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君:《靖康稗史》成书时间献疑及其与袁祖安本《三朝北盟会编》关系初探(续)丨202402-82(总第26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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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稗史》成书时间献疑(续)
文丨杨 君
十一、宋金没有的“固新”,现于清末《靖康稗史》
完颜希尹是金初名臣,他的女真名音译,汉字有好几种写法,在清朝乾隆以前的史料里,有谷神、兀室、悟室,也偶有用胡舍的。清朝乾隆时期修四库全书,对宋金时期的女真人名、地名等进行了全面修改,完颜希尹的女真名写法,被四库馆臣改成“固新”或“乌舍”。在《金国语解》成书后,定为“乌舍”。
如洪皓《鄱阳集》,为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辑出,文渊阁本《鄱阳集》卷一《彦清弹琵琶有感》有洪皓自注:“彦清者,金相陈王固新长子。”四库馆臣加字:“固新,原本作悟室,今依《金国语解》改正。”[1]则可知南宋时期的原文应写为“悟室”。
在现今研究文章里,也有介绍完颜希尹女真名是“固新”的,如陈爱红《洪晧在金交游考》称完颜希尹“《宋史洪皓传》中称悟室,《全金诗》中称固新,是金朝王族中的重要人物。”[2]实际查阅此《全金诗》指南开大学出版社于1995年出版的由薛瑞兆、郭明志编纂的《全金诗》。此书将洪皓被扣押在北方时写的诗作归于金诗,以四库文渊阁本《鄱阳集》为底本,这首《彦清弹琵琶有感》就此收入,并保留了底本所注文字:“彦清者,金相陈王固新长子。固新,原本作悟室,今依《金国语解》改正。”[3]则可知陈爱红所引《全金诗》说法有误,不可为证。
穆鸿利《完颜希尹本事略论稿》,称完颜希尹“女真名谷神(固新),又名兀室(亦译悟室、胡舍)”,给出注释为“《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称希尹、固新。”[4]孟宪涛《完颜希尹家族与金朝政治》称完颜希尹女真名“《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称希尹、固新,清改译作乌舍、固新。”[5]
这其实是对《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后文简称《要录》)版本的误解。《要录》古本不存,是清朝乾隆时期修四库全书时,馆臣从《永乐大典》辑出,其中女真相关文字都遭到改译,并非南宋时原文。现在通行的《要录》版本,一是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一是以商务印书馆《国学基本丛书》本为底本的中华书局1988年本,而商务本也是源自四库本。在新世纪之前,大家普遍认为《要录》只有馆臣改译后的版本,没有保留《永乐大典》原貌的版本。但2010年,辛更儒在上海图书馆发现一个《要录》清抄本,于2011年著文《上海图书馆藏清抄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初考》,又有胡坤于2017年和2018年分别著文《上海图书馆藏清抄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再考》、《台湾藏清钞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版本蠡测》,介绍了早于四库本的四库私抄本。[6]“台图”实有两种《要录》清抄本,皆为四库私抄本,胡文似只知其一,《要录》版本另文,此不赘言。
综合来看,《要录》确实没有完全复制于《永乐大典》的最初抄本,但四库私抄本如上图本、南图本、两种“台图”本都有部分文字尤其前几卷是没有被四库馆臣改动过的原始文字,是从《永乐大典》辑出的原文。则可从四库私抄本未遭清人改译的前八卷里,探知宋金时完颜希尹女真名汉文写法。各四库私抄本里,卷一提到完颜希尹时有注文:
“悟室名希尹,据洪皓《记闻》。皓又记天眷二年希尹加恩制云,属为诸父,故知为晟从子也。《实录》作兀室,盖据马扩、蔡絛、张汇所书,然皓尝为其馆客,必不误。苗耀《神麓记》云,悟室母孕三十个月而生,名曰悟室,乃三十也。今从之。”[7]
则南宋原文为“悟室”“兀室”,而此处文字,四库文渊阁本、文澜阁本为“乌舍名希尹”,文津阁本、商务本为“固新名希尹”。
《要录》文渊阁本卷一此处另有四库馆臣的按语:“按:乌舍名今已改正,姑存原注。”卷七十八金人地名考证明确写:“乌舍(原书作悟室,误,改见卷一)。”[8]
则同样可证《要录》原文没有“乌舍”“固新”,这两种写法是清朝乾隆时改的。
南宋名臣吕颐浩《忠穆集》古本亡佚,清朝乾隆时期修四库全书时,馆臣从《永乐大典》辑出,成为现在流传的《忠穆集》内容。四库文渊阁本《忠穆集》卷二《上边事善后十策》,其中“论彼此形势”部分:
“二十年间主张国事者国相尼玛哈也,为之谋臣者刘彦宗、固新贝勒、萧三太师、高庆裔、王芮、张愿恭之徒是也。”[9]
吕颐浩这个上书,南宋成书的《三朝北盟会编》,明刊本《历代名臣奏议》、《吕忠穆公奏议》也有收入,同时《三朝北盟会编》和《历代名臣奏议》都有明朝和清朝版本分别留存,为方便大家理解,列举如下:
《会编》明湖东精舍本:
“二十年间主张国事者国相粘罕也,为之谋臣者刘彦宗、兀室孛堇、萧三太师、高庆裔、张愿慕(一作恭)之徒是也。”
《会编》清四库文渊阁本:
“二十年主张国事者相尼堪也,为之谋臣者刘彦宗、乌舍贝勒、萧三太师、高庆裔、张愿慕(一作恭)之徒是也。”
《历代名臣奏议》明刻本:
“二十年间主张国事者国相粘罕也,为之谋臣者刘彦宗、兀室孛堇、萧三太师、高庆裔、王芮、张愿恭之徒是也。”
《历代名臣奏议》清四库文渊阁本:
“二十年间主张国事者国相尼雅满也,为之谋臣者刘彦宗、乌舍贝勒、萧三太师、高庆裔、王芮、张愿恭之徒是也。”
很显然,南宋时,吕颐浩原文是“粘罕”“兀室孛堇”,清朝乾隆时期,四库馆臣把金人名字按照清朝要求改译,但并没有在所有书里统一成同一个译名,各自为政,于是出现了粘罕=尼玛哈=尼雅满=尼堪,兀室孛堇=固新贝勒=乌舍贝勒。
而清末伪书《靖康稗史》里,多处出现“固新”的写法。
《瓮中人语》:
“十月,金遣左副元帅粘罕(即宗翰)、右监军固新(即谷神)……大举入寇。”
《南征录汇》:
“明日,额鲁观、多昂木、阿懒、蒲鲁虎、固新、挞懒,归所取十二人至寿圣院……”
“宝山大王押朱后一起,固新押贡女三千人二起……”
《呻吟语》:
“宫女三千,别由虏酋固新严兵押送。”
“固新所押贡女均乘牛车……”
《宋俘记》:
“右监军固新【即谷神,名布尹(按当作希尹)】……押解。”
“马舞蝶入固新寨。”[10]
造假者不清楚宋金时并没有“固新”写法,他只知道女真人名有多种写法,于是固新、谷神、希尹等混乱使用。而如果《靖康稗史》真是南宋时的史料,则不可能出现清朝乾隆以后才有的“固新”写法,这是稗史造假的又一有力证据。
十二、宋金时没有的“和啰噶路”
金天会八年、南宋建炎四年(1130),宋徽宗和宋钦宗到达五国城,从此在这里生活。宋徽宗为此给金人写了谢表。
丛编本、笺证本《靖康稗史》之《呻吟语》:
“七月,又徙二帝于胡里改路五国城。”
“迎宋帝母韦氏自和啰噶路至上京。”
《呻吟语》又引《燕人麈》,记载了宋徽宗谢表:
“伏奉宣命,差官馆伴臣赴和啰噶路安置。”
这个“胡里改路”就是“和啰噶路”。
虽然是同一时代的人写同一地点,但考虑到当时金朝地名对南宋人来说都是音译,那么不同作者写同一地点,用不同字也是可以理解的。
“胡里改路”,见于《金史》,有多处提到这个地方。此外,元世祖中统四年(1263)《大元故宣差万户奥屯公神道碑铭》,提到墓主“其先居上京胡里改路”。因此,宋金时期的人写“胡里改路”是没有问题的。
“和啰噶路”则并非宋金时期的写法,是清朝乾隆时期所改。
《大金吊伐录》,记金太祖、太宗对宋用兵之事,故以“吊伐”为名,为编集官府所存案牍而成。其中收入《昏德公表》,是宋徽宗赵佶被金朝迁到五国城后写的谢表,因赵佶被金朝封为昏德公,故名。
《大金吊伐录》不同版本里,对五国城所在的“某某某路”使用的文字:
1.清朝乾隆四十六年(1782),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赴和啰噶路安置”。
2.清朝道光二十四年(1844),守山阁丛书本,这一版底本即四库本:“赴和啰噶路安置”。
3.明末钞本《吊伐录》:“赴鹘里改路安置”。[11]
4.清嘉庆十七年(1812)海虞张氏墨海金壶本《吊伐录》:“赴鹘里改路安置”。
5.清朝道光年间成书的《金文最》从《大金吊伐录》收入的《昏德公奏赴鹘里改路安置表》:“赴鹘里改路安置”。[12]
从流传时间上看,“鹘(胡)里改”比“和啰噶”要早很多,而将“鹘里改”改成“和啰噶”,正是四库馆臣所为——四库文渊阁本《大金吊伐录》卷四人名地名考证:
“和啰噶(原书作鹘里改,即《金史》之活罗海,并误,今改正)。”
也即“和啰噶”并非宋金时期的写法,而是被清朝四库馆臣修改后的写法,但却出现在《靖康稗史》里——谢家福在光绪十七年(1891)年购入一套守山阁丛书。[13]
十三、被篡改年龄和名字的李从和——《开封府状》造假之二
《开封府状》被不少人当成真实宋朝公文,但其实是清末编造,前文已有相关论述,在此再加一条。
所谓《靖康稗史》七种,去掉第一种《宣和乙巳行程录》,余下六种其实应该看成一个整体。如果将其看成一部文学作品的话,它有三条线贯穿全书:
第一条主线:女性的遭遇,是浮在明面上的。帝姬、宗女、宗妇们被父兄、丈夫出卖、被金人侮辱等等,这是北宋灭亡时的“果报”。
第二条暗线:李浩的幸运人生。李浩作为忠臣李若水的儿子,他的北狩与南归,被宋一方的宋徽宗、韦太后认可、保护,同时被金一方的官员庇护,这是“忠臣之后的果报”。
第三条暗线:金熙宗、海陵王其实都是宋徽宗的孙子,他们对金朝贵族的杀戮,以及“纵淫其妻妾、女媳无遗类”,是“若专为靖康复仇”。这是一个《靖康稗史》书内的“因果循环”。
这三条线贯穿于《靖康稗史》全书,体现了编造者谢家福的思想,他对王朝灭亡的理解就是“一大宗因果”。[14]
主线女性的遭遇,这个浮于表面,大家都能看到。暗线李浩的幸运人生,崔文印、邓子勉的考证里也能串联起来,他们两位已经将李浩家族从北狩到南归到写成稗史,从稗史内部逻辑上理顺了。
另一条线,则是通过金熙宗和海陵王的复仇,完成稗史内部的果报。
《开封府状》里,列举“皇子二十三人”,其中:“仪王朴十九岁……已薨。”
“皇孙十六人”,其中:“黑郎九岁,仪王嗣郓王次子。蝶哥郎六岁,仪王嗣济王次子,即蝶古。”
“皇子妃三十四人”,其中:“仪府陆夫人,十九岁,聘定。”
《宋俘记》里交代这些人的去向:
“孙十五人”,其中:“黑郎,蝶哥……均自斋宫四起北行。”
“聘媳十人”,其中:“陆正姑入斡本寨。”
《呻吟语》引《燕人麈》:
“或曰,太祖正室生嫡长男圣果,名宗峻,早世。妻蒲察氏,为兄斡本名宗干收以为妻。又娶宋仪王妃,妃未嫁而寡,嗣子二:一曰葛罗,一曰牒古,随母入府。故事,宋女非奉赐婚,不得为次妇,所生子为奴。斡本爱二子明慧,一与蒲察氏,为圣果后,即熙宗;一与次妇大氏为己子,即海陵。其说未足据。惟二君践祚,若专为靖康复仇……”[15]
这就将金熙宗与海陵王的身世连起来:宋徽宗的儿子仪王赵朴,在靖康之前已经去世,但仍然在《开封府状》里列出来,为的就是引出他的“聘定之妻”陆正姑和两个嗣子:赵黑郎、赵蝶哥。且在《开封府状》里,就明写了赵蝶哥即蝶古。
陆正姑带着两个儿子北行,“入斡本寨”。“斡本爱二子明慧”,将老大给了蒲察氏,当成完颜宗峻的后代,就是金熙宗;老二给了大氏,即海陵王。他们两个当上皇帝后,杀金朝贵族,淫其妻女之类,是“若专为靖康复仇”。而金熙宗和海陵王的结局,又都死于非命。
在己卯丛编本《靖康稗史》之《呻吟语》里,此处有丁国钧的批注:
“国钧案:以《开封府状》互勘,仪王聘定之妻姓陈(陆),其嗣子二人一名黑郎,一名蝶古。葛罗当为黑郎之改名,北行时仪王已卒,聘定陈(陆)夫人年十九岁,及黑郎九岁,蝶古六岁,同入金。或说实有据,非造诬也。”[16]
现代研究者和爱好者,不会接受谢家福这种对王朝灭亡是纯粹因果报应的解释,大约因此崔文印、邓子勉以及使用稗史当信史的专家学者,都忽略了这条线。但同为清末人士的丁国钧,对谢家福的想法显然非常理解,也就顺势接受了这书里描述的宋金因果报应的思路。
再看第一条主线女性的遭遇,选取一位稗史里记录的女性,看看她的故事是否真实。
《靖康稗史》之《开封府状》列举宋徽宗妃嫔时有一个李夫人:
“华国李夫人二十一岁,名春燕。”
《南征录汇》:
“帅府以宋华国靖献夫人李氏及宫人十辈赐邦昌为后,令郎君等护送入宫,邦昌宴犒之,令旧宫人清歌劝酒。”
《宋俘记》:
“李春燕归张邦昌为后。”
这个所谓李春燕,在稗史里,通过《开封府状》《南征录汇》《宋俘记》串联起了她的故事:原本是宋徽宗的妃嫔,被金人掳走后又赏赐给傀儡皇帝张邦昌。
李春燕的原型人物应该是靖康时确有其人的“华国靖恭夫人李氏”。但她的名字、岁数、故事都是谢家福编造的。李氏的名字不叫“李春燕”,在真实史料中她的名字是有留存的,她叫“李从和”。[17]
李从和当时为华国靖恭夫人,从其名字、封号来看,她应该是宋朝后宫的高级女官而不是妃嫔,“从和”应是赐名。[18]
金人掳走徽钦二帝,灭亡北宋,要求宋人选一个非赵氏的新皇帝,最后定下来原来宋朝官员张邦昌当新皇帝,国号大楚。张邦昌当了一辈子大宋官员,忽然能当皇帝,他一边高兴一边惶恐。而当时二圣北狩已成定局,东京城的原宋朝官员们,有的选择忠于宋朝,有的投机去支持张邦昌,更多的摇摆人,和张邦昌一起,既为新的大楚做准备,同时与原来宋朝的兵马大元帅赵构保持联系——不少人后来南渡,成为南宋官员。
外朝官员们动摇,内朝也一样。执掌政务文书的女官群体,她们虽然属于后宫一员,但并非妃嫔,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二圣北狩去了。留在开封城皇宫里的女官们,也需要做出选择。华国靖恭夫人李从和,就是女官中的代表人物。她的故事在李纲《建炎时政记》里有记载:
“(建炎元年,即靖康二年,1127)七月某日,臣同执政官进呈东京留守司鞫治华国靖恭夫人李氏公事。初,张邦昌既僭窃,居福宁殿,李氏奉之,时以果实为献,邦昌亦厚答之,遂以养女陈氏侍邦昌寝。其后,邦昌欲退归府第,因其妇入禁中,乃留亲随人,易陈氏以出。邦昌出禁中,李氏送至内东门,有语指斥乘舆。上(指宋高宗)闻之,命留守司同御药院于内东门推治,李氏款服,且言邦昌用乘舆服御及陈氏事。上震怒曰,邦昌敢居宫禁寝殿,奸私宫人,可以见其情状。有旨,李氏决脊,降配禁营务下民为妻。”[19]
《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以及《宋史张邦昌传》相关都是基于李纲的记载,只是个别文字不同。
李从和的封号“华国靖恭夫人”,在了解了宋朝女官制度之后,就能看出:
第一,她应该是女官中的首领人物,有国夫人的封号,有二字赐字。
第二,她自己的年龄应该不年轻了,按其他女官任职岁数推测应为四十岁左右。
第三,她有自己的团队成员,养女、私身,是北宋后宫女官、妃嫔常规培养新人的做法。
第四,她的“从和”名字,很可能是赐名。
李纲的记载应是可信的。其实事情比较简单,北宋灭亡,皇帝都被金人带走了,张邦昌成了新的大楚皇帝,作为留在东京城里的女官首领,李从和必须为自己和自己的团队找出路,于是她派自己的养女陈氏去侍奉张邦昌。张邦昌后来不敢住在皇宫,退居自己府邸,陈氏作为后宫一员,不能和他走,就趁着张邦昌的妻子入宫的机会,李从和把张妻的亲随留下,换成陈氏送出宫去。而张邦昌离开皇宫回自己府邸的时候,李从和“有语指斥乘舆”。“指斥乘舆”就是李从和的罪。赵构登基后,派东京留守司和御药院——也就是外朝官员和宦官,一起去审问李从和。李从和供出张邦昌曾经使用皇帝仪仗服饰,以及自己派陈氏侍寝的事情。宋高宗以此为由,对张邦昌起了杀心,并判李从和“决脊,降配禁营务下民为妻”。
这位李从和李夫人的故事,侧面反映了当时并非所有后宫成员都被掳走,还是有部分留在开封。真正两宋之交的记载,是不会搞错李从和的名字和年龄的,而700年后的造假者对宋朝女官制度并不了解,也不知道李从和的名字,在《开封府状》里,将李从和设定成21岁的年轻女性,起了个名字叫李春燕,完全属于臆造。
除了留守皇宫的女官们,当时贵族女性也并没有全部被掳,如胡铨《越国太夫人郭氏墓志铭》就记载:
“丙午之变,贵妃从狩,夫人力请侍行,贵妃止之。”[20]
靖康元年(1126)为丙午年,因此靖康之变在南宋也称丙午之变。贵妃指宋徽宗后宫乔贵妃,乔贵妃作为重要妃子必须跟随宋徽宗“北狩”,但在选择随从人员上,她仍有一定自主权,郭氏请求随行,被乔贵妃拒绝。
十四、稗史七种里的其他非宋朝元素
前文及本文总结了《靖康稗史》抄袭《会编》袁祖安本、出现清朝的福晋概念、出现四库全书之后才有的写法、篡改编造女官名字年龄故事等,此处概括一下书中其他明清元素:
(一)“赵韦氏”
丛编本、笺证本《靖康稗史》之《青宫译语》:
“赐宋妃赵韦氏、郓王妃朱凤英……”
《靖康稗史》里,称呼韦太后还有“韦贤妃”“康王母韦氏”“赵构母韦氏”“昏德妻韦氏”“宋韦妃”等。此处对韦太后写为“赵韦氏”,是稗史又一破绽,宋朝对已婚女性,没有这种冠夫姓的“某某氏”的说法,更不会用到皇家妃嫔身上。
谢家福自己是清朝末年的人,他熟悉的对已婚女性称某某氏,所以一不留神就写到稗史里了。
(二)“娘娘自重”
《靖康稗史》之《南征录汇》,设定为南宋初隆兴二年就编定好的。这里描写了一个宋朝王妃与金人对话的场景:
独一妇不从,……妇言塞气恧,随侍小奄屡唤娘娘自重。[21]
这位宋朝王妃身边有个小太监“屡唤娘娘自重”,显然不是两宋之交的文字。
“娘娘”一词,在宋朝一般称呼母亲一辈的长辈,通“嬢嬢”,如南宋魏了翁为任隆庆之母祝寿,写词“九十娘娘,身是五朝客”[22],给自己叔母贺寿:“共庆贺、嬢嬢七帙。”[23]等等。在皇家也是如此,真实两宋之交写作的笔记《铁围山丛谈》里:
“国朝禁中称乘舆及后妃多因唐人故事,谓至尊为官家,谓后为圣人,嫔妃为娘子,至谓母后亦同臣庶家,曰娘娘。”[24]
比如著名的宋仁宗称呼章献刘氏为“大娘娘”,章惠杨氏为“小娘娘”,见于多处宋朝人自己的记载。又如宋哲宗称呼向太后为“嬢嬢”等。
而到明清以后,皇家妃嫔、王妃等都是“娘娘”了。《南征录汇》里这个“娘娘自重”,显然是谢家福这个清朝人假装两宋之交的人写东西,却还是露出了后世的马脚。
(三)“抬”
《靖康稗史》之《呻吟语》:
“虏主榜朝市云,宫奴赵□母韦氏、妻邢氏、姜氏(凡十九人),并抬为良家子。沐此湛恩,想宜感悔。又榜云,赵□妹(凡六人)久侍宗子,获宠生男,应予优容,抬为次妇。”[25]
宋金时期的相关文献里,对奴婢脱籍、宫女出宫等,没有用“抬”字的,皇宫放宫女出宫一般为“放宫人”“出宫人”,民间有“放良人”。如《金史》有多处“放良人”记载。《宋史》、《金史》都有“放宫人”记载。
检索文献,明朝始有婢女扶正称为“抬”,如“似肥艳美婢抬作夫人”[26]。清朝因有八旗制度,“抬旗”遂广为人知,如:“又乾隆斥曹锡宝劾和珅家人之谕,内有成安家人安岐之语,可信麓村虽交结名流,而讫难脱奴籍,盖清制须奉旨抬旗,始得脱籍,至其身后,则并所有书画不能保有,多入内府矣。”[27]
清朝人熟悉“抬”字,宋金时期没有这个概念,不会用“抬”。清末的谢家福用清朝习惯写成“抬为”良人。
十五、编造《靖康稗史》的原因
整部《靖康稗史》的总结,在稗史七种之《宋俘记》的开头,编造者以金朝人可恭署名:
“……坐令宫闱,辱甚石晋。是虽人事,亦有天道。翳彼太祖,上欺孤寡,得国之始,已非正道。继以太宗,勘平十国,阳示宽厚,不俘妻孥。时假内朝,尽遭淫辱。居心刻恶,历古所无。天鉴不远,祸延后嗣。授人以柄,使括其囊。尽室偕行,实相为报。用纪其详,为世金鉴。有国家者,庸有取焉。”[28]
“是虽人事,亦有天道。”“天鉴不远,祸延后嗣。”“尽室偕行,实相为报。”“用纪其详,为世金鉴。”这就是编造《靖康稗史》的原因。
谢家福本人是个非常迷信因果报应的人,他在给友人的信里提到《靖康稗史》时,着眼点在于:
“宋高宗之议和,见此书方知有万不能不和之故,当时惟秦桧知之。武穆诸公未到金国,未见金诏,故未能体会高宗之意耳。此真自古未有之奇变,不知如何做成此一宗大因果也。”[29]
“一宗大因果”——这就是谢家福的想法。
《靖康稗史》出于清末文人之手,这可以说是时代的需求,市场的需求。清朝末年,中国面对大变局,各类人都寻求各种方式去理解这个时代,有人从外国找出路,有人从古代找,清末到民国,兴起了一股“国耻”“国难”书籍的出版热潮,《三朝北盟会编》在光绪年间两次刊刻,就是这种大潮的一朵浪花。《会编》光绪三十四年本前序:
“古有外患,无专恃外交以立国者……夫国与国交,往往判荣辱于一举一动,争权力于一举一言,订约少疏,增币数万……后之人推原祸始,将爬剔抉于当日筹议情形,与夫往来关键,以资法戒,则是编之系人家国岂浅鲜哉。”[30]
而当时的文人,出版《国耻史》等当时人撰写的普及读本,也出版古籍中如《扬州十日》等国难丛书。这其中,不可避免的真伪掺杂,如署名辛弃疾的《南渡录》,很早就被学者考证为伪书,且并非辛弃疾作品,但神州国光社出版“中国内乱外祸历史丛书”,依然收入此书,并署名辛弃疾。
谢家福作为清朝末年中下层文人的代表之一,积极关心时事,虽然不知道自己身处王朝末期,但知道已经身处乱世,社会急剧动荡,谢家福也在寻找出路。
谢家福出品的几种伪书,包括主讲太平天国的《磷血丛钞》、主讲北宋末的《靖康稗史》、主讲宋朝和宋末元初的署名徐大焯的《烬余录》、主讲明末的署名王永章的《甲申日记》(《天反地覆记》)、主讲自己居住的苏州五亩园历史的《五亩园小志》系列,无不显示出强烈的“果报”思想。
其中《甲申日记》包含在《磷血丛钞》里,《磷血丛钞》应该是最早成书,具体时间应该在光绪二年以后,因其抄袭的伪书《江南春梦庵笔记》首见于《申报》副刊《四溟琐记》,而《四溟琐记》是1875到1876年发行。
光绪十六年(1890)左右,《烬余录》《五亩园小志》成书,光绪十七年(1891)底,《靖康稗史》成书。
光绪十八年(1892),谢家福把《靖康稗史》的两个抄录本送给藏书家丁丙,现藏南京图书馆,《烬余录》最早的抄本也是谢家福送给丁丙的,现藏南京图书馆[31]。
除《磷血丛钞》外,其他几本书都是为了谢家福苦心经营的苏州五亩园,为了自己居住的这块地方,他编造了从汉朝到清朝的历朝故事,为《五亩园小志》背书。
谢家福于光绪十四年(1888)购入苏州桃花坞地方,命名为五亩园,用心经营,并为此地作志。谢家福编著的五亩园相关志书,凌泗写的序言里,介绍清朝光绪年间,谢家福把自己住的这个五亩园的历史,上追到汉代,实际记事上追到北宋梅宣义、章楶,称“熙宁绍圣间园林水石之胜甲吴中”[32]。
但是为什么南宋范成大编《吴郡志》没有记载呢?因为“建炎初兀术蹂躏”,“范文穆公(范成大)在南宋时为《吴郡志》,已不知五亩园所在矣”。
那又为什么元明几百年也不知名呢?“伯颜南下”“淮张窃据”,所以“元明两代纪载阙如”。
那又为什么清朝前期也没人知道呢?“国朝承平二百余年,而宣义碑记出自土中,旋毁于庚申之变”。因此,谢家福“惧其久而复湮也,为《五亩园小志》。”
——所谓北宋碑记在清朝出土的故事,著名金石学家叶昌炽曾提出疑问:
“《五亩园小志》一册,谢绥之所辑,后为《志余》,则绥翁与吴江凌磬笙明经同述,亟披阅之。汉时为张长史植桑地,未知何据。……又云乾嘉间,有梅姓自江右访祖墓于园西,掘地得碑记十余种,皆宋贤撰著。乾嘉距今不过百余年耳,何以无片石存诟?𧴛卿亦莫能详也。《小志》各条皆出自朱荣庭旧志,绥翁当日必见朱志原本,今无可物色矣,惜哉。”[33]
叶昌炽对金石很有研究,苏州又向来是人文之地,如果五亩园在汉朝就有存在感,不会历朝历代都没有人记得,要到清末才被谢家福写出来。而如果真的在乾隆嘉庆年间出土过十余种宋人碑记,苏州当地也不可能没有任何其他记载,要等谢家福编出《五亩园小志》才知道有这回事。
《五亩园小志》序言还专门提到内文多处使用的《烬余录》不见于历代书目,而出现于庚申兵燹之后。得到《烬余录》这本书之后,“桃坞七百余年之事实粗具于此”。
《烬余录》对于谢家福,就是这么个作用。而《烬余录》和《靖康稗史》中,有一个共同的居住在桃花坞的家族——李若水的儿子李浩家族,将两本书串联起来,形成互证,为五亩园的历史背书。
我们看《靖康稗史》,义愤于用女子抵扣金银、屈辱的牵羊礼、金人如何蹂躏宋女等等,只看这本书,再联系靖康之变,会很难受。但再看谢家福出品的其他朝代故事,《磷血丛钞》里热衷于对女性裸身的各种描写:“被掠妇女,逼令易衣,每至当众裸露,羞怯欲死。”[34]对太平天国后宫数量的详细列数据[35];《甲申日记》里对崇祯后宫详细列数据,并说李自成任命原明朝官员时要求:
“所有授职各官,均须将亲女或亲姊妹、妻、媳一人来献。入选官、听选官未经选女入宫,曾经幸御者,不准选授。”[36]
而李自成认可崇祯帝的地方是“宫女并未开花,知尔皇帝亦未淫乐”。
通通都在后宫和女性贞洁上做文章——这是清末文人的想象。
真实的历史里,女性固然是战利品,她们的遭遇很可能很悲惨,可以推测,可以想象,但有记载就是有记载,没有记载就是没有记载。
清末编造出的《靖康稗史》,本是地方文人的一个噱头,却被学界当成真实宋代史料甚至信史使用,亟需正本清源。
附录一:
《宣和乙巳奉使行程录》各版对比
稗史本、《会编》袁祖安本、《会编》明抄本,黑色字为各版共有的,空白就是没有。
红色字为稗史本和会编袁祖安本共有的,加粗的红字是与《会编》明抄本不同的地方,加粗的紫色是《会编》袁祖安本写法,加粗的蓝色是《会编》明抄本写法。
此明抄本《会编》曾为缪荃孙藏书,现藏国图,善本书号10995。苗润博认为此本可为《会编》校勘辅助[37]。
附录二:
宋朝高级女官赐名制度初探
关于宋朝女官制度,目前最好的一篇文章是邓小南《掩映之间:宋代尚书内省管窥》,但关于高级女官的赐名制度,还未见有人提过。在此列个表格,抛砖引玉。
宋朝有一个系统的宫廷女官体系,除了皇家的日常生活外,还负责皇帝的文书政令传达、整理,甚至包括代御笔。这可能是从唐朝留下来的传统,宋朝保留并系统化。这批女性理论上也属于皇帝后宫一员,但实际上皇帝一般不将她们视为妃嫔,她们有自己的升迁系统和工作范围。
从北宋末年开始到南宋末,高级女官名字多为“某从某”,一般在升任知尚书内省事时赐名。如绍兴年间,司宝梁娇娘就是赐名梁从顺后担任知尚书内省事的。[38]
女官实际任职的最高职务是“知尚书内省事”,同时封郡夫人。退休时加“主管大内公事”,并可再兼“提举十阁分事”。十阁是宋仁宗时期为急剧扩大的后宫新置的名字,在南宋名存实亡,只作为高级女官头衔,并非实际存在。一般“提举十阁分事”时同时进封国夫人,并可加二字、四字乃至六字以示荣宠。临终前和前朝官员一样,可以上遗表,对她们的亲属和下属有赠官等法定程序。女官的晋升比较随意,也可能是外朝无法记录,导致记载太少,有人可以直接从最低等的红霞帔直接升任知内库并封郡夫人——完全看君主或后宫当权者的心意。
这些“从某”在同一时期应该只有一位,比如“从谨”,一位从谨死后,这个名字可能才给另一个人用。
表格说明:以《宋会要辑稿》为主,参考宋人文集,以凡未标注出处的都出自《宋会要辑稿》。
注 释
[1] [宋]洪皓《鄱阳集》卷一,四库文渊阁本。
[2] 陈爱红《洪晧在金交游考》,《哲学文史研究》2015年第6期,第87页。
[3] 薛瑞兆、郭明志编纂,《全金诗》第一册,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51页。
[4] 穆鸿利《完颜希尹本事略论稿》,《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8期,第179页。
[5] 孟宪涛《完颜希尹家族与金朝政治》,哈尔滨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
[6] 辛更儒《上海图书馆藏清抄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初考》,《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 》2011年第4期,第167—173页;胡坤《上海图书馆藏清抄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再考》,《文史》2017年第1辑,第201—206页;胡坤《台湾藏清钞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版本蠡测》,《文史》2018年第2辑,第87—106页。
[7] 台湾“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索书号202.251.01860。
[8] [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四库文渊阁本卷一、卷七十八。
[9] [宋]吕颐浩《忠穆集》四库文渊阁本卷二。
[10] 崔文印笺证《靖康稗史笺证》,中华书局,2010年。
[11] [金]佚名《吊伐录》卷四,明抄本,国家图书馆善本书号03751。
[12] [清]张金吾辑《金文最》卷四,清抄本,国家图书馆善本书号09576。
[13] [清]谢家福著,苏州博物馆编《谢家福书信集》,文物出版社,2015年,第333页。
[14] [清]谢家福著,苏州博物馆编:《谢家福书信集》,文物出版社,2015年,第334页。
[15] 崔文印笺证《靖康稗史笺证》,中华书局,2010年。
[16] 《靖康稗史》,《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上海书店,1994年,第142页。
[17] [宋]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清抄本卷105,国家图书馆善本书号03940。
[18] 关于宋朝高级女官的赐名制度,尚未见其他论述,本人抛砖引玉,见本文附录二《宋朝高级女官赐名制度初探》。
[19] [宋]李纲著,《宋三大臣汇志·宋丞相李忠定公别集》,明崇祯元年(1628)毘陵郑氏刊本,台湾“国家图书馆”藏,书号02562-02。
[20] 曾枣庄、刘琳 主编:《全宋文 第一百九十六册•卷四三二七 胡铨二九•越国太夫人郭氏墓志铭》,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8月,第1版,第104页。
[21] 崔文印笺证《靖康稗史笺证》,中华书局,2010年,第175页。
[22] 唐圭璋 編:《全宋詞•魏了翁•任隆慶之母正月十一日生隆慶十三日生日(醉落魄)》,中華書局,1965年6月,第1版,第2375頁。
[23] 唐圭璋 编:《全宋词•魏了翁•叔母庆七十(木兰花令)》,中华书局,1965年6月,第1版,第2391页。
[24][宋]蔡绦 撰,冯惠民、沈锡麟 点校:《铁围山丛谈•卷第一》,中华书局,1983年9月,第1版,第7-8页。
[25] 崔文印笺证《靖康稗史笺证》,中华书局,2010年,第214页。
[26] [明]朱象衡撰《笔道通会》卷二,明刻本,国家图书馆善本书号03026。
[27] 叶恭绰 着,王卫星 整理:《矩园余墨•序跋第一辑•〈墨缘汇观〉书后》,凤凰出版社,2019年6月,第1版,第634页。
[28] 崔文印笺证《靖康稗史笺证》,第243页。
[29] [清]谢家福著,苏州博物馆编《谢家福书信集》,第334页。
[30] [宋]徐梦莘撰,许涵度刻《三朝北盟会编》,国家图书馆藏善本书号:00046,《校刊三朝北盟会编序》。
[31] 南京图书馆藏:《靖康稗史》抄本两种:书号KB0693和130863。《烬余录》抄本一种:书号KB2012。此三种本人均已过目。
[32] 王稼句点校《五亩园小志题咏合刻(外两种)》,山东画报出版社,2011年,第5-6页。
[33] (民国)叶昌炽撰《缘督庐日记抄》卷十三,民国二十二年上海蝉隐庐石印本。
[34] [清]谢家福著,苏州博物馆编《谢家福日记(外一种)》,第196-197页。
[35] 史式《〈磷血丛钞〉考伪》,重庆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2期。又见祁龙威《〈磷血丛钞〉辨伪》,祁龙威著《太平天国史学导论》,学苑出版社,1989年,第146页。
[36] [清]谢家福著,苏州博物馆编《谢家福日记(外一种)》,第286页。
[37] 苗润博《〈三朝北盟会编〉整理与研究刍议》,2020年博士后研究工作报告。
[38] 《华阳集》卷八《司宝梁娇娘赐名从顺转郡夫人知尚书内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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