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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来自现实主义的声音

2018-01-30 方方 文学当代


我曾经在一次采访中跟记者说,时代中的一粒灰,落在个人那里,可能就是一座山。而我们偏偏处在一个尘土飞扬的时代之中。


所以我想,在这样的时代里,我们的文学作品应该有着怎样的表达,作家的价值取向应该是什么,我们应该发出自己怎样的声音。——方方





来自现实主义的声音



文 | 方方



本文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方方散文》

标题为编者后加,原文标题为“这只是我的个人表达”






1


我喜欢有态度的小说





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我跟蒋子丹一起在深圳参加笔会。那时候多是两人同住一个标间。回到酒店,无事可做,便聊天,经常一聊到半夜。文学总是最主要的话题。当年的蒋子丹写着很现代感的小说。在她的眼里,被人们称之为“新写实”的我的小说恐怕算是很传统的了。


那天夜里我们谈到我们彼此为什么要这样写小说。她觉得现在的小说叙述过于传统陈旧,她更愿意寻找一种新的小说表达方式。毫无疑问,小说必须不断创新。写作从无定法,创新才能有活力。我觉得她讲得特别有意思。只是当我谈到自己的写作感想时,却突然觉得自己对如何创新另有想法。所以我说,新文化运动之后,被视为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在中国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完成。仿佛一条长路,前方还有无数美景没被发现。所以,我很想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走看,把这件事继续做完,蒋子丹觉得我的想法也挺有意思。


其实当时,我只是随口说出自己的写作感受。之后却觉得,这个事可以仔细想想。


中国自有小说以来,历经了魏晋的述异、隋唐的传奇、宋元的话本、明清的白话,至《红楼梦》达到高峰。从片断到巨著,从文言到白话,从编撰到独创,从为说理到写生活,其发展线路清晰明了,每一朝代的改变和进步都显而易见。及至近代,新文化运动的兴起,结束了古典小说的命运。


因报刊的兴盛,语言的革命,以及西方文学作品的引进,小说写作也有了一个颠覆前人的变化。新文化运动中最为活跃、也最受关注的是文学革命。它倡导创作有诚意的现实主义小说。号召作家用日常的语言写时下的现实,写普通人的生活,写近距离的人生。由此,带着现实主义标签的小说,进入读者视野。它与当时人们的审美趣味和关注焦点深度吻合。由此,它也将人们对诗歌的兴趣一步步拉向了对小说的兴趣,从而改变了文学的格局。上千年来一直以诗歌为主体的中国文学,到此时被小说彻底替代。我一直觉得,正是这样的文学倡导,以及作家们对这种倡导的实现,帮助了小说成为中国文学的主导。


现实主义,冷静客观地观察社会,贴近现实,提炼生活,陈述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我很喜欢这样的一个小说理念。也很喜欢当时时兴起来的现实主义小说。它展示的是一种与社会现实平行发生的另一种现实,是一种可与我们自己生活互为对照的、更具真实性的存在。它让小说走出魔幻世界、历史演义、英雄传说、以及市井惊奇诸类,而面向了整个芸芸众生。它在凡俗生活中一寸寸生长,从生活的表层,一直生长进无数个人的内心。它不再仅供欣赏、消遣、把玩抑或纯粹审美,它开始深度地介入我们的生活,表现出对现世社会明朗的批判和对弱势族群普遍的关怀。它甚至具有了某种干预性。它从而成为了有态度、有情怀的小说,也成为了有力量并且有鲜明倾向性和价值判断的文学。


但是,回过头看,它的发展和成长,却并不顺利。


当现代小说的语言摆脱了半文半白的晦涩,摆脱了因模仿翻译作品而导致语言欧化的别扭,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它开始进入自己的成熟时期。优秀品质的小说作品开始露出头角。但是,激烈的战争开始,族群的分裂,社会的极度动荡,阻断了这种发展。它以极艰难的方式在极艰难的环境中生长缓慢。及至上世纪的中期后,社会进入和平时期,又可惜政治概念的强行介入以及思想的严厉禁锢,致使整个小说创作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小说成为阶级斗争的工具。不进而退。这种局面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开始有了真正意义的突破。


纵观中国现实主义小说的发展,它仿佛从来没有获得一个风调雨顺的气候,以让自己得以健康成长。它甚至几无机会进入成熟。大半个世纪过去,无论数量或质量,它都远不足与中国的现实相配,也远不足与中国深厚的文学相配。回过头去,我们掐指数数现代文学中值得我们一直赞叹不已的小说有哪一些?真的很少。而当代文学呢?更为可怜。比方当年我喜欢过的梁斌的《红旗谱》,喜欢过的柳青的《创业史》,甚至喜欢过的浩然的《艳阳天》,现在重新阅读,发现里面的硬伤和缺陷到处都是。


所以,这条路,我们还远远没有走完。


现实主义文学有着广阔的前景。初上大学时,老师常这么说。听多了,也没拿它当回事。但真正自己写起了小说时,尤其写了很多年后,仔细回味,才觉得这话说得真不错。


现实主义小说,是有着明确的目标要求的。现实社会的动荡多变、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繁杂交错,人之本性的隐秘幽深,给这类小说提供了永远取之不尽的原材料。而怎样完成一部现实主义的小说,在技术上又有着无数种可能。它绝非我们传统阅读的那一种顺时叙述模式。它可以极大地展示写作技巧,每一种细微的技术,比如结构搭建,比如人物塑造,比如故事轨迹,比如时空变幻,比如章节长短,比如陈述语气,比如文字雅俗等等,都可以无限创意,花招迭出。而每一选择,又都有着其巨大的变化空间。


以我的理解,无论是内容的表达或是技术的展开,现实主义小说,因其存在着无穷尽的创造可能,而独具魅力。它也因此让我十分迷恋。这就是我的作品一直不愿距离现实太远的原因。


一直以来,人们在谈到我的作品时,总会冠以“新写实”几个字。比如中篇小说《风景》等。在许多当代文学史的书本里,我也是“新写实”的代表作家之一。


其实,我对这个归类并未表示过异议。尽管我有许多小说或许不是人们所理解的新写实作品。但我经常说,无所谓怎么把我归类。因为对于评论家来说,把小说内容大体接近的一类作家,归在一起,放一个标签作为识别,也是必须的方式。在这点上,我深为理解。


时间久远,我对新写实这样的提法,倒是越来越有一种喜爱。因我意识到,它实际上是现实主义小说向前走了一步,是我理解中的“批判现实主义”。


由于时代局限,对“批判”二字的敏感,“批判现实主义”这一提法,一直被人忌讳。于是它被改头换面而称之为“新写实”。阅读作品,我们会看到,“新写实”其实与“批判现实主义”并无实质差异,除了名称温和一点。


文学是人学。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或说是新写实小说关注现世社会最为普通的人。小人物也好,弱势人物也好,都是这类小说中最常在的人物。它秉持着人道精神,对生活中的普通人充满着同情和怜惜。同时,它对现世社会也秉持着不合作不苟同的态度。既是近距离的,又是明显疏离着的。它怀有慈悲,同时又带着锋芒,当然,它的无奈感也十分沉重。它的价值取向清晰明了。


 

2


小说与弱者心息相通




很多的事情,都会影响我的写作。碎片一样的现实生活每天都会袭来。时间长了,慢慢积淀在心中,它们在不知觉间悄然改变我的价值取向,也悄然改变我的写作态度。


有一年,我与两个同事一起到神农架拍一部纪录片。因为要住在无人区里,所以我们带着帐篷和炊具,还有摄影机三角架等器材。因为东西太多,我们每天要爬山,所以特意请了三个神农架的农民帮我们背东西。有一天,我们把他们带到镇上,住进了镇上的宾馆。我们告诉他们,要早点洗澡,以免太晚了,会没有热水。大约到了晚上九点多钟,我们过去看他们,问他们有没有洗澡。他们领走我们走到卫生间,一脸茫然说,我们不知道水从哪里出来。


这件事给我的吃惊程度非常之大。那是1986年夏天。那里的人从来没有用过自来水,没有见过自来水笼头。后来在山里的很多天,我都跟他们聊天,听讲他们的亲人饥饿而死,无钱治病而死,进山迷路而死等等事情。他们对死亡的从容和淡定,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淡漠和冷静,都在我心里产生莫大的反响。也就是他们,对山里的一草一木以及飞鸟虫鱼,却熟悉得如同自己家人。他们对宏大的世界或许茫然无知,却对自然中微小的东西了如指掌。


突然就知道,其实世界上有很多的人,对世界的观感以及对人生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每个人都是按照适宜自己的方式活着。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听说与他们同时代的各种时髦话语,但他们同样也拥有自己完整的世界。


还有一年,我去湖南南部为女书(一种妇女的文字)拍纪录片。这种文字只有当地的女人认得,他们将这文字写成书,诉说自己内心的苦闷和忧伤。那是个冬天,我们找到当时仅有的两个女书传人——两位非常老的老太太。因为天冷,她们俩人相互依偎着坐在床上。听说我们要采访,便请我们出去一下,她们要收捡一下自己。等她们再出来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她们,身上穿着带花边的衣服,头也梳得光亮光亮的,手腕上还戴上了银手饰。她们的脸上闪着光芒,与我先前看到两个坐在床上愁苦着面孔、靠彼此取暖的老太太完全不一样。


当时便想,就算是深山里一朵全无人知的野花,在有阳光的时候,也会要努力地、全身心地绽放自己。


见过许多人的人生,见过无数种活法,作为写作者,我需要关注的是每一个个体的生命,关注他们的爱恨情仇或生离死别。关注他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以及他们感受这个世界的方式。


于是,我理解中文学,或是我热爱的小说,它是能照顾人心的。现实主义小说最本质的东西,正是这个。


很多事物都需要追逐赢家。都只认结果。政治看结果,战争看结果,体育看结果,历史更看结果。历史通常把笔墨留给胜家。他们的关注点是英雄和伟人。所有的历史观几乎都持有这样的价值判断。


但文学却不是,尤其小说。小说会放弃冲在最前面的机会。它不需要抢前争先,不介意输赢,甚至根本不需要去赢。小说是存在于过程之中,经常是与落伍者、孤独者、寂寞者相濡以沫的,携手共行,甚至俯身助人。小说更宽阔地表达着一种人情和关怀。有时候会像老母鸡一样,护着那些被历史遗弃的人事,被前进的社会冷落的生命。陪伴他们,温暖人间,鼓舞他们。


更或许,小说自己会呈现与他们同命相怜的气息,也需要他们的陪伴、温暖与鼓舞。这世上的强人或是胜者,经常是不介意文学的,他们更多的时候拿文学当点缀、当花环,但弱者们,却经常拿小说当了自己生命中的一盏灯,水中的一根救命稻草,垂死时的救命恩人。因为在那个时候,只有小说会告诉他,落后也没关系,很多的人跟你一样,不止是你一个人孤单或寂寞,不止你一个人痛苦和艰难,也不只是你一个人有焦虑和脆弱。人活着有很多方式。成功固然好,不成功也不是坏事。


所以我经常会觉得小说在本质上是属于弱者的。它与弱势者与消极者与遁世者以及边缘人,都有一种心息相通的东西。


现在的我们,似乎处在一个很特殊也很奇怪的一个时代。虽然没有战争,没有大的波澜起伏的动荡,但它呈现出来的复杂超过任何时候。人性的大恶和大善都被张扬出来。虽然不至于哀鸿遍野,但却有着无数的不安、无数的焦虑和无数悲伤的声音。


我曾经在一次采访中跟记者说,时代中的一粒灰,落在个人那里,可能就是一座山。而我们偏偏处在一个尘土飞扬的时代之中。所以我想,在这样的时代里,我们的文学作品应该有着怎样的表达,作家的价值取向应该是什么,我们应该发出自己怎样的声音。


 

3


重要的是个人表达




我最初的写作,是19岁。那时我是一个个头矮小身体瘦弱的女装卸工。因为文化大革命,高中毕业后不能继续升学,于是我被街道办事处分配到一家装卸站工作。在这里,我前三个月能拿到38元的工资,三个月后,可以拿到42元人民币的工资。我靠这份工资养活母亲和我自己。在父亲去世以及兄长都下乡的年代,这是我家一笔重要的收入。


19岁,正是青春蓬勃的年龄。装卸劳动的繁重劳动和艰辛生活以及整个社会对装卸工人的蔑视和可怜,令我感到生活的苦闷和压抑。因为装卸工几乎是中国社会最底层的一群人。在这样的生存背景下,面对这样的工作环境,19岁的我开始写诗。那是七十年代,写诗仍然需要两副面孔,一方写一些激昂的歌颂劳动的诗寄给报纸或杂志社,试图依赖诗歌改变自己的命运;另一方面写一些抒发自己内心情绪的诗,藏匿在自己的笔记本里或是只在好朋友中传阅。


文革结束后,我有幸参加了高考,并且考入了武汉大学中国文学系。


我的大学同学大多都是历经生活的艰辛而终于有机会读大学中文系的文学爱好者们。1978年到1982年间,文学几乎占据了我们全部的生活。我们成天讨论着当时最流行的文学话题。记得它们主要是:1、文学作品应不应该写爱情;2、文学作品是不是只能歌颂光明而不能暴露阴暗;3、文学作品是不是只能有喜剧而不能有悲剧;4、文学是不是阶级斗争的工具。


它们被我们简称为:爱情问题;歌颂与暴露的问题;悲剧与喜剧的问题;工具论等。在那样的时代,争论从来都没有结果。最后拿出结果的是时间。时间自顾自地往前走。走着走着,这些结果便在无需争论的情况下水落石出。


但是,有些事情是不必讨论出结果的,有过程就可以了。


我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大争论背景下开始了小说创作。


我们这代人总是和时代同步行进的。时代在想什么,我们就会跟着想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先天下之忧而忧,这种深刻的烙印伴随我们的人生许久许久。当然,时代有多幼稚,我们也就会有多幼稚。因为成长背景和教育背景的局限,似乎很少有人可以超越。八十年代,我们就生活在激情之中。写作也都为这种激情所驱使。


一九八七年我写了四个不同类型的中篇小说,它们分别是《白雾》《闲聊宦子塌》《船的沉没》和《风景》。这一系列小说,令我收获到极大的荣誉,给我鼓舞也让我更有信心。然后,我就被人叫作“新写实”作家。及至八十年结束,九十年代的来临,这种激情业已度过了它的高峰和低潮而进入了强帑之末。八九年之后,严酷的现实和被挫折的理想使得生活冷峻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示在眼前。改变现实的无力变成了无奈和厌倦。在无奈和厌倦中又不想放弃温暖。那时的我就是这样心情矛盾而虚空。我在九十年代的许多作品,都表达着这样的一种无奈。及至今天,这种无奈感纠结在心,一直延续着,不肯散去。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小说创作不仅是我的热爱,它更成为我的心理需要。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世道人心常常与我们所构想的或是所需要的完全不同。它使我们的内心因各种情绪的涌动,形成一种冲动或张力。这股力量一刻不停地在寻机迸发,写作便成了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它得以让我通过文字来倾诉和发泄,以减轻我的内心压力。我想许多作家大概也是如此。


这是一种很个人化的倾诉。至于有没有听众或听众有多少,在倾诉者来说并不重要。这个倾诉的过程全然可以尽情尽性。没有人阻止我倾诉激情,也没有人会轻视我倾诉平淡;没有人厌烦我的燥乱,亦没有人嘲笑我的痛苦。文字就是我絮絮叨叨的话语,笔便有如舌头。它带着强烈的个人心境和个人情绪,是最为纯粹的个体表达。


而文学千年来都被人吸引,即令网络发达至今,热爱文学者仍然不计其数。其重要理由,正是在于文学作品源于这样的个体表达,它坦露的是每一个写作者的内心。无数的个人内心中折射着无数不同的世界。它记录着社会真实的场景和莫测的变化,也记录着人性复杂的层次和幽暗的内在。同时,也体会着人和人之间既简单亦微妙,既紧张亦舒缓的神秘关系。世界如此之大,而我们个人的生活触点如此之小。文学尤其是小说,让我们得以了解到一个超越我们自己视野、超越自身常识、超越自己认知深度的另外的世界。我们从中可看到很多不同的人生。有强者的人生,亦有弱者的人生,而更多的是像我们自己一样的庸常之辈的人生。于是我们的生活可以得到很多参照,内心得到很多鼓舞。精神上得到某种力量。我们每一个阅读者都能从中找到自己所对应和所需要的。文学的魅力持久不衰大概也正在于此。


虽然一个人的声音很微弱,并没有多少人可以听到。但当它与无数的声音汇集一起时,便会强大,时代的声音就是这样一点点汇集而成。



  • 思辨、智识、真诚



《方方散文》| 平装 | 方方  |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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