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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已斐然,裁之正当时——读《一个读经少年的来信》

2016-06-29 空山 蓁谦学堂


——读《一个读经少年的来信》

空山


近日网传一篇文章《一个读经少年的来信》,通读之后,感觉这是一个已经读过经典、但思想还不太成熟的少年对自己所受教育的反思,是难能可贵的,但误解和偏颇也是明显的。对于一个尚未成熟的少年的思想,我们可以参考,但不必太过当真,因为再过几年,他可能又有新的认识了。


与有些人的忧心忡忡不同,我读了这封信,倒认为这个孩子乃可造之才,这个孩子的经历,反而证明了读经的意义。


这样一个读经少年,正是高中毕业的年龄,写下这样一封洋洋洒洒的信,思路清楚,感情细腻,引经据典,文笔流畅,虽然对自己走过的路有所不满,但从字里行间,仍然能感觉到他的诚恳和对理想的执着。今年高考刚刚结束,几百万考生中,有多少人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何况那些高中生练习写作已经十几年,而这位少年,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写文章,完全靠自学?这还是眼前的情况,再过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谁会写得更好?


文章还是其次,我更看重的,是这个孩子心性的单纯和文化底蕴的厚实。虽然思想有些偏颇,但没有一般青少年的空虚玩世,浮躁戾气,他一直在思考人生的意义,想走一条更加广大高明的人生之路。


只不过,他有些迷茫。十八九岁的年龄,谁不迷茫?不同的是,一般的青少年,迷茫之后往往跟着堕落,甚至走极端,而这位少年,虽然迷茫,却仍然对人生充满渴望,充满信心。


原因何在?经典的力量。


他毕竟是读过经典的孩子啊!他虽然不满意他走过的路,不满意他以前的学堂,他心中毕竟有孔子、有经典啊!他不是在引用孔子、《易经》、《礼记》的话来论说吗?他不是已经把孔子孟子当做人生的榜样吗?他不是要追求“生命的学问”吗?他的心灵深处,仍然有一束强大的光明,照耀他一直走下去。还有比这更可贵的吗?


所以我认为,这封信不但不说明读经的“失败”,反而让我们看到了多年读经积累的巨大能量。这个孩子已经背完二十万字经典,又有如此清晰的思考力和好学的精神,不是正好可以作进一步的培养吗?孔子云“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这孩子已经满腹经纶,斐然成章,惟待明师以裁之啊!他已经画就龙身,跃跃欲试,惟等高人点睛即可破壁高飞啊!这样好的苗子,不是比一般的高中生大学生强百倍吗?


这位少年所纠结的问题,其实只有一点:就是读经要不要理解。这是读经教育与现代教育最根本的区别之一,有不同意见是必然的。很多人虽然认同读经,但认为不能只读不解,不理解就没有意义,对孩子就是压抑,这其实还是在用以理解为标准的现代教育观念来看读经。其实谁都知道,儿童少年的特点是记忆力强,理解力弱,儿童少年时期的学习,应该以记忆为主,到十三岁(大约)以后,理解力开始运作,再以理解为主,记忆为辅。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但现代教育却片面强调理解,排斥记忆,百年以来根深蒂固,多数人对记忆已经形成本能式的反感,忘掉了儿童的学习特点是记忆,忘掉了记忆是理解的基础。这导致很多教国学、教经典的人,也常常陷入这个思想误区而不自知,不能自拔,看到儿童读经不理解就着急,认为是迫害孩子,这其实是以大人的眼光看孩子,并不符合儿童的心理。只读不讲会把孩子读傻吗?这位少年的经历,已经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其实还有更多例子,比如王财贵教授所主持的文礼书院,那些完成三十万字经典背诵的孩子,都好学不倦,知书达礼,哪有一个是傻的?不深入体贴儿童和成人学习心理的不同,一味以成人的心理看儿童,是不能理解“老实大量读经”的。


中国古代私塾教育,虽然形态多样,但施教之早期(儿童少年时期),也都是以背诵为主干的。有些私塾虽有讲解,但只是附带,且往往是在儿童背了若干经书之后。也有十几岁之前完全只背书不讲的,如明儒陆桴亭就说:


“偶思得一读书法,将所读之书,分为三节。自五岁至十五为一节,十年诵读。自十五岁至二十五为一节,十年讲贯。自二十五至三十五为一节,十年涉猎。使学有渐次,书分缓急。”


为充分说明这一点,不怕啰嗦,再举几例:


“《六经》《四子》,自有注脚,而十去其五六矣;自有诠解,而去其八九矣。故先辈有言,《六经》有解不如无解,完完全全几句好白文,却被训诂讲章说得零星破碎。岂不重可惜哉?余幼遵大父教,不读朱《注》。凡看经书,未尝敢以各家注疏横据胸中,正襟危坐,朗诵白文数十馀过,其意义忽然有省”(明•张岱《四书遇序》)。


“事实上,先生未必真懂,大多只是叫你死背记得,将来慢慢地会懂。以我来说,一二十年后,对于当时先生教我背书,将来慢慢会懂的说法,反省过来,还真觉得他有先见之明,反而很敬佩他的搪塞教育法,真够隽永有味的幽默感!”(南怀瑾《古本大学微言》)


“我5岁时祖父开始教我读《诗经》,一边认字一边读。祖父有一个奇怪的教育方式,那就是只读不讲。君子怎么个好逑法啊?他滴水不漏。我依葫芦画瓢地读,读‘望天书’。父亲偶尔在旁边听见我疑惑的读音,忍不住讲解几句,祖父听见了,立即制止,不准讲解。”(赵振铎《国学从原著读起》)


由此可见,虽然有些私塾是附带讲解的,但确实也有相当一部分私塾几乎是完全不讲的,就是让学生背诵。这并不一定是老师水平不够或图省事,而是有它自身的道理所在。所以私塾读经,适当讲解是可以的,做得好也值得赞叹,但不要认为别人只读不讲就是害人,就是多么了不得的罪过,甚至怀疑人家办学的用心。老实大量读经的孩子,十三岁之前先把主要的经典都背下来,到十三岁再讲解,不正是合乎学习规律的恰当设计吗?这位读经少年,之所以有此功力,我以为正得益于他多年读经的积累和磨炼。


反对老实大量读经的人,往往混淆了知识学习和智慧学习的区别,也混淆了人类学习的不同阶段。知识的学习是要马上讲明白的,智慧的学习是要充分酝酿、默默领会的;儿童的学习是以记忆吸收酝酿为特点的,成人的学习是以理解运用表现为目的的。这是最基本的教育规律,如果这个都不承认,都把握不住,教育就失去大本了。


如果教的是大学生,重视理解,那是对的,毕竟大学生都是成人了。(其实即使成人学习经典,最好也要重视诵读,常见有些成人,基本的经典尚不能熟悉上口,就夸夸其谈,离题万里。)但以此批评儿童读经“只读不讲”,就很无谓了。有些人喜欢以孔子为例,说要讲解,循循善诱,随机点化,“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等等,不知孔子弟子早都已是成人了。


人之学习,记忆在先,理解在后,记忆是理解的前提和基础,乃不易之理。小时候不理解不代表以后不理解,小时候不精明不代表以后不精明,小时候不能用不代表以后不能用。这个少年读了那么多经,虽然还没有多少理解,但现在不就可以去理解吗?难道现在开始理解就晚了吗?是他理解经典比较容易,还是没读过经的高中生大学生理解经典比较容易?要教解经,要传学问,要志于道,这不是难得的苗子吗?为什么仅仅因为这个孩子一时迷茫,暂时对经典的领悟还不够深,就否定他以前的学习呢?


看一个孩子是不是可造之才,要看他心性是否单纯,性情是否敦厚,是不是有充足的经典的储备,而不是看他是否能说善道,是否文字娴熟,是否小有才艺。让一个有几十万经典储备的孩子学会驾驭文字和才艺不是跟容易吗?而让一个文字娴熟、小有才艺的孩子,再背几十万字经典就千难万难了。孰得孰失,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吗?


儿童读经,只是打一个好的基础,不是当下就要盖高楼;只是要扎一个根,不是当下就要枝繁叶茂。基础和根都是看不见的,但没有基础和根,哪来的高楼和枝繁叶茂?这都是老生常谈,但最平常的道理,也往往最容易被忽视。


有人担心背了几十万经典的孩子会忘记,称之为“伪背诵”,这位少年的经历,恰恰证明了只要扎实背过的经典,其实是不会忘的:他只用一年的时间,就把以前背过的二十万字经典,全部包本背诵。如果没有以前大量读经的功力,他怎么可能一年背二十万字?你找一个高中生大学生,让他一年背二十万字试试?


所以这位少年所遇到的问题其实很简单,他只是需要有人来指点一下今后的路,把曾经背过的经典来激活。他一时找不到能够指导他的老师,陷入迷茫,并不能说他以前读的经都无效。你安知他以后不会展翅高飞,一鸣惊人?即使现在,我们看他的整体素质,比他的同龄人还高出一筹。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如果说这位少年的读经经历有什么问题,我认为并不是老实大量读经的问题,而是读经不够老实大量的问题。他换的学校太多,教学思想模式不一(尤其是在一家宗教色彩太浓的学堂,做法比较生硬极端,给他留下了不良的印象,这是特例,其实一般的老实大量读经学堂并不如此,并没有宗教背景),导致他心思也有些散乱。在他对前途有些迷茫的时候,接触到到一些未必正确的信息,导致他一时意气用事,把批评的矛头指向了读经。这其实也不是多么严重的事,因为他毕竟还是孩子。我相信以后他会明白的,会感恩那些曾经教他读经的老师,也会感恩一直让他坚持读经的父母。与千千万万体制内的孩子相比,这个孩子宝贵的儿童少年时光并没有被浪费,他已经与经典接下了不解之缘,经典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虽然他的读经之路是如此曲折。这不正好证明了读经的价值吗?


若说担忧,也是有的,就是这个满腹经纶的孩子,还在独自摸索前行,没有良师的指点,益友的夹持。这是文化复兴时代特殊的境况,恐怕也是读经孩子不得不经历的波折。不过现在能够接引读经孩子的学术教育机构已经渐次出现,比如文礼书院,龚鹏程国学院,柯小刚先生的同济复兴古典书院等等,都在进行可贵的尝试,还有更多的学人,虽然没有办学,也乐于接引后学,传道授业。所以一个饱读诗书的孩子,要进一步成长是不难的,不必太过忧虑。当然,明师也是自己求来的,最终还是要看他自己。祝福这位读经少年,早日走上人生学问的正途。(空山)



作者: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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