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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冬梅:《大宋之变,1063—1086》出版 | 202005-46(总第1307期)
宋史研究资讯
2021-01-26
*转自
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
书名:《大宋之变,1063—1086》
著者:赵冬梅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6月
定价:88.00元
装帧:精装
开本:32开
印张:17.375
页数:556
字数:400 千字
CIP分类词:历史-中国史-宋辽金元史
书号:978-7-5598-2699-2
中图法分类:K244.05
责任编辑:张洁
搜索关键词:宋;宋仁宗;司马光;王安石;赵祯;士大夫;文人政治;苏轼;资治通鉴;王安石变法;濮议之争;元祐更化;元丰改制;范仲淹;盛世;衰亡
目录
第一部
父子君臣,
1063
—
1067
1
父死子继
2
帝后·母子·天下
3
强撤帘
4
式微歌
5
濮议:父亲名义战
6
把名字刻入石头
7
没有赢家的战争
第二部
旧邦新命,
1067
—
1069
8
新皇帝二十岁
9
“大有为”锋芒初露
10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
话题人物王安石
12
四月谈话
13
理财争论出延和
14
司法分歧起阿云
第三部
风云初变,
1069
—
1071
15
开封山雨欲来
16
马王初较量
17
王安石的胜利
18
皇帝爱韩非
19
去意决绝
20
青苗法红线
22
登楼不见山
第四部
长安不见使人愁,
1071
—
1085
23
勇敢者的墓志铭
24
独乐园中狮子吼
25
新法得失
26
书局风波
27
遗表真情献大忠
28
神宗的眼泪
第五部
黄叶在烈风中,
1085
—
1086
29
开封的呼唤
30
言路何难开
31
“黄叶在烈风中”
32
“司马相公”的体制困境
33
神宗旧相
34
僵局
35
“奸臣”去
36
政治中的政策
37
病榻上的宰相
38
复仇与和解
39
人间最是宽容难
40
葬礼与哀歌
《大宋之变,1063—1086》前言
一 细节·真实·偶然性
本书所讲的,是北宋政治家司马光和他的时代的历史,叙事时间上接《司马光和他的时代》(生活书店,
2014
年)。那本书从司马家世一直讲到仁宗朝结束,是以司马光的成长为主线的真、仁两朝政治史。本书从仁宗养子英宗委屈纠结的即位开始,一直讲到哲宗初年司马光含恨离世。
荒唐的英宗四年给北宋政治造成了深度伤害,财政困难加剧,官僚集团裂隙横生。作为英宗之子,血气方刚的神宗因而背负了为父亲和血统“正名”的责任,必欲“大有为”。开疆拓土、治礼作乐都是题中应有之义,然而财政困窘其奈何?王安石“乃能趋赴,以向圣意所在”,
[1]
施展理财之术,创为青苗、免役诸法,以朝廷而行商贾之事,与富民争利,多方敛财,乃使国库充盈,有效配合了神宗的拓边事业。王安石与神宗先后相继,变本加厉,“一道德”,“同风俗”,斥“异见”“人言”为“流俗”,弃“祖宗之法”于不顾,自熙宁二年(
1069
)二月王安石拜相至元丰八年(
1085
)三月神宗驾崩,十六年间,“靡然变天下风俗”,把仁宗朝独立思考有担当的士大夫改造成为工具性十足的官僚。理想主义在消逝。北宋前中期朝堂上“异论相搅”的宽容风气,君主体貌大臣、存恤“大体”的“和气”氛围,宰相大臣、侍从台谏敢争是非的独立精神,都在崩解消散中。“危辱时代”即将来临。司马光抗争不得,自熙宁四年(
1071
)起,退居洛阳十五年,成就了伟大的《资治通鉴》。
神宗驾崩后,哲宗少年即位,神宗之母太皇太后摄政,邀请司马光还朝主政,更化调整。司马光对于“神宗的官场”缺乏基本认识,对追随者毫无约束意愿,对国家的实际状况缺乏调查研究,对政策调整缺乏通盘考虑,无队伍,无手段,无能力,无经验,空怀一腔热血,以皎皎之身投诸滚滚浊流,执政十六个月即抱憾而终,徒留一曲失败英雄的悲歌。
司马光身后,官僚集团的矛盾白热化,陷入“恶性分裂”(解释详后),宋朝政治跌入“危辱时代”。士大夫因内斗自我消耗,集体迷失方向,失去了制衡皇权的力量。皇帝和宰相将个人私欲与派别利益置于王朝整体利益之上,朝有弄权之相,国无“大忠”之臣。大宋朝廷失去了调节社会矛盾、应对内外打击的能力。最终,女真人兵临城下,结束了这个可耻的时代。
是的,我要讲的,是一个有关衰亡的故事,是北宋的政治文化由盛转衰的历史,而司马光是贯穿其中的叙事线索和核心人物。
宋朝历史中的很多事件和人物,貌似尽人皆知、题无剩义,实际上人们所了解的,只是一个从开头到结尾的简单轮廓,至于特定开头是如何走向了特定结尾的,中间过程如何,“相关各方”的选择如何,彼此间是如何互动的,我们即使不能说是一无所知,也是知之甚少。现时代史学研究者的任务,我以为,就是通过扎扎实实的研究,尽可能地揭露细节,通过细节展现过程,接近真实。
十六个月的“司马相业”,导致了后世对司马光评价的两极分化,爱之者视之为悲剧英雄,不吝赞美;恶之者斥之为顽固保守,大张挞伐。认识分歧冰火不容的双方,却拥有共同的认识前提,那便是,这十六个月的司马光得到了太皇太后的绝对信任,拥有呼吸之间成祸福、改变一切的洪荒之力。
然而,“细节”却告诉我们,在执政的最初九个月当中,司马光其实是“什么也做不了”的。首先,中央领导集体人员构成新旧力量对比悬殊,司马光一派处于绝对弱势。其次,神宗元丰改制所创造的“三省宰相制”给司马光所提供的施政空间极其有限。元丰新制把宰相府一分为三——门下、中书、尚书三省,三省长官俱为宰相,按照政务处理程序分工,中书取旨,门下复核,尚书监督执行。三省宰相中,中书省长官负责上奏皇帝听取最高决策,稳定拥有议政权,实际上把握着“政治的权柄”;而司马光只是门下省的第二把手,他的盟友吕公著是尚书省的第三把手。在“三省宰相制”中,根本轮不到他们说话。最后,司马光和太皇太后都缺乏抛开体制、另起炉灶的能力和意愿——太皇太后是政坛新手,初学乍练,缺乏经验;司马光骨子里尊重体制,缺乏像王安石那样的魄力。这就是“司马相公”的体制困境(本书第32章)。
九个月之后,神宗旧相中最具影响力的蔡确、章惇外放,高层人事调整结束,理应提倡和解,打破新旧间的芥蒂心结,从思想上解放在神宗时代成长起来的绝大多数官僚,集中力量致力于政策调整。然而,大宋朝廷却无力完成这一转变。太皇太后在“政治实习”的过程中,与台谏官之间建立了更为紧密的信任关系。台谏官的年辈和职务特征让他们更倾向于从教条出发,非黑即白,夸大对立,鼓吹仇恨。在台谏官的引导下,太皇太后的核心关切转向了自身权威的维护;对于身居高位、更具全局眼光的宰相大臣,她已经不再信任无间。司马光的健康状况江河日下,日益陷入有心无力的境地。吕公著、范纯仁极力主张和解,却无法左右太皇太后。“和解诏书”终于出台,但却删去了最关键性的内容,实际上等于一纸空文。在政策调整方面,司马光的政策主张漏洞百出,章惇的批评合情合理,可是,被“政治正确”蒙住了眼睛的朝廷却选择“站在司马光一边”。被政治纠葛高度扭曲的政策选择,已经无法因应政府和社会所面临的真实问题。北宋政治,除了可耻的堕落,不可能再有其他结局。
以上种种,唯有进入细节,才能“看见”。然而,进入细节之后,我们难免会由衷感叹“偶然”对历史发展的塑造力。比如,仁宗与英宗的关系,倘若英宗是仁宗亲子,或者倘若仁宗对英宗的承认来得不是如此艰难被动,那么,英宗朝及以后宋朝政治的走向很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再比如,倘若张方平的父亲不是那样长寿,偏偏在儿子被任命为副宰相之后离世,那么,以张方平的能力,他一定能担当起整顿财政的责任来,而王安石也就未必会获得神宗的信任和重用。仁宗无子是偶然,张方平丧父是偶然……无数偶然的碰撞,最终铸成了实然,这便是我们看见的历史。
二 北宋政治的法家转向
倘若只是揭露细节、展示“偶然”,本书传递给人的信息则未免太过悲观,仿佛人只能做“偶然”的奴隶——当时人逆来顺受,后来者徒呼奈何。“偶然”的背后,还存在着非偶然的结构性因素,这便是政治制度与政治文化。
北宋政治是皇帝制度下的王朝政治。皇帝制度之下,王朝政治以一姓统治的长治久安为最高目标,追求一个“稳定”——整个社会生产生活秩序的稳定,两个“安全”——朝廷国家的统一与安全和皇权的安全。为达此目标,王朝政治的“理想状态”应当包括下列内容:第一,国家制度的设计倾向于地方、部门、机构、个人的分权制衡,以确保皇帝和中央的集权。第二,政策制定要避免对社会的频繁骚扰和过度压榨,以“不扰”为善政,皇帝与朝廷国家必须承认并敬畏社会所具有的“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集体力量。第三,在政治运作中,一方面,皇帝应当保持其超越性,克制私欲,不受制于任何利益群体(比如后宫、外戚、宦官;权臣;勋贵;强藩),并具有良好的判断力,兼听独断;另一方面,士大夫要能够有效地辅助皇帝治理国家,这种“有效的辅助”不仅仅是作为行政官员承担治理功能,更重要的是要及时纠正皇帝的错误缺失,提醒皇帝统治中可能存在的治平隐患,防患于未然,弭患于已发,消除小矛盾,避免大冲突。
以上述标准衡量,截止到仁宗朝的北宋政治,已接近于“理想状态”,取得了皇帝制度下王朝政治的“最好成绩”:第一,国家制度设计精良,近乎完美地实现了分权制衡,基本消除了强藩、宦官、权臣、外戚等因素对国家统一和皇权稳定的干扰,做到了“百年无内乱”。第二,政策制定顾及社会的承受能力,在国家利益与社会利益之间寻求平衡,避免过度扰民,所谓“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
[2]
第三,批评纠错机制实施有效,这套机制包括复杂精密的舆论、监察、信息沟通制度,以及包容批评的思想基础和政治风气——“最好成绩”的政治不等于没有问题,而是有问题能够被及时指出,加以纠正。
北宋政治的三项核心特征——分权制衡的制度设计、追求国家-社会平衡的政策倾向,以及实施有效的批评纠错机制——之中,制度设计具有较强的稳定性或者说惰性;政策倾向与批评机制的稳定性则是脆弱的,影响其稳定性的主要是人的因素,可以分为皇帝因素、宰相大臣因素和士大夫因素。
第一,皇帝因素,包括皇帝的思想、道德和心理因素。皇帝制度之下,皇帝“享有至高无上,超越一切制度、法律的权力。来自臣下的任何限制,如果他想拒绝,都有权拒绝;他的任何荒谬决定,只要坚持,臣下都不得不执行”。
[3]
只要不打破君臣秩序,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对皇权实施强制性约束。作为皇权的行使者,“皇帝”具有双重性。一方面,作为时间序列中“列祖列宗”的延续,和空间秩序中“代天理物”的人间统治者,皇帝代表着包括朝廷国家和社会在内的“江山社稷”的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他应当做出符合上述利益的选择和决定——这是“抽象的皇帝”。另一方面,皇帝又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巨大的权力让他可以任意妄为、打破一切制度和传统的约束;当然,这样一来,皇帝本人、朝廷国家以及整个社会,都将付出惨重代价——这是“具体的皇帝”。“抽象的皇帝”通过“具体的皇帝”来表达,行使皇权。如何让“具体的皇帝”更接近于“抽象的皇帝”,是皇帝制度的最大挑战。在北宋政治中,“抽象的皇帝”应当尊重政策制定中的国家与社会利益平衡原则,避免个人私欲的过度膨胀;“抽象的皇帝”还应接纳士大夫对皇权的约束,对批评采取开放态度,承认这是一种正向的力量。那么,怎样才能让“具体的皇帝”做到这些呢?归根结底还是要靠教育,包括本朝传统的熏染、儒家经典的学习和士大夫集团特别是宰相大臣的引导。当然,教育不是万能的,“具体的皇帝”的具体遭遇所造成的具体心理状态,会影响甚至逆转政治的方向。
第二,宰相大臣因素。宋朝以枢密院分掌军政,宰相府只管民事,宰相府与枢密院合称“二府”,二府长官构成了广义的宰相群体。宰相“佐天子而理大政”,“入则参对而议政事,出则监督而董是非”,同时拥有参与最高决策的权力和监督百官执行的权力。
[4]
因此,不管是对于国家政策的制定,还是对于批评机制的维护,宰相的想法、说法与做法都具有风向标的作用。作为士大夫集团的领袖,宰相代表群臣引导、规谏皇帝;作为政府首脑,宰相大臣本身也要有容纳批评的雅量。
第三,士大夫因素。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意识形态赋予了士大夫教育、引导、规谏皇帝的权力与责任,士大夫引用儒家经典、天意人心与祖宗法度对皇权施行约束。这种约束,就其本质而言,属于非强制性的道德约束。因此,作为一个整体,士大夫必须展现出较高的道德水准;或者更确切的说,集体的道德败坏会使士大夫丧失约束皇帝的力量。衡量士大夫集体道德败坏的标准,不是个别人物的道德水平,而是这个群体是否陷入“恶性分裂”。
[5]
所谓“恶性分裂”,指士大夫群体分裂成为利益集团,集团利益超越朝廷国家的整体利益,成为影响个人与群体政治选择的决定性因素,集团之间党同伐异,互相攻击,甚而至于水火不容、你死我活,其表现形式包括政治清洗、政治黑名单等。一旦陷入“恶性分裂”局面,“忠义廉耻”必然变成虚伪的口号,士大夫必将跌下道德制高点,沦为权势的奴仆;而皇帝也将失去超越性,不得不与更善于玩弄权势的集团结合。一个王朝也就距离灭亡不远了。
王安石变法导致了北宋政治的逆转。当然,这一切不能只归咎于王安石,逆转的根源在英宗朝就已经埋下。漫长而艰险的即位过程造成英宗心理扭曲,行为失当。神宗少年即位,力图为父雪耻,“大有为”之心呼之欲出。皇帝因素发生变化,王安石作为宰相,只不过是逢君之欲,顺势而为。
首先,王安石变法改变了北宋朝廷国家的政策倾向。“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在朝廷国家的目标与社会利益之间追求平衡的政策倾向消失了。
[6]
不管变法派如何标榜“摧抑兼并”、“凡此皆以为民,而公家无所利其入”
[7]
,但是神宗的府库里积攒下来的钱物是事实俱在的。哲宗即位之初,户部尚书李常算过一笔账,“今天下常平、免役、坊场积剩钱共五千六百余万贯,京师米盐钱及元丰库封桩钱及千万贯,总金、银、谷、帛之数,复又过半,”
[8]
总计达一亿贯以上。而这是在神宗对西北用兵、开疆拓土、长期消耗之后剩下来的钱物。变法的敛财本质不容否认。至于新法推行人员的违规操作对当地社会造成的损害,王安石的态度基本上是置之不理,只问其“实利”多少,“功状”如何。处理程昉淤田“广害民稼”案,处理王广渊在京东强制推行青苗贷款案,皆如此类。
其次,王安石破坏了宽容政治共识,釜底抽薪,撤掉了批评纠错机制得以发挥作用的思想基础。北宋士大夫群体的“恶性分裂”出现在哲宗亲政以后,然论其根源,则必上溯至王安石变法。王安石本人反对“异论相搅”,主张“一道德,同风俗”。在王安石的纵容鼓励下,神宗不再承认批评是一种正向的力量,斥之为“流俗”,理直气壮地拒绝约束。王安石提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足”之说:
[9]
天变没什么可怕的,“祖宗”也不再值得效法,而一切反对变法的言论都是流俗,不值得留意。那还有什么是可以约束皇帝的呢?王安石还告诉神宗,“上身”即是“祖宗”(第13章),“活着的皇帝本人”就是“祖宗”,可以自我作古,而不必听命于太庙中的死人牌位——神宗被彻底“解放”了,皇权被从无形的笼子里放出来,北宋政治从宽容走向了专制。
神宗朝的专制,按照时序,首先表现为“皇帝支持下的宰相的专制”;然后表现为“皇帝的专制”,宰相沦为高级秘书。南宋政治中特别突出的“权相”现象,即滥觞于此。这两种专制在本质上都是皇权的专制。正如刘子健先生观察到的,“从北宋末到南宋,原本分享的权力逐渐被皇帝和权相集中起来,官僚参议朝政的空间近乎于无,沮丧越来越普遍地成为士大夫的典型心态。”
[10]
最后,以逐利为目的的政策倾向,斤斤计较的赏格罚条,过度依靠法度、忽略道德、抹杀官员个人能动性的用人方针,培养出工具性极其突出的“新官僚”,他们服从、高效、无心肝,只关心上之所欲,不关心下之所苦,其极端典型是神宗御笔亲题的“内外理财之臣未有出其右者”
的吴居厚。[11]如学者指出,“官僚像商人追逐利润一样将新法推广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日常所面对的正是利益的算计和官位的升迁。在这种背景下,一种新的士风开始形成。”
[12]
仁宗朝欧阳修那种“但民称便即是良吏”的为官理念,和“不见治迹,不求声誉,以宽简不扰为意”的行政作风,
[13]
一时烟消云散。
神宗与王安石相得“如一人”的千古君臣知遇,被当时的宰相曾公亮叹为天意。这天意的背后,是君臣间共同的思想基础——王安石与神宗都受到法家的深刻影响。南宋的李焘作北宋编年史《续资治通鉴长编》,记录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即位之前,神宗曾亲自抄写《韩非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王安石和神宗共同造成了北宋政治的法家转向。
我希望让学术的回归学术,以朴素的历史学态度来观察“王安石变法”——把它“回放”到当时的历史情境中去,看做法,看结果。王安石的新法中有很多从“现在”看过去显得非常“先进”、“具有现代性”的做法,比如青苗法像小额信贷、免役法像现代税制,然其本质却是似是而非的。倘若“混淆了历史时代的界限,任意地把古今中外的事物拉扯在一起”,所得的解释就必然是“不伦不类”的。
[14]
把新法中的某些做法从特定的历史情境中“抽提”出来,用现代的逻辑去解释、包装,这种做法,是打着历史的旗号反历史,必须警惕。新法是由朝廷制定的国家政策,政策要实现,必须作用于社会。因此,要评价新法,必须看它在当时的实施效果,包括对朝廷和对社会两方面的效果。总体而言,新法具有强大的敛财功能,与民争利,“富国强兵”。但是,综合目前已知的材料和研究成果,似乎仍难断言新法在多大程度上对宋朝经济造成了毁灭性破坏;个人认为,王安石和神宗的做法对于宋朝最大的损害不在经济方面,而在政治文化方面。北宋政治走向了皇帝和宰相的专制,士大夫参政空间被极度压缩,批评纠错机制失效,腐败横行,朝廷国家因而丧失了因应内外打击的能力。国破家亡的惨剧虽然发生在徽宗-蔡京治下,根子却在王安石与神宗。
三 作为“文字”的史料
北宋政治的法家转向隐藏在诸多偶然事件的背后,这些偶然事件和活动于其间的各色人等推动着北宋政治的走向,人物、事件构成了本书的主体。选取不同代际的代表性政治人物,以人物故事为线索探寻和描述北宋政治的演变轨迹,这是我为自己选定的北宋政治史研究路径。北宋的政治代际可以粗略地分为五代:与太祖共同创业者为零代,赵普是其中的代表;掌政于太宗、真宗朝的政治家为第一代,代表人物为寇凖和他的同年们;范仲淹及其同辈政治家为第二代,他们活跃于仁宗、英宗两朝;司马光、王安石属于第三代,在神宗朝接掌大政,主导了国家的命运;再往下是第四代,包括了著名的苏轼、苏辙兄弟和“奸臣”们——章惇、曾布、蔡京。我选择的第一个研究和写作对象是属于第一代的寇凖(已出版《千秋是非话寇凖》,电子工业出版社,2011年),第二个就是司马光(已出版《司马光和他的时代》,生活书店,2014)。在写作方面,我为自己设定的写作目标是:第一,吸收熔纳既有的专题研究成果,体察“当时常识”,力图构筑整体性的历史场景。第二,尽可能同情地理解、平实地叙述人物选择及其命运。第三,文字叙述力求“光滑”顺畅,内容的选择则坚持“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的史学基本原则,史料依据、学术讨论部分埋入注释,以免影响普通读者的阅读感受。以上三原则,本书继续贯彻。相较于前两部,本书正文用了较大篇幅对“史料”进行辨析处理,因为这些辨析处理,直接关系到我们对那个时代、那群人物的理解。
研究宋代,所依靠的“史料”当然以宋人所遗留的“文字”为首选。
本文所引的宋人“文字”,可以粗略地分为三类。第一类,南宋人编纂的北宋史,比如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王称的《东都事略》。这类文字,虽今人以“史料”目之,在古人却是史学撰述。第二类,宋代官私历史记录,官方记注比如皇帝的“实录”、宰相的“时政记”、史官所修的“起居注”等,多已不存;大量存世的是各种私人记录,比如行状、墓志铭、神道碑。比如最早的司马光传——《司马光行状》是司马光的学生苏轼在司马光死后不久受司马家委托所作。相较于第一类,这类文字更接近“事发现场”, 理应存留更多的“原始信息”。第三类,当时人的诗文奏议,这类文字产生于“事发当时”,即便后来或有删改,仍然保留了最多的“原始信息”。原则上,生产时间越靠前,保留的“原始信息”越多,便越能传递真实。然而,事实上,“文字”与真实之间的关系却要复杂得多。在很多时候,“字面所展现的”与“实际所发生的”甚至可以南辕北辙。堪破“文字”,方能接近“真实”。
作为“文字”的生产者、主要消费者和“文字”意义的阐释者,宋朝的士大夫了解并重视“文字”的力量,“文字”是他们抒发情感、表达思想、谋取功名、干预现实的工具。“文字”还是士大夫之间政治斗争的武器和战场。哲宗朝以后,伴随着士大夫的“恶性分裂”,“文字”中的战斗也越发惨烈。《神宗实录》在太皇太后摄政时期已经修成。元祐六年(1091)三月四日,举行进读典礼,首相吕大防“于帘前披读。未久,帘中恸哭。止读,令进”,
[15]
场面感人。然而,哲宗亲政之后随即推翻重修。绍圣元年(1094)四月,王安石的女婿蔡卞以为“《实录》所记,类多疑似不根,”请求重修;旧录“尽书王安石之过”,新修则“请以王安石《日录》载之《神宗实录》”。
[16]
“《旧录》本用墨书”,绍圣年间重修,在《旧录》上删改,“添入者用朱书,删去者用黄抹”,由此形成“《神宗实录》朱墨本”
[17]
——原本清楚的墨迹上朱书黄抹纵横,就像是一场大战之后尸横遍野的战场。南宋高宗时,在“朱墨本”的基础上,再次重修了《神宗实录》。三种《神宗实录》,今皆不存。然而,透过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我们仍然可以清晰感知到“文字”中的刀光剑影。
我们所接收的和使用的,就是这样一批带有强烈意图的“文字”。我试图穿透“字面”去努力接近真实。苏轼的《司马光行状》、《司马光神道碑》、《王安石赠太傅制》,苏辙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书中都做了不同以往的解读。执政初期即具呼风唤雨能力的司马光,即出自苏轼笔下,而那显然是一个天大的误会。苏轼特别强调的神宗对司马光的特别知遇,同样也无关事实,而是苏轼的“建构”,这大概是苏轼最具政治敏感力的文字了。《王安石赠太傅制》表面上看充满了赞美,但仔细阅读并与苏轼同期的其他文字比对,便会发现苏轼的皮里阳秋。《亡兄子瞻端明墓志》刻画了一个刚愎自用、拒不接受不同意见并试图打击异议人士的“司马相公”的形象,深刻地影响了后人对于晚年司马光的认识,然而,联系写作时间,便会发现苏辙的真实用意——他要尽力撇清兄长与司马光的关系,以求自保。排除“书写”的偏见,才能接近真实。
是为序。
[1]
此王安石言王广渊语,施之安石,当无大碍。《宋朝诸臣奏议》卷一一一,李常《上神宗论王广渊和买抑配取息》原注,
1204
页。
[2]
这句话出自王安石著名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宋]吕祖谦编,齐治平点校《宋文鉴》卷五一,《论本朝百年无事》,中华书局,
1992
年第
1
版,
774
页。
[3]
祝总斌《试论我国封建君主专制权力发展的总趋势——附论古代的人治与法治》,《北京大学学报》
1988
年第
2
期。
[4]
这一宰相概念来自祝总斌《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0
年初版,
1998
年重印。
[5]
我有意没有使用“党争”这样常用的词语,主要是因为“党争”含义的不确定性。个人认为,既往的党争研究大多在某种程度上沿袭了传统的君子
-
小人二分法,并且习惯于站在传统的“君子”一边论其成败,对于政治中本来就应该存在的分歧与斗争的涵容度不够。
[6]
葛金芳
1988
《熙宁新法的富民与富国之争》、
1990
《王安石变法新论》认为王安石的目标是“富民”,宋神宗的目标是“富国”。李华瑞
2008
《神宗与王安石共定“国是”考辨》引用葛说。笔者认真阅读葛文,没有被说服。所以我在这里不严格区分王安石主政时期与神宗主政时期。
[7]
熙宁二年制置三司条例司上言,《宋史》卷一七六《食货志上四·常平义仓》,
4279
页。
[8]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〇七,
9904
页。
[9]
邓广铭《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邓广铭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5
年版,
101
页。
[10]
刘子健著,赵冬梅译《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转向》,江苏人民出版社,
2012
年版,
77
页。
[11]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一九,
8161
页。
[12]
张呈忠《神宗法度与北宋晚期改革史研究》,清华大学博士论文,
2017
年
3
月,
83
页。
[13]
朱熹《三朝名臣言行录》卷二。[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附録卷二《朱子考欧阳文忠公事迹•连典大郡》,中华书局,
2001
年第
1
版,
2648
页。
[14]
漆侠批评梁启超《王荆公》的话,漆侠《王安石变法》,上海人民出版社,
1979
年第
2
版,
9
页。
[15]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五六,
10918-10919
页。
[16]
《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九,中华书局,2004年第1版,404页。
[17]
《宋史》卷二〇三《艺文志二》,
509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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