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逼的” | 周末侃

前两天去看了个电影，叫《正正的世界》，故事很简单，一个患有“歪脖子”病的留守儿童，不堪嘲笑与孤单，独自进城寻找打工的妈妈。影片比较可贵的地方是，它没有刻意渲染悲情，而是尽力去理解孩子内心的敏感和柔软。不幸的故事背景里，始终有善意存在，而善意也让故事有了个光明的结尾。这应该也是电影创作者的善意。

在现实的舆论场上，善意有时候却非常奇怪。前几天，演员蒋劲夫承认自己打了日本女友，表示非常悔恨。女朋友还没表态呢，蒋的朋友和部分网友却率先“原谅”了他。最搞笑的一个说法是，蒋是娱乐圈第一个承认家暴的，勇气可嘉。况且，他一句话都没给自己辩解，有委屈也不说，很是大丈夫。认个错都能被拔高到这个地步，也是挺醉人的。之前大家一直在吐槽“中国妇女堕落论”，我觉得这就是个伪命题，不过某些小圈子的堕落，倒是叫人看得真真的。

关于蒋劲夫的“委屈”，多由自称他的朋友的人讲述，内容过于狗血，实在不想讲细节。中心思想是，女方欺骗感情，并且疑似行为不端，男方一往情深，一忍再忍，最后才出了事。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好多网友纷纷同情起蒋来，虽然打人不对，但他是被逼的。都怨他憨傻耿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动手动脚。

遭受暴力的女人反被声讨，很毁三观，却又自有其逻辑：受害者实在太不符合“完美受害人”假设了。这些年，我们看过太多家暴的故事，受害的一方往往可怜又无辜，虽然饱受折磨，却又因为孩子小或是期盼对方改过，一次次原谅，结果陷入更深的深渊。蒋的女友却望之不好惹，不仅公开晒出惨不忍睹的伤痕，言语声讨也非常犀利，对针对自己的指责，回怼起来一点都不客气，大有把男友搞到身败名裂的架势。不仅如此，蒋的朋友还声称，女方事后索取巨额赔偿金，暗示其勒索。施暴者反倒显得很“弱”，出事之后干脆躲了起来，一个多月都不见人影。最后现身承认错误，态度也比较诚恳。想来悲哀，原来“家暴零容忍”这么深入人心的原则，也是暗含前提条件的？比如，受害者自己“作”的除外。

究竟谁说的是事实，现在谁也不知道，而且恐也难有定论。就像张雨绮前夫身上那两道神秘的一厘米伤口，到现在我们也不确定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围观群众往往不管那么多，教训感情中的“坏人”，才是最要紧的事。相关微博下面，站施暴者的留言连篇累牍。我倒不信，那些嚷嚷着“换我我也会打她”的人，现实生活中真会这么做，毕竟在我们这个时代，键盘人格不算稀有病种。扑面而来的义愤多少源自附会，可你很难说里面没有朴素的正义感。人们痛恨情感欺骗，害怕真心的付出换来背叛或者勒索，这和憎恶曾被骂作“毒妻”的翟欣欣，声讨王宝强的前妻并没什么不同。

可是如果义愤带来的是对暴力的宽宥甚至鼓吹，就很让人警惕。这里面包含对报复与私刑的迷恋，如果任由其蔓延，幻想中的“惩奸锄恶”终将化作泡影，只剩下真正的恶与悲剧。李银河老师把家暴界定为“亲密关系的失控”，我觉得比较准确。家暴往往与占有欲、控制欲有关。非说“他是被逼的”，那也是被无法挣脱的心魔逼的。只不过，这种心魔可能被其他东西掩饰，比如挫败感、受骗感。即便真的不幸遭遇“恶女”，一个成熟的成年人的回应，怎么也不会是家暴。

男演员家暴反而引发“同情”，会挑战“家暴零容忍”的原则吗？我觉得倒不用过度担心。毕竟，从这几年的司法实践看，由家暴引发的赔偿得到了越来越多的支持。更可怕的是“同情”中弥漫的戾气，那种想把暴力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冲动。这种冲动其实源自安全感的匮乏，担心恶人不得恶报，或是公平不得彰显。可是，戾气弥漫的社会，又很难有安全感可言。

好在这则正往八卦一路狂奔的风波似乎总算校正了方向。最新消息是，双方的纠纷已经进入日本当地的司法程序。越是戾气弥漫的时候，法律越该及时登场。法治社会里，公平与善意，最终还是要靠法律去打捞。

反家暴一直有个难题，就是这种暴力经常隐身于家门之内，形式也不仅仅是看得见的殴打。很多环境中的暴力也是如此。比如本就不够被关注的留守儿童，他们也经常身处在可见或隐形的暴力风险之中。《正正的世界》虽然有一个温情的底色，但小正正遭遇过校园霸凌，父亲脾气暴躁，有明显的暴力倾向嫌疑。所幸这些没有让孩子变坏，他依然保有善良。后来他的病治好了，父亲也对过去表示了悔过。可是现实有时候比电影要残酷很多，一些留守儿童长期浸淫在暴力又缺爱的环境里，自己也走入了歧途。这样的伤痛，单靠文艺作品中呼唤的善意，并不足以抚慰。我们有责任，不让任何一个孩子生活在戾气横生的社会里。

（文/张静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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