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所编《新出宋代碑刻墓志辑录·南宋卷》出版(附前言) | 202008-49(总第1396期)
感谢郑州大学何新所老师赐宝贵信息!
出版社:文物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6
IBSN:9787501066841
定价:6200元
作者简介
何新所,1995年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学士学位;1998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批评史专业,获文学硕士学位;2004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唐宋文学方向硕士生导师。
目录
前言
本卷是繼《新出宋代墓誌碑刻輯録·北宋卷》之後推出的南宋卷,共收録南宋(含同時期的金元)墓誌碑刻五百六十九種,所收拓片均爲編者所藏。按朝代來説,收録南宋碑誌五百一十五種、金代碑誌五十種、元代墓誌四種。所收金元碑誌在時間上和南宋並立,在地域上是北宋故土,這些金元碑誌和南宋文化有著密切聯繫,可以互爲補充,故將這一部分碑誌也收入本書。從地域上説,本書所收南宋碑誌分布情况如下:江西四百七十二種、浙江十一種、四川八種、陜西七種、江蘇五種、福建四種、廣西四種、湖南兩種、河南一種、安徽一種。金代碑誌則主要分布在山西,河北、河南、陜西、遼寧亦有少數幾種。此種情况只能部分反映宋金碑誌的分布狀况,因爲受個人收藏的局限,比如出土宋代墓誌較多的浙江,本書能够收入的拓本就非常有限,好在浙江出土宋誌學界已經進行了比較多的整理刊布,可以參考。另外公私收藏的宋金墓誌究竟有多少,不得而知,可知者,自己能够收集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宋金墓誌實際存世數量或許遠大於我們現在所知。
鑒於本書所收碑誌以江西所出爲大宗,下文將集中介紹本書所收江西宋誌的內容和價值。江西出土碑誌,整理出版的主要有《江西出土墓誌選編》《廬陵古碑録》等。《江西出土墓誌選編》收録南宋墓誌五十九種,地域分布比較分散。本書所收四百七十二種南宋江西墓誌,在地域分布上顯現出明顯地特點。據統計,本書所收墓誌出土於豐城的有二百二十餘種、臨川五十九種、崇仁三十種、新淦二十三種、金谿十九種。也就是集中在南宋的隆興府、撫州和臨江軍,當然這和編者收集拓片的機緣有着直接的關係,並不能客觀反映江西出土墓誌的分布狀况,但也顯示某一方面之真實,值得關注。這對於我們預估宋代墓誌存世情况也有一定參考價值。
(一)
本书所收碑誌之主人多爲平民,但也有若干歷史上重要或知名的人物,亦有對重要歷史事件、歷史事實地反映。
如第三十四號宋煇墓誌,記載其在宋室南渡時建立的卓越功勛。宋煇(一〇七八——一一五〇),字元實,趙州平棘人。曾祖宋綬、祖宋敏求。宋煇在靖康之際任越州通判,高宗駐蹕揚州,被檄召募海舡,自明、越總大舶數百艘泊於揚子江津。次年春車駕南渡,公親扈御舟,侍立黼座之旁,達于京口。由是深得高宗賞識。建炎三年十二月,由户部員外郎遷直徽猷閣、充江淮等路發運副使。次年正月,除直龍圖閣。紹興二年正月知臨安府,五月陞秘閣修撰,賜三品服。後坐事落職,至紹興九年二月,始以右中散大夫復爲秘閣修撰、充京西路轉運副使,權京畿都轉運使職事。踰月,改充應天府路轉運副使兼提點刑獄公事。事迹具見《建炎以來繫年要録》卷二九、三〇、三一、五一、五四、一二六等。宋人筆記亦有相關軼事,可以互參。墓誌對於宋煇的德業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其中議論道:“予嘗論士大夫之家,以文學功業名位光顯于一時者多矣。至其子孫能世其家者何鮮也!世衰道微,後生晚進,才業德器既已不逮於前人,而鍥薄日甚。周其身猶且不暇,况能庇其宗族,振起其家聲乎!惟公恢然大度,典刑具存,施之家國,表表如此,庶幾古之所謂天下長者。”又如第六十號岳超壙誌,岳超爲韓世忠麾下大將,在宋金戰争中,屢立戰功。《宋史·韓世忠傳》裏有簡單記載。《建炎以來繫年要録》裏對其事迹記載較爲詳細,可以和新出墓誌對勘。第〇七三號傅忠信墓誌、〇九〇傅忠信夫人郭氏墓碣,記載建炎初年,金兵侵擾陝西,傅忠信扶攜老幼避難山谷間,遇金兵,以智勇取勝,被衆人推爲首領。李師忠守華州,聞其名,使率所部爲攻守計。後殺金人酋首初孛堇,以功授保義郎。後被金人俘獲,歸劉豫,官至中衛大夫、成州團練使。紹興九年歸宋,後率兵斬夏酋李業謀,收復環州,陞永興軍路馬步軍副總管、知鎮戎軍。十一年,屢敗敵軍,授協忠大夫、華州觀察使。十三年,金人請和,改受宣德軍承宣使、權發遣荊湖南路馬步軍副總管。二十六年,新改作五軍,爲御前前軍統制軍馬,遷履正大夫。八遇郊祀加恩,累封清河郡開國侯。三十年,完顔亮敗盟,知洋州兼管內安撫使、沿邊都巡檢使。在郡五年,乾道元年薨于官。傅忠信事迹,《建炎以來繫年要録》有記載,可以和墓誌對勘。傅忠信在靖康、建炎間,在宋金齊幾方力量争奪下,終歸大宋。墓誌對此多有表彰:“靖康初,囗囗邊隙一開,逮至紹興十祀,乍和乍叛,日肆噬螫,略無寧歲。中原士夫迫於威劫,波蕩從之,鮮有全操。馮翊傅公,生長我宋,毅然操戈,保守鄉社,雖其間逆蘖變態,牽掣吾前,不少弛。卒能冒萬死一生之地,脱虎狼垂涎之口,秉心金石,誓爲我宋純臣。迄今自朝廷君相至畦子營卒,皆知有傅總管。”“公生平尚氣節,所立卓然。無何,遭世之劫,處亂臣賊子間,初若俛屈巽于床下者,及其劫盡而復,一挹寥廓天際之翔,曾莫我遏。蓋《傳》所謂士之洪毅者,惟公得之。用能弼諧熙朝,以勳業始終云。” 第二四六號吴忠嗣墓誌,吴忠嗣爲南宋蜀中武將吴玠、吴璘家族後人。其父吴抑(?),贈太中大夫、集英殿修撰、夔州路提點刑獄,曾五知府州。其母爲太宗皇帝七世諸孫,封淑人。當開禧三年(一二〇七),吴璘之孫、吴挺之子吴曦據興州降金,受封爲蜀王,吴忠嗣拒不附逆。逆亂平定之後,地方長官據實上報朝廷,得旨“免連坐,免移徙,官使仍舊”。《宋史》卷四七五《吴曦傳》:“詔曦妻子處死,親昆弟除名勒停,吴璘子孫並徙出蜀,吴玠子孫免連坐,通主璘祀。”《宋會要輯稿》刑法六:“開禧三年五月二日權四川宣撫使安丙言:一吴挺異母兄吴廣(擴)已死,廣(擴)之妻係宗女,清節凛然。曦僭竊之後,以書召之,斥詈曦所遣人,曦有親戚畔之之語。一吴挺異母弟吴拭已死,拭之妻劉氏聞曦僭號,吼罵曦三日,暮夜號哭,曦遣人扶出,掩門不許再入。”據墓誌所記:“茶馬使者范仲壬行部百里,士民具君守正實事,遮馬首驩言之。又群走府,太守知其詳,亟爲上利路運判趙綱、制帥楊輔、宣威今使相安公丙,連核顛末聞上,安公又以親戚畔之爲奏牘語以證。得旨免連坐,免移徙,官使仍舊。君耻累同姓,乞更之,特許易今名元,字明叔。”可以互參。第五六九號雷宜中墓誌。雷宜中(一二〇八——一二七七),字宜叔,號省身,隆興府豐城人。淳祐七年(一二四七)中進士甲科第三人。歷禮部尚書,仕至廣東經略安撫使。在任職廣東期間,積極抵禦元兵入侵。遇敵,不屈而死。爲南宋末年江西豐城重要歷史人物。本誌對其宦海生涯及議論風采有詳細記敘。對於了解南宋末期的政局和抗元戰争都有參考價值。
本書也收入幾種名人墓誌,比如第二六二號、第三二七號陸子坦及夫人許氏壙誌。陸子坦爲陸游第四子,以恩蔭补承务郎,三转至宣义郎,監臨安府鹽官縣税、知江州彭澤縣丞、僉判荊門軍、知安豐軍六安縣、僉判歸州。墓誌云:“公襟度清夷,動循家法。飭己廉正,居官不苟。蚤受知於名公先老,列櫝薦于朝者數人。娶同郡朝請郎、知辰州許公從龍之女。男二人:長元史,蚤世;次元黨。女二人,長適辛簡穆公次膺之曾孫伋,次未行。孫男傳正。”對於我們了解陸游後裔及家族婚姻都有價值。第二八二號虞公著墓誌,虞公著爲宰相虞允文次子,以恩蔭入仕,歷知開州,仕至中奉大夫。第四七三號虞㠭妾蔣淑儀壙誌,虞㠭,字成夫,其先爲仁壽人,寓居崇仁。爲虞允文之曾孫、虞剛簡(滄江)之子、虞集祖父。此方壙誌對於我們了解虞允文後裔的遷徙有價值。一三八號黄鶴妻張氏墓記,撰者黄鶴,字叔似,號牧隱,撫州宜黄人。黄希子。希嘗著《補注杜詩》,未成而卒。嘉定中,鶴復增益之,重訂年譜,其書行於世,是爲《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這篇墓記有助於了解黄鶴的生平。
不少墓誌反映了南宋地方上的一些事變和戰亂,也反映了地方力量、地方組織保靖鄉土的事實。比如:“紹興五年,崇仁、宜黄縣境巨盗蜂起。”(〇二四)“建炎以來,惡少成風,捕逐爲患。公以義勇佐之,而成薰注之功者屢矣。鄉閭由是以安,賴公爲之藩屏。”(〇五三)“適庚寅之春(紹定三年,一二三〇),鄰境群盗蜂起。”(三〇九)“歲在庚寅,廣昌寇犯崇仁,去吾鄉不能十里。虓囂震蕩,閭里無寧居。縣家分鄉置隅守,以富城委應祥。”(三二一)“恨庚寅寇攘,室廬煨燼,隱君於此驚悸尤多。癸巳之秋,苦以心恙,留連兩載。”(三三三)“紹定庚寅,因寇避地于城之北,歷艱履險,老幼安全,曾不遇害。”(三三九)“適瑞金、會昌二邑草寇嘯聚,擒至渠魁數十輩,公力贊郡守柴公中行,酌輕重行之。”(三五五)“庚子冬(嘉熙四年,一二四〇),三王入境,適當保內,躬任董衆,雖繁劇無難色。”(三六四)“適贛寇陸梁,逼近縣境,公躬率士卒,嚴行警邏,仍乞兵于郡,備申于朝,分遣張侯提騎兵來戍,口券浩瀚,公有調度方,無乏興患,賊亦相戒而去,一邑獲全。”(四一一)“先君終喪,以庚寅鄰寇披猖,里人皆避地而逃。於斯時也,呼天罔聞,姑淺葬于别墅之西偏。”(四五八)“開慶己未(一二五九),余兄平軒爲此誌。值韃虜透渡,襄事遽甚,未獲入石也。”(四八六)“景定庚申,東南有警,以備禦策預帥司計議。越四年,朝命行經界事,爲本都挨實官。公平兩字,終始一心。”(四九六)“庚寅歲歉,加之盗賊蜂起,樞相裕齋馬公光祖委以防虞,不擾而辦,鄉閭感其平粜。”(五四一)“已而中州適有虜警,不即得一席地以妥先靈,姑從淺土。事已變休,諸孤奉先君柩,權寄里近天柱峰僧舍。”(五四五)“適時多艱,中外訌訌。”(五六〇)雖然都是江西一地平民百姓的墓誌,但南渡及宋末的宋金、宋元戰争,地方上的饑饉與寇亂對平民生活造成的巨大影響、地方組織、地方豪紳的抵禦都可見一斑。一些地方事變影響頗大,正史亦有相關記載。可以互相印證。《宋史》卷四十一:“(紹定三年)二月丙申,日有背氣。戊戌,詔汀、贛、吉、建昌蠻獠竊發,經擾郡縣,復賦税一年。”《宋史》卷四百一十九《陳韡》:“紹定二年冬,盗起閩中。”閩贛一帶的寇亂持續多年,方得平定。也有墓誌反映地方組織對於這次寇亂的抵抗。第三六三號周秀穎墓記:“紹定庚寅春,鄰境寇盗猖獗,邑宰余公峹以先君德望隆重,牒充都隅。是時人多驚惶避亂,諸鄉隅總,無不動摇。先君獨砥柱中流,猶且申明條件,嚴飭保伍,教閲隅丁,防守險隘。卒之鄰寇望風退遁,井里以安,室家相慶。”《宋史》卷四十四:“(開慶元年)九月壬子,賈似道表言大元兵自黄州沙武口渡江,中外震動。”和墓誌所載“韃虜透渡”應該是同一事件。
(二)
耕讀傳家的歷史傳統在墓誌中有强烈地表現,具有一定經濟基礎的農民,都會希望子孫讀私塾、入庠序,參加科考、中第出仕是他們的人生理想。虽然能够考取進士的畢竟是鳳毛麟角,但是這種狀况絲毫不影響一代代的長輩督促後代子孫讀書求仕。本書所收南宋地方碑誌非常充分地反映了科舉制度對宋代各階層人民方方面面地影響。科舉前後的種種社會現象值得關注。科舉起家是當時各個階層的共同理想,不但士大夫階層如此,即使是平民百姓,也都希望創造條件,使佳子弟得以讀書應舉。或者聘請家庭教師,或者進入私塾、州縣學校進行學習,或遊學他鄉。參加科舉者都非常重視交游,或同學切磋,或求師印證。求學與應試往往曠日持久,拋家舍業,不事生産,家庭往往依靠主婦維持。經濟條件不好者,則往往依靠座館或者開設私塾,一邊教書,一邊備考。科舉考試成功的幾率非常微小,科舉制度的變化往往會對應考者造成很大地傷害。無數屢戰屢敗者,最終絶意功名,或者歸隱田園,或者棄文從商,或者歌酒自適,或者歸心佛道,甚者造成心理疾病。可以説,科舉考試即是當時讀書人家最好的出路,也是眾生奮鬥、心酸和失意地舞台。
“以讀書爲起家之本,以勤儉爲齊家之本”(五三九)是當時各階層的共識。這些家族要麼是通過勤儉節約,肆力於農畝,要麼通過商業活動積累財富。一個家族一旦有餘力,都會使子孫讀書。比如第二五八號丘彦亨墓誌,丘彦亨家世業農,“悉力儉勤以殖資業。力既裕,則命其子遠涉江湖,以商什一之贏。勉其孫敞塾聚書,以親師友之訓。”其孫丘鎔,縣學試藝,名列前茅。三九二號熊如瑩及夫人范氏墓記:“故家日裕而事日優,迺刻意教孫從師結友,雖地遠費厚,略無厭倦。今雖未究所就,庠序有聲,亦訓誨之驗也。”這些家族會選擇資稟優良者供其讀書,其餘人則或農或商。比如第三〇七號鄒世英墓誌:“晚歲子孫滿前,選其賢者授以儒業。”第三二四號孫炎夫人王氏墓記,王氏吩咐其子曰:“爾玉汝,宜厪身謹事,加意田園。爾用汝,姿良敏,宜早知學。” 又如第五〇一號黄汝賢墓誌:“尤恪意義方,延名師,闢齋舍,儲書籍,每曰訓子孫非必遽工文辭,當隨其器禀資質而誘掖循習之,俾趨向先正,而功名則付之儻來。”以舉族之力來扶持“佳弟子”讀書應舉,也可算是宋代家族文化的傳統。
教育子弟業進士,首先需要家庭或者家族地大力支持,或者聘請家庭教師,或者進入私塾、州縣學校進行學習,或遊學他鄉。參加科舉者都非常重視交游,或同學切磋,或求師印證。有力者可以創闢家塾,聚書籍,延名儒。那些本身參加過科舉,雖然没有成功,也可以將自己的經驗學識傳授給子弟。比如第五二七號范之蒙墓誌,范之蒙早年從事舉業,文章詞藻燦然,壯年鋭志以功名自見,既而連蹇場屋,屢屈亞榜,遂息心進取。加力訓育子弟,“遂創闢家塾,聚訓族黨,各擅一經。戊辰,長姪性道竟以舍選擢高第。一門之內,文風彬彬。家道之昌,從兹而始。”“范爲豐城望族,文學德行,高科顯仕,代不乏人。其有志者,往往自幼親師取友于四方,以博其學。”重視家族內的科舉教育,形成家族門風。比如第二〇三號嚴黼墓誌:“課社論文,賡詠篇章,每停盃敬聽,縱臾稱善,無及它語。由是嚴君之門,儒風雍睦。伯仲子姪,或以經術與霈恩,或以詞章登上庠,彬彬相繼,人知所自矣。”或者進入私塾學習,學有所成,則求名士印證。比如第二七八號王惟善墓誌:“聞余授徒家塾,盡捨所習而受《詩》於余。其年秋貢,預太學待補員選。自是講讀亹亹不倦,往來凡四歲。善問好脩,間雖不常聚,而績文訂義,每見率有新功,余以是嘉其志。然應夫於世事無不通練,有老成所未及,非窮年守章句、拘牽文義者比。士論多器之,余亦謂其遠到。己卯秋貢,復預待補選,名在第三。時九江郡博士徐公衡司文柄,特加賞異,有薦額負才之歎。徐公故璧水名士,以《詩經》取科甲,應夫因是欲求印可。辛巳春,聞其將滿秩,亟挐舟往造,一見契合。歸以語余,而益自信其所學。”或游庠序,結交同好,論文校義。比如二一二號曾丕顯墓誌,曾丕顯早年知學,其父早世,無奈棄學經理家務,家貲倍增。雖富而不驕。尤其重視子弟教育,“乃延名儒以誨之。既長,游庠序,藉藉有聲。已而告歸,侍側。公慮其萌自怠之心,遂於宅之東隅闢室山椒,廣植桃李,設課結社,聚里閈俊傑,相與講肄,品第其優劣,無不激昂自奮。故輝自處芹宫、退私室,所交皆一時聞人,若錢塘教授危君、西安宰楊君、武進尉黄君。及預賓貢、升辟雍者,殆未易枚数。此其切磨成就,不失爲佳子弟者,義方之力也。”
士子求學與應試往往曠日持久,多拋家舍業,不事生産,家庭往往依靠主婦維持。經濟條件不好者,則往往依靠座館或者開設私塾,一邊教書,一邊備考。第〇四九號周熙墓誌:“崇寧天子作新人材,公由里選升郡庠,貢辟雍,不第。齏鹽太學,凡十年。日開月益,名動流輩。重惟太夫人春秋高,不敢取必外物爲親榮也,遂還家塾。”業進士者多不事生産,家庭多賴主婦維持,比如第一四三號黄忠夫人徐氏墓誌:“ (夫人)由能順承其夫,以勤儉慈和,梱內之事,悉不以累諸外。故其夫得以不廢學問,遂於淳熙己酉,郡以詞賦之科選之,以升于上庠。”參與科舉考試往往曠日持久,這些應舉者很多即是塾師又是舉子。一些塾師名聞一時,門庭若市。比如第一〇八號姚錫墓誌,姚錫祖父姚振,字子玉,“以儒起家,生徒受業數百人,號曰江西姚子玉教授。以八行舉,擢上第。”其所作文賦,廣爲傳誦,“士林傳之如寶玉”。又如第二四八號黄璲墓誌,黄璲“羣試邑庠,屢占上游,獨不得志于鄉大夫之選。既負屈稱,即尔歸隱。然猶居家教授,逮老不倦。遠方学者,從游益衆,凡經指授而得雋者十許人。諸孤之待充舍選生員者,数四焉。”第三六〇號徐經孫弟徐子莊壙記,徐子莊年輕時“以貧驅出館”。“余尋綴迹漕幕,時三山林君觀過在帥幕,一見仲敬,器賞之,因爲延譽,諸公争授館。”“丁酉歸試鄉郡,不偶,曰:‘我學未至也。’於是益研究經史,爲溉根食實之思。嘉熙己亥,余侍太夫人歸自永興,則仲敬亦至自臨川李令君之館。具言主賓相得,且獲見故家文獻。”這是非常典型的例子,徐子莊一邊座館,一邊準備科舉考試,由於其文章學問,一些官員争相延致,間或做幕僚,執筆箋表啟札的草擬。當然也有很多士人以座館作爲生活來源,生活相當艱辛。比如第三八二號徐士章墓誌,乃父爲子誌,其中云:“吾父子二人相依爲命,今春吾寓胡氏館,兒寓趙氏館,相距一舍。兒以疾歸,吾亦歸自館,爲之謁醫禱神者累日。忽告吾曰:‘兒疾小間,大人無以兒故廢館事。’吾亦幸其然。詰朝之館。又數日,疾再作,歸而兒死矣。兒平生無一事嬰觸吾懷。聘黄氏女,不及娶。”讀來令人鼻酸。有的則以教書貼補家用,比如第四六九號孫鍈墓記:“唯以經史自娱,日勤抄録。或斆學于外,或聚徒于家,少資歲時伏臘之助。”業進士者的經濟狀况值得研究者關注。
科舉考試成功者,自可以光耀門楣,進入士大夫的行列,然而科舉考試成功的幾率非常微小,在所收南宋地方碑誌里,可以看到大量業進士者,或僅得中鄉貢,或有鄉貢亦不得者。有些人癡迷科舉,至死靡它。比如第四一八號丁公濟壙記:“幼苦嗜學,白首弗渝。太平六典,實公素績。晚學小生,一再試不偶,學即荒落。公堅忍力行,老壯一節。厥歲己酉,公年已過者稀之數,猶日課文義,賈勇槐秋。嘗謂‘苟得占名桂書,足吾本志,亦可見先人於地下’。公富於學,天嗇於名,謂之何哉!辛亥孟冬,忽嬰微疾,猶且强起,勇於餌藥。且曰:‘壬子天詔壓眼,吾猶俟疾之愈,亟爲一試之行。’忽壬之正月,易簀弗瘳,有志之士爲公哀之。然好學篤問,金石不移,真足以繩準後進,懷璞不售,有天焉,君子不謂人也。”而無數屢戰屢敗者,最終絶意功名,歸之天命。或者歸隱田園,歌酒自適,棄文治生,歸心佛道,甚者造成心理疾病。如第二九七號柳源墓碣:“歲在丙午,本預薦名,以謄録者誤剥封,有司疑避見黜。公即曰:‘天實爲之,非戰之罪也。’自是絶意功名,惟以私淑後裔爲事。”第一七八號黄俣墓誌:“少穎悟,從故參政鄭公聞及鄉先生潘承議孜受《尚書》,後喜習詞賦。甫冠,有聲於郡庠,屢以進士試於有司,數奇不偶,未老即謝場屋。”第四九八號黄涇夫人吴氏墓碣:“先君少習進士業,屢試有司,輒優亞榜,而數奇連枉,不能得一舉。中年遂厭棄場屋,不復作功名想。築室於先塋之傍,頗事生業……自是家道稍肥,先君得以詩酒自娱。”有棄文治生者,比如第〇七九號熊岑墓誌:“時朝廷以舍灋作士,繇州縣學釋褐而仕者相屬。公遊其間,戰藝籍籍有聲,諸老先生咸謂唾手可辦取富貴。居無何,舍灋寢,志不竟。遂拂衣歸,爲治生養高計。會胡騎肆掠,儲帑悉燼。公收拾蕩析,銖積寸絫,不二十年,生理十倍於昔。公買田皆以高直酬人,未嘗掩以子貸如豪右兼并所爲。”又如第四六四號徐謙墓誌:“少清貧,負笈擔簦,賣文爲活,異鄉人多師事之。每語人曰:‘紙田收薄,人生幾何,虚老歲月。’迺歸治生,攻苦食淡,勤身節用,隨事經理。不因時射利,不乘機抵巇。十餘年間,貲力日裕以贏。”更有因爲科舉考試屢試不中,抑鬱成疾,以致於含恨而逝者。第一六二號揭惟謹墓誌:“以試輒不偶,雖欲夸諸人,人莫余信,致成妄疾,親故深以爲憂。居無何,得間,親故更以爲喜。今竟以死聞,得年止三十有五,或命至於斯而事出偶然,皆當付諸冥冥中。”第三二三號范泰之墓記:“君方以進取自負,居無何,丁母夫人憂。逮終喪,考君即世,若妻若子,又相繼而殞。君拊膺悼痛,曰:‘吾力學爲榮親計,今怙恃我弃,而室家之難未已,虽禄仕奚爲?’前日之事,始大消沮,且鬱鬱,得心疾風痺以没。”第三六五號徐元燦墓記:“故其爲學研精義理,爲文循守法度,尤工詩詞四六等語,識者嘉賞之。春秋試序庠,每先得雋。端平甲午解試,賦《洪範五皇極六三德》,後進窘步,元璨援筆賦就,老成者皆謂必可中選。卒墮亞榜,莫不惜之。元璨蚤歲苦學,得奇疾,意稍不獲,輒梗,是疾已根萌矣。丁酉科不利,戊戌夏朝廷行混補,元璨束書將行而疾頓作,乃慨然曰:‘命也。’遂不復作進取念。逾年而疾浸革,又明年庚子二月二十五日卒。”享年三十七。第四二九號黄景通壙記:“自嗜學外,無他好焉。雖疾疢顛連,暴寒相半,然苟有一日之安,則曉案細書,夜窗琅誦,不肯輒廢。嘗從容以請,欲隨群庠序爲就師友地。予語之曰:“汝多病,吾豈庸釋于汝出。”然其志終不懌也。日扣家庭爲舉子業,不待程焉而課期不違。所爲文亦有可觀者,遺稿盈篋,不忍讀也。”黄景通幼得痰疾,少長,以舉業爲念,惜爲病所纏,早世。在研究科舉與文學,科舉與士人社會時,或許我們應該將目光下移,更多地去關注那些努力應試而失敗的普通讀書人的人生軌跡。
(三)
經濟活動在所收墓誌中也有不少反映。士農工商這些階層,士大夫依靠俸祿以及家族田産,而普通平民的經濟來源則主要依靠田産以及蠶織等,也有一些人通過經商致富,有的人讀書不成轉而經商,經商者有販運,有坐估,經商致富後則往往購置田産,建造房舍,延師教育子孫,寄希望於子孫能够通過讀書振興門户。
田地收入是絶大多數平民的經濟來源,通過辛勤耕耘,勤儉節約,一些家庭逐漸積累起較多的財富,有了財富之後,再進一步購置田産,建築屋舍,然後使子孫無衣食之憂,逐漸可以讀書應舉,這也是大多數平民家庭理想的人生道路。攻苦食淡,竭力農畝,厪身節儉是這些人致富的門徑。第〇〇六號姜降墓誌:“乃篤意克家,雖稼穡艱難,隴畝阡陌,必躬蹈之,曾無德色。其用心經畫,不數年間,資財豐衍,倉庫所積,毋慮巨萬,爲一邑之冠,兹非肯播之效歟!”第一四四號何仁富墓誌:“曾大父道、大父彦德、父士榮,家世農業。公天資淳直,不事緣飾,事父母始終盡孝。弱冠與兄君産止十金,殆其異爨,公戮力爲生,廉於奉身,節於用財,家資日益,闢産三萬。歲時董夫東作南訛,雖祈寒盛暑,必躬必親,以至帑藏粟腐貫朽。”第一五四號熊有智墓誌:“家故饒田宅,中值兵荒之後,貲産蕩析。公與夫人陳氏攻苦食淡,手自經葺,累寸積銖,用勤儉致富。晚節田園盡膏腴,棟宇新輪奂,遠近皆爲之嗟歎。”第二二九號劉彦章墓記:“在昔生理微,父祖基業存者鮮,公不憚勤苦,竭力經營,日積月累,金玉盈篋,由是增益田産,倍於前時。家道興,遂廣其門户,以光厥囗。乃於所居之右,鼎新大厦,而挈家居焉。”一些家庭不够富裕,則不能支撐讀書應舉所需,讀書中輟,回歸治生,積累財富,往往經過數代努力,有了足够的貲産,方能供應子孫讀書。第〇七一號黄璿墓誌:“念厥考躬服勞瘁,徭役相仍,身爲適長,義不忍坐視,乃撥弃筆硯,從事於畎畝之中。闢産殖貨,遂致富厚。晚年阡陌延袤,貲蓄殷盛,數倍其初。蓋其才智傑異,有過人者。君豁達明悟,舉動不妄,仁而有禮。家傳秘方,治折瘍,每散施以救人之阨,初不責其報也。”第〇九九號陳瑗墓誌:“公自幼敏悟,讀書了大義。及冠,幹蠱有裕。年甫强仕,適丁靖康擾攘之際,乃嘉遯林泉,無干禄意。思所以紹前人者,莫若廣田疇,多蓄積。於是勉力治生,未幾産業倍之。”其子熊海經商致富,“公屬纊之日,長子海方客于江外。既逾月來歸,迺泣而與其弟謀所以報罔極之德者,莫若厚爲禮以送終,且盛佛供以薦冥福。”第一九三號曾如川墓誌:“既而知學,習舉子業,一再不利,喟然曰:‘親勞於家,子逸於黌舍,非吾志也。’遂束書歸,幹蠱克家,俾其親優游以享耆筭……治家有條,生財有道,用度无過制,由是田疇彌望,貲帑益饒。”務農致富是研究宋代土地制度、土地兼並在下層社會實際影響的有用史料。
和田産相比,商業是一種更容易致富的手段,當然也是風險更高的行業。本書所收江西地方墓誌里有一些從事商業活動的例子。有的是坐賈,囤積居奇,輕重低昂,貨殖貿遷,贏十一之利。坐賈經營百色貨物,利用自己的精明强干獲取商業利潤。第〇〇八號劉伯祥墓誌:“初迫於生事,乃貿遷市易,物無貴賤精粗,俱收並蓄,稍可以射利,應求者色色不乏,始終惟一,而不憚卑微,遂獲財用豐阜。以故增置負郭田園,而又樂修閭閻巷陌,每值元夕,則就中嚴潔,祈禳以資陰騭。”似乎做的是百貨貿易,利潤或許不高,但貨物齊全,長時間經營,也能獲得豐厚回報。富裕之後,一方面購置田産,一方面也做地方公益事業。第二十五號曾希宰墓誌:“公生而岐嶷,長不滿六尺,肥厚少髭髯,不閲詩書,淳淡孑直,昧寢夙興,志不釋於南畝。惟慕陶朱公之富,是故家足肥羨,舉止莊重,孝悌藹宗族,忠鯁著閭里。” 第一九九號江潞墓誌:江潞祖輩科舉出身,到江潞“乃去城市紛華,復徙負郭之簡澹。爲斆學半,且耕且桑,隨時低昂”,而其子則“遞近冠年,悉當家務,尚四方志,挾貿遷之術”,可謂一個從官宦到農耕到營商不斷蛻變的例子。第二八四號胡炳壙記:“所居據通津,上達閩浙,下連淮泗,懋遷有無,厥聲載路。榷輕重,制低昂,損益盈虚,視時斂散。萬貨轉流,行旅如歸。數日計程以扣其邸者,遞遞相承。由是貲貨山積,如見錢流。囊箱日充,阡陌日衍。復佐厥考一新故廬,築室數百椽,塗塈垣墉,丹漆黝堊,焕然畢備,大慰厥考心。”顯然是利用有利的地理條件,進行商業貿易,其形式是坐賈,大型的貿易商,取得巨額財富,然後購置田産,修建屋舍。第三七九號龔思明壙記:“自幼且志于學,先大父篤意義方,喜其有可教之資,歲俾從師親友,由是業精于勤,雖場屋不以效稱,亦間嘗由雕蟲拔得雋庠序,謂非有意聞達不可也。惜乎歷時久,更事多,自知人生名利,各有定分,一日束書高閣,喟然歎曰:‘惟名與利,不可得兼,苟得利,何以名爲?’故乃破私帑,創别業,凡生財有道,靡所不用其至。” 第五五一號孫端常券記:“爲利以義,懋遷以裕伏臘。年過六十,居鄉肆,勿遠出。”都是通過商業活動獲取生活資本。
有的是進行長途販運,涉歷江湖,甘冒風險,贏取豐厚利潤。販運的商品有食鹽、糧食、布帛等。第八十二號吴民墓記:“所居當江浙水陸之衝,泛滄江萬斛之舟,得年饑賤子之術,由此資本。既而所植駸駸,生産連阡鉅萬,家遂益饒。”通過長途貿易致富之後,子孫業儒,女適進士。“子男五人:長曰光大……曰光朝,與其長篤行儒雅;季子曰璋,經明行修,人皆奇之。女二人:長適臨川進士陳堯道,次適同郡進士馮舜舉。”第一四四號何仁富墓誌:“亦嘗慕計然之策,將布帛數千端與人,往建康,涉高郵貿鹽。歸日隨所得而受之,未始詢其本息如何。人皆謂公知所取予,臨財不苟得,而人不知其義也。”則相當於出資者,由他人經營,自己獲取利潤回報。“公戮力爲生,廉於奉身,節於用財,家資日益,闢産三萬。”通過貿易以及耕桑,積累家庭財富。第二五八號丘彦亨墓誌:“至君克自振立,灼知世務艱難,悉力儉勤以殖資業。力既裕,則命其子遠涉江湖,以商什一之贏。勉其孫敞塾聚書,以親師友之訓。”這是一個父輩以農桑積累貲産,子輩通過經商獲取更高利潤,然後使孫輩讀書業進士的路徑。第三〇一號揭尚賢墓記:“暨有室,从親朋游覽,翫江淮之勝。未幾,歸語家人曰:‘茫茫巨浸,眇焉扁舟,中流失御,其如親何?’遂膠范蠡之舸,相林澤,審墝埆,險阻艱難,備嘗之矣。不十年,悉恢舊物,家治由是乎中興,則相士之言益信。公於貨殖,安於自然,非巧登龍斷如研桑者比。”揭尚賢早年泛舟遊歷江淮,後懼江湖風波,歸家從事農耕並兼營商。其早年的遊歷江湖,應該也帶有營商的性質。第四〇六號丘子陵及妻王氏墓記:“襲祖宗故業,家政足雍容而思增廣計,經營旋斡,慨然四方志而不肯少懷。舟車興運,厚載而歸,鄉閭無無不稱羨。由是汗漫於江湖之間,得廣其聞見而智慧自能過人。若夫風景紛華,在在飽歡之樂。”第四二二號江表墓誌:“公賦性淳敏,多才多藝。少志于學,尤長於詩。後以任幹蠱之責,即弃去。慕陶朱公之囗人,晚節涉江以東,遊上饒以自娱樂。繼而歎曰:‘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遂命駕而歸。”第四三四號張思聰妻李氏墓誌:“不謂禍罹於戊戌之羊+逹【造字】,而故廬産業悉爲煨燼。遂挈家而萍梗江湖,鹽商數載。”江南水鄉,舟船販運,是常見的經商方式。這些史料可見宋代商業的繁榮,也可見宋代商業活動的實况。
(四)
本書所收女性墓誌達二百四十餘種,占本書所收墓誌數量的百分四十五左右,內容豐富多彩,有不少引人注目的地方,對了解南宋時期女性的生活有重要價值。女性的婚姻方面,值得關注的比如出嫁的年齡、守節與再嫁、離異,女性婚姻的標準等。女性的經濟狀况方面,值得關注的比如女性的嫁妝及對奩資的自主支配權力,女性對家庭經濟的貢獻和掌控情况。女性所受的教育、材能及對子女的教育方面的作用也非常引人注目。南宋地方墓誌里所反映出的妾婦的地位,也很有特色。
婚姻在女性的生活中佔據重要的位置,從本書所收南宋地方女性墓誌來看,南宋女性出嫁的年齡、女性的守節與再嫁、離異、男性之入贅、女性婚姻的標準等問題都值得關注。女性及笄、笄年或者未笄而嫁是最普遍的現象,有些特殊現象其背後之原因值得體味。比如第一四八號黄祓妻晏氏墓誌,晏氏(一一五九——一一九五),爲晏殊五世孫,夫人自幼婉淑,父母愛之,踰笄,猶未許人。淳熙十五年(一一八八)歸黄紱爲繼室,三十方出嫁,或許不單單是父母鍾愛能够解釋的。當然這在古人算是特例。南宋女性的守節、再嫁和離異,在墓誌里都有不少例子。女性喪夫而守節,自然是墓誌作者表彰的對象。第二七八號王惟善墓誌:“娶同邑徐氏。子一人,吉老,應夫卒時方齔,今見頭角矣。徐氏,儒家女,有賢行,方守志以幸其立。所謂豐報,庶或在是。”第五二四號周處仁妻王妙静墓誌:“思院公儒學起家,孺人生長重闈,明晤敏藝,思院公愛之尤。”“盖嫁甫十年而周君卒,三子髫齔,幼子後四月始生,或疑盛年嫠居,孺人玉雪自誓,期諸子成立。”第五五四號吴以直妻朱氏墓誌:“當方子喪時,孺人年尚艾,毅然誓不改適。奉夫之祖翁尽孝,撫夫諸幼弟義以慈,綜理有法,家道復振,人以爲難。”第三五九號揭士龍夫人余氏壙記:“《柏舟》之詩,萬古一篇。而夫人嫠居四十年,介介其守,冰節凜如,人所敬畏。”由上所舉事例可見,出身於儒家教育的女子可能更傾向於守節。但是改適、再嫁在宋代地方社會里應該是更爲普遍的現象,如果仔細分析宋代墓誌中關於婚姻方面的材料,是可以得出這個結論的。改嫁往往得到父母兄長的支持或者勸誡。比如第〇四一號廖彦妻彭氏墓誌:“夫人姓彭,渝川安和人。曾祖、祖皆不仕,貨財豐厚。笄年囗囗囗朱公,未逾三載而朱公卒,遺一子。夫人堅貞守義,不欲再嫁。母誡曰:‘男子生而願爲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爲之有家。’囗是妻汝南廖君諱彦,迺承奉之適孫也。”第二二三號徐仲實妻王氏墓誌:“始擇婿,得余君,不幸其蚤世。服闕,父母奪其志,再適印山徐君仲實。”大抵都是夫婿早世,父母勸其改嫁。當時社會上似並不存在不事二夫、堅守貞節的普遍風氣。另外墓誌里也有離婚的事例。比如第〇二三號胡式及夫人周氏墓誌:“公初娶裴氏,生二男,居達、居逵。女一人。裴氏中道辭去,再偶周氏。”離婚原因不詳。也有因女方患精神疾病而離異的。第三六六號劉禧叔女一娘壙記:“及笄,因得心恙。予極力醫療,首尾五年,乃十去八九。歲在庚寅,出適于同里母黨之親。明年,舊疾復作,遂歸求醫。奈何駸駸病風,與歲月俱深,浸成沉痼,於是乎請離。”女性婚姻形式除了出嫁之外,招贅現象也很常見。招贅或因女方家庭没有子嗣,或因鍾愛女兒,不愿出適。第三四八號黄得一墓誌:“所出惟一女,遴選所宜適,以妻薌林少師之孫向之鵬。向贅君家幾二十年,翁婿相得歡甚。對語論文,神交氣合。雲山尚書章公題其堂曰‘冰玉’,斯可見矣。”黄得一與贅壻相得甚歡,後家道衰落,姬生一子,其後事及幼子均由其婿料理照顧。第四四七號劉晉妻吴妙龢壙記:“幼而慧,笄而禮,文墨大義尤通。不幸夙喪其父,戴氏擇婿甚謹,以余妻。事母孝,不欲出適,許贅焉。” 第二九六號章敏妻揭氏墓記:“舅氏以有子之遲,招兄爲舍居婿。來居舅家僅二十年,迺築屋定居于碧源,遂爲長寧張熂里人。”但是一些事例似乎顯示入贅往往是暫時或者不是永久的,基於種種原因,贅婿往往最終攜帶妻子返回自家。比如第三一三號傅良材夫人張德貞壙記:“外舅處于甥館者十年,至甲子之春,元常以其常産三分之一予夫人,且立宅於居之東二十里彭則,以居外舅與夫人。初匪樂之,元常命,弗敢辭。”雖然其妻翁將家産三分之一分給女兒,並且給其夫妻立宅。但最終還是攜婦返回故家,原由却出自妻子之口:“婦從夫者也,奉長之礼,豈可一日廢。今舅姑既没,吾不獲敬事,而伯姒之間相距又許遠,囗克以囗歡聚。鬱鬱豈能久居于此。”“外舅以爲然,即與夫人謀歸。於故居之側,焚除荊棘,建宅一區,去伯姒所居,企踵相望。”
女性的經濟狀况,值得關注的比如女性的嫁妝及對奩資的自主支配權力,女性對家庭經濟的貢獻和掌控情况,以及相夫教子中表現出的遠見卓識。在婚姻中,女性的嫁妝是一筆可觀的財産,同時,女性對於自己的奩資具有自主支配的權力,有些女性將奩資貢獻給家族,成爲家族貲産,也有一些女性將奩資用來進行商業經營或者購買田地房屋,在家庭遇到困難的時候,女性的奩資往往可以起到紓困的作用。女性嫁妝的豐約和其家庭的經濟條件相關,有的奩資非常豐厚。比如第五五七號余延瑞母趙氏壙記:“先妣在日,尤鍾愛女弟幼娘,許嫁趙友塈,已撥田壹千把訖。今奉外祖判簿命諧婚礼,延瑞再特撥己田貳阡把,以充女弟閨房匕箸之助,靈其鑒兹。”以田産三千把作爲奩資,不可謂不豐厚。第三六三號周秀穎墓記:“女兄出適,歸裝數千餘緡。既標撥隨嫁産業於前,復遺嘱追陪田地於後。凡其歸寧,必分所儲與之。慈愛之恩,均一如此。”嫁妝除了錢數千緡外,還有田産。第一五八號孫煒妻徐淑真墓誌:“晚見此女生而婉娩,最所鍾愛,凡因官所殖産業悉以與之,選所宜配。”因爲深受父親寵愛,所以父親將做官所置産業悉數作爲女兒嫁妝,意圖給女兒尋找一個合適的夫家。
女性的奩資歸自己支配,其使用方式各不相同。有的用來進行商業經營,比如第一六五號朱子明妻甘氏墓誌:“先姑並以奩具質易,即四通之衢市屋数楹,以爲經營之地。未数年間,生理益裕。每恨所居湫隘,遂於白鶴仙宇之東得地尋丈,創屋數間,旋徙居焉。已而食指繁夥,乃卜宅一區於城郛之西,庭館堂廡,無一不備。先姑喜謂家人曰:‘是足以爲安居之所矣。’”奩資成爲商業經營的資本來源,顯示出女性的商業頭腦和擘畫能力。或者用奩資購置田産,資助生計,直接改善了家庭的生活狀况。比如〇八三周若水夫人范氏墓誌:“惟夫人之家,獨占肥鄉,累世以田園饒衍、第宅壯麗甲於閭閻……暨歸周氏,會吾祖早世,生理日窘,夫人安之。事姑甚謹,悉出奩具以補匱乏,由是吾家衣食燕享之具,裕如也,而夫人未始有德色。”第三〇四號陳彦立妻艾氏墓記:“二年罄奩中所有,與吾父收産。每尚節儉,機杼布帛以益之。於是家肥屋潤,活業成矣。”第三二五號丁一謙妻李氏墓記:“而家之嗇,則傾随奩之具,資助生理,而不自德,一裴之育也。”亦有將奩資充爲家族公用的,如第五二七號范之蒙墓誌:“娶黄氏,隨聘田租,悉以歸于公家,未嘗以私財自肥。”最爲奇葩的是,拿自己奩資爲姑璋的奢侈買單的,第一六七號李惟肖夫人熊氏墓誌:“夫人始歸李君,姑周氏囗汰而弗節,財殫而弗繼,夫人承順顔色,取嫁時房奩中物,奉之恐後。彼德色囗語者,聞之得不頳面汗下矣乎。”有的因爲婚姻帶來的嫁妝而使家庭變得富裕的,第三二二號陳士雄壙記:“父邦彦,闓爽樂周與,貲源坐日微。淳熙戊申八月廿五日君生,資介樸,躬苦厪,惟恐不足於利。娶蘇氏,奇贏孅嗇,材尤倍之。見謂簪紱雲來,得此不箕其弓,必堂其室。雖鋒變態叢,人非生計籍儉力,增前裕後,富在天,儉在人,儉豈能致富,勝貧足已。”
女性婚後對於家庭經營往往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有的女性從事經營活動,比如第三一二號饒氏念二娘墓誌,饒氏治家有法,謀生有道,以機織致富,深謀遠慮,爲防止兒孫分家造成的矛盾,特給四子鼎創四宅。有的女性善於籌算,掌管家庭財物出納。比如第一四七號周坰妻黄希元墓誌:“工筆墨,善籌筭,家之出納繋焉,故助內之政井如也。”第四三〇號鄒妙柔墓記:“書筭出內,抑間能佐余之不暇。”可見女性之多材多能。那些由於喪夫而執掌家政的女性,更是肩負起家庭經濟的重擔。
相夫教子,自來是女性的本職,由於男性往往因爲科舉考試而離開家鄉,或者無心過問家事,或者不事生産,女性同樣要肩負起家庭生活各方面的責任。第一四三號黄忠夫人徐氏墓誌:“夫人執婦道,典中饋,必躬必親,未嘗憚其勞。以是閨門囗睦,宗族美之。由能順承其夫,以勤儉慈和,梱內之事,悉不以累諸外。故其夫得以不廢學問,遂於淳熙己酉,郡以詞賦之科選之,以升于上庠。”第三一五號熊海夫人葉氏壙記:“予頃年嘗涉淮浙,君教諸子力門户,揆予居家時無少異。” 第四八五號孫孝純妻黄卯師壙記:“予素有四方志,嘗擬挾書遊湖湘,時有女及聘,以資送多闕,未欲累君而行。則曰:‘此實予責,行矣,懷安無益也。’閲二年歸,則蠶繅機織,整整有具,今宜其家,君之力也。” 第五二八號揭淇夫人曾氏墓誌:“歲寒公自少力學嚮正,委家務於伯氏,客遊於外。夜醉長沙、曉行湘水者,凡七八年,稇載而歸,利不勝義。克相家道,惟孺人是賴。事姑嫜以孝,順夫君以義,處妯娌以和。初焉生理尚薄,孺人素性勤儉,痛自節縮,由是家貲視其初數倍。故居湫隘,則更諸爽塏,輪奂一新。孺人經營內助,甚有力焉。二子少長,即程督之甚嚴。或延師訓誨,或遣出從游,未嘗有倦色。”丈夫客游於外多年,妻子在家持家經營,通過勤儉節縮,還使家貲增加數倍。翻新房舍,程督二子從學,可謂多面能手。丈夫從事科舉活動,往往要結交好友,招待客人,妻子則往往要周到盡禮,毫無怨言。如第二二六號殷執中妻范氏墓誌:“抑聞殷君壯遊時,厲志場屋,與朋從雅好文士,來輒治具,或連歲月,車轍滿户外,觴豆無虚日,孺人能勤瘁左右,力贊家政,故殷君克篤于學,遊道日廣,與爲莫逆交者,率一時名公卿。”除了內助之力,有些女性更具有遠見卓識,勉勵丈夫讀書取應,以應對世事變化無常。如第二三六號黄譁夫夫人鄧氏墓誌:“嘗語於予曰:‘我今天假良緣,獲奉巾櫛,終身之託,或無憾焉。然我於心,則亦不能無抑鬱不滿之意。’及叩其心之所從,乃曰:‘君家雖正興進,然而世途巇嶮,更变不常。君年華方盛,正當延師會友,潜心經史。庶幾既富又何加焉,而能求於有富之表者矣。至若房户纖悉服用,我能經理,俾無累於吾夫。唯冀勉旃學術,乃我之望也。’由是静夫得以優游方册,而略無塵滓以關慮表。有兹內助,豈獨賢哉,誠吾家之典刑也!”
除了相夫,教子同樣是女性重要的職責。當然,女性能够敦促子孫學習,自身的文化素養不能忽視。從不少南宋女性墓誌里可以看到,女性能够讀書識字,甚或能够進行文學創作,具有書畫籌算之能,大多可以閱讀或者誦念佛家典籍,這些學養能够使她們擔負起子孫啟蒙教育的職責。女性能够讀書作文,自然是家庭教育的結果,也説明宋代部分女性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的教育。第二〇號張悆妻倪氏墓誌:倪氏“好書善詩”。第三十一號吕大倫妻許氏墓記:“夫人幼從父學,通《太元經》,能屬文。”第三五三號黄成子妻張淑靖墓誌:“孺人嘗與其弟過庭侍教,厥弟方耳其言,而孺人亦衷其訓。權叔俾出適儒家,正欲其氣味相投。適有崇谿黄成子爲詩家俊流,摘艷薰香,月評最高,生産作業,不在人下。權叔一聞柯斧之言,慨然許可。”“孺人喜其有子女可教,日嘗琅然誦書,誨導不倦,意圖儒業可以有傳,而家聲可以克振也。”張氏早年和弟弟一同得到父親的教育,其父又擇儒家子爲其婿,此同樣是一種門當户對。丈夫早世,夫人自然就擔負起教育子女、傳承儒業的責任。第四八九號孫鏞妻吴幼慧墓誌:“自幼敏淑,女紅之隙,唯好觀書,不妄言笑。”第五二四號周處仁妻王妙静墓誌:“思院公儒學起家,孺人生長重闈,明晤敏藝,思院公愛之尤。集士夫書尺作册,題曰:‘付妙静。’ ” 均可見女性也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家庭教育。我們從一些墓誌的隻言片語里,既可以知道女性教子之道,也可以推測其自身的文化素養。第一九一號范天麟妻孫氏墓記:“長男櫄,年十一,教之通五經。次男枃,四歲,習書。一女,女工女訓,無外傅。”可知孫氏通五經、書法、女工女訓,子女教育不待外求。第二一〇號王覺母李氏墓碣:“先妣多記詞曲,尤好梵書……膺疾之二日,坐歌雪詞一闋,與諸孫婦語笑自若,中夕而逝。”可見李氏之文學及佛教修養。第三二四號孫炎夫人王氏墓記:“夫人訓以古律詩百篇,皆能暗誦,於是喜動慈顔,謂先君有子矣。”第三六九號聶九萬夫人陳氏壙記:“力學進業,毋荒于嬉,歸侍則問所習,時授詩章,質經傳語,責其成立。下逮孫曾,皆如是。凡賓席燕羞,職于中饋者,謹飭無倦。以至傳業猶或過而問焉。”陳氏能够教授子孫詩章,能够質對子孫經傳學習情况,可見其自身受到相當程度的教育。第五二四號周處仁妻王妙静墓誌:“但伺見或游談聚議時,則曰:‘真兒事耶?’又間事弈,必斂枰逐去。”嚴於管束督促,兒孫輩方能成材。除此之外,一些有識見的女性能够從家族的長遠發展考慮,敦促丈夫重視對子孫的教育。第三三〇號吴伯龍夫人唐氏墓誌:“孺人唐氏嘗曰:‘人有子孫,不可失學。當隆禮延師,勤於訓誨。賓朋過从亦客,倒屣迎肅以廣聞見,供饋我所不吝。’”第三八八號孫默妻周氏墓記:“君語吾曰:‘兒輩就學寖長,古人教子必擇遊居,水北别墅介於徐孫兩族宦學間,盍築室爲授業地?’吾然其言。居成,爲家塾,從吾遊者日衆。君策勵諸子行業尤力,郡邑小試中程,亦爲之喜。每謂世俗以子多爲累,是不然,第當訓飭勉學,使自植立耳。”第四二一號黄汝翼夫人劉氏墓誌:“語居士曰:‘君家朱衣銀魚,遺澤猶香,子弟當力學以興門户。’居士歎曰:‘ 此非凡女子識趣。’自是聘師儒,隆禮貌,傾奩儲書,賓接親友,理義薰染之餘,二子勉、文燁競秀,人謂黄氏有子矣。”這些女性均具有遠見卓識,懂得力學以興門户的道理,能够將最好的資源投入到子孫教育,以期爲家族的長遠發展注入潜力。
宋代經濟穩定、生活富裕的農民,往往納妾,是當時的社會風尚。從本書所收墓誌里可以得見當時妾的社會地位。有一些只是一般性地讚美主婦對於婢妾施以恩意,無妒忌之心。男主人是否真的納妾,恐怕不可過分坐實。比如説以下的話語:“旁接宗姻,下御奚妾,咸無間言”;“雖待婢妾亦有容”;“不敢侮於婢妾”;“睦娣姒,撫媵妾”;“御婢妾則喜怒不形於色”等等。但是也有一些是真正地納妾,這方面主要的原因是爲了繼嗣。比如第二六五號章垕墓記:“父立節,娶皇族趙公判院女,平生無所出。先兄立節有屬婦曰桂,受遺體而生垕。”因爲正室無嗣,故納妾生子。第二八八號羅暹夫人馮氏墓記:“自室家既久,生男輒殀,迺懼年衰不復時有,恐己罹於曰獨,妨夫陷於無後,於是啟端,謀置側室。不圖衾裯之得人,欲求嗣續以繼世。余叔聞言,猶有靳色。諄複開諭,俛順而從。有曰在他人則必懷妬忌,惟夫人則念不及此。前後所納,閲三姝焉。夫人能以禮相處,惠及於下。下亦祗承惟謹,靡敢恃寵。初與次者,久亦不化。繼而何氏天道昭格,俾符素心。夫人鞠育,甚於己出,使余叔無終身之憂,而有移山之志。”這則墓誌所記具有戲劇性,羅暹夫人馮氏生男輒夭,懼無嗣,所以敦勸夫君納妾。先後納三妾,最後方得子嗣。第二八九號丁椿埋銘:“公娶江氏,有側室李氏。江氏生一女,側室李氏生一子,諱宋英。”第三一八號趙汝靚壙記:趙汝靚“趺坐灑然而逝,享年五十有八。子二人,男廣壽,二歲,女辛娘,生甫三月也。”一般説來,趙汝靚此時早無生育能力,也不曾生育。此幼小子女應是范允元的妾所産。族譜宗法規定,妾(所生母)名不入家譜,所産子女歸屬於嫡母(趙汝靚)名下。第三八七號黄應雷墓誌,黄應雷爲妾熊氏所産,少年喪父而事嫡母范氏孝謹。墓誌云:“君少孤,事母夫人范氏,每能下氣怡聲,以養其志。范夫人殁,移所以事范者而事所生母熊氏爲尤至。”可見當時社會妻妾在家庭中的高下地位。第四五二號何天麟墓誌:何天麟“娶馮氏,先公二十五年卒。男曰益孫,方小。女二人,長適陳文富,次尚幼。”因妻馮氏早年亡故,何天麟納有兩妾。何天麟病亡禮葬後,墓誌云:“撫孤弱於後,則有側室余氏者任責焉,盖所出幼女者也。”則已經出嫁的女兒或爲馮氏所育,余氏産女尚幼,而其撫養的幼子益孫,當是他妾所産。第四三九號熊浩夫人張氏壙記:張氏是世宦之家靈川簿尉張杊之女,妾楊氏所産。“余室以生母楊夫人賢,洎靈川公尤鍾愛,既笄,謂余可妻,淳祐己酉歸于我。”熊浩之妻張氏的生母楊夫人(楊夫人即妾)賢淑,張杊就十分鍾愛他們的女兒,十五歲那年爲她擇婿,選中大族子弟熊浩成婚。張氏雖妾産爲庶子,但她的身份必然依附于父親,是士人家的女兒。一如墓誌所謂“欽其世族方雅,謂姆儀婦則之有自來。”適熊浩後“事舅姑盡禮,婉娩儉勤,組紃工緻,服飾無華,閫以內事,秩然條理。不妄訾笑,不輕出户闑。處妯娌嬪娭,懌懌愉愉”。尤其是“遇妾媵有恩意,族姻推其賢”,體現了家庭主婦不妒妾媵的婦則。第五六四黄鐸壙記:“劉氏無妒忌心,先十年卒。庶子三人:繼子、辰郎、巳老。”顯然是褒揚劉氏不妒忌妾,是當時社會賢妻的美德之一。“庶子”就是妾産子。黄鐸有妻劉氏無子,至少納有一妾産三子。在本書所收身份爲妾的墓誌里,有兩方是比較特别的。第四二七號保母劉氏壙記。劉氏笄年歸侍范大中之父爲妾,兩年後,范大中之母去世,男主人不續絃,由妾劉氏擔當妻的職責,執掌家務。後范大中父辭世,由妾督非己産子范大中學儒以自立,相依爲命,感情深厚。劉氏病亡,范大中撰誌“以寫無窮之哀云”。墓誌記載保母劉氏勸督范大中力學以振興門户云:“余髮漸種種,寧復它志。頋念先學録門户重寄,悉萃于汝。惟有篤志于學,勉自振立。以世范氏詩禮之傳,以副前人屬望之意。”范大中對於保母有者深厚的感情,墓誌云:“痛惟大中不天,年甫志學而失先君,所恃以維持成就者,有保母在,今已矣。且疾不得視醫藥,殮不得斂衾襚,嗚呼痛哉!”如果没有劉氏的撫育,范大中就不能順利長大,如果没有劉氏的敦促,范大中也不可能在學業上有所成就,保母劉氏完全起到了親生母親能起到的作用。安葬保母時,范大中特意請人爲劉氏寫墓誌銘,因爲時間關係,最終由自己親自爲劉氏撰寫壙記,其中云:“前事,嘗走書乞銘于外兄新肇慶史君張料院恢。价未返而遠日有期,弗可緩,姑紀歲月而納諸壙,且以寫無窮之哀云。”可見其鄭重其事。另外一方是第四七三號虞㠭妾蔣淑儀壙誌。蔣氏生一子一女,子早夭,女適官員。壙誌記載其臨終之時,“臨終,左右問之,乃云:‘我惟知奉公,安有私積?’余夫婦憐而哭之,撫而語之:‘汝母既老,當善待之。汝姪尚幼,當終誨之。’猶能答曰:‘無以易此。大數既盡,夫復何辭?’觀其平時獨憂弱質先零,懼不能終養,每及此輒泣下,知其孝也。觀其臨終,囊篋枵然,中外昉信無私積,知其忠也。”獲得主父、主母忠孝的評價。所謂孝,是孝敬其母,所謂忠,則是没有任何的私人財産,可見一般而言,妾在家庭里是不具有獨立地位的。
(五)
本書所收墓誌誌主多爲平民身份,雖然反映軍國大政者少,但恰恰也彌補了士大夫墓誌所缺少或關注不够的另外一面,即下層讀書人、一般平民百姓所秉承的知識、思想與信仰。從這些墓誌里我們可以看到南宋一般民眾的知識世界,對於醫卜星象地理知識的興趣,以及這些知識對於喪葬禮儀的影響;我們能够觀察到士大夫所探究的理學思想在民間的滲透與傳播;也能觀察到一般民眾對於宗教的信奉狀况。
從這些墓誌里我們可以看到南宋一般民眾的知識世界,對於琴棋書畫、醫卜星象、陰陽地理知識的興趣,以及這些知識對於生活趣味、對於喪葬禮儀的影響。除了讀書人爲了科舉考試的讀書學習之外,我們在墓誌里也能觀察到一般民眾的知識狀况,舉凡琴棋書畫、醫卜星象、陰陽地理等皆有表現,可見這些實用性的知識在民間具有相當的市場,特别是醫生、醫療、醫藥知識、陰陽卜葬技術具有很强的專業性和實際應用空間。關於琴棋書畫方面的,比如〇三五號黄時升墓誌:“喜音律,善𥱧(⺮+秦)【造字】簫,修製靈餌,以療四方之疾苦。暮年嗜酒作樂,家務一不經於心。”〇三九號范龜年墓誌:“兄自忘情肄習之後,雖技藝之末,尚精其能。聲律管絃,尤盡其妙。祖母年近期頤,康强聰明,性嗜音樂。晨昏兄侍其側,嘗以音樂奉之,而祖母每極其歡。”第五〇一號黄汝賢墓誌:“頗喜手談,縱横變化,對壘者不無窘步,而公則嬉笑自若,着數時入神品。夫棋有兵法,媲之爲囗,不泥孫吴於紙上,自得機變於胸中者,常能取勝。”第三六三號:“甫弱冠,從鄉先生縣尉熊公倧肄舉子業,熊公大爲稱賞。六籍百氏,靡不貫通,每以功名自許。筆法遒勁,得節軒先生甘公同叔字體。凡所編録,皆蠅頭楷書,首尾如一。”第三八一號范夷簡墓誌:“坦夫僅五歲,日誦千百言,記《語》《孟》如流。少長,篤意舉業,後從警齋揭先生得一習書學。”醫療方面的,比如第三五八號張世才墓誌:“幼習醫道,執術精粹,專治小兒一科,常有活人之意。近遠彰名,療活者不可計數。”除了專業醫生外,還有以藥方、秘方配製藥物散發給需要者的。第三九一號孫坦墓記:“及男女婚聘之願已償過半,於是歷覽醫方,每以范文正公窮達醫相之説,因創藥寮,扁曰‘仁濟’,志在活人。間有求藥而力不足者,亦慨然與之,初無吝色。”當然這些知識並不是孤立的,有一些人精通多種技藝和知識。比如第十八號董鴻墓誌:“少從吴興朱臨問學,通《書》《禮》……性喜書畫,藏古今人名迹數十囊,鑒賞臨摹以自適。通醫藥、地理之書,釋《青囊經》數千言,晚年留心釋氏,得其心法。” 第二八一號譚廷俊墓記:“晚崇僊釋,藏經佛書之外,醫家方伎,曆家陰陽,靡不研究。大要求以濟人利物,馬少游所謂鄉里稱善人,信也。”第二九八號何資深壙記:“先君幼而穎悟,少長,囗囗書,尤喜觀史。歷代興亡治乱之迹,囗囗囗囗史傳間英行麗句,抄録成册。每對人語,亹亹不倦。多學晉帖,字畫遒勁,行草書尤工。至於方脉針灸之學,陰陽卜筮之文,無不周覽。先賢秘論,充溢篋笥。”可謂多學多能。在這些知識裏面,陰陽地理、曆法星象之學帶有神秘色彩,具有預測禍福或者占卜葬地的功能。第一一三號孫約之墓誌:“既以詞賦雄渾、議論宏深爲有司所賞,被貢于鄉。而又涵肆六經、馳騁史傳,窮極天文律歷、圖書象數之學。”第一五三號黄裳墓誌:“尤精陰陽星曆書,至佛老,則識而不泥,亦得於天者然也。”第四一四號熊信之墓碣:“静則縱觀諸書,暦家之學,頗究其邃。”第四九四號甘子華及夫人李氏墓記券:“尤明陰陽之斈,於天文地理人事之際,灼有真見。晚年留意浮屠,洞然禍福死生之數。”第五四二傅斗南壙記:“歲晚酷喜星學,嘗自計其数之止是。”該壙記後署有“地仙藍叔明”,可能是占卜墓地的陰陽先生。精通陰陽之學可以用來選擇陰宅,在當時是頗受信用的,第三五一號胡必達墓誌:“子一人,良冶。長於陰陽學,名公鉅卿,多所信用。今所得地,自擇也。”第四六二號聶法誠壙誌:“乃祖乃父,皆奉天師老氏之教。而公非特承受符法之精微,亦且地理陰陽猶得其奧妙。於遠於近,莫有不任用於公者,而公亦不屑屑於報謝之禮,年來生事甚勝於前。”第五〇四號羅道洪及妻陳氏墓誌:“祖代爲師。”“兄弟續得祖宗香火,兼以陰陽術業遍遊四遠,士大夫之門莫不愛重……端平年間,荷陰相默扶,得陰宅在土名東山相公坑。作丑艮山坤未向,以爲夫婦億萬斯年安身修養之所……今經一十余載,由此家道日興,子孫日盛。”認爲家道興旺乃陰宅吉利所致。第五二〇號饒士平壙記:“在日性嗜書,聚經史百家悉讀,而於所傳地理特明,繇是知遇多名儒、右族、貴卿、賢大夫。”因明於地理之學,而得以結交諸名儒、士大夫。第五六六號李惟一墓誌:“早歲游場屋,志不遂。壯則留意陰陽術數之學,得其玄綱,有功於富家巨室多矣。一觀姚雪坡之造化,則曰癸丑春必登上第。一論馬平泉之氣數,則曰甲辰春必策巍科。未幾,其言果驗。神哉!李君之術也。至如楊、曾二仙輩,猶能上拍其肩。挾斯學,遊江湖,見諸用,如影響。貧可使富,賤可使貴,特反掌耳。宇宙間所以起敬而起慕者,恨睹星鳳之不先也。故竹坡題扁,雪坡書之於其先。竹坡序跋,平泉述之於其後。此皆實迹,殆非虚談。” 李惟一早歲游場屋,不遂其志。壯年學陰陽術數,得其精粹。曾成功預言姚雪坡、馬平泉之登科時間,信乎神矣。
宋人安葬大多要卜葬地,卜葬自然需要陰陽地理知識,一般由專業的陰陽先生來操作。有因爲所卜陰宅吉利而發生搶奪佔有的,有因爲屢卜不吉而遷延歲月的,也有因爲安葬之後家庭出現變故而遷葬的。第二五二號朱中母艾氏墓記:“先君卒葬之後,有陰陽家者流,謂相地得吉處,隸崇仁縣青雲鄉之紫棚。時以入告,則命買之。”第三七五號張永年妻朱氏墓誌:“卜葬於惠應祠下,果習吉卜。是用奉靈柩歸葬於考君之側。”第四五六號虞景貺夫人趙崇懿墓誌:“其地號曰渴龍奔江,穴居口左,馬山居右,雲雷在前,盖符吉讖也。”第五〇九李琛墓誌:“昨憑術者來獻佳城,乃臨江軍新喻縣鍾山鄉鍾山里小地名麥裏元,以爲馬鬣新封之地。啟佑後人,俾昌俾熾。”文末署“術士新喻縣周貴卿”。龜筮協從,相地襲吉,卜得吉葬佳城,方符合喪家之要求。亦有仗勢搶奪葬地的,第三六九號聶九萬夫人陳氏壙記:“夫人殁三年,方圖安厝,長兄遽亡。次年卜葬富城,妄人以質劑冒占謾欺有司,竟援貴勢以奪。茹苦銜冤,抑鬱亡訴,改殯僧舍。”有少婦亡故而其夫爲卜吉葬的,第四七六號甘益妻李氏壙記:“夫人既瞑目,外家內族俱謂少喪宜即葬。予以夫人有子,不擇地無以妥夫人靈,無以爲子孫計也。越一年,迺得今卜。坐丑癸,向未丁,山環水曲,自謂吉藏。以是年九月一日庚申既舉棺入深,而坐向未利,從權宜也。復以明年壬戌正月初三日庚申遷定正向,蓋局於陰陽家者流,而徼福於幽明之異路也。”從卜地、權厝到最終封穴,足見陰陽家言對於葬禮的根本性影響。如果卜葬時龜不食墨,或者時辰方位不利,或者時局動蕩,葬禮往往要遷延歲月,曠日持久。第一七九號陳成墓誌:“以所卜之兆去方立向山運亡運,未能盡合陰陽家書,故在殯七更歲籥。逮今協吉,始獲遷奉。”第二六八號曾一新墓誌:“仲京謂歲君與山向不和,曩姑權宜,謀以次年王正越五日壬寅定向。”第三八六號范剛中妻陳氏墓記:“自卒至葬,未盈紀半,拘泥曆家,未暇謁銘,姑序大槩以藏諸幽。”第四五八號:“先君終喪,以庚寅鄰寇披猖,里人皆避地而逃。於斯時也,呼天罔聞,姑淺葬于别墅之西偏。厥後相陰陽,觀流泉,往往以歲月而拘。去冬得吉卜于石門山之原,首巽履乾,去家纔五里而近,將以卜葬。”宋代喪葬文化里另外一個顯著的現象是遷葬,遷葬原因最重要的是安葬之後,家人或後嗣出現病故,或者因爲陰陽家言,或者因爲出現水淹、山體滑坡等現象,或者是爲了祭祀之方便,總體原因應該是爲了利後人。第一五七號揭安節父改葬記:“或言祖墳不利,其家乞改先君柩。”第五一二號范孟俊妻吴氏墓誌:“訊陰陽家,以夫人葬非宅兆。開慶元年十二月,舉夫柩擇善地以妥夫人靈。”第四八四號徐子仁妻鄭妙婉壙記:“葬已,祖孺益通陰陽家,嘗以其書驗之,意孺人所卜宅兆不安於泉下,乃謀冷水坑地欲改葬。未能而祖孺、舜咨於淳祐辛亥十月相去十日而俱卒。越歲癸亥,孺人葬逮三十年,有功等卜改葬之。則木侵其椁,水溢其棺,殆不忍見,益信陰陽之説不誣,而前志不可不繼。於是改葬于先人之兆者冷水坑也。”此則是以陰陽之學付諸實踐而應驗之例,也使喪家更加篤信陰陽地理之不誣。第二〇四號囗叔豹父二十五府君改葬記:“嗚呼!先君之嗣凡有五人,長曰儀鳳,後公二年卒。越六年,獻等以始葬之地未宜,遂遷于本里之梓原。自徙葬之後,未踰再期,先妣范氏遽以疾終壽,止於六十有二。又六年,第四男一鶚死。俯二紀,次男獻又死。其間以夭折橫逆者,有不容以條告。或者梓原之地有以召之耶?嗚呼!先君之裔未見其繁衍盛大,而使我慈母不克終養。子男五人,未更一世而亦已折其三矣。叔豹、一夔實爲先君之孤子,不惟重傷乎手足,深虞有以墜先君之世而負不孝之愆也。用是痛心疾首,興改葬之工。謹涓是日,自梓原之陰奉先君之靈卜葬予黄坊鄒家山之原,去先妣范氏墓閭之左纔十步。是卜也,非敢徼福而勞先君之累遷厥居也。今日之舉,庶乎可以兩盡其誠,林麓樵蘇可以兩全其禁。凡厥子孫,亦職有利哉。”這是一個典型的安葬之後,家人後嗣出現連續的亡故,認爲是葬地不吉,前後多次遷葬,雖然説“非敢徼福而勞先君之累遷厥居”,但其目的主要仍然是爲子孫利益考慮。第三六八號甘𠔣(上巩下共)【造字】父甘夢良改葬記:“夫何甫六周星,遭家多難,或以山急水駛爲疑。用敢手啟幽竁,改卜于兹土。載惟兹山,羅浮爲之祖,璣瓏爲之宗,行數十里,纍纍堆阜,盤礴後隨,矗矗層巒,蜿蜒前挹,坐辛向乙,水流甲卯,實我先君疇昔杖屨往還之所,是用奉靈車而藏焉。想惟先君,神游九京,亦必樂去崎迫而安平原也。”安葬之後,家裏遭遇各種事故,歸咎于葬地不吉,故把靈柩從崎嶇高山遷至平地。第三九四號趙繼仁改葬記:“葬不踰月而喪次姪,又数月而長姪女亦亡。災變迭興,抑何慘也。陰陽家者流,乃争言風水之不利,儻不改卜,禍未艾也。鑒覆轍於已往,徹桑土於未然,豈容慮之不早耶?”安葬之後,家人亡故,加上陰陽家的説辭,恐懼之下,只能改葬亡人。
我們能够從所收墓誌里觀察到宋代士大夫所探究的儒學、理學、道學思想在民間的滲透與傳播。司馬光的《書儀》《家範》《訓儉示康文》對於民間的婚喪嫁娶有者很深的影響,邵雍的安樂窩、司馬光的獨樂園成爲一般讀書人的精神家園,邵雍的易學、張載的《西銘》、周、程、朱、張的理學思想既成爲讀書應舉者心目中的新道統,也在民間逐漸地滲透,特别是在南宋後期表現的更爲明顯。第八十五號譚輊墓誌:“疾釋氏,排之甚力。不拘世俗禁忌,其治喪,相其無水泉浸潤及頽圯耕墾之憂者即葬地,事辦之日即葬日。陰陽家説,悉屏絶之。其祭祀止於奉先,祭法仿温公所定。常以四時仲月薦獻,不設繪像,不焚楮幣。”排斥佛教,不屈服於世俗風習,嚴格按照司馬光《書儀》規定祭祀祖先。第二二二號甘朴及夫人范氏墓誌:“堂大書《魯語》四非、横渠《西銘》以爲警戒。抚長松,面脩篁,青蒲白石,日掬清泉,問其平安。哦獨樂園‘青山流水’之聯,歡安樂窩‘一卷羲書’之句,因賦《清樂詩》云:‘圖畫数軸聊遮眼,泉石双甌更養蒲。’囗末章云:‘水沉一炷茶煙歇,但覺身心在玉壺。’玩味此篇,其與温公、康節之氣象何以異?”以司馬光獨樂園、邵雍安樂窩作為精神家園,追求一種安閒氣象,正是宋代士人的精神面貌。第二九七號柳源墓碣:“平生不好異端之學,臨終乃援筆書云:‘洞中元默本来空,何况榮枯無罣礙。’殆如河南程夫子論邵康節觀化之説,氣絶而心無念慮,不昏便如此欤!”可見二程、邵雍學説在民間之流傳和影響。第五二五號陳靖夫人黄惠順墓誌:“考亭夫子理學家甥,所以得於母儀爲立身耶?不然,何爲卑且柔,静而正也。”黄夫人之卑柔静正的女德被歸因於朱子理學的影響。第五六九號雷宜中墓誌:“一節自厲,死生以之。孟氏論至大至剛之氣,歸之善養,欲知公氣節,當觀公學力。公自早歲囗囗囗囗囗囗學,師晦庵先生門人主一張公洽,究極道德性命之藴。囗囗避囗囗歸自囗囗,復與晦静湯公巾伯仲講學象山,於是所養愈深,所守愈定。故發爲議論,則天下想其風采;施之事業,則天囗囗囗囗囗。囗於處大變、臨大難,身危而不辱,貌死而如生。非得於素養者,能如是乎?”雷宜中的議論風采、慷慨赴難,是道學思想在士大夫身上的集中體現。在讀書教育、爲文應舉方面,文以載道、建構道統文統的思想也滲透到普通讀書人身上。第二四八號黄璲墓誌:“謂先世皆以古學相尚,不見知于時,今不可不以詞章之學爲子弟倡也。於是鋤荒剔蠹,種績於文,軒豁呈露,由是焯前輝後矣。又謂詞章特儒家之一技,不可不以氣節爲終身律也。於是耽翫研極,復求其文之氣節者爲師式。於我朝則歐、蘇二公,於唐則韓昌黎,於漢則董、賈,極於孔孟而止。所守既正,文行相孚,用能羣試邑庠,屡占上游,獨不得志于鄉大夫之選。”由文入道,學古文以志古道。四七九許應龍壙記:“先君之文章學問,鄉里皆尊敬之。凡有意於義方之訓者,皆願遣子而北面焉。盖先君循循誘之有序,始以周、程、朱、張爲學本根,次授以韓、柳、歐、蘇之文,未嘗以陵躐爲誇。”可見南宋後期民間教學次第與思想,也是一種新的道統與文統思想向下層的滲透。道學思想還以各種方式影響普通百姓的思想和行爲方式。第四五一號吴伯容壙記:“先人少好學,一善必記,終身不忘。每誦故咸寧尉王公曰:‘我所以免爲小人歸者,先生功居多。大凡爲人,要先本領。此處不謹,它何觀焉!’故生平作事,必期可對人言。末年知世不偶,留心陰陽家,常曰:‘城原佳山水,我死必返城原。’遂標其書室門曰:‘精通隱書合天理,力行好事作人間。’此其夙心也。”吴伯容既有實幹的材能,又留心陰陽家言,還終身佩服儒家思想的訓誡,可見時人的思想狀况。五二八號揭淇夫人曾氏墓誌:“二子少長,即程督之甚嚴。或延師訓誨,或遣出從游,未嘗有倦色。每侍側,輒戒之曰:‘書最要勤讀。汝等且宜知趨向,識道理,須是做得一箇好人。’”識道理,做好人,道學思想以樸素的方式滲透到女性的內心和行爲上。最終天理人欲之辨成爲一種評判是非高下的標準。第四八一號何樸壙記:“兄性真淳,故所發見無非天理。塵俗事似不介意,久但父所與事契,歷歷識其爵里名姓子孫,天理也。處事似無可否,至人有過失,輒面折不少假借,天理也。禀性似恬淡,至論功名門户事,輒欣欣有彈冠志,天理也。又如讒蝟興而莫投,而怡怡者無間言。而計及本根,計及他日者,無遺慮,此皆天理不可掩處。”以天理人欲爲評價標尺,再再反映出理學思想的影響。
宗教信仰在墓誌里也有比較多地反映。就本書所收墓誌而言,無論男女,佛教信仰都是最普遍的。本書所收江西墓誌四百七十種,而明確表明崇佛誦經的有五十五種之多。這些墓誌所表現出來的佛教信仰最普遍的形式是誦佛書、崇釋氏。很多人是晚年開始信佛,佛教信仰使他們在臨終之時能够平静淡然,神智不亂。比如第一二七號揭先哲墓誌:“晚以佛书自娱,寒暄不置。臨終之夕,神色怡然。或謂誠之所感,非也,蓋其性根洞達,心境坦夷,故不乱如此。”除了誦念內典之外,還有一些人舉行一些宗教儀式,比如齋戒或者其他的宗教活動。比如第〇九四號徐定墓誌:“至於崇奉釋氏,傾心應緣,嘗出所餘,預修水陸,盖其誠與神格,非訹焕儼而然也。有里僧與公爲方外友,始終周旋之。僧感公之德,至則作香火緣以報,無所不盡其勤。公尤樂聞浮屠氏之説,晚年弃置家事,游心內典,凌晨齋誦,寒暑不倦,實公之善根自天,豈求福田利益之報而後爲之?”作爲佛教信徒,很多人樂於布施,或者捐資修繕寺廟、粧嚴佛像,或者捐助資財布帛,或者捐贈度牒。第〇〇六號姜降墓誌:“性尤喜釋教,每崇修寺宇,裝嚴以奉。”第〇二五號曾希宰墓誌:“於是優於寺觀,乃構西弟。惜乎本剎者,方經櫩翼端序,未飾翬焕,公感寒疾,寢于枕,其子率人而完之。” 一四四號何仁富墓誌:“晚節尤喜釋氏之教,化士踵門,欣然出施。寺之聖鑑佛像漫滅,則爲崇飾。廊廡頹毁,則爲一新。”第一八〇號羅邈墓誌:“公嗜好冲澹,獨味妙蓮之書,幾三十載。祈寒烈暑,曾不少怠。妙蓮居士之稱,蓋自命也。招提或敝,葺而新之。溪南寺有新興者,其朽蠹爲最,乃興廢起墜,不半歲而成。緇流踵門,贈供精潔。”第三七三號范鵬翔妻甘氏墓誌:“頗喜崇信釋教,有欲度僧者,輒捐帑助之。”除了這些比較常見的佛教信仰形式之外,還有一些信仰或者研究某一宗派、某一經典的,有結爲宗教社團的、有共學同修的。有研習净土宗的,第〇八〇號黄正衡墓誌:“公歎曰:‘儒冠誤身多矣。’乃取龍舒净土文習之,日修西方之法,曰:‘吾生無用於世,將爲身外之計矣。’易簀之際,言不及私,唯以不得終養爲恨。顧謂兒女曰:‘吾今此往,已得佳所,汝不須念。’豈净土之謂耶?”第〇八九號歐阳昉墓誌:“公晚年尤好净土文,造次不釋手。”第四〇八號傅文炳墓記:“晚歲崇奉釋書,修西方净土人也。”第四二五號何天麟墓誌:“喜爲善,素崇釋教,閑習法事,率其侣結净土緣,與會者皆箇裏質實人。敬禮西方,晨香夕燈,誦佛書,持齋律,程守不違,方便可行者,身先之。”有修習《華嚴經》的,結社學習,第三五六號曾彦昭遷葬墓記:“欽崇釋氏,酷究梵典。時雖寒暑,不倦披閲。逮于晚歲,建華嚴經會,集諸向善,繼月看誦。尤喜樂施,修飾寺觀,莊嚴聖像。街道津梁,一力肯辦。黄冠緇衣,有扣隨应。”也有女性共同誦習佛經的,第二七七號柳玭妻饒氏墓誌:“而自以誦釋典爲樂,又率里中婦共學焉。”宋代士大夫講究儒釋道互相融通,相資爲用,民間信仰也同樣如此,有些是儒釋兼資,有些是兼修釋老。各種思想兼容並蓄,並不必然排斥。第二〇二號揭千頃母黄氏墓記:“先妣平時敬崇佛老,喜結善緣,稱家有無,隨宜而施。歲在乙丑,先妣欲建道場,以攢預修功德。是年冬,命二教就家修設大齋,了此緣事。”平時崇敬佛老,需要修功德時,則請二教同時在家裏修設大齋,這或許是不少百姓對宗教的真實態度。第三四二號胡鼎墓誌:“君天性好善,凡利濟事,每喜爲之。如建石橋,創義壟,飾浮屠宇,廣老氏居,黄冠緇服出其門者餘十輩,譚玄説理,放情蕭散,殆出天性。”第三六三號周秀穎墓記:“以至陰陽道釋諸書,皆涉其趣。緇黄以進納來請,輒欣然施助。又莊塑佛像於本供招提,刻印觀音以施人崇奉。此其力行好事,培植善根,未易縷數。”對道釋可以一視同仁,既可以出資修繕佛寺,也可以增廣道觀,都是爲了積德行善,福田利益。也有信仰道教,修習道法的。道教是更爲民間化的宗教,除了學習道教經典外,還有一些符法術數之類,也都可以算作是道教文化的組成部分。第二二八傅如璋墓誌,傅如璋少年即從里中至德觀道士學。及長,兼通儒書,隆興初,該恩貢禮部,不就。易服爲道士。歲饑,觀將廢,乃絶肉食,以符法敺役鬼神,禬禳旱癘,扣者響答。因人所施,毫積絲聚,不十餘年,內外一新,像設鼓鐘,周列具備。度弟子二人爲道士。晚年退修導引之術,得享高壽。算是儒道兼修,由儒入道。“公私兩辦,道俗咸仰。”第三五一號胡必達墓誌:“素持金僊戒,以廣平爲宗,學徒聚集,晚年道益昌。”第四六二號聶法誠壙誌:“乃祖乃父,皆奉天師老氏之教。而公非特承受符法之精微,亦且地理陰陽猶得其奧。”可見道教信仰包含了極其複雜的內容。
(六)
墓誌作爲一種文體,具有多方面的文學價值。本書所收南宋地方墓誌,雖然缺少大手筆的大著作,但正因爲其地方性、底層性,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底層文人文學文化的視角。就文體而言,雖然有諸如墓誌、墓記、壙誌、壙記、記誌、記券、券記、行狀等等各種名稱,但最主要的還是墓誌銘和壙記的區别。就墓誌的書寫而言,自撰墓誌、墓誌的製作過程、墓誌的書寫原則以及墓誌寫作的模楷,這些問題都值得討論。所收墓誌從誌主的閱讀學習、詩文創作、著作編纂等方面都提供了一些有益於文學研究的資料。
就文體而言,雖然有諸如墓誌、墓誌銘、墓記、墓碣、壙誌、壙記、壙銘、誌券、記券、券記、埋銘、陰堂記、行狀等等各種稱呼,但最主要的還是墓誌銘和壙記的區别。墓誌、墓誌銘一般請名人或者外人撰寫,墓誌銘有銘文,墓誌則無銘文。壙記、墓記等更多地是喪主親屬撰寫,不如墓誌正規,或者爲了安葬而記載喪主生平大槩,期待他日請名人撰寫墓誌。比如第二九六號章敏妻揭氏墓記:“予姑述所聞而刻諸石。或曰:無乃太簡虖?予曰:當遵禮訓,謹留銘誌,以俟求諸作者。”作者與喪主爲叔嫂關係,作者所撰爲墓記,至於墓誌銘,則“以俟求諸作者”。第三五五號張國華壙銘:“國祥念公遺行若狀與銘,既有所属矣。敢敘其大槩,納諸壙中。”張國華壙銘由其弟張國祥撰寫,其行狀、墓誌銘則請他人撰寫。第三七一號范燮妻張氏壙記,范爕請女婿楊應甲爲其岳母撰寫壙記,楊應甲説:“夫人淑德如此,當求天下之名能文辭、所言必傳世行後者記,庶其淑德與記者名永長存乃可。如應甲,素無文名,且今夏遭先君喪,言不能文,何敢?”范爕云:“子之言然,如前所云,余將有待。今命子書其生死葬之歲月以內諸壙,是以讀喪禮者紀喪事,毋以不文辭。”説明喪家對於墓誌和壙記的區分是明確的。墓誌銘的撰寫往往有所待,而壙記則是安葬的時候就得使用的。第五二五號陳靖夫人黄惠順墓誌:“人有來問葬,或謂古賢嬪宜得知名士銘,以圖不朽。靖謝未能,儻俟它日天者定使吾子卓爾有立,自求銘於知名士未晚。姑誌歲月,爰及大槩,而納諸幽。”説明墓誌一般應該是由子孫出面求名人撰寫,所謂有待,也是期待子孫將來有所成就,可以光宗耀祖,可以向大手筆、知名士求撰墓誌。至於行狀,本來是記敘喪主的生平事跡,爲墓誌撰寫做參考材料的,行狀往往對喪主一生的事跡進行詳細的記述,而墓誌則是撰者在行狀的基礎上進行剪裁、取捨,對誌主一生的功業德行進行評價,以求傳之久遠。但在出土的石刻文獻里,也能見到多方將行狀刻石的例子。比如本書第〇六二號彭合行狀,保留了行狀這種文體的一些格式特征。彭合墓誌見汪應辰《文定集》卷二二《户部郎中總領彭公墓誌銘》,可以對勘。第一〇九號范文郁行狀:“將以是年十一月初五甲申葬于田西桑坑之陽,先期,其弟模泣告于蔚曰:‘先兄歸窆有日矣,未有以狀其行者,君不可以默。’蔚辭不獲命,既而曰:‘蔚不佞,雖不足以形容萬一。然與周卿至親,且逼於正卿之命,義不可却,姑敘所聞以識焉。’謹狀。”或許行狀只是爲求人寫墓誌做的準備,最終却因某種特殊原因而刻石隨葬。
就墓誌的書寫而言,自撰墓誌,墓誌的製作過程,墓誌的書寫原則以及墓誌寫作的模楷,這些問題都值得討論。本書收有自撰墓誌兩種,自撰墓誌效法前賢,其效法對象一是陶潜自爲祭文,一是杜牧自撰墓誌,自撰墓誌表現的是誌主達觀的生死觀念。第三三八號揭九成墓誌:“世傳晉陶潜預爲祭文,唐杜牧自誌其墓,蓋古之知命君子也。余生無聞於時,非敢僭附二公后。惟生死旦夜,理之必然,雖古今諱避者有不能逃壽夭數,所謂當作夢幻泡影觀是也。”其子揭舜亮所撰葬記云:“時先君壽益高,然能了寤死生,不拘物爲諱忌語。暇日嘗進舜亮而訓之曰:‘人謂汝母塋之右可爲吾陰宅,吾婁(屢)觀之,信然。汝可諗諸老於青囊經者,就營吾生基。庶吾親見之,可瞑目無憾。吾因祖陶、杜故事,預爲數語誌之。汝佗日幸竟吾志。’”除了了悟生死,無所拘忌之外,也考慮死後葬地的安排,自撰墓誌,自擇葬地,出自於本人的安排,遂順本人的心願。第三八九號徐松及夫人黄氏墓誌:“姚勖自擇壽藏於萬安,張禹自治冢塋於平陵,杜牧自撰墓誌,陶潜自爲祭文,古之達者,爲身後計類如此。余仰視古人,何啻霄壤,而葬地自擇於樓場峰之東坡,冢塋自指山脈,發石斬茅,環以石堵。自述行實以詔幽壤,自爲祭文以訣子孫親契,抑庶幾達者萬分之一爾。”其所顯示的也主要是自擇墳塋,自述生平,即自主,又達觀。
墓誌的書寫過程,一般是先請人寫行狀,再請人根據行狀撰寫墓誌。但求人撰寫墓誌,就不是單方面的行爲,需要考慮撰寫人的觀念、時間等情况。楊萬里曾經就行狀和墓誌之間的關係寫過一封書信,可以參考:“某恭承伯仲不遠數千里,遣一介行李,賜以手札,申以長箋,示以先師相言行,委以銘詩。某也,師相先生老門生也。且嘗職太史,其何敢辭?第所示言行數千萬言,古人所謂身不能究其説者。某今年七十有五,衰病垂死,安能歷覽?且如國史張魏公本傳及莆田葉、陳二丞相墓銘,其家子弟皆撰成行狀一編,不過四五十版,二三萬字。某所書止存五六千字,皆三年而後來取。敢望伯仲視此三家凡例,纂成一編,版數字數皆以爲凖,却再示及,當爲落筆。蒙貺厚禮,既未作文字,豈敢虚受?已對來介拆封點數,依前緘封,責來介交領,回納宅庫,伏幸察至。”(《楊萬里集箋校》卷一一一《答虞制機虞知府》)當然這封書信所涉是爲宰相級别的大人物撰寫墓誌,一篇墓誌的撰寫要三年的時間,有的時候喪家往往無法等待。比如本書第三四四號朱豐之壙誌:“嘗録先君行狀乞銘于當世之名君子,今卜兆已定,文未来,我不敢違卜,故泣血紀行事、書月日而納諸壙。”請人寫墓誌,到了葬期,墓誌却没有送來,只好自己爲亡父撰寫壙誌。從撰寫者的角度來説,答應替人撰寫墓誌,或者如何在墓誌里評價亡者,都涉及墓誌書寫的原則。本書所收的墓誌里,經常出現“應銘法”、“是可書者”、“是可銘者”等語句,歸納起來,可以概見時人對於墓誌銘寫作中人物評價的一些認識。比如第三二一號孫夢龍妻桂氏墓誌:“然千里相屬,窆有期,牢辭則妨大事。况余及識孺人伯兄,嘗聞其爲女而淑。與應祥親且厚,又聞其爲婦而順。往年館其門,季子又嘗來學,益熟其愛子而篤於教。皆可書者也。”第三六號聶九成夫人熊氏壙記:“夫人在姥爲淑女,相梱爲令妻,燕裕厥後爲賢母。天茂懿德而命以遐福,應銘灋矣,宜得大手筆以焯諸幽。”第二八三號趙端誼夫人彭氏墓誌:“乃以疇昔所聞質諸內子,又馳介奉書審諸彭氏,得其始終大槩。重惟夫人生自大家,歸于公族,而躬執婦道,無愧禮經內則之訓。其心觀净典,又有禪林老宿之未能頓悟者,此豈常俗婦人之所能及也,是可銘也已。”這幾個例子喪主均是女性,撰者希望找到值得撰寫墓誌銘的理由,其反映的觀念也是當時人對於女性美德的共識。
墓誌的撰寫有者悠久的傳統,一些經典的墓誌作品成爲後人效法的準則,從本書所收墓誌里也可以看出南宋人在撰寫墓誌時其所效法的對象及墓誌書寫的體例。第八十八號王俊德墓誌:“昔之君子究始終之序,達生死之理,猶歲之必終,如朝之必莫,自知言行足以取信於後世而自爲之銘者,傅奕也;悼宗親之亡殁、哀子姪之殞喪,自知文行之懿、名譽之高、薦紳之冠而皆爲之誌銘者,韓退之、柳子厚也。式賢不若韓柳,達不若傅奕,自度平生言行不妄,猶庶幾焉,是以長男捨膝下而先亡,輒爲之誌,式豈敢誣後世、欺神明哉!”這方墓誌是父爲子撰寫的墓誌,撰寫者藉助於前賢,從傅奕自爲誌銘、韓柳爲宗親子姪撰寫墓誌的先例出發,爲自己的書寫行爲尋找理論依據。除了自撰墓誌以陶潜、杜牧爲範例之外,宋人在撰寫墓誌文章時,往往將韓愈、柳宗元的墓誌書寫樹立爲寫作的典型,特别是韓愈,不但古文家以韓愈爲楷模,一般的知識人的墓誌書寫也都視韓文爲經典,可見韓愈在墓誌文體上的典範地位。第一三八號黄鶴妻張氏墓記:“余不能銘也,徵之昌黎韓公,而得其所爲銘以銘。”第二八六號甘汝楫妻揭氏壙記:“昔柳子厚誌其姊墓也,以爲至痛無文。余固非能文者,而亦安用文爲哉?故獨書此以誌余終天之痛云。”第三〇一號揭尚賢墓記:“唐柳御史作始祖碑,世以善述先德稱,其無證乎?”第三七三號范鵬翔妻甘氏墓誌:“余讀韓文公祭嫂氏鄭夫人文,其辭甚悲,余固不能不爲之悲也,於是乎書。”第四〇九號黄鼎孫墓記:“昔韓昌黎於故人北平王家哭其祖子孫三世,其誌殿中少監之墓,猶深寓其戚嗟傷悼之意。矧余以凱風寒泉之思,而有昌黎哭三世之戚,尚忍執筆耶!”第四六四號徐謙墓誌:“汝欲爲張圓妻乎?惜不遇韓昌黎。夫以妻丐銘其夫,辭雖力而請不衰。韓公且爲嘉尚,余豈可以固陋解?”撰書者在撰寫一些特殊關係的墓誌時,往往將韓柳的墓誌寫作作爲理論依據。
本書所收墓誌也包含了一些誌主的閱讀學習、詩文創作、著作編纂等方面的資料,這些資料可以作爲文學閱讀、文學傳播的有價值的例證,也可以爲宋代文學作品的輯佚、藝文志的編纂提供一些新的資源。
閱讀學習方面的資料,即有業進士方面的,也有普通民眾的,特别可見詞曲在民間流行和受歡迎地程度。比如第三十二號劉文用墓誌:“暇則歌酒放懷,樂於詞集。”第一三二號朱熙墓誌:“充軍學教諭,學務淵源,文歸典雅,尤長於詩。累舉不利,由是歸葺生理,爲奉親計。敞軒屋隅,榜曰定齋,講文史以淑子弟。賓朋會文,爲臨流賦詩,舉杯迎月之樂。且喜前輩所傳漁樵翁之詠,謂可範俗,書之座右,休閒觀賞。至《禮節不可虧》《兄弟貴友愛》等篇,每加歎咏。” 第一三七號范孝恭墓誌:“平居頗以酒自娱,或子弟侍側,則脱略邊幅,命與之俱,飛觴引白,聲歌侑歡,尤喜坡仙《水調》。”第二一〇號王覺母李氏墓碣:“先妣多記詞曲,尤好梵書。”“膺疾之二日,坐歌雪詞一闋,與諸孫婦語笑自若,中夕而逝。” 第三〇一號揭尚賢墓記:“酷不事浮屠明鬼之書,惟喜閲先賢長短句,手之咏之,至易簀不斁。”有些閱讀學習則是從科舉應試進一步到修身爲儒。第三八一號范夷簡墓誌:“於所居東隅得宅一區,環堵之地數畝,名曰淇園。竹裏行廊爲便道,徜徉其間,蒔花種果,培植蔬菜之属,通小水入幽池,縱游魚往來,潔净几案,洗滌泓穎,觀蘇黄詩,時悠然獨酌以自適。”第二四八號黄璲墓誌:“謂先世皆以古學相尚,不見知于時,今不可不以詞章之學爲子弟倡也。於是鋤荒剔蠹,種績於文,軒豁呈露,由是焯前輝後矣。又謂詞章特儒家之一技,不可不以氣節爲終身律也。於是耽翫研極,復求其文之氣節者爲師式。於我朝則歐、蘇二公,於唐則韓昌黎,於漢則董、賈,極於孔孟而止。”學詞章而養氣節,反映宋代新儒學思想在民間的流播。第三三六號甘夢良墓誌:“甘君,諱夢良,字彦弼,生長萬山間,無師友漸摩,非耳目濡染,而能卓然自異於流俗。痛自刻苦,志古道,讀古書,以求無媿於古人。少業舉子,不求人知,人亦無知之者。值歲秋賦,主司得其文,惜小不合,置亞選,人始知君有意進取。已自歎曰:‘吾文不中有司尺度,足不可再刖矣。’因沉浸古文字學中,與人談論,娓娓終日,叩之淵深無窮。時時發爲聲詩,深茂古老,率有依據。杜韓蘇黄諸詩,成誦無遺。羲獻草法,引筆輒逼近。”甘夢良是一位生長於山野之間,没有什麼師友,依靠獨自刻苦自學的舉子,讀古書,志古道,惜科舉文章不合時風,屢舉無成。退隱田園,沉浸古文古學,時時賦詩作書,“杜韓蘇黄諸詩,成誦無遺。羲獻草法,引筆輒逼近。”可見舉業之外,讀書人的學養。“予以前輩《三戒》《磨鏡》二帖贈君,君讀之曰:‘予藥石也。’手自褾軸,置座隅,玩味無斁。”可見讀書人之間的交游和互相砥礪。第一一〇號范蔚及夫人周氏墓誌:“乃闢室於屋之西偏,日讀《易經》,編至屡絶。及誠齋楊公萬里進策十餘篇,目之曰《家国千慮策》,誦味旦旦不釋。又以先正司馬温公《訓儉文》置之屋壁,以示子姪。”可見當時讀書人的讀書志趣。
所收墓誌里有一些詩文創作方面的記載和一些零星的詩文作品的記録。第四十九號周熙墓誌:“於是甘節杜門,究極羣書,燕衎之暇,俗謡民謳,寓意間作。雖不醇乎風雅,然抑揚世態,寄誅姦諛,有足採者。”第一一二號任理墓誌:“謂功名可俯拾,既屢獻不售,乃浩然間適,盡用其技於詩。樊宗師之澀,東野之寒,劉叉之怪,賈閬仙之瘦,絶口不談,唯恐墮其畦逕。故咏歌行吟,每發乎情性,止乎平澹。落紙驚風雨,人人願把降旌。進而不止,李杜光焰中,當放出一頭地。”雖然有些誇張之處,但也可見一時之學詩風尚。第一九八號胡必勝墓誌:“性不嗜飲,好爲詩詞,句多傑特。賓朋相過款,則開軒登樓,論文賡唱,或采芑以瀹茗,或小飲具饍,從事真率,略無拘牽。”第三〇七號鄒世英墓誌:“又喜作謔詩,頃刻口占数首,雖不事工巧,跌宕格律之外,而模寫其意,足以資笑。每一舉似,必自捧腹盧胡,聞者亦爲之絶倒。” 第〇五〇號佚名詩人墓誌:“素喜吟詠,當憂愁亡憀,迺得句益奇。禹都張渷初囗囗識,誦其《横谿口占》,抵足驚歎曰:‘此詩一字要重一斤。’既而知先生所作,乃曰:‘公家名士,何囗多也!’平日有作,人争傳之,士大夫間往往誤謂古人句。”“太守李公素以詩鳴,一見先生,與語連日夕,曰:‘吾平生欲作二詩未囗。’謂諼草、楊梅。先生即席擬二篇,公大擊節,遂留館焉……其於詩蓋其天性,古今無不探。自侍郎王公、御史囗公,咸喜與議論唱酬。提舉張公,嗜之尤酷。坐卧置床几間,自謂得此足忘覊思。其爲識者愛賞如此。”所記可入詩話。墓誌里記載的一些詩文作品亦可以作爲輯佚的材料,吉光片羽,彌足珍貴。第五十五號萬克彰墓記:“一息便知千古事,月明猶喜滿前村。” 第〇六二號彭合行狀:“臨終有‘炯炯秋月明’之句,其於死生之際不惑矣。”第一一〇號范蔚及夫人周氏墓誌:“人人迫逐在桑田,我道桑田自有緣。”第三六三號周秀穎墓記:“甲午秋大會朋簪,酒酣出新詩數十篇,詠遍小池景物,末有‘醉滿三萬六千場’之句。未幾,偶得微疾,從此棄人間事,留意前賢詩詞,手不釋卷。”第四八六號孫默墓誌:“良天暇日,幅巾杖屨,徜徉園池松竹間,吟詠自適。大篇短章,人争傳誦。堂之後有山,巋然與先塋幢峰對峙,因名其山曰‘望雲’,且詩之曰:‘幢節峰前多白雲,白雲深處葬吾親。雲山絶頂時瞻望,因以名山詔後人。’其慕親之心,稚耋如一。”第一一三號孫約之墓誌:“程嘗讀君《禦戎之論》,其中篇曰:‘慶曆中,契丹求關南十縣,中國遣使報聘曰:人君爲祖宗守國,必不敢以地與人。北朝所欲,不過利其租賦耳,請增幣以代賦入。今之執事者奚爲與富公異見也?前日二十萬之幣可增而十縣不與,今日十萬之幣可减而六州乃予之。’”
所收墓誌也可提供一些著作著録方面的材料,如第〇六二號彭合行狀:“有《野翁苦海》二十卷。”第一一三號孫約之墓誌:“君所爲文有《曆纂議》《静軒雜著》,計五十卷。”第三四二號胡鼎墓誌:“以‘耕隱’名齋,與時賢相酬詠,有《文會堂賡唱》一集,《綵衣堂家訓》數章。”第三八九號徐松及夫人黄氏墓誌:“余因得窮年汲古,以餘力學七言詩於半山,學絶句詩於唐人,成雜詠三百餘篇,聯以伯季詩文,題曰《三珠集》,從姪新班囗(經)孫之序引在。卜居溪上,地接龍門,敞以新堂,扁曰“省庵”,傍聯書閣,襟帶圖史,占溪山之勝,扁囗“囗湧”,從弟通直公韡之記存焉。編《詩書易解》以開後學,輯《詩賦韻類》以發童蒙,萃《事類》以助囗,囗《吾真》以自述,有《剋擇指南》以印檢擇之誤,有《病源須知》以爲用藥之證。”第四八六號孫默墓誌:“平生爲文甚富,舉業之外,有史論七十篇,墓碑詩文雜著各若干首,藏于家。詩得意往往逼陶謝,晚唐不足進也。”這些材料可對宋代藝文志做一些補充。
本書所收碑誌內容豐富,這裏只能簡單地概括論述幾個比較突出的方面,其他諸如江西地方士人家族的婚宦交際網絡、金代碑誌的獨特價值、一些碑誌文章的文學藝術寫作特點以及碑誌所具有的形式方面的地域特點、審美特點、語言文字方面的價值等等,在此就不一一展開論述。
《新出宋代墓誌碑刻輯録·北宋卷》出版後,得到莫礪鋒先生、陳尚君先生、程章燦先生等學界前輩的鼓勵,使本人樹立信心,繼續勉力從事《南宋卷》的編纂工作。本卷請趙振華先生擔任審訂工作,趙先生極爲認真負責,對文稿提出了大量的修改意見,對於本書的質量提供了有力地保障。本書的出版,得到晁會元先生、王士祥先生的大力幫助,鄭州大學文學院領導和同事對本人研究工作給予了大力支持和充分理解,在此致以衷心感謝。還有很多師友都給予了很多幫助,不能一一具名,在此一並致謝!本書的出版,得到河南省優勢特色學科“中原歷史文化”項目的資助,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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