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什麼理由，來限制你的自由？
許多文章，之所以動筆，都是被逼出來的。
一開始，是微博上有網友來信：
「少爺，我室友是個藏族小伙子，他沒事在喜歡在寢室牆上寫上一個『葬』字，我給他解釋說（當然他也知道）那是個不好的字兒，我覺得他的趣味有些任性了，這樣認為對麼？」
想了想，決定這樣答：
「我覺得，其實是你的忌諱有些任性了……」
自作多情地以為，點到此處，意思應該夠清楚了吧？
不料，看完評論，才驚覺芸芸眾生，理解力果然是博大精深：
「在寢室牆上反覆寫任何字而不擦乾淨，作為室友都可以提意見吧，畢竟公共宿舍，假如學校檢查因此受批評或者扣分責任又在誰呢？」
「寢室不是公共的嗎，在牆壁上寫字難道不需要考慮其他人的感受。」
「在寢室牆上塗寫什麼都是不對的吧，又不是只屬於自己的空間，那麼喜歡自己在本子上寫啊，挨自己家寫一屋子都成，強迫同寢室所有人都要天天陪著看才是任性。」
所幸世間，畢竟仍有幾位醒人：
「哈哈哈看到這麼多『公共場合不能亂畫』的評論……原提問者忌諱的不是寫字，而是寫「葬」好吧！ #少爺最近好多小學粉#」
「這個問題的關鍵不是寢室整潔，是那個葬字，網友別偏題了。」
另一類評論，稍有觸及重點：
「尊重是互相的，宿舍畢竟不是一個人在住，禮貌和尊重是起碼的素養吧。就像玉林狗肉一樣，你關起門來吃沒人說啥，可是你一邊吃一邊還要耍無賴刺激別人就是你不對了。」
「如果別人不喜歡，應該盡量避免別人的忌諱吧。我有個同學特別不喜歡聽到死字，我後來都留意不在她面前說到這個字，如果她不喜歡我還我行我素地該說就說，那肯定就是我不對了吧。」
所以我的回應，也正經了一點：
「在不造成任何實質損害，也不構成誹謗或侮辱的情況下，我們，究竟有沒有『讓人看了不開心』的自由呢？又或者，當我們每個人，都看彼此某些行為舉止品味偏好不舒服時……唯有站在人多的一方，才能站在自由的一方呢？ #這是問句，不是諷刺#」
於是，後續的問題，就變得越來越具體（且越來越情緒）：
「做一個假設，公司安排的公共寢室，是否同寢室室友可以任由自己所在的空間衛生狀況糟糕？甚至帶異性回來發生性關係（不發出聲音）？這不構成任何實質的損害、誹謗或者侮辱。」
「公序良俗還是要注意的，我真不覺得大家一起維持寢室的乾淨整潔有什麼不自由的。電影院裡大聲通電話，或者是公共場所隨地吐痰，沒有實質傷害，沒有屈辱誹謗，但是不好就是不好。」
「讓人不開心的自由這叫啥自由？有這個自由就可以任性嗎？」
「他有寫的自由，我有不舒服的自由。」
至此，才不得不承認……好像還是得寫篇文章。
人與人之間，自由的邊界何在？
什麼時候，什麼理由，我們才能限制別人的自由？
這問題，要分幾個層次看。
第一層，也是人們最有共識，幾乎毫無爭議的一層——
那就是當別人的行為，會對我們造成「實質傷害」的時候。
殺人放火的自由，毫無疑問該限制。
超過一定分貝的噪音，蚊蟲滋生的環境，對旁人來說，造成的也是實質傷害。
你用什麼理由，來限制自由？ - 黃執中 - 滿座衣冠似雪
第二層，人們在原則上同意，只是在尺度上，偶爾有爭議——
那就是當別人的行為，會對我們造成「風險威脅」的時候。
在人擠人的電影院裡，惡作劇地高呼「失火了」，當然不算言論自由。
至於酒駕，其行為本身雖無實害（還沒撞到人），風險卻很明確（很可能撞到人），故也禁了。
可是，再往下推呢？
殺人放火的自由該限制，那麼，持有槍枝的自由呢？
持有刀具呢？
燃放鞭炮呢？
此時，禁與不禁，各地法規的寬緊，主要體現在對風險評估的差異（而非反對該原則）。
你用什麼理由，來限制自由？
第三層，分歧漸漸擴大，自由派與保守派，慢慢在此分出陣營——
那就是當別人的行為，會對我們的「舒適度」，造成損害的時候。
譬如，一群記者從頭到尾，跟在逛街的明星身後，記錄他用餐、打嗝、抓屁股等一切細節。
是的，沒有實質傷害，沒有風險威脅，只是讓對方覺得不舒服。
又像，當全班一起拍畢業照的時候，我有沒有穿著泳裝出席的自由？
對許多同學來說，畢業照，是寶貴的回憶……但站在黑壓壓的學士袍間，我那突兀的衣著與可笑的裸露，卻將使整體莊嚴的氣氛，變得如小丑般滑稽。
此時，他們「不舒服」的感覺，該不該受保障？
該不該為此，限制我在衣著上，自我表現的自由（此為言論自由的一種）？
你用什麼理由，來限制自由？ - 黃執中 - 滿座衣冠似雪
第四層，分歧更大，幾乎每個案例，都是人們爭論不休的議題——
那就是當別人的行為，會對我們的「情感」，造成損害的時候。
最典型的，莫過於台灣過去播過的一則奶粉廣告。
廣告內容，平平無奇，不過是一位母親，在一首「世上只有媽媽好」的歌聲中，溫溫馨馨地，為她那剛回家的小女兒，笑著沖一杯牛奶，而已。
但這則廣告，後來卻遭民眾投訴，要求禁播。
理由是，內容太溫馨……以致有些沒媽的小孩子，看了廣告後，會心酸，會覺得觸景傷情。
是的，會心酸，會觸景傷情。
就有點像是深夜發美食文，所會產生的反應。
但別笑！
痛苦、焦慮、喪失自尊……情感的傷害，雖然看不到，卻沒人能因此說它不存在。
對某些人來說，縱容他人擁有傷害我們情感的自由，則我們，就不可能放懷去享受其他的自由。
更常見的例子，是有些團體，總強調色情刊物中，對女性的物化與貶低，實在忍無可忍！
且就算她們自己不看，還不夠——光是知道社會上，還有這樣的刊物在發售、在流傳、在被閱覽，就足以令其感到委屈萬分、痛苦不堪！
所以，非禁不可。
你用什麼理由，來限制自由？ - 黃執中 - 滿座衣冠似雪
最後，第五層，最崇高，也最愚蠢的一層——
那就是當別人的行為，會對我們的「道德」，造成損害的時候。
當一些人的行為，「破壞」了另一群人所尊奉的信念與價值觀時。
後者，能不能據此，對前者提出限制？
而除了消極地，躲在自己的世界裡，遵循自己的道德（渡己）。
他們是否有更積極地，對外捍衛，好維護其道德完整性的自由（渡人）？
要知道，對某些人來說，當見到你「墮落」的時候，他們的「不作為」，本身就是一種極沉重的傷害（就像爸媽，看著孩子不斷逃學，自己卻無能為力一樣）。
這痛苦，本唯有道德極堅定、情感極豐沛的人，方能感受到（你無感，因為你是個自了漢）。
相較於前面四層，他們，有沒有讓自己避免此一傷害的可能？
可是，唉，再反觀同性戀、墮胎、異教徒、查理周刊……
對此，我還需要說得更多嗎？
你用什麼理由，來限制自由？ - 黃執中 - 滿座衣冠似雪
關於自由的限制，五個層次。
在牆上寫個「葬」字，屬於哪一層？
你是哪一層，決定了你是什麼人。
標準越低的，看似越自由，其實未必。
在一個僅僅限制了「實質傷害」的社會裡，其實每個人……都將失去他免於恐懼的自由，失去他感到舒適的自由，失去他維持尊嚴的自由，失去他完善道德的自由。
然標準越高，看似越安全，其實亦未必。
畢竟，一個社會，若既要保障你免於恐懼，又要保障你感到舒適，既要保障你情感無損，又要保障你道德完整……則裡頭的每一個人，最好，都他馬的能身處於陣營裡的多數人。
很多問題，我沒答案。
但我有理解。
所謂理解，意思是面對問題，我能夠（且願意）去區辨、去體會，並用那區辨與體會，代替簡單粗暴的邏輯二分，與文青囈語式的自我重申。
而如果，看到這，你也開始有了點理解。
那麼，請回頭看看，看看這篇文章的開頭，那些佔據在我微博上的評論。
多少來體會一下……那些屬於少爺的悲歡，與愛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