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 現場 | 台北也趣藝廊【築地魚市場】座談 沈昭良:攝影就是不斷尋找對的距離
「不一會兒光景,信號燈倏然轉綠,我不自覺地邁開腳步,沒入了人群,沒入了回憶,像候鳥般,遷徙。」
—沈昭良
也趣藝廊/圖片提供
姜盈謙、簡湘庭/整理報導
也趣藝廊於2019年末推出壓軸大展,帶來沈昭良的最新個展【築地魚市場】。自1993至2009年,沈昭良歷經十數個寒暑,往返臺灣與日本,用鏡頭紀錄築地市場璀璨的崛起與沒落。
在2018年10月,這座擁有八十三年悠久歷史,吸引世界各地無數老饕與觀光客朝聖,堪稱全球最大生鮮魚貨集散地的「築地魚市場」落下帷幕。沈昭良動人的一幀幀相片,不僅摻著濃鹹海水味、魚市的回憶片段,也有天光將起時,辛勤工作的魚商身影。對日本而言,象徵文化特質的築地魚市場是心靈的故里;之於攝影家沈昭良,則是記錄懷念不捨之情,深入情感核心的一窪純淨之地。
在上周六(1/4),台北也趣藝廊分別邀請日本獨立策展人暨武藏野美術大學兼任講師菅沼比呂志,及知名影評人藍祖蔚,與藝術家沈昭良,展開一場座無虛席的與談會。
【築地魚市場— 沈昭良個展】藝術座談現場
藍祖蔚(下簡稱「藍」):
在2018年10月,築地魚市場歷經搬遷,如今當地的景觀已經截然不同。座談會前,我和菅沼先生聊到,1964年日本要舉辦首次東京奧運的時候,曾經大費周張將破舊的建築拆毀,日本導演市川崑為了紀錄下這個抹除舊歷史、迎接新時代的過程,完成了《東京世運會》(Tokyo Olympiad)一片。為迎接2020年東京奧運,日本政府再度做了許多變動,其中一項便是將築地場內市場搬遷至豐洲市場。當我們回顧這兩段歷史和影像紀錄時,不曉得沈昭良及菅沼先生兩人,各有怎樣的感受?這次展覽最令他們印象深刻的照片又是哪幾張?都將在接下來的會談一一提及。
第一個想請教沈昭良的問題是:這系列創作皆為黑白影像,顏色的選擇在攝影創作上反映了怎樣的思維和技術難度?以銀鹽沖洗的手工、古典製作方式加深了何種張力?
沈昭良(下簡稱「沈」):
首先,我想簡單說明此次的展覽配置。以此次的主題【築地魚市場】而言,一樓陳列的作品主要是拉開序曲;進到二樓,我們用了其中一面牆作為主視覺呈現,引導觀眾感受市場忙碌、競爭的氛圍;最後到三樓因為即將收尾退場,所以可以看到一些用餐、休息的照片。又以陳列方式來看,我們有稍微簡單拼組,將相同尺幅的作品編排一起。另外,畫廊牆面上可見的紅色文字段落,是從攝影書上擷取而來的摘錄。
至於為何是黑白,而非彩色?其實一開始純粹是想驗證課堂上學習到的理論,當時我正好找到了築地魚市場作為主題,僅此而已。初學攝影時我待在暗房的時間很長,後來也慢慢喜歡上黑白攝影的古典調性,這系列作品才逐漸在黑白調性定型。隨著拍照歷程的增長,我發現黑白影像確實淡化了彩色的干擾。少了色彩的黑白照片,反而更能強調主體。
築地魚市場 編號03(左)、編號05(右)
藍:
簡單講,黑白攝影就是文青對吧!(全場哄笑)
因為黑白照片把雜質都過濾掉了,且能拍出一種文藝青年對歷史的嚮往,同時透過黑白光影的呈現,加強照片的戲劇性。能否請菅沼也發表他對黑白印象的看法?
菅沼比呂志(下簡稱「菅沼」):
築地是個充滿許多資訊的場域,總是有很多聲音、氣味、空氣濕度等環境因素,如何彙整這些情報再納入攝影的視覺語境之中?我認為黑白是很好的敘事手法。藍老師剛才所用的詞彙「過濾」,我深有同感,把彩色轉換成黑白是一個過濾的過程,透過黑白的過濾做到再現,我覺得是很有效的。
藍:
這次的攝影展,呈現給觀眾的築地是來自於台灣人的觀點。那麼日本人看到的築地又會有何不同?菅沼如何看待已經消失的築地?
菅沼:
說實話,我對築地魚市場一直是熟悉的,並且我曾在銀座工作過,所以深切理解這個地區所能帶給周遭餐廳等飲食業相關的生計效益。然而,當我在翻閱沈老師的攝影集時,卻感覺到他拍的不只是一個市場,這使得身為日本人的我,確實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認為沈老師拍攝的築地市場可能勾勒出了一部日本(人)論,好似在詰問現代的日本人既虛無飄渺又缺乏一貫性。日本人理應知道築地的重要性,但我們做為身處當地的日本人,竟破壞並搬遷市場,我因此深感汗顏。
築地魚市場 編號51
藍:
當然,我想沈昭良過去在拍攝築地魚市場時,也沒有想到這個議題與東京市容變遷之間的巧合性。沈昭良花了17年拍攝築地市場,並多次往返。重返,即是重新見證似曾相識的地方。在曾經貢獻這麼多心力的眾多膠捲中,我也想問問沈昭良為了準備這次展出是否有新的發現?這個重返又經過了多少心靈上的流浪?是否讓他產生驚訝的感覺?
沈:
我一開始在準備這個展覽時,主要基礎當然還是那本攝影集,但之後忙起了STAGE系列創作,築地展的籌備我就暫時放著,想不到放著放著築地就搬遷了!坦白講,我從沒想過它會消失,我認為我的消失還快一點(笑)!或是即便我消失了,築地應該仍屹立不搖。因此,為了回應這個變遷,我重新仔細檢查了一遍底片,想看看是否有遺珠?或許會有一些過去我沒察覺,但現在覺得很好的作品?最終挑了兩三張未出版的底片,在三樓展場展出。
回應藍老師的問題,我一直認為,當時間軸線拉長,所有作品最終一定會對應到創作者身上,各種類型皆然。這段時間的間距,同時反映出幾層意義:第一是作者會改變,被攝對象-築地的大環境會改變,個人和大環境之間的呼應也會改變,這些多重、有機的變化都是正常的,並共同形成了現在的模樣。我們花了很多心思,在這個展覽中創造出不同的節奏,試圖把這種感受傳達給觀眾。
另外想再補充一下,1992-93年在我剛開始接觸攝影、以濃烈熱情拍攝出的作品,現在回頭看會覺得非常特別,也有種回不去的感覺,那種「努力透過不同物件、對象把話講清楚」的嘗試,在照片中都是看得到的。現在則因為很多事已經駕輕就熟,可以迅速到位,也覺得理所當然,和那種「試圖靠近什麼」的感覺全然不同。
藍:
那麼展場上不同規格的作品,請問都是怎麼安排尺寸的?例如以仰角拍攝築地魚市場工作人員(編號09)的照片以大尺幅呈現,另一張俯瞰市場的遠景照片(編號37)則為小尺寸,這是基於個人偏好,還是想透過展場來呈現特別想分享的心得或議題?
築地魚市場 編號09
沈:
事實上,我還想多做幾件大的,但很實際的問題就是預算不足(笑),未來如果有機會我也希望將更多作品放大展出。至於這次幾件大幅作品,很多是在日本專業暗房處理的,品質極好。再回到你的問題,我們無非希望在展覽裡面形成不同的節奏,而大小尺幅正可形成一種流動性及氣氛的營造,所以這次展覽我挑了幾張放大,這些是我回憶拍攝過程中覺得非常特別、至今也吸引我的作品。
藍:
那麼,菅沼能否也提出幾張他印象最為深刻的照片?
築地魚市場 編號12
菅沼:
有一張鮪魚(編號12)的照片讓我覺得非常有趣!一般我們對鮪魚的直覺聯想會是高級食材,但沈老師拍的鮪魚也讓我體會到它是個生命體。另外三樓拍攝老師友人的兩張照片,也讓我印象深刻,讓我好奇當初老師為何會和這兩位友人去到築地市場,並在展覽中呈現。
築地魚市場 編號29
沈:
鮪魚那張是我早期的作品,相對其他寫實作品,它較有現代的表現手法,跟另一張拍鮪魚龍骨(編號29),或是章魚(編號48)的照片很雷同。如果以我們現在較具有環保意識的觀點來看,若是我把鮪魚(編號12)的照片放大,那麼觀者可能會認為我想傳達一些訊息,畢竟現在學院教育倡導把藝術家變成一個「感性提問者」。
回到照片,剛開始我拿著相機跑來跑去時,心裡只想著怎麼把故事說好,把造型、畫面呈現出來。但慢慢當你的攝影書寫發展到某個階段,除了背後聯動的思考會變得清晰,加上經過編輯之後,便會形成某個要探討的議題,這還是回到我剛才所提的時間問題-當時間軸線拉長,所有作品會呼應到創作者本身。
築地魚市場 編號48
菅沼:
我希望再追加一張讓我很感動的照片,是在三樓的一張候鳥照片(編號65)。其實不光這件作品,沈老師在很多時候都把鳥的形象納入鏡頭裡,包括有一張保麗龍堆疊成山的照片(編號49)中,也能瞥見候鳥的身影。因此我想反問沈老師,鳥對你的作品來說,有什麼特殊意義嗎?一般說來,魚市場和鳥其實沒有直接關聯性。
築地魚市場 編號49
沈:
其實是,我有段時間在市場拍來拍去,也不曉得該拍什麼,想說就拍拍鳥好了!(全場爆笑)畢竟以技術層面來說,拍攝動態物件也是攝影實務訓練的一環。但是拍著拍著,我確實感覺到鳥和魚市場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像是被肢解的魚肉會引來飛鳥啄食。此外,在三樓展出最後一張鳥遠去的影像(編號65),則隱喻了我在臺灣、日本兩地遷徙的過客身分,呼應我自己的生命歷程。某種程度上,不管是攝影集還是展覽呈現,鳥都形成一股流動力量。
築地魚市場 編號65
藍:
說到流動性,沈昭良最開始提到本次展覽有一個時序的鋪排,當我們從二樓市場的喧鬧,邁入三樓展場時,影像呈現著市場結束後,曲終人寂的時光,其中還有一件張照堂在愛養咖啡店的照片,流露出一種休閒、極為靜謐的氛圍。
沈:
那間愛養咖啡當時位於築地場內市場,現在搬走了。那是我每次拍攝完後歇息的地方,大約在10、11點,結束魚市場工作的人員都會在裡面吃早餐,切吐司用的還是生魚片刀,咖啡也不怎麼美味,但我們喝的都是一種情感,愛養咖啡也是陪伴我們學習攝影的重要場所。透過展覽的回顧,其實也帶有一種告別的意味。
藍:
很多照片也記錄日本社會的發展變化,像是在場外俯瞰魚市場的照片(編號37),包含許多四周地理元素和市場運作的情況。
築地魚市場 編號37
沈:
畫面上有一個鐵軌的弧度,是因為以前的魚市場都是由火車向外運輸,直至80年代才發展為貨車運輸。很多文化學者也主張要保留魚市場的建築基底,因為它反映著建築史的發展脈絡,也有歷史上的意義。
菅沼:
築地市場是很多日本攝影師的主題之一,我很好奇他們跟沈老師拍的角度有什麼不同?您有受他們影響嗎?
沈:
其實計劃執行幾年後,當我也漸漸瞭解攝影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我去翻找了很多有關築地的攝影集,但後來發現我們對於築地的想像不一樣,攝影書寫方式也不一樣。事實上,直到最近我還找了幾本西方或日本有關築地的攝影集,我想看看他們是如何表現的,但我看來看去,還是覺得跟我的不一樣,而且我比較喜歡我拍的。
再補充一點,我認為有心從事攝影的人,如果有想研究的主題,可以試著把相關攝影集全部閱讀一遍,你會瞬間知道不同時代、地域創作者的觀點,這樣學習累積出來的效益是非常可觀的。
藍:
那麼菅沼先生認為其他人拍攝的築地和沈昭良所拍的又有什麼差異?
菅沼:
我自己很喜歡的兩本有關築地魚市場攝影集,一本是本橋成一的《築地魚河岸小鎮》,另一本就是沈昭良老師的作品集。本橋老師曾跟我說:築地魚市場是混沌之中有某種秩序。我認為他拍攝的市場較側重每個勞動的個體,這部份在沈老師的作品裡較未被述及。
曾經有人比喻,拍人像有兩種方式,其一是如荒木經惟的方式,另一種是如德國攝影師奧古斯特.桑德(August Sander)。我認為本橋屬於前者,著重於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關係,而沈老師比較接近後者,可能是他作為一個旅日的外籍攝影師,以及記者的身份,透過築地,冷靜分析日本社會和文化現象。無論如何,我最喜歡的築地攝影集就是沈昭良老師拍的!
沈昭良《築地魚市場》攝影集,2010年出版。
沈:
提到攝影者與被攝影者的關係,我一直認為,最恰當的關係是沒有關係!最沒關係的情況通常能讓人冷靜拍攝,但實際操作上是不可能的,關係只是深淺、多寡的問題。其實攝影這回事,就是不斷尋找攝影者與被攝影者之間的距離,距離對了,照片就對了。
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曾經說道:照片拍得不夠好,是因為你靠得不夠近!所以年輕時的我拼命拿廣角拍近景,但其實卡帕指涉的距離有三個層次:攝影者和被攝者的實體距離、鏡頭採用的不同焦段,以及最後一個,是指內心的距離,代表如何在不同情境、人物能夠找到最適當的實體、光圈上的調整和搭配。而我認為要達到最後一個境界需要花很長一段時間,在此之前,我們應該都還在學習釐清距離,這是攝影過程中很關鍵的一環。
我常常開玩笑說,那就是愛情的距離,太近、太遠都不行。
築地魚市場 編號47
藍:
我在1998年剛認識沈昭良的時候,他很沉默,他就是一個按快門的人。到了大概2000年,我發現他口若懸河!今天的座談很精采,感謝各位的參與。
【築地魚市場— 沈昭良個展】展覽現場
《亞洲藝術新聞》
2020 / 01 No.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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