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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博专栏 | 不自然的自然:太阳背后的无人世界

韩博 上海当代艺术馆 2022-11-09

大约公元一世纪的奥德修斯大理石像




CHAPTER 03:太阳背后的无人世界


文:韩博


“你知道吗,奥德修斯(Odysseus)造访过这里,”瓦莱里娅·阿葛斯塔(Valeria Agosta)对我说,“以荷马史诗为证。”


《奥德修斯与波吕斐摩斯(Odysseus and Polyphemus)》,阿诺德·伯克林(Arnold Böcklin), 1896 


她是圣灵农庄(Palmento Santo Spirito)女主人。我在火神的花园里遇见了她。我指的是埃特纳火山的葡萄园——从山腰蔓延向“乌黑的锻炉”,此地海拔较高,纯种而晚熟的葡萄甚至躲过了十九世纪末期摧毁欧洲大部分葡萄园的根瘤芽之劫——当然,我这么说,狄俄尼索斯(Dionysus)肯定不高兴,依照奥林匹斯十二主神的分工,瓦莱里娅的事业属于酒神罩着,跟白臂赫拉的非婚生子女没半毛钱关系,完完全全属于宙斯的非婚生子女。


《酒神巴克斯(Bacchus)》,卡拉瓦乔(Caravaggio),1593


说真的,我在火山上待着,感觉不太舒服。气温骤降,而我穿得太少,要知道,山下可是礁石上的美黑爱好者翻来覆去烧烤自己的地中海之夏。奥德修斯应该不在乎这些,不像我这么婆婆妈妈。瞧瞧,同样皆为朝生暮死之辈,这便是人和人之间的差别。谁让咱是摇头晃脑念着“悠然见南山”长大的呢——就算南山藏有足教但丁之流害怕的幽暗森林,咱不靠近不就完了,远远地保持距离,距离保持美,美能让幽暗的森林变成悠悠然的南山,变成“我们的南山是花园”,花园中人写出无比美好的诗句,无比正能量,不给社会添堵,你吃你的人,咱啥都没瞧见。陶潜同志的态度,相当于奥运会之前的北京混过的奥运会之后的大理青年,视归隐为超越,而非自我麻痹,超越的疗效,相当于华佗发明的外科手术神药——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


《波吕斐摩斯洞穴中的奥德修斯(Odysseus in the Cave of Polyphemus)》,雅各布·乔丹斯(Jacob Jordaens),布面油画,1635


奥德修斯却是与麻沸散瘾君子截然相反的狠人。瓦莱里娅的证据,《奥德赛》(Odyssey)开篇即称:“请为我叙说,缪斯啊,那位机敏的英雄,在摧毁特洛亚(Troy,另译特洛伊)的神圣城堡后又到处漂泊,见识过不少种族的城邦和他们的思想……”这位马基雅维利主义(Machiavellism)先祖,兵不厌诈的希腊英雄——木马计就出自这颗脑袋,歌德老师警告世人:永远不要和奥德修斯同乘一条船——打赢了持久战也不打算班师回朝,至少,不打算马上回家,尽管他的妻子正被虚情假意的求婚者纠缠。显然,奥德修斯对于重新回归儿子、父亲与丈夫的角色兴味索然矣,尽管那是一个国王的角色。他的乡愁——已不在自然之中人类所造的某一点,而在于整个自然,在于茫茫大海的未知深处。


公元三世纪的湿壁画马赛克上描绘的奥德修斯航行途中遭遇塞壬魔音


但丁似乎比荷马更懂奥德修斯,或者说,更懂如何塑造奥德西斯,为一个即将到来的时代,因克里斯托弗·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之名的时代。他虽将尤利西斯(Ulysses,奥德修斯的拉丁化名字)置入地狱第八层第八恶囊,但那只是诗人的包青天姿态,这位希腊英雄无论如何也算是擅用阴谋诡计者嘛,一码归一码。否则,奥德修斯当与自称无知的苏格拉底待在一起,还有荷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那班先贤,待在专为耶稣诞生之前问世的伟人构筑的灵薄狱(Limbo另译林勃狱)——长居者除“原罪”外无他罪,实为无法升入天堂的圣哲及英雄之干休所,绝非秦城监狱。但丁钦佩于尤利西斯的求知欲,乃至情不自禁,籍其之口,道出自己那一时代的早期人文主义宣言:“你们生来不是为的像兽类一般活着,而是为追求美德和知识。”


《基督在灵薄狱(Christ in Limbo)》,赫里·梅特·德布尔斯(Herri met de Bles),16 世纪上叶至中叶


荷马吟唱的奥德修斯,游荡一圈,最终回家,杀死妻子的所有求婚者,获致广电总局青睐的大团圆结局。但丁的尤利西斯,则凭恃自由意志之帆,远行无休。他大言不惭声称:对于儿子的慈爱、对于父亲的孝心乃至对于妻子的恩爱,皆不可战胜“我渴望阅历世界、体验人类的罪恶和美德的热情”。他率领一船小伙伴,把地中海两岸瞧了个遍,无论西西里还是撒丁岛,西班牙还是摩洛哥……可是,这还不够,他们离开了“世界尽头”的赫拉克勒斯之柱(Pillars of Hercules),驶离“西极”直布罗陀海峡,闯入大西洋,继续向南。《神圣的戏剧》地理观显示,北半球为陆半球,南半球乃水半球,唯有炼狱山耸出海面,作为南半球中心,遥遥相对北半球中心耶路撒冷。“啊,弟兄们哪,”尤政委如此煽动整船科考探险队员,“你们经历了千万种危险到达了西方,现在我们的残余的生命已经这样短促,你们不要不肯利用它去认识太阳背后的无人的世界。”


一只古希腊花瓶上描绘的奥德修斯射杀妻子求婚者的情景


这几乎是《地狱篇》最激动人心的一段。它教人想起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那句话——“求知若饥,虚心若愚”(Stay hungry, Stay foolish)。何为“太阳背后”?太阳高悬中天之际,北半球居民眼中的南半球便是。认识“无人的世界”,可谓被轰出伊甸园的人类的困兽之斗——利用从未品尝过生命之树果实的寿限,以及同样有限的理性,挑战无限的壮举,可谓狂妄的普世主义理想之基石。


《逐出伊甸园(The Fall of Men)》,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湿壁画,1508-1512


尤政委的思政工作,简直比乔布斯贩卖伊甸园的盗版苹果还要成功——同舟共济者划啊划,“即使我随后再想阻止他们也阻止不住”——不仅驶入“无人的世界”,而且,五个月后,见到了一座隐约的高山。“我们欢乐起来,但是顷刻间欢乐化为悲哀”——上帝从未容许世人前往炼狱山——“从新的陆地上起了一阵旋风,打在船头上”。对于凡夫俗子的性命来说,一切都结束了——马后炮的歌德老师的确说得没错——大海代表上帝创造的自然,一口吞下僭越之船。


《杰森和阿尔戈英雄(Jason and the Argonauts)》,雷·哈里豪森(Ray Harryhausen),1965


我在大西洋里的大加那利岛(Gran Canaria)首府城市拉斯帕尔马斯(Las Palmas)的老城区贝格塔(Vegueta),遇见过留存迄今的一座小教堂。一四九二年,但丁的意大利同胞,首次扬帆驶往地球背面的热那亚人哥伦布,途中休整之时,曾跨入其间,向上帝祈祷,以望顺利抵达印度。后半个故事大家都知道:上帝心情不错,但也有所保留,仅将大西洋与太平洋之间的美洲丢到即将开启全球化魔匣的尤利西斯面前——反正那不是炼狱山。热那亚水手驽钝,至死抱持“新大陆”便是亚洲的信念,上帝无话可说,只好挨到最后审判的关头,再跟他面谈交心。


贝格塔还保留着历史原貌


人类掌握的知识正确与否,并非最重要之事。自知无知而求知,方弥足可贵。对于生活在公元前五世纪的哲学家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来说,埃特纳火山口——赫淮斯托斯“乌黑的锻炉”——便是他的“太阳背后的无人的世界”。这位土生土长的西西里人,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之一,求知于自然的观点深深影响了亚里士多德,比如,“地球由火、土、空气和水四种元素组成,这些元素经常在爱欲冲突的矛盾张力下融合与分裂”,再如,“心脏是血管系统的中心,所以也是生命的中枢”……恩培多克勒的思考,经由亚里士多德整理及转述,深深影响了两千多年之后,围拢同一张餐桌的我们——当我们就着狄俄尼索斯所赐的美酒,无数次提及“爱”与“心”,间或涉及“雄心”、“心碎”或“无心作为”,我们应该记得酿制出这些语言信息的恩培多克勒。


《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托马斯·斯坦利(Thomas Satnley),1655


《埃特纳火山喷发(The Eruption of Etna)》,雅各布·菲利普·哈克特(Jacob Philipp Hackert),1770 年代


他的人生终点,就在圣灵农庄所在山坡的尽头。恩培多克勒为了检验灵魂的再生能力,途经尚未栽满葡萄的此地,一跃而入“乌黑的锻炉”。他的实验不算成功,据说,火山口只吐送回一只凉鞋,那并不是灵魂再生的形状。然而,不管怎么说,那都不是一个笑话,如果借用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的洞穴神话进行比拟,这位解开锁链的囚徒无非是在展开一场“陡峭而崎岖的攀登”,他试图穿过火光与洞口之间的隧道,走向阳光下可见可知的外部世界。


《恩培多克勒之死(The Death of Empedocles)》,萨尔瓦托·罗萨(Salvator Rosa),1665-1670


—— 未完待续 ——



韩博专栏 | 不自然的自然:CHAPTER 01 失乐园


韩博专栏 | 不自然的自然:CHAPTER 02 生存还是毁灭



关于作者



韩博

诗人,艺术家,小说家,戏剧编剧,旅行作家,策展人,毕业于复旦大学,美国爱荷华大学荣誉作家。诗歌作品已被翻译成英语、法语、德语、俄语和西班牙语等。出版有中文诗集《借深心》《飞去来寺》等,长篇小说《三室两厅》,以及《与酒神同行》《涂鸦与圣像》等七本旅行文学作品。出品《椅子不知道》《山海精》等十余部戏剧作品。2019年策划诗歌电影短片《哀歌》,入围2020年柏林斑马诗歌电影节国际竞赛单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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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HIBITION INFORMATION 

展期:2022年3月16日 至 2022年5月1日(待定)

Duration:  2022.03.16-2022.05.01(TBC)

地点:上海当代艺术馆

上海市南京西路231号 人民公园内

Location: MoCA Shanghai

People's Park, 231 West Nanjing Road, Shanghai, China

参观时间:周二至周日,10:00-18:00(17:00 停止入场,每周一闭馆)

Opening hours: Tue to Sun, 10:00-18:00 (Last admission is at 17:00, close on Mond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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