1936,当属另一种避讳方式。
二、姓名避讳
《十驾斋养新录》附《余录》卷下《避讳改姓》条称:“陶谷本姓唐,诗人彦谦之孙,避石晋讳(后晋高祖石敬瑭),改陶氏。汤悦本姓殷,名崇义,初仕南唐,入宋避讳,改今姓名。金履祥先世姓刘,避吴越讳,为金氏。”[2]428陶谷、金履祥因避五代十国讳而改姓,殷悦则是避宋太祖父亲赵弘殷名讳而改姓汤。敬姓者因避宋太祖祖父赵敬名讳改姓恭。《宋史·艺文志七》:“《恭翔集》十卷。”钱氏案曰:“即敬翔也”,“史臣避宋讳追改之。”殷姓除改姓汤外,改姓商者为数更多。《宋史·艺文志三》:“《目录类》商仲茂《十三代史目》一卷。”钱氏案曰:“本姓殷,避讳追改。《别集类》有商璠《丹阳集》、商文圭《从军稿》”,“《五行类》有商绍《太史堪舆历》,皆本‘殷’字也。”钱氏指出:“殷璠《丹阳集》一卷,见《总集类》。而《别集类》又有商璠《丹阳集》一卷。宋人避讳,改‘殷’为‘商’,其实一书也。”[7]1032,1018,1026修史者不知姓氏避讳是《宋史·艺文志》“一书而二三见”的原因之一。
《十驾斋养新录》卷七《沈尤同族》,其依据是费衮《梁谿漫录》卷三《氏族》:“王审知据闽,闽人避其讳,以沈去水而为尤,二姓实一姓也。”[2]147名列“南宋四大诗人”之一的尤袤便是例证。《无锡县志》卷三上:“宋尤袤,字延之,其先闽人,本姓沈。因避王审知讳,去水姓尤,来居无锡。至袤,遂为无锡人。”[9]卷三上陈垣《史讳举例》补充了一些姓氏避讳的例证,如文彦博本姓敬,更姓文。但质疑“沈尤同族”:“尤姓由来远矣。”[1]18有学者也认为此说不确,其主要理由是沈字去水旁,不是尤字[10]263-264。
关于姓名避讳,《廿二史考异》卷七十五以杨承信改名杨信为例:“杨承信,《通鉴》作杨信,盖避汉隐帝(刘承祐)讳,去上一字也。”[7]1055同书卷七十三所举例证较多,如:王晦叔“本名曙,避英宗讳,称其字”;程正柔“本名匡柔,避讳改”;龚颐正“本名惇颐,避讳更名”;蔡元道“本名惇,避讳称其字”;朱景玄“宋人避讳,易为‘真’字,如玄武为真武也”;包幼正“本名佶,避徽宗讳,亦称字”;“李泰伯本名觏,避高宗讳,亦称字”;许恭宗“即许敬宗也,史臣避宋讳追改之”。钱氏指出:《宋史·艺文志》“《别集类》前有《廖光图诗集》二卷,后有《廖正图诗》一卷,本名匡图,宋人避讳,或改为‘光’,或改为‘正’,其实一书也”;“《艺术类》有张仲商《射训》”,商“本‘殷字’”[7]1018-1032。
至于如何改名,办法不尽相同。《廿二史考异》卷七十五以宋初名将刘光义避太宗讳为例,指出办法有三种:一是“以字行”,改名廷让;二是缺笔,书“义”“为‘乂’”;三是以近音字替换,改“义”“为‘毅’”[7]1057。于是刘光义一人以四种名字出现于不同史书。吴任臣《十国春秋》卷四十九《后蜀二·后主本纪》称:刘光义,“《宋通鉴长编》作‘刘光义’;《蜀梼杌》作‘刘光乂’;《宋史》作‘刘廷让’;《东都事略》作‘刘光毅’”[11]732。
《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文人避家讳》称:“古人重家讳。”并以司马光及眉山苏氏为例。司马光“父讳池,每与韩持国(维)书,改‘持’为‘秉’,取其义相近”。其实“礼不讳嫌”,“不避无妨”。苏序之子苏洵,著文“改‘序’为‘引’”。其孙苏轼“不为人作序,或改用‘叙’字”[2]334。《潜研堂集》文集卷二十九《跋剡录》指出,此书的作者高似孙“为文虎之子”,“书中屡称(其父为)先公翰林”,并“称袁虎为袁彪,亦是避其家讳也”[12]520。
三、官职避讳
因避讳而改官职名称较常见,其时间则长短不同。历时短者,如改通判为同判之类,前后不过十年而已。《廿二史考异》卷六十九引《嘉泰会稽志》:“天圣初,以章献明肃太后家讳,避通字,如改通进司为承进司……诸州通判为同判,通事舍人为宣事舍人之类是也。仁宗亲政皆复故。”[7]981历时长者,如部署改称总管、签署改称签书,从宋英宗即位到南宋都如此。至于北宋前期,系追改。《宋史·高化传》:“为鄜延路马步军副都总管。”钱氏《诸史拾遗》卷四案曰:“宋初,武臣领兵在外者,曰都部署,曰副都部署,曰部署。英宗即位,始避讳,改部署为总管。史于仁宗朝诸臣,如此传为鄜延路马步军副都总管,降滑州总管,改真定路副都总管……皆依后来避讳之称。”[13]1548-1549《宋史·职官志二》:“签书院事、同签书院事。”《廿二史考异》卷七十一案曰:“太平兴国四年(979年),置签署枢密院事,以枢密直学士石熙载为之。八年(983年),以张齐贤、王沔同签署院事。景德三年(1006年),马知节、韩崇训亦为签署。史家避英宗讳,改署为书尔。治平中,郭逵以检校太尉同签书枢密院事。签书之名始于此。”[7]994《宋史·宰辅表一》:“太平兴国四年正月,石熙载自枢密直学士迁签书枢密院事。”《廿二史考异》卷七十四案曰:“‘签书’当作‘签署’。张齐贤、王沔、杨守一、张逊、冯拯、陈尧叟、韩崇训、马知节、曹玮、王德用诸人皆除签署或同签署。史家避讳,追改为‘书’字。”[7]1034
任职避讳不仅限于避圣讳,还要避家讳,《唐律疏义》有明文规定。《十驾斋养新录》卷六《居官避家讳》条:“《唐律·职制篇》:‘诸府号官称犯祖父名而冒荣居之者,徒一年。’《疏义》云:‘府有正号,官有名称。府号者,假若父名“卫”,不得于诸卫任官,或祖名“安”,不得任长安县职之类。官称者,或父名“军”,不得作将军,或祖名“卿”,不得居卿任之类。皆须自言,不得辄受。’”[2]129这一禁令为《宋刑统》卷十《职制律·冒荣居官》所沿袭,宋太宗雍熙二年(985年)诏令、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诏令[14]129-133及《庆元条法事类》[15]卷三等法律文书在原则上予以重申。避讳办法有二,一是更改出任官职,如由任著作佐郎改任秘书丞。林岊因其父祖名著,不能担任著作佐郎。《潜研堂集》文集卷二十八《跋九朝编年备要》:林岊“开禧三年(1207年)三月,除秘书郎。七月,除著作佐郎,以祖讳,改除秘书丞……见《中兴馆阁续录》”[12]499。二是更改职官名称,如改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同中书门下二品。《宋史·宰辅表一》:“建隆元年(960年)二月吴廷祚自枢密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廿二史考异》卷七十四案曰:“《本纪》作‘同中书门下二品’。廷祚父名璋,故改平章事为二品。后晋天福四年(939年),升中书门下平章事为正二品故也。《(宰辅)表》书平章事,误。”[7]1034慕容延钊又是一例,“以(其)父讳章,当为使相,不带平章事,并拜同中书门下二品”[14]133。但此法“仅止一再见,几于特创”,限于优礼“开国勋臣”[14]127。
从广义上说,官员谥法可归属职官制度。钱大昕对有宋一代的谥号曾潜心研究,下过大功夫。依钱氏之见,改“贞”为“正”是官员谥号避讳的典型例证。《潜研堂集》卷三十《跋挥麈后录》称:“宋初,李昉、王旦皆谥文贞。后来避仁宗嫌名,改为‘正’字。范希文、司马君实之‘文正’即‘文贞’也。谥法有‘贞’无‘正’,宋人避讳有‘正’无‘贞’,二名不当并用。”由于一些学者对此茫然无知,以致发生两大错误。一是不懂唐代谥法,改“贞”为“正”。有学者以为唐代谥法已有“文贞”,其主要依据是“(王溥)《唐会要·谥法篇》‘贞’俱作‘正’”。钱氏强调:“此后人追改。王溥,宋初人,不当回避‘贞’字。”二是“正”“贞”并用,甚至认为“正”优于“贞”。“元时谥耶律楚材、许衡文正,而马祖常、曹伯启别谥文贞。此当时太常不学之失,而后遂沿用之。”[12]541对于钱氏此说,清人沈涛《铜熨斗斋随笔》卷六《谥文正》有申论,可参看。
四、文书避讳
《十驾斋养新录》卷七《宋人避轩辕字》条称“予见宋板经籍遇‘轩辕’二字辄缺笔,初未详其说。后读李氏《通鉴长编》”,方知宋真宗尊轩辕黄帝为远祖、赵玄朗为圣祖,于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诏:“圣祖名,上曰元,下曰朗,不得斥犯”,“内外文字,不得斥用黄帝名号故事,其经典旧文不可避者,阙之。乃悟‘轩辕’二字阙笔之由”[2]139。于是孔子谥号由“玄圣文宣王”改为 “至圣文宣王”。宋代诸如此类的文字禁忌不少,特别是宋徽宗时期。《十驾斋养新录》卷七有《孔子讳》《避老子名字》《僧道不称寺观主》《政和禁圣天等字命名》《禁人名寓意僭窃》等条。据《能改斋漫录》《容斋续笔》记载,“政和中,禁中外不许以龙、天、君、玉、帝、上、圣、皇等为名字”。当时还不许人们取名“大明”“丕显”“孙权”“刘项”等。政和八年(1118年),浮梁县丞陆元佐上书讲了两则故事。一则是:“昔皇祐中,御笔赐蔡襄字曰君谟,后唱进士第日,有窃以为名者。仁宗怒曰:‘近臣之字,卿何得而名之。’遂令改恭睹。”另一则是:“政和二年(1112年)春,赐贡士第,当时有吴定辟、魏元勋等十余人,名意僭窃,陛下或降或革。”钱氏引用《至正直记》:“‘丘’字,圣人讳也。子孙读经史,凡云孔丘者,则读作‘某’,以‘丘’字朱笔圈之。凡有‘丘’字,读若‘区’,至如诗以为韵者,皆读作‘休’,同义则如字。”[2]143-144
书名避讳是文字避讳中较为重要的一种。《宋史·艺文志》著录颜师古一人著有两种书,一种叫《刊谬正俗》,另一种叫《纠谬正俗》。《廿二史考异》卷七十三指出:“颜师古《刊谬正俗》八卷已见《经解类》,而《儒家类》又有颜师古《纠谬正俗》八卷。此书本名《匡谬正俗》,宋人避讳,或改为‘刊’,或改为‘纠’,其实一书也。”[7]1018又如《艺文志》“前有刘时靖《时镜新书》五卷,后有刘靖《时鉴杂书》一卷,宋人避讳,改‘镜’为‘鉴’,其实一书也”[7]1020。修史者不知书名避讳是《宋史·艺文志》“一书而二三见”的又一个原因。
因禁忌森严,宋人行文遣词、印行书籍,均极审慎,“于宋讳皆阙笔,即‘慎’‘敦’‘廓’‘筠’(等同音近音)诸字亦然”。避讳如若还有正面意义,其作用或在于方便后人解决版本疑难。钱氏《跋宋太宗实录》称:“予决为南宋馆阁钞本,以避讳验之当,在理宗朝也。”[12]498《十驾斋养新录》卷一《朱子四书注避宋讳》列举钱氏所读版本沿袭宋本避宋讳之处,如改齐桓公为“齐威公”,“避钦宗讳”;“‘慎’字,避孝宗讳,以‘谨’代之”;“一正天下,改‘匡’为‘正’,避太祖讳也”;“‘逊者,礼之实也’,改‘让’为‘逊’,避濮安懿王(允让)讳”;“‘正子’,改‘贞’为‘正’,避仁宗讳也”[7]46-47。
五、两点感悟
研读钱大昕有关宋代避讳的论述有些点滴感悟,下面妄言一二。
其一,关于宋代避讳,略有所知易,弄个清楚难。既往研究虽有若干①,只怕仍有深究的余地,某些基础性的问题未必就明白。如避讳在宋代究竟是习俗还是制度?其遵行或实施状况到底如何?对此,钱、陈两大家无专门讨论,今人多以习俗相称,也有称为制度者。愚意以为,从总体上说,宋代避讳兼具习俗与制度双重性质。避讳以其避讳对象而论,大致可分为帝王圣贤讳与为家族尊长讳两大类②。后者简称家讳,其性质大抵属于习俗,但前文所述任职避家讳,就不只是习俗,系载入法律的制度性规定。避家讳习俗的流传程度因社会层级与文化水平而异,这一习俗在文盲居多的下层社会很难广为流传,而在文化程度较高的中上层社会则很盛行,因而钱大昕有“文人避家讳”一语。前者简称圣讳,其性质不仅是弹性较大的习俗,更是刚性较强的制度,如若违犯,将受惩处。《贡举条式》等书所载《淳熙重修文书式》《绍熙重修文书令》等法规中均有避讳条文③。可见事涉官方文书和科举试卷,这些法规显然执行得尤其严格。应当指出的是,即便避圣讳,也具有一定的弹性。首先法规本身就不一致,有二名不偏讳者,如宋太宗赵光义最初的规定是:“下一字同者宜改,与上一字同者仍旧。”[16]8也有二名偏讳者,如“圣祖名,上曰玄,下曰朗,不得斥犯”[17]1802,但实际上“‘玄’字不避者多”[18]638。上举李焘《长编》“上曰玄”,钱大昕引用时改为“上曰元”,系避清圣祖玄烨讳,可见推行时多有变通。又如按规定当“改‘殷’之字为‘商’”[16]3,其实改为汤者也有之。有的规定过期作废,改通判为同判之类是其显例。又如“避老子名字”之禁“未久而即弛矣”[2]143。有的规定反复变更,宋太宗的避讳方式便多次调整。开宝九年(976年)十月的规定是不避“光”字、只避“义”字及其嫌名,“以谏议大夫为正谏大夫,正议大夫为正奉大夫,通议大夫为通奉大夫,朝议大夫为朝奉大夫,朝议郎为朝奉郎,承议郎为承直郎,奉议郎为奉直郎,宣议郎为宣奉郎”。次年即太平兴国二年(977年)二月,宋太宗降旨:“朕今改名炅,自临御以来除已改州县、散官、职事官名号及人名外,其旧名二字,今后不须回避。”换言之,即“光”“义”二字均不避讳。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六月,宋真宗下诏:“太宗藩讳,溥率咸知……自今中外文字有与二字相连及音同者,并令回避。”[16]8严令“光”“义”二字均必须一概回避。如此前后折腾,或可作为我国传统时代的所谓法制随意性较大的又一小小例证。
其二,关于钱大昕本人,有学者在积极评价其卓越成就之余,感叹其“文字过于简略”[19]284。此说不无一定道理,但在下则更偏向于赞赏钱氏论事行文简洁、直白、明快,不兜圈子,无闲言冗语,认为这一学术风格在当今尤其难能可贵。前辈学者往往如此告诫后学:不要研究那些不是问题的问题、无法求证的问题、没有多大意思的问题;不能大而无当,空话连篇,也不能钻牛角尖,鸡零狗碎;不应当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也不应当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邓广铭开导其弟子:“《辽史》上说得很明白,乣,军也。乣,就是军,没那么复杂。”④无独有偶,钱大昕也曾与其友人简而言之:“乣亦部落之称。”[12]616“乣”究竟是什么,本人毫无研究,不敢妄评,但对钱、邓两大家不把问题复杂化的主张,高举双手赞成。程应镠教诲其高足:写文章“要干净简炼,一句话能说清的,不必说第二句”[20]2。我同样高度认同,当长则长,能短更好。以此为标准,反躬自省。拙作《婚姻与社会·宋代》或许还算较为简洁,至于《宋代皇亲与政治》,不一定是“王大娘的裹脚”,但分明是注了水的。“米不够,水来凑”。这种现象在当今印行的学术论著中似乎并不少见。其真知灼见淹没于茫茫字海之中,叫读者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难以把握其主旨要义。让我们学学钱大昕,少说些废话,多挤些水分吧。(学友陈鹤博士对本文有所贡献)
注释
①据我所知,最早专文探究宋代避讳的是朱瑞熙《宋代的避讳习俗》,《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88年第4期,第89-94页。王曾瑜《辽宋西夏金的避讳、称谓和排行》有重要补充,《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第559-566页。硕士生周源在吴晓萍教授指导下完成的《宋代避讳制度研究》认为,宋代已形成礼法合一的避讳制度,安徽师范大学2007年硕士论文。何忠礼的《略论历史上的避讳》则是宋史研究者通论历代避讳,《浙江大学学报》2002年第1期第82-88页。重要的研究成果还有陈乐素《宋史艺文志考证》第二篇第六章《避讳改名》,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38—645页。②民间忌讳与行业避讳本文不涉及,可参看向熹《汉语避讳研究》第十章《俗讳》,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379-421页。③《贡举条式》为丁度等著《集韵》附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37册,第313-315页。丁度是北宋人,书中所载南宋文献系后人增添。参看朱瑞熙:《宋朝<贡举条式>研究》,刘海峰主编:《科举学的形成与发展》,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73-291页。④杨若薇:《邓广铭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会发言》(2017年5月20日),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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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于《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3期,引用时请注明出处。感谢李孟舜编辑提供资料!
【编辑】仝相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