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 專訪｜常玉摯友法蘭克昨天過逝 衣淑凡談到： Robert Frank無法幫常玉圓夢的遺憾....
鄭乃銘／專訪
如果，沒有衣淑凡；我們又怎會認識羅勃‧法蘭克（Robert Frank，1924-2019）！
也因為有衣淑凡，我們才有機會把對常玉（1895-1966）生前的歷史拼圖一一補齊。其中，就包括羅勃‧法蘭克與常玉深厚的友誼，才得以讓更多人知悉，也因此才會讓我們對於94高齡離世的羅勃‧法蘭克如此依依不捨。
《罐 新聞》在第一時間特別專訪衣淑凡，讓她來談談與羅勃‧法蘭克的相識與兩人之間因為常玉而建立的好情誼。
羅勃·法蘭克與衣淑凡在修整後的常玉墓地，巴黎潘桐墓園，1998年。
鄭乃銘：您是在哪個時間得知羅勃‧法蘭克過世的消息？
衣淑凡：
昨晚。昨天晚上，紐約那邊先把這新聞傳給我。唉，雖然我心裡很早就有準備。他，畢竟都已經94歲了。但是，聽到他過世，心理還是好難過…好難過。
你或許不太相信，我前些時候還想起他。與一位朋友聊起他。這位朋友也說，羅勃‧法蘭克年紀已經很大了，應該不太可能到百歲吧？…這樣的話，還清晰在耳，昨天就傳來他過世，那樣的感覺真的很難受。
鄭乃銘：您與羅勃‧法蘭克是在哪一年相識的？
衣淑凡：
應該是1995年。如果不是95年，就是94。
鄭乃銘：是基於怎樣的緣由呢？您想認識羅勃‧法蘭克。
衣淑凡：
那個時候我在蘇富比台北工作。我當時就是在準備常玉的拍賣，從資料當中，得知常玉生前與羅勃‧法蘭克非常好。你知道的，羅勃‧法蘭克！一位20世紀響噹噹的知名攝影家。至於常玉呢？根本一點知名度也沒有。我當然會很好奇想要認識羅勃‧法蘭克。
於是，我跟蘇富比紐約攝影部門的同事提到，我想認識羅勃‧法蘭克。沒料到，我紐約的同事當場就倒了滿頭冷水，還很冷淡回我說「妳想認識羅勃‧法蘭克？他不會見妳的！他誰都不見！如果妳想認識他，去抽個號碼牌吧！而且肯定也輪不到妳。因為，想見他、認識他的人，實在太多了」。
我當時真的很不服氣，雖然說實話也因為同事這番話令我很沮喪。但我還是決定寫一封信給羅勃‧法蘭克的畫廊經紀人。我在信裡很明白表示，我想認識他，主要是想要讓他來談談他與常玉的情誼，也想從他那裡能夠更了解常玉的人和藝術。
我記得，當時我和我先生從紐約離開轉往巴黎繼續我們原本計劃的旅行。就在巴黎，我就接到羅勃‧法蘭克想跟我碰面的訊息。他要我能不能飛抵加拿大跟他碰面？1970年，羅勃‧法蘭克已經從紐約移居到加拿大。我還記得，紐約蘇富比的同事簡直不敢置信，羅勃‧法蘭克願意見我！我於是從巴黎飛往加拿大。
鄭乃銘：所以，一切都是因為常玉？
衣淑凡：
你說對了。真的因為都是常玉。羅勃‧法蘭克一收到我是要跟他談常玉，就立即要見我。你應該還記得羅勃‧法蘭克曾經拍過一部紀錄片？在那部紀錄片一開場，就是我的這封信。你從這個小地方，不難體會到他與常玉的交情有多深。而我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與羅勃‧法蘭克成為好友。這全都是常玉！
常玉與羅勃·法蘭克，約1964年於巴黎。
版權所有：羅勃·法蘭克，1997年。
鄭乃銘：您在蘇富比台北工作的時候，有兩場至為關鍵的常玉專拍都是由您主催，那是1995年10月15日「約翰‧法蘭寇收藏之常玉作品」、1997年10月19日「羅勃‧法蘭克之常玉」。台灣對於羅勃‧法蘭克的認識，也是因為這個專拍開始。因為，羅勃‧法蘭克為常玉做的第一件圓夢計劃，就是從這裡開始。您要不要自己說說呢？
衣淑凡：
是，你沒說錯。1997年羅勃‧法蘭克這場專拍，結束後；他拿出400萬台幣；為的就是捐贈給台北歷史博物館作為修護史博館館藏的常玉畫作。對於羅勃‧法蘭克來講，他有能力去修護自己朋友的畫作，他為何不能做呢？而且當時郭江宋也評估了30多件館藏品並非每一件都需要修護。但羅勃‧法蘭克對於能為自己已經過世的朋友做點事，他是相當堅決的。他只有一個條件，他要求史博館每隔5年一定要為常玉作個展覽，不管是從館藏或者是向外界借展，但就是每隔5年都得要辦。而財團法人立青基金會則負責畫作修復後；重新裝裱畫框的費用支出。
蘇富比於1995年10月15日「約翰‧法蘭寇收藏之常玉作品」專拍圖錄封面。
常玉〈八尾金魚〉登上蘇富比1997年10月19日「羅勃‧法蘭克之常玉」專拍圖錄封面。
鄭乃銘：結果呢？
衣淑凡：
結果，史博館當然沒有完全履約。2001年做過一次，羅勃‧法蘭克還親自飛來台北。接著，就是2017年那一次。羅勃‧法蘭克因為史博館沒有確實信守當初的承諾，氣到不願意再來台灣，2017年那一次常玉展，他就沒有出席。
鄭乃銘：我從資料裡得知，1949年常玉與羅勃‧法蘭克在紐約相識，而羅勃‧法蘭克也是在這一年幫常玉羅織於紐約的一家畫廊作展覽，對嗎？
衣淑凡：
是的，沒有錯。常玉為了這個展覽，特別從巴黎運了18件作品到紐約。結果，一張也沒有賣出去。但這批畫最後都教羅勃‧法蘭克給買了下來。這批作品羅勃‧法蘭克視若珍寶，搬到哪；就帶到哪。
為了籌備1997年那場專拍，我看著羅勃‧法蘭克小心翼翼從層層報紙包裹中，一道一道翻開，才終於見到畫作，你不難想像他對這批作品的珍惜、不難體會他對常玉友情的重視，如果不是為了常玉，想來；他是不會拿出來的。
我記得，羅勃‧法蘭克也曾跟我說起一段往事。常玉當時也曾送給朱沅芷的太太一件藍底的象作品。不料，這件畫作後來被拿出來賣。羅勃‧法蘭克當時還為這件事極度不高興。
常玉〈碎花毯上的粉紅裸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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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K 保利香港 2016/10/03 Lot 133 46.5 x 82 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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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油畫歷年拍賣 TOP10
常玉〈八尾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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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乃銘：羅勃‧法蘭克為摯友常玉的圓夢，顯然在第一件就有了遺憾。但我知道第二件羅勃‧法蘭克為常玉圓夢的計劃，您則陪著他四處奔走，卻也…？
衣淑凡：
是，那也是羅勃‧法蘭克無法為常玉圓夢的另外一樁憾事。我在羅勃‧法蘭克生前與他提及此事，他依舊相當難過。當我逐漸與羅勃‧法蘭克熟稔了之後，我幾乎每一年都會維持去看他暨他太太的習慣。因為熟了，自然談論起常玉的頻率愈來愈多。
常玉生前始終追求二件事，第一是錢；但他始終沒有錢。第二是在法國的美術館辦展覽；但他始終沒有在美術館舉行過展覽。羅勃‧法蘭克就執意要圓常玉生前的夢。但是，你一定不知道，羅勃‧法蘭克非常不喜歡美術館！他認為，美術館在現在的社會已經沒有正確的價值、都變形了。
美術館老是要觀眾來「拜畫」；而不是來欣賞藝術品。因此，羅勃‧法蘭克非常痛恨美術館，也不願意跟美術館來往。有一次紐約惠特尼美術館幫他辦個展覽，他進去待不到一個鐘頭就氣憤掉頭就走！怎樣都不願意再踏進去一步。我聽他太太提及，實在不可置信。後來我有機會問他到底誰得罪他，讓他掉頭就走呢？你知道他告訴我什麼嗎？他說；他就是受不了到美術館參加開幕的人都穿得如此招搖…！而你也看過羅勃‧法蘭克的照片，他本來就是不喜歡打扮，甚至點邋遢。但，竟然只是受不了人家的精心打扮，就掉頭就不主持自己的展覽開幕！這應該很難想像吧！
鄭乃銘：那，他怎麼去幫常玉圓在美術館展覽的夢呢？
衣淑凡：
對，這就是可以說明他跟常玉的友情有多麼好、多麼難得。常玉生前一直想在巴黎的美術館展覽，但是這個夢想始終在生前未曾如願。
羅勃‧法蘭克跟我花了一段時間，逐一拜訪巴黎幾家美術館。但是，羅勃‧法蘭克只願意在美術館外面等我，卻不肯進去。可是，他願意我進去與館長晤談時，可以用他的名字。但是，每一家美術館一聽說羅勃‧法蘭克，都興奮得不得了；都很高興想與他合作展覽。但一聽說常玉，則每一家都打退堂鼓。因為，沒人聽過常玉！尤其，常玉生前最喜歡能到國立網球場現代美術館作個展。
羅勃‧法蘭克進而跟我說，那妳跟美術館講；我願意與常玉一起展。結果，人家美術館只要羅勃‧法蘭克，依然對常玉沒有興趣。我在這一整個事情當中，我最感動的是羅勃‧法蘭克對朋友那份真愛，一點都沒有一點點私心。你知道嗎？我們在當初拜會巴黎各美術館時，正好是冬季。但是，羅勃‧法蘭克寧可在美術館外面顫抖抖等我，就是不願意進美術館。而他，這一路下來，一點都沒有抱怨過。我想，如果不是友情深厚至此，誰能做得到呢？
2004年，居美美術館有幫常玉作個展覽。但，羅勃‧法蘭克對這個展覽並不是很滿意。原因在於，這是東方美術館，與常玉希望的美術館性格是不相同的。所以，這真也可算是羅勃‧法蘭克無法為常玉圓夢的憾事之二。
鄭乃銘：我真的不懂，兩個人都是藝術家，卻如此能相知相惜，這到底是怎樣的一份人間至情呢？
衣淑凡：
你說得沒錯，我們真的很難想像。我曾經跟羅勃‧法蘭克問過，到底常玉哪一點「打」到你？他跟我說「常玉對藝術的堅持，令我最佩服」。羅勃‧法蘭克就說，常玉對畫、對創作，有一種別人很難想像得出的純潔，而常玉對畫的認識也相當堅持與執著。常玉始終堅持將中國的線條，放到時髦的畫面上，這一點絲毫不違和，在他的藝術上。
乃銘，你一定看過羅勃‧法蘭克拍的《美國人》系列作品吧？你不覺得，從某種精神意義上，常玉與羅勃‧法蘭克對於藝術是有相同的特質。他們倆個人都習慣以最純粹的語言、不喜於虛假的裝飾來表現自己所看、所思嗎？羅勃‧法蘭克的這組經典作品，在美國根本連出版社都不願意幫他出版專輯，但法國出版社卻趨之若鶩。因為，對美國這個環境，羅勃‧法蘭克鏡頭下的《美國人》系列太直接、太赤裸、太不具美感。
而常玉的作品，也是很直接呈現他的思想、哲學與情感。難怪，羅勃‧法蘭克曾經跟我說過，1949年認識常玉之後，他覺得；常玉改變了他很多，也影響了很多。當我聽羅勃‧法蘭克這樣說的時候，我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感動與悲悽。你知道的，常玉；生前乏人注意。但常玉何其有幸，有好朋友像羅勃‧法蘭克！而常玉恐怕也未曾知道，自己毫無知名度，卻影響到一位20世紀很有知名度的美國攝影藝術家；不管是為人或創作。而他們彼此間差距了25歲！
Trolley, New Orleans, 1955. (from The Americans.)
Credit: Robert Frank, via Pace/MacGill Gallery, New York
Parade – Hoboken, New Jersey, 1955. (from The Americans.)
Credit: Robert Frank, via Pace/MacGill Gallery, New York
Movie premiere, Hollywood,1955. (from The Americans.)
Credit: Robert Frank, via Pace/MacGill Gallery, New York
鄭乃銘：我還有個不懂地方。我從許多資料讀到常玉並非是個好脾氣的人，而您也說；羅勃‧法蘭克根本是個悶葫蘆，現代說法是「宅男」。這兩個人怎能湊在一起啦？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吧！
衣淑凡：
對對對，他們兩個人脾氣都不好。你知道嗎？羅勃‧法蘭克真的很不愛講話。我認識他以來，他只有面對常玉這個話題，他才滔滔不絕。
我講個他說的一個小故事，你也可從這當中體會到這兩個人感情有多好。他們不是曾想交換公寓創作嗎？後來，就有人沒履行，因此兩個人就成為室友。就有那麼一天，一位畫商拿了一張常玉的作品來找常玉。這位畫商竟然要常玉在這張畫上再添加幾筆。這一要求可把常玉氣壞了。常玉死也不肯，就跟畫商說「我不會加任何一筆，你要我加；那我就把這張畫買回來」。畫商也很拗，堅持要常玉加一筆。最後，常玉說「好，反正我當初是賣你800美金，我現在給你800美金，你把畫還我」。講完，常玉竟然轉頭向羅勃‧法蘭克說「你給他800美元，讓他離開」。
羅勃‧法蘭克就跟我說，800美元！天呀！我當時也是個窮藝術家呀！800美元；對我來講是一筆錢呀！但，羅勃‧法蘭克竟然乖乖去將800美元拿出來。問題是，常玉接下來的舉動，則讓羅勃‧法蘭克終生難忘。常玉一待畫商走出工作室大門之後，不假思索就拿來白漆將整張畫全塗白！
鄭乃銘：這…太有畫面了吧！問題是，羅勃‧法蘭克竟然沒翻臉！這不是真愛是什麼！但我知道好像羅勃‧法蘭克還有個遺憾，也沒有圓滿，是嗎？
衣淑凡：
對。還有一個。羅勃‧法蘭克曾經鼓勵我應該做個展覽，就是以他拍「花」的主題，來與常玉的筆下的「花」系列作個主題展。羅勃‧法蘭克說「我拍的『花』，外界很少看到。我一直覺得，在這個共同的主題上，常玉和我；很像。常玉的『花』不是一種世俗的美感，而是孤獨、悲傷。而我的『花』主題，亦是有相同的氣質。Rita，妳應該做這個展覽」。只可惜，這個展覽始終沒有圓滿。
常玉〈菊〉
油畫 纖維板 152 x 78.5 cm
台北歷史博物館
鄭乃銘：您說，羅勃‧法蘭克受常玉影響，但您則受羅勃‧法蘭克影響，這是…？
衣淑凡：
我會離開蘇富比，確實是與羅勃‧法蘭克有關係。1997年，我不是做了他收藏常玉的專拍嗎？在這個專拍之前，我跟羅勃‧法蘭克很密切接觸，他有一回就跟我說「假如，妳要做藝術，就應該離開藝術市場，不要受藝術市場影響」。雖然，他沒有要我離開蘇富比，但確實這話給了我很深的感觸。我想了很久，也想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於是，1997年這場專拍結束，我就遞了辭呈。但一直拖到1998年就正式離職，我就專心編書。
鄭乃銘：最後，您可以簡單說說這位好朋友嗎？
衣淑凡：
其實，2014年，我就沒有跟羅勃‧法蘭克像以往那麼密切往來。這不是有什麼事，而是羅勃‧法蘭克的年紀越大，他的心理問題就愈來愈嚴重。他不跟人往來、也不信任任何人，更不願意見人。儘管如此，我沒有停止過想念這位朋友。
羅勃‧法蘭克確實改變我的一生，這位朋友有一種能量是會改變人的。他相信自己對藝術的選擇，也相對相信對朋友的選擇，一旦；他視你為他的朋友，他就會有一種全然把心交付給你的完整。
他對常玉的所做所為，即便是常玉過世；他完全沒有接到消息。但他對常玉那種無微不至的照顧，絲毫沒有因為常玉不在了，就失去了動力。1997年專拍，他拿錢出來要修護常玉的畫作。接著，在耶魯大學設置常玉獎學金基金會，希望持續常玉對藝術的摯愛。修繕常玉的墳墓…。那份無私，幾人能夠。
雖然，他曾說常玉影響了他。但在我心裡，羅勃‧法蘭克則影響了我。所以，乃銘；你試著往前推溯，這一切的一切，這些人與這些事；我們好像都無時無刻都在想著常玉、也都在受常玉影響。
羅勃‧法蘭克
Credit: Dodo Jin Ming
《亞洲藝術新聞》
2019 / 9 No.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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