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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我们曾经有过一个里尔克

2017-12-19 张炜 文学当代



茅盾文学奖得主张炜在他最新出版的《从热烈到温煦》中记下了他多年的读书随感,今天分享的这一篇写的是诗人里尔克,一个敏感、激情的诗人一生。




我们曾经有过一个里尔克




文 | 张炜



本文选自张炜《从热烈到温煦》,标题为编者后加





谁能理解他和他所创造的世界。


这是在地球的某个角落里寂寞着、激动着、热爱着的一个人。一个比他更年轻的诗人收到他那著名的十封信之后写道:“一个伟大的人、旷百世而一遇的人说话的地方,小人物必须沉默。”


是的,我们都是一些应该沉默的人。可是我们不能够,因为我们偶尔也像里尔克一样寂寞。冬天里的寂寞,春天里的惆怅和秋天里的伤感,就像当年加在里尔克身上一样,也会加在我们身上。


随着落叶的卷动,寒冷来临。屋檐上的冰凌被呼啸的北风扫在地上,像玻璃一样碎成杂屑。我们真的、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了那种寂寥。一个人在旅途上疲惫已极,却不得不遥望没有尽头的土路,悄坐一块青石休憩……


在里尔克的世界里,在他的自语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词汇是“寂寞”和“爱”。他认为寂寞是美的,因此人应该寂寞,必须寂寞。他认为爱是最美好的,同时又是最艰难、最高和最后完成的事情。所以他说一个年轻人是不应该急匆匆去爱的,因为他需要学习,需要懂得很多之后,才能够完成这最后的壮举。里尔克把爱看得那么神圣。只有这种爱,这温柔和煦的目光扫过时空,扫过遥远的世界的时候,一个人才能够证明自己是活着的——这个特异的生命,这个多病的自小孱弱的陆军生,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欢乐和沉寂之中爱着、思索着。


他的呢喃留给了极为遥远和荒凉的一个世界,以至于在几十年、几百年之后的另一个角落里,还会溅起轻轻的回响。


后人因为他的存在而神往和沮丧,热烈和绝望。一个完美的人,一个抑郁和温柔的人,一个懂得爱的人,你的思想让人翻来覆去地阅读;你的思想像美丽的丝线一样将人缠裹。


雨夜,听着北风,低吟你的诗句,抵挡袭上心头的什么。许多痛苦退远了,温柔像远方的海波一样推涌过来,覆盖过来。


……想起苏联另一位类似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还有那个美丽的命运多舛的女诗人茨维塔耶娃——他们三个人的美丽过往和难忘的友谊。他们互相爱着。他们都是深深懂得爱的人,可爱的人,自我怜悯和自我骄傲的人。他们也懂得自豪,他们常常沉思和寂寞。


光彩四溢的诗人在著名的十封信中对另一个更年轻的诗人说:“亲爱的先生,你要爱你的寂寞。”天哪,我们什么时候听过这样要命的字眼,这样特殊的劝慰啊。


他接着写道:“负担它那悠扬的怨诉给你带来的痛苦。你说,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这正是你的周围扩大的开始。如果你的亲近都离远了,那么你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很广大;你要为你的成长欢喜……”


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身边的人同我们的疏远更能引起自身的磨损和痛苦。可是里尔克却说,“这正是你的周围扩大的开始”。我们的亲近离远了,可是我们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很广大”,是“值得欢喜”的一种成长。这是何等自信的理解。这种真正的、不容动摇的自尊,这种由于长久地守护善良而引发的感慨和自豪,并不是很多人所能拥有、所能理解的。


在里尔克看来,那些离开的人都是一些“落在后面的人”。怎样对待他们?他说:“要好好对待那些落在后面的人们。在他们面前你要稳定自若,不要用你的怀疑苦恼他们,也不要用你的信心和欢悦惊吓他们,这是他们所不能了解的。”是的,他们不能了解,这也是他们离去的一个原因。面对这种离去,一个人有时候难免顾虑重重、充满矛盾。我们只有听从里尔克的劝解,才会稍许安定一些。


他接着又鼓励我们:“要同他们寻找出一种简单而诚挚的和谐。这种和谐任凭你自己将来怎样转变,都无须更改。要爱惜他们那种生疏方式的生活,要谅解那些进入老境的人们;他们对于你所信任的孤独是畏惧的。”


一个对人类多么体贴入微的人才能有这样的理解;对人,对世界,对生活——这个时世还会有谁对他人能够这样地体贴入微?我们很少看到,也很难看到。


他拥有了自己所信任的孤独,而又愿意谅解那些畏惧这同一种孤独的人。对于那些“进入老境”的人,畏惧的人,那些在诗人看来过着一种“生疏”生活的人,他都愿意与他们“谐和”。可以设想,世上无论有多少种美丽的因素,都是从这种谅解与谐和之中产生的。


里尔克对世界和人生,对爱和寂寞这种种人生最大问题的思索之时,才刚刚三十岁左右。可是一种惊人的思维,独特的思路,特别的温柔和极度的内向,超常的敏感,一种饱满充实,都已生成,并从这呢喃之中透露出来。这几乎是一个奇迹。这不能不让我们想到生命质地的不同,天才与庸人的不同,特立独行者与世俗凡人的不同。


曾经在哪里看过里尔克的一个头部雕像。美丽的五官棱角分明,完全像一个圣者。是的,他是在这黑暗中默默远行的、不可多得的一个圣者。远行者和圣者的思维总向宇宙的远方升华,进入不可企及的高度和缥缈。他太爱我们了,所以他要离去。他的爱太广大了,所以他的灵魂要离去。


可是当有人因他的吟唱劳而无功而发出讪笑、惊讶和感慨的时候,他的脸上又会闪烁出怜悯的笑容。


一个诗人在繁忙的思索中,在艰辛的劳作中,竟然可以如此对待比他更为年轻、更为稚嫩的人,向他详细地诉说这一类极为费解又极为需要的话语。世上有些原理,关于爱和寂寞的原理,是不可不加以深思并到处传达的;可是这需要多么崇高的心灵,多么安静的灵魂,多么清晰的思路;总而言之,需要多少关怀的力量、爱的力量。


他是一个永不失望的失望者,永不寂寞的寂寞者。就因为世界上出现了一个里尔克,就因为我们认识了他,我们就不该再对生活失望,不该对空气中袭来的一切感到绝望和无告。我们在任何时候,对我们的后来人、对拥挤的人流,都可以说上一句:我们曾经有过一个里尔克。


诗人,以及所有健康的人、向上的人,他们怎么会孤独。


在他的呢喃低语之中,我们会生出一种共享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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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热烈到温煦


张炜


All the is of Passion Tends to Peace



本书是张炜近年阅读笔记的精选,是他阅读外国经典作家作品的心得笔记。辑入的文章各有角度和特点,展示出一位文学创作者对历史与现实、对文学与人生的独特领悟与见地。文笔简约洗练,极具洞见,融入了他对经典作家与作品的分析及思考。


张炜


当代著名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1956年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张炜文集》48卷,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等多种文字。


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等19部。《古船》等入选新文学大系,作品获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亚洲周刊》全球十大华文小说之首、中国好书奖、全国畅销书奖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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