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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景芳:人最无法做到的就是想象自己如果不是自己会怎样

郝景芳 豌豆花 2019-10-31



摘自郝景芳《生于一九八四》,9300字


我在哪里,我是谁。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我呼吸,听出气的声音,用意识寻找自己的身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说,存在在哪个世界里。


我的意识从体外滑向体内,又从头脑滑向身体,滑向四肢。我抬起手指,想确认自己的手指还能活动,还能遵从我的意志。我用左手触碰右手,又用右手触碰脸颊。触感是坚实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都真实地感觉到自己躯体的存在。这种存在感让我觉得安心。


我用了很长时间在回忆中游走。这种游走孤独无依。我终于成为彻底的孑然一身,再也没有谁在我无望的时候能陪伴在我身边。我只有在曾经见过的一切中找回自己。所有的痛苦与无能为力,都源于我过于关注我所期望的,忘记去想我已成为的。


比起别人看我,更重要的是我看过什么。我需要搜寻记忆,找到我是谁的证据。


小学的时候,我想成为一个科学家。科学家在书里总穿朴素的衬衫,戴一副黑框眼镜,一丝不苟坐在残破的桌边,为了宏大事业奉献一生。最后的画面,科学家将手捧一束鲜花,面容欣慰,在他身后则是象征科学的原子核模型挂在空中,还有卡通的飞船。


我容易被形象吸引,产生效仿热情。二三年级的时候每人发一本《全国十佳少先队员》的事迹,有的少年身残志坚,有的少年舍己为人。我也盼着有个机会能牺牲,能救人,能让自己觉得自己伟大,能让全国小学生都看我的事迹。我头脑中的画面是在全国表彰的舞台上,戴着红花,谦虚地说我还会继续努力。我被自我伟大感笼罩,没有时间去琢磨更多。


小学时的我远远算不上先进少先队员。我第三批加入少先队,已经是二年级第二学期。一年级在操场的入队大会上,班里最乖的六个学生排成整齐的一字走上台,六个高年级少先队员给他们戴上红领巾,他们扬着头敬队礼,由领头的女孩子背诵了感想。无上光荣。


操场上永远是仰起的脸。蓝色的校服海洋,白色的条纹。升旗仪式,开学典礼,广播员在讲台上朗诵欣欣向荣。队伍横平竖直,前后对正,向右看齐,如棋盘排开,如旗帜飘扬。敬礼!手举起来,角度一致。礼毕!手放下去。没有人出声。


老师总是在检查有谁出声音,他们有神奇的功能,透过校服的海洋从远处看到每个人,站在操场上隔着数百学生大喊:某某,不许说话了!


值日生在操场上奔跑,从前往后一个个清点,数出没有戴红领巾的学生。忘戴红领巾是大罪,忘穿校服更是大罪。值日生、班长、班主任,一重重过关。我穿校服很丑,松松垮垮的运动服,臃肿得像小球,有时候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想出门了,但最后还是会穿。


值日生是学校里的巡警。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们每个班轮流值日,在校门口维持秩序,检查红领巾,检查迟到,检查各班进校队形;在做操的时候到各班检查卫生;在走廊里检查纪律,看到有谁说脏话、乱丢东西、打架、不做操。一个星期结束,全校评分排名。这工作又累又繁琐,值日班级却乐此不疲。轮到值日班级的时候,只有平时表现出色且外表出色的学生才能站在校门口,面对各班队伍,一个一个数队伍里的红领巾。那是一种凌人的气势。“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抓住一个学生就板起面孔做刚正不阿的样子。也许是第一次作为权威代言人的快感。


若是赶上评比,区里领导来检查,那则更是早早开始准备,从每个人的外表,到学校的外表。从来没人打扫的角落全都打扫了,红字校训重新刷漆,厕所都比平时干净。区里领导要来听课,我们提前备课,老师早早就把问题布置,内容说好了,回答问题的人事先找好,安排好答案和举手的学生。最后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检查得到光荣,老师弹冠相庆。


最大的错误是给集体拉后腿。给集体增添光荣的事都会写在黑板报上,配一朵大红花。我负责过一年班里的黑板报。黑板报上总是需要充满光荣。区领导来检查了,学校获得荣誉,班上同学歌唱比赛获奖,作文比赛优胜。没有光荣,就写好人好事。黑板报上总会有扶盲人过马路,送老太太回家,某某同学肚子疼,某同学冒雨将他背回家。


那是需要创造现实的过程。那些困难的作文题目,“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助人为乐的一件事”、“一件难忘的事”,总是需要想象。偶尔遇到一次已不易,每次都遇到更不可能。全班十五个人扶盲人过马路,十个人把老奶奶送回家,大多数同学都有夜半发烧母亲背自己去医院,也有父亲舍不得吃穿供自己念书。作文课一直有着这种奇幻的意味。有些事情只在纸上真实。若从小开始学习编造,很容易就学会了。


真实不是第一位的,纪律才是。每次自习课后,老师回来之后总会问:“谁说话了?”我们的回答总是审时度势。我和同桌闹别扭的时候,两个人会相互紧紧盯视,互相做出嘴上锁上拉锁的动作,表示“我嘴是锁着的,你可别想打我的小报告”。遵守纪律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培养友情并不重要。中队长像老师一样批评人,遇到顶嘴的男生,会头头是道讲道理。“你说你,上学来是干什么的?上课说话耽误了多少时间你知道不知道?”


五年级暑假,我爱上漫画。期末考试考得不好。放假前的总结会上,老师又说:“小升初是最最重要的一次考试,定终身的考试,比高考可能还关键,考得上好初中才能上好高中,考得上好高中才能上好大学;上不了好中学以后上大学的比例就很低,上不了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所以说小升初决定人的一生,大家一定要好好做作业,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教室里窸窸窣窣的小动作。阳光燥热,从窗户一角照在眼睛上,怎么躲都躲不开。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窗框。命运从前方压下来,我闭上眼睛能看到自己的人生被钉在窗框上:嘿,这就是你的位置,你的未来,这就是坐在教室里和周围这一切的意义。


从学校出来,我先去了租书店。我租了两本漂亮的漫画看。台版繁体日本漫画,不知道从哪里走私而来。我本想先找点什么东西看,放松一两天,让沮丧的心情疏解一下再学习。结果一个夏天我都没能收手。在家吹着电扇,吃着红豆冰棍,趴在床上。我喜欢齐藤千惠的书,有芭蕾、话剧、小提琴和文艺复兴。喜欢《凡尔赛玫瑰》,玛丽·安东瓦内特和她所有美丽的裙子。喜欢千年前的埃及和巴比伦,喜欢神秘力量再现,青龙白虎,玄武朱雀。


有一天,我看了一本漫画,讲一个小女孩,妈妈很早就过世了,她跟着远房表亲长大,长大了以后喜欢骑马。她的妈妈很美,在去世之前对她说,长大后要做淑女:美丽,温柔,坚强。小女孩一直记着,长大后无论遇到多少阴影,她都笑得很甜,像阳光一样。


我看得感动死了。我跑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肉乎乎、头发稀落、不爱笑、笑起来好像生气的脸,心里又失望又期许。我是多么希望这张脸换一个模样,换成淑女的模样。


“妈妈,妈妈,”下午妈妈回家的时候,我迎上去问,“我以后能变成淑女吗?”


“什么?”


“我以后能变成淑女吗?”


“能。”妈妈说。她看上去没明白我的意思,但她不愿意让我失望,于是才加以肯定。“你今天好好做作业了吗?不考上大学,怎么做淑女?”


敏感和自卑让我耽于幻想。再没有什么像书那样开启我的敏感。除了漫画,还有童话、小说、杂志。我爱看武侠,也爱看《双城记》。我陷入《蝴蝶梦》不能自拔。不漂亮的小孩多半不爱说话,不爱说话的小孩多半爱想象。我沉溺在书里,沉溺在想象里。


上台戴上大红花不重要了,远方才重要。我不爱写作业了,不愿意考中学,上课爱临摹小画、爱画历险故事。光荣的秩序塌陷了,心里另起高楼。到了初中,就好像一夜之间学会了和父母作对。只要是有关纪律的,都是不好的;敢于不遵从权威的,都是好的。几套金庸的小说在班里传得烂了边。下课时最喜欢争论的是谁更厉害,疯了的欧阳锋是不是已经无敌,杨过是不是练成了天下第一,东方不败的武功有没有横扫江湖。班干部逐渐失去号召力,班里的领袖换了另外一些学生,叛逆的、不当班干部的、会打篮球的学生。不再有谁举手回答问题,上课时各干各的事情,私下聊天的、写信传纸条、睡觉的。突然失去了光荣的概念,又或者是换了一种光荣的概念。


我喜欢古龙。古龙有一种尔虞我诈中真金不换的友谊和花花世界中的一往情深。他的书仿佛是漫天大雪中一壶烈酒,一披斗篷,一枝梅花,留下自由的气息。


自由渴望远方。狭小的教室和拥挤的课桌椅再也不能满足内心需要,从早八点到晚六点的僵硬作息将人捆绑在座椅上,内心的蠢蠢欲动只能在文字里流溢。


初二的语文课上,我总趴在桌子上抄诗词。诗词给我空间和时间上的玄想,其他文体都太过于具象,鞭笞讽刺又太过直白,心里的意蕴就不那么足。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柳永、李煜、苏轼。最喜欢的是心远,以远观近,悲伤自现。苏轼最有举重若轻的气度,悲喜沧桑成为纸页上的灰烬,从指缝间随风飘走,人的背影踏过江河。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诗词带来相思的懵懂。相思只在课堂上萦绕。那个时候,羞涩与感情冲突,不好说出口,只以诗词打趣。上课的时候,总是一阵叽叽咯咯的笑。有经验的老师知道这时不需要理会,又是幼稚的恋爱游戏。诗词里总有玄机,有两个人的名字,有暧昧缱绻。


我也陷入相思与渴望。爱上某一个男孩,更爱上自己对爱的投入。我用了好多时间观察描画自己心里的爱情,那个男孩提供了一个笑容,一个可以让我想象的温暖的笑容。


听歌是又一种逃离。音乐最贴近人的情绪,人只管自己在心里喜乐悲伤,音乐自会匹配心情。我喜欢柔软一点的乐队。一起听歌的一些男生喜欢范·海伦和 Metallica,在我听来都太硬了。一个男生喜欢日本的视觉系摇滚,听 X-Japan和 Luna Sea,我也都接受不了。让我有同感的只有英系摇滚,Joy Division的 Ian的嗓音浑厚有味道,有种催眠的意味。Smashing Pumpkins的声音迷离,迷离的东西总是让人浮想联翩。类似的还有 Suede,都是听着听着就像做梦一样,身体会被旋律充盈。有时候高兴了,我们大伙儿一起听 Blur和 Oasis,摇头晃脑,过于欢快,没心没肺。London Love~~~~I’m feeling supersonic, give me gin and tonic~~~~最喜欢的还是高三听的Coldplay。歌如锥子插进心里。低缓柔软,节奏虽强,却空寂抒情。主唱的声音忧伤到令人想哭,萦绕在最犹豫徘徊的地方。好几年后的某一天,当我听到他们的 Fix You,像被闪电击中而瞬间焦化的树。那天我戴着耳机,单曲循环,在大雪里独自漫步了很久很久。


When you try your best but you don't succeed

When you get what you want but not what you need


高中的午间,我们常去买碟,走私的打口 CD,多数质量不坏,拿回来清洁,听起来就没问题。卖碟的小店藏匿在小商品市场摊位背后,悄悄推开后院平房,在库存海洋中寻找。磁带和 CD都是拿旧鞋盒装的,一排一排码得齐整,阵列森严等待检阅。老板抽着烟,敞着破夹克,跟我们推荐一些他觉得不错的东西。有时候谁在密密麻麻的碟片间找到一张难得的好货,呃一声叫出来,吓得大家一跳。老板会把烟头捻在地上,说:“看你就是识货的,便宜底价卖你。 ”我们用黑色塑料袋提着战利品,坐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在汽车的浓浓尾气中吃煎饼。为了省钱,我们午饭只能吃煎饼。耳机里的声音伴着想象,是自习唯一的吸引力。


中学的很多热情,其实来自于单调和寂寞。坐在自习教室望着窗外,窗外是叶落了一半的梧桐。能看见树枝上的麻雀。树叶在风中被吹向极限,气若游丝却紧抓住枝头,每次风起都像是要失去了,最后却还是丝丝缕缕地牵着。我从窗外看到大学的校园,无边无际的广阔,草坪围绕吉他,白色长裙飘飘。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虚假的想象。


中学末尾的忧伤里,妈妈常跟我说未来的压力,希望增强我的紧迫感,让我努力学习。“你看现在这社会竞争多激烈,”妈妈说,“稍不小心就被淘汰。你说我们厂下岗那么多人,没学历的都下岗了。你要是不好好考个好学校,你说你能干什么?到时后悔可来不及。”


妈妈一边说一边织毛衣,织几针就用小指头挑一下毛线。她说得慢而轻声,以为这样就能不给我制造压力。但她的话还是从空气的四面八方向我压来。妈妈的世界像紧张的排队,踮脚翘首,无论如何也要挤入队伍,否则就被甩落到深渊里。


妈妈不知道,我并不介意她说的那些困境,那时候我觉得人最重要的是经历多。活着就是要去好多好多地方,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越多越好,人一辈子挺短的,死了也就全没了,重要的是把过程拉长,就像小肠绒毛,上面有无数褶皱,要是能经历各种各样的曲折,就比别人活了两辈子都长。就好像唐璜那种不安定。要多,要更多,要无穷多。


大学里我参加过不少社团。那些团体就像游览过的风景,虽然心存留恋,但一个转身也就离去了。我参加过曲艺团学相声,但我说的时候会笑场。参加过动漫社,但后来还是留在宿舍看动画片。参加过摇滚协会,和一群人看过迷笛音乐节,在音乐节上不觉得哪个乐队好,只看到烤串的小贩和无所事事、装扮夸张的乐手。有两个黑眼圈、穿皮衣皮裤的年轻男女,用狗链拴一棵白菜,拖在地上走来走去。参加过环保协会,可惜协会本身活动很少。参加过登山协会,这是我原本寄予厚望的社团,很想去一次雪山。但攀岩是我的软肋,连最简单的路线都从来没有登顶。攀岩通过了考核的队员最终组了登山队,假期之后看到他们的照片,瓦蓝瓦蓝的天上一丝清冽的云,雪山被阳光照耀得发亮,风吹起的雪飘在山尖像仙气弥漫,他们的脸晒得黑红,相互勾肩露出灿烂的笑。我羡慕得难以言说。大二那年冬天,因为寒冷,也因为希望淡了,我退出了训练和其他活动。


那两年被突然扩大的世界冲了眼眸。我从一开始就不确定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到了最后也不确定。我只是想把所有新鲜的、没有尝试过的事情都试一遍,从中找出我最喜欢的东西。可是新东西太多了,我把所有兴趣都用在了尝试本身,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去唱歌吧!”罗钰总是在晚上回宿舍时扔下手包,兴冲冲地说。


“现在吗?这么晚了。”


“现在刚好! 10点以后去才便宜。”罗钰说。


我们 10点去唱,一般唱到 4点。夜半的 KTV弥漫着颤抖的鬼哭狼嚎,震耳欲聋,KTV外的马路上却沉沉入睡。站在 KTV走廊里,能听见从每个门缝传出来的嘶吼,高亢而声嘶力竭,似乎所有落寞的心情都要从喉咙里倾泻而出。我有时站在走廊里很久。服务生托盘里端着杯子,面无表情。走廊是金黄色,明晃晃的镜子分成菱形小块。在灯火阑珊处为什么会哭。依然记得从你口中说出再见坚决如铁。男生们喜欢玩骰子,咣啷啷塑料杯撞击的声音,在喝彩的手锤沙沙声中间杂。音响的重低音敲击心脏。男女生暧昧,爆出笑的烟花。


Pub也是新事物。在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区门口,小区很多外国人,周围学校的留学生也常来。门面很小,但远远就能看见门口聚着抽烟的人。刚进去有点晕眩。人与人的距离近得能闻见对面身上的所有酒味、汗味和香水味。音乐震天动地,像石头一样有力量,暴雨一样无可逃避,引起心脏强烈共鸣。跳了片刻我就逃到舞厅外面。坐在马路边,仰起头,头顶的星星被彻夜亮着的店铺招牌遮掩,一颗也看不见。男男女女站在路上透风。


渐渐地,这一切都无法让我安定。我开始怀疑。疲倦导致厌弃,厌弃导致怀疑。我怀疑那种唐璜式态度,一些事情经历过,就发现不过如此。开始感觉到心里不满意,总有些什么地方是缺的,有些什么地方很重要,却仍然没抓住。


大学里影响我很多的是 BBS。它是我接收信息的主要途径。那时候我迫切想了解外面的世界,BBS触动我内心的质疑。大三在学校里的集会,是我几年里最认真参加的一场集会。那是我刚刚开始爱上 BBS没多久,突然被关闭令我无法适应。BBS临时关闭的第二天,集会在学校礼堂前的广场举行。我说不好这是自发的还是有人组织,现场人很多,有点乱,一群一群学生,也看不到哪里是中心。


天色近黄昏,云影婆娑,天蓝而暗,接近地面的边缘呈现紫红的光晕。草坪周围站满了学生,有的在草坪边缘围坐,远看上去就像聚会或野餐。从他们身边经过,每个人都议论着种种可能的猜测。为什么突然关闭,来自何方,谁作出了什么决定,其他学校遇到什么样的命运。穿过人群,就像是穿过一个众说纷纭的帖子。我们最后停在相当外围的边缘处。一些学生开始忙碌地勘测场地,准备什么东西,我和一个男生站在一旁,不明就里。


“他们在干什么?”我问他。


他耸耸肩,表示他也不知道。“你平时都上什么版?”他问我。


“去历史版多一点儿。”我说,“我去新闻版很少,不大看时事。”


“不去挺好。”他说,“新闻版吵得太乱,没什么意思。这回被封不也是新闻版闹的。”


“闹什么了?”


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也没什么,还不就是那几个帖子。”


我叹了口气:“这都什么年代了。说两句又怎样?说两句能有什么危险?好多做法真是让人受不了。”


“我倒觉得无所谓,”他语气淡淡的,有点无所谓地说,“潮流不会变的。今天能关一个蓝合,明天就还有绿合、红合、黑合。总是止不住的。你永远不可能关掉未来的东西。 ”


我看看他的脸,陌生、平静、淡然。他的无所谓让我也突然有了一种出离现实的放松。后来过了很久,我发现他说的确实是对的。他和其他人一样不认同这件事,但是他知道某种趋势是无法阻止的,不必太过计较。我们就在那样一种浅淡的情绪中站在其他人周围,双手插着口袋,像是来参加春日夜游。他的蓝色衬衫在夜色中像是和周围景物融为一体。


天色继续暗下去,路灯点燃了。周围开始点蜡烛了。从塑料袋里取出一盏一盏白色的小圆蜡,在地上铺开,铺成广阔的一片。离得近看不出形状,只能见到点点白色从中心向四面延伸,延伸到草坪边缘,和青绿色柔和交错。学生越聚越多,都在弯腰点蜡烛,星星点点火苗一盏一盏亮起来,细弱摇曳,由白色簇拥,连成绵延不绝的亮光的海洋。蜡烛火焰在春天的夜风里微微摇曳,像一场盛大的生日,或是祭典。


礼堂看门的黄大爷走了出来,站在我们身后,探头张望。黄大爷人很不错,从前在礼堂准备活动的时候,得到过黄大爷不少帮助。他在学校已经四十几年了。


“这是干啥呢?”他像是喃喃自语。


“……一个活动。”我转过头说。


“啥活动?”黄大爷问,“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没什么日子。就是纪念BBS。 ”


“B什么?”


“没什么。”我笑笑。


“年轻人哪,”黄大爷一边叹着,一边又开始低头扫地,“太年轻了。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么有精力。”他又开始讲从前的事,我们很多人都听他讲过各种各样的碎片。“我六一年来这儿上班的,那会儿比你们还小。你们都没饿过肚子,六一年学校学生还有饭吃,我们下班回家就没饭吃了。那是真饿。我们就在这儿……”他说着说着扫到另一边去了,我无法听到他后面的话,他也似乎没有兴趣关注有没有听众。


待一会儿他又扫了回来。“六七年的时候……”他说着停了下来,用手背推推老花镜,又顺势抬起胳膊,指了指礼堂右侧一栋不起眼的三层红色砖楼。“也就在这儿。就是那楼。”他说,“一拨儿学生在那楼上架起火炮,打另一拨儿学生。是真的,我不骗你们。 ”他说着,又低下头双手扶住扫帚,“我不知道怎么打起来的,好像是两派,什么什么两派我也不知道。那会儿我们也不敢出门,出门要挨炮弹。是真火炮,是他们自己搭的,火药也是自己配的。后来?后来那可长了。外面那拨儿学生就包围楼里那拨儿,谁要是敢出来就捅死,他们拿着钢管斜切了,断面特别尖,一下就能捅死人。就这么包围了三个月,里面的学生就饿死了。”他在此停下来,用手泛泛地指了指,指向亮着白色小蜡烛的绿地广场,“我还记得哪。就在这儿。”他说着说着又走向另一边,声音渐渐暗下去了,“年轻人哪……”


那晚临走的时候,蓝衣男生要了我在 BBS上的 ID,我没有纸,给他写在了手上。后来两个月之后,BBS恢复运行,我们在网络上交流过几次。也说不上交流,只是偶尔在 BBS的信箱里,会收到一封祝福节日快乐的信件,只言片语中还可以想起那年的影子。但我们后来再也没见过面。


其实,BBS上从来不曾真有什么真的有害的言论,最多不过是对新闻的吵嚷和对历史的补充。中学的时候不喜欢上历史课,因为背来背去就是几行类似的句子:某人在某某时间在某某地点赢得了某某战役,某王朝从某某年到某某年,某某王朝覆灭因为某某皇帝昏朽腐败丛生,某某事件体现了无产阶级的必然胜利。这是像孤岛一样存在的碎片,其余的大片时光是透明的空白。大学之后开始对过去的事感兴趣。书浩如烟海,于是看 BBS。也仍然得不到全面精细的图景,只是零星话题如海上气泡,从水中冒出渐渐生成浪,一丝丝填补干枯岛屿之间的空白。有时候就连岛的存在都被浪覆盖掉,冲散了,发现那原本不是一座岛。


有时候弄不清谁说的是对的,吵着吵着就变成缠绕的线团,进而变为攻击。事实不清,连数字都各执一词,似乎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抗日时国共双方各自死了多少人,民国时的经济到底如何,解放战争时接受苏联多少援助,从百花齐放到反右之间发生了什么,林彪上飞机前说了些什么。这些事情要么从来没有出现在课本上,要么就以非常模糊的姿态出现,BBS却给出精微细节。有些人大呼过瘾,有些人坚决不信。我不知道什么是真。


我还记得大二时,有一个学生拿网络上看来的一段五十年代的历史问老师,问老师那时的决策究竟是谁的责任。老师似乎不想回答。他只是说对此问题他听过几种说法,但是他没有说他觉得哪一种更符合真相。这种不明确让我们觉得不满,我们像想知道 2+2= 4一样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老师并不愿意给。


记忆中,似乎从小到大遇到的历史老师都不太愿意提供那种明确。


困扰多了,重新爱上阅读。很多书是在这段时间进入我的世界。我喜欢那种郁闷的书。有些作者不用提到郁闷或悲伤或痛苦这些词,他们只要写,郁闷的气息就源源不断流出来。虽然尼采写的东西措辞强硬,但其实那种感觉郁闷极了,就是小时候我们被老师骂、被同学欺负之后恶狠狠地说“早晚有一天……”的感觉。塞林格也很郁闷,让人分析不出所以然,明明是很简单、没有故事的故事,他写下来就觉得难过得不行。理查德·耶茨也是。最郁闷的还是福克纳,他的故事源源不断每个字都是内心苛责的抑郁,还有一种对世界的呓语般的冰冷旁观。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这种感觉的书,可能是因为自己郁闷,就不喜欢看到昂扬,想在其他难过的书里找到共鸣。我不喜欢嬉笑怒骂的书,尤其是充满聪明的嘲讽、却缺少同情的书。那会让我觉得作者太聪明了,站在人群中央扬着头,让四周其他人看起来都是备受冷落。就好像那样沉默笨拙理应受到嘲笑。我也在那冷落的人群中间。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自己与众人的关系之间摇摆。我希望能融入这个世界,然而处在众人之中,我又难以克制地游离。


我有一段时间想当哲学家。那时我被深深震撼到了,觉得其他各种学科都是浮云。我想写一本有关于人的意识和思想的书,颠覆性的,开拓性的,拓宽人类未来思考领域新局面,既又新颖又深刻,属于当代黑格尔。我喜欢统一模型,像利维坦那种,也想写一本有关人类的统一模型。


可是我不是哲学家的材料,我想事情并不深入,逻辑链条也很短。只不过哲学家的人生看起来很高超,与众不同,于是我开始沉湎于对哲学家生活方式的想象。清静的书房,每天散步和思考,远离红尘,影响未来。这种想象让我自我感觉良好,从而避免与人比较,度过万物虚无的那个阶段。


这种潜意识在当时还很模糊。我没有看清我的欲望,也没有看清欲望的来源。我不清楚我对超脱知识的追求,是否因为自己没法出众。是否因为我没法像何笑那样,随时进出那些玻璃的高楼大厦、穿漂亮的裙子、走路超快、跟全球人打电话,于是才试图追求某种相反的、看上去很美的意象。是否因为不如别人,内心自卑,才寄望于某一天突然变成一个伟大的人,像泥土里沉睡的蝉。我不知道。人最无法做到的就是想象自己如果不是自己会怎样。潜意识甚至连自己也无法确认。


我很想找点什么坚信,可是又害怕自己坚信的东西是错的。我不知道自我感如何建立,这是杀掉我的匕首。


我躺在床上,经历所有这一切。一旦开始追溯所有想法、念头和动机,就陷入没有尽头的链条,甚至可以追溯到父母、父母的父母、父母远古的祖先。这样的追溯让人疲惫不堪。可是我没办法回避。我不可能在世界的某个位置上找到解决出路,只能在心里找。这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在睡梦中惊醒,在黑暗里静坐。


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自由,那并不是在过去的时光里,而是在此时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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