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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人生中还有一种冬天,叫生命的冬天

2017-12-22 青春文学月刊

寒风吹彻——生命中寒冷的力


《寒风吹彻》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时,有些教师认为不适合学生阅读。我想,正是因为这篇文章中过早呈现了人生的寒冷和死亡的主题,才会让孩子们在这个年龄看到人生终极的某些消息:死亡只是别人的事,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亡跟我们活着的所有人都有关系。


我现在在新疆的一个村庄里面养老,尽管,老还很远,但是在一个村里面边耕读,边散步,边经历一个村庄的白天和黑夜,边等待老之将至。就在去年冬天,我们还经历了一个村里面的老太太的死亡。


当我们从一个普通老人的葬礼回望过去的时候,会发现似乎人生的所有礼仪都在为我们葬礼做演绎,从出生礼、成人礼、婚礼、寿礼,最后那场自己看不见的礼仪最为浩大。这就是我们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的一生。从一个村庄到一座城市,到一个国家,我们都在这样活,这样死。


三十岁的我在这个冬天回忆自己经过的半世人生,用那双冰冷的手,从头到尾抚摸自己的一生。我想到自己处在自然界的一个寒冷冬天中,但是,这样的冬天有可能过去。人生中还有一种冬天,叫生命的冬天,正在一步步到来。每个冬天的大雪,看似过去了,其实都在生命的远处飘;每个冬天的寒冷看似被暖过来了,但是它还在生命中残留。


这场雪是自然界落给我们的。自然界用这样铺天盖地、让每个人都躲不过去的一场场大雪,从你的童年开始落起,落到你的老年,来给我们的人生增加你生命中寒冷的力量。但是正因为有一场一场的寒冷,所以我们等来了寒冷后面的那个春天。一个又一个黑夜之后,我们等到了黎明。尽管冬天过去,还会有寒冷,我们从中学到了接受和采纳这一刻的坦然。坦然是我们在人生中获得的最珍贵的温暖。


尽管寒风吹彻,依旧现世温暖


我写过一个叫"刘二"的孩子,那个孩子整天无所事事,一到夜晚,村子沉睡之后,爬到每一户人家的窗口去,听人家说梦话。我觉得这就是文学。文学是一个人的梦中生活,而不是一个人醒来的生活。当进入文学的时候,我们给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叫梦世界。文学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一个想法而已。


我们在现实中活得太累、太坚硬、太寒冷,我们营造一个跟现实相邻的、在我们头顶和云朵上的一个文学世界。我们可以删去冬天,可以忘记死亡,甚至可以起死回生。我们重新安排我们的情感,让我们的悲欢离合照着我们的意愿去发生,让我们的微笑笑在该笑的地方,眼泪流向该流到的地方,这是文学。


幸亏这个世界还有文学跟艺术。不然这个坚如磐石的世界,我们如何承受得起?


写完《寒风吹彻》,又过了十多年,我写了另一篇文章,叫《先父》。我找到我父亲生活的那个村子,找到还健在的一个叔叔。叔叔把我们带上,第一件事情是祭祖坟。


我走的时候,叔叔拉着我的手说:"你下次来,我不在家里就在地里了。"我叔叔说这句话的时候,如此坦然,一点悲哀都没有,一点恐惧都没有。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那些问题早已经解决了。


这样一种归属对于我们汉民族来说是多么的温暖,那个脚后跟后面的厚土是我们的厚土。一世一世的祖先回到土中,才有了这样一个精神的厚土。我这才感觉到,我是我的祖先这条洪流的一个支流,突然就把我的情感连接父亲那里。逝者如斯夫,但是总有一段河流是你完成的。


找到这样一个方式的时候,这篇文章也就浑然天成。所以文学也是一种寻找的艺术,文学是人类的往世。


作家可能是一种朝后看的人,当所有人都面朝未来,去奔赴明天的时候,总有一种人转过身来在朝过去走,走到一个又一个往日,把现世生活中丢失的那些碎银般的阳光捡拾回来。因为作家知道,人们顶着太阳去的那个未来是寒冷的。那个更远的未来中是没有我们的。不管多大多小的人,我们都只存在于过去,自己和别人的过去。


在《一个人的村庄》中,我把一个丧父艰难度日的童年给忘掉了,所以文学也是对人生的第二次抚摸。当回过头去关照那段生活的时候,我们其实获得了一个第二次进入生命的机会。生命又在你的眼前敞开,你又面临着一次选择,而当我们通过文学的方式回到那个过往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成了时间的主人,可以安排自己往事中所有的细节,所有的故事。这样一种权利就是写作,就是作家进入时间以后获得的一种上帝般的权利。


我通过这样的写作成功地拯救了自己的童年,把不好的忘记,把阳光留下来;把死亡埋葬,把生留下来。尽管写了那么多的黑夜,但是如此诗意的天空布满了整个村庄人的梦,那样的夜晚,也留在了《一个人的村庄》。所以说尽管寒风吹彻,却依旧现世温暖。



本文据刘亮程在清华大学时代论坛的演讲整理。


来源 |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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