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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文东:论语气 | 《李洱诗学问题》

敬文东 文学当代 2021-10-07



李洱是我十分信任的作家,是我眼中没有败笔的写作者。以我一孔之见,他也许是当今中国一经落笔,必成经典的小说家,相当罕见。《应物兄》是一部立足汉语思想传统、从内外两个方向拷问汉语,而饱具深仁厚爱的作品,提升了现代汉语文学的品质,更新了现代汉语在小说创作中的面貌,让人震惊和羡慕。


十几年前,当他开始构思《应物兄》时(当然,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部小说姓甚名谁,是何模样),我便对他开玩笑说,我要为你写一部书,名叫《李洱诗学问题》。作为一个博学的小说家,李洱当然知道,这个题目模仿——或者干脆说剽窃——了米哈伊尔·巴赫金。巴氏有一部伟大论著,名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在潜意识中,我也许有把李洱当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念头,却从不敢以米哈伊尔·巴赫金自许。巴赫金是我的偶像;我对待他,就像信徒对待他们心目中的神。


我自认为是个守信的人,或者,我希望自己是个守信的人。李洱或许也希望我是个守信的人。2018年6月,当我听说他写了十三年(加上酝酿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十三年)的作品终于要出版时,我知道,写作《李洱诗学问题》的机缘到了。从2018年7月起,我放下已经写到中途的那部小书,花了两个月时间,将李洱除了《应物兄》之外的所有作品,再次逐字逐句地阅读了一遍,以便为这本小书(其实只能算一篇长文)做准备。从2018年11月1日开始到今天,终于写完了这本小册子。


能够兑现自己的诺言,总算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吧。


我在《李洱诗学问题》中,引用了李洱有关其作品的许多言论。作为一个文学批评者,我这样做,确实是很犯忌的事情。作家的话决不能轻易信任;批评者能不征引他们的言论最好不征引,以免误会和误导。我在此之前所做的批评工作中,就很少征引作家、诗人关于其作品的言论。但李洱似乎可以例外。李洱从创作伊始,就是一个沉思型的作家。只要熟读他的作品,尤其是以作品编年的方式熟读其作品,会强烈地感觉到,李洱像西方古典哲学家创建哲学体系一般,在创建小说体系;李洱的所有作品都互相牵连,都有自己的来路和出处。基于这样的印象,我在逻辑和理性的层面大致可以说服自己去相信:李洱对自己作品的解读和理解值得信任。







论语气



1从创作(或曰虚构)的层面上看,语气(speaking voice)是创世性的。


1.1像音乐一样,任何形式的写作(何况虚构性写作)总得先定调,然后,才有可能将写作化为现实,只因为创作是语言的艺术,而语言必然是有声的。


1.1.1所谓定调,就是选定某种语气,亦即发声的方式。


1.1.2能够迅速选定语气的写作者,可以被称作成熟的写作者。虚构的写作者即创世者(Creator);他/她必须被理解为无中生有者。


1.1.3因此,从写作(或曰虚构)的技术层面上说,语气是写作(或曰虚构)的起始;或者:虚构(或曰写作)始于语气、受造于语气。


1.1.4此处的语气(speaking voice)不是普通语言学乐于谈论的那四种语气(亦即tone,详论见下)。


1.2有何种性状的语气,就有何种样态的文本。


1.2.1特定的语气型塑(to form)特定的文本,包括文本的情绪、形貌,直至文本的内在纹理——文本的一切。


1.2.2对于某次具体(或曰特定)的写作而言,语气具有唯一性,亦即只有一种语气(最)适合于创世这个文本。


1.2.3不同的文体需要不同的语气;相同的文体(比如小说)出现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写作者手中,也需要不同的语气。每一种特定的文体都是看待世界的特定角度。因此,听觉性的语气必须经过一个视觉化的程序,才能开启文本的创制过程。


1.3文本呈现出来的形态是文字性的。


1.3.1文字性的文本并不意味着文本只能是视觉性的(虽然它首先是视觉性的),而不可能是听觉性的。


1.3.2汉字固然不是对汉语的记录,亦即汉字不是作为汉语的记音符号而现身(它更有可能是记事或者记味的符号),但并不意味着汉字性的文本居然缺乏听觉性。


1.3.3文字性文本的阅读者唯有依靠自己的内听(亦即内心之听或者听之于内心;“内听”在构词法上模仿了“内视”),去还原文本制造者的语气,或者依靠内听准确侦听出和辨析出文本创制者的语气,才有可能准确理解这个文本。


1.3.4文字性文本的制造者渴望读者准确捕捉他/她创制文本时所使用的语气;这种性质和样态的读者可以被认作“隐含读者”(implied reader),或“作者的读者”(authorial reader)。


1.3.5从文字上读懂文本,可以准确地解开文本的意义(解义),亦即弄清楚文本到底说了什么;准确把捉、还原、辨析或侦听文本创制者创制文本的语气,则能解开文本之意味(解味),亦即文字性文本传达出来的言外之意。解义+解味,才算得上读懂一个特定文本的最终标志。


1.3.6古典中国对语言向来持极为谨慎甚至质疑的态度,它很严肃地强调要“讷于言”(《论语·里仁》),却也格外重视言外之意,所谓“语尽而意远”(白居易:《文苑诗格》);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沧浪诗话·诗辨》)。


1.3.7在口语中,“看书”与“读书”貌似指称的是同一个或者同一种行为,实际上大有差异:前者是视觉性的,负责解义;后者是听觉性的(内听),负责解味。一般情况下,看与读同时发生;但在必要的时候,看与读也可以分开,比如,快速扫描、扫视一个文件(可以不必发声,亦即没有内听出现),也能十分机敏地获取文本的大致意义,亦即这个文本大致上表述了什么内容。这刚好证明:从理论上和原则上讲,看书与读书可以各司其职;解义和解味可以分开——它们可以是两件事。


1.3.8解味大于解义。事实上,被作者之语气创制出来的文本更渴望被读者解味。意义和意味的关系可以这样来理解:意义像固体的盐,意味像液态的水,意义溶解在意味里。因此,意义是有意味的意义,意味是有意义的意味。


2从叙说或展现给定之世界的角度上看,语气是选择性的。


2.1从原则上或理论上讲,可以选择任何一种语气叙说同一个事件,亦即同一个事件可以被任何语气所展现、所叙说。


2.1.1世界是由事情构成的。所谓事情,就是围绕包括人在内的物(古人称这样的“物”为“大共名”[参阅《荀子·正名》]),组建起来的动作/行为的集合;事件是事情的片段或整体。


2.1.2事件总是存乎于现实世界(亦即给定之世界)之上的事件;事件自为、自足、自洽,无所谓意义。语气属于语言世界:它是语言的一部分,因为任何语言都得发声。现实世界中的事件唯有被吸纳、被凝结到语言世界,才可能对人(而不是对事件本身)产生意义。


2.1.3意义是人与世界的联系方式;或者:唯有赋予事件以意义,人才可能与世界发生关系。


2.1.4可以选择任何语气叙说同一个事件,正好是这个事件可以得到千姿百态之展现的前提。事件(事情)的集合乃是历史,任人打扮的那个小姑娘既可以存乎于不同的意识形态(或曰观念),也能够存乎于不同的语气。


2.1.5同一个事件在被不同的语气展现出来时,已经不可能再是原来那个所谓的同一个事件——以丧礼上的哀悼语气主持的婚礼,和以婚礼上的欢快语气主持的婚礼,还可能是同一个婚礼吗?退一万步说,婚礼也许还是那个婚礼,但婚礼的意义完全不同。这意味着:同一个事件被不同的语气叙说出来时,获取的是不同的意义;那个被人随意打扮的小姑娘等同于同一个事件被不同的语气随“意”赋“意”。


2.2给定的世界是现实世界;现实世界总是世俗性(或经验性)的世界。


2.2.1在现实世界中生活的人首先是世俗之人,他/她必然要、也必须会亲身经历这个世界,并以获取意义的方式与这个世界相往还、相交接(华夏古人将这种行为称为“应物”)。


2.2.2即使是信徒对彼岸或神进行体验这件事本身,也只可能是发生在现实世界之中的事件,而且是特定的事件、这一个事件。


2.2.3体验彼岸仍然是体验者的亲身经历,只可能是他/她的亲身经历,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他/她行动。我可以替你祷告,我无法替你体验:祷告是向外的(它指向神或彼岸),可以被代表;体验是向内的(它指向体验者自身的灵魂),只可亲身经历。


2.2.4对彼岸的体验有可能是神秘的、超越了经验的范畴,但获取神秘体验的体验者依然在以世俗之人的身份进行其体验,因为他/她只可能存身于此岸。

2.2.5体验者体验到的神秘性,那超出经验范畴的神秘性,依然构成了体验者日常经验的一部分;体验神秘性这件事本身,只能是体验者,这个存身于此岸的人,自己为自己认领的日常生活。这件事本身依然处于经验可以把握的范围之内。


2.3世俗世界(亦即经验世界)唯有世俗语气(亦即经验语气)才能得到恰切的叙说。


2.3.1在世俗世界(亦即经验世界)和世俗语气(亦即经验语气)间,存在着相互指认的关系。相互指认有点类似于“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老子》第五十四章)。


2.3.2陈述、疑问、祈使、感叹等语气(tone),是普通语言学乐于承认或探讨的语气形式,它们存乎于所有不同形式的语种,是普世性的;普通语言学坚持认为,唯有它们,才是语气家族或语气研究中的合法者。


2.3.3将陈述、疑问、祈使、感叹集合起来,可以被此处大而化之地统称为世俗语气(或经验语气),却又并非经验语气(或世俗语气)的全部家产:四种语气必须被包裹在不同的嗓音里,才能最终构成世俗语气(或经验语气)。也就是说:唯有被不同的嗓音传达出来的那四种语气,才是被此处命名的那种世俗语气(亦即世俗层面上[secular]的语气[speaking voice])。比如:他在欢快地陈述、我在悲伤地感叹、你在气愤地使用祈使语气驱使他做某事、他们在用期待的嗓音向你质疑……


2.3.4定义不同嗓音的,不是物理-生理性的发声器官(比如喉头、声带等);发声上的沙哑、洪亮、清脆、细声细气等物理-生理性的状况不在嗓音的范畴之内。


2.3.5定义不同嗓音的,只能是心境。对语言性的人(而不是非符号化的动物)来说,心境本身就是语言事件,或者语言的稠密地带。在心境的定义下,会出现诸如哀悼的嗓音、喜悦的嗓音、愉快的嗓音、沉痛的嗓音、骄傲的嗓音、哀婉的嗓音等多种以至于无穷的嗓音形式(想想以“心”和竖“心”为偏旁部首的汉字之多,就不难理解这个论断)。从理论上讲,通过排列与组合,不同的嗓音和四种语气会有近于无穷种搭配,用以叙说世俗世界上无穷种不同的经验性事件。


2.3.6因此,在叙说或展现特定的事件时,叙说人总有机会选择某种最恰当的经验语气(或世俗语气)——婚礼上不会选择葬礼上的语气;葬礼上只会选择适于葬礼的嗓音。


2.3.7世俗语气(或经验语气)诚然是新发明的术语,但它因为上述原因而必会免于空对空的窘境。它实有所指。


2.4信徒对彼岸的体验固然是经验性的日常生活,存乎于世俗世界;彼岸(天堂、神)对彼岸自身来说,固然是客观存在,对人而言却是一个无从抵达的超验世界(transcendental world),亦即非经验性的世界、非世俗性的所在。


2.4.1信徒对彼岸的体验这件事本身是世俗的、经验的,而被体验、被诉说的彼岸,却一定是个超验世界。信徒只能在超验世界之外体验、诉说超验世界;存乎于超验世界中的诉说者唯有神,比如:上帝说:“要有光……”


2.4.2超验世界(或彼岸)唯有超验语气(或非经验语气)才能得到恰切地叙说和展现。


2.4.3和经验世界遇到的情况性质相同,在彼岸(或超验世界)和超验语气间,也存在着相互指认的关系,也有点类似于“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


2.4.4在《圣经》中,上帝的嗓音是训诫性的(亦即训诫嗓音);信徒的嗓音是呼告性的(亦即呼告嗓音)。


2.4.4.1训诫嗓音由上帝自己定义,因为上帝本身就是言(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训诫嗓音更倾向于同祈使语气结合在一起,由此构成上帝语气,用于创世和命令子民。


2.4.4.2呼告嗓音由信徒对神的绝对信赖之心境所定义;呼告嗓音可以和普通语言学认可的四种语气相结合,由此构成信徒语气,用以向神陈述自己的罪孽、赞美神的至善至美和至真、偶尔向神发起质疑(比如尚未被救的约伯)、更偶尔向神提出要求,如此等等。


2.4.4.3因此,和经验语气的种类繁多以至于无限相比,超验语气的种类极少——这和神学的单一性(或曰纯正性)正相般配。


2.4.4.4上帝语气是上帝发出的指令,其句式是:你必须(应该)……。这种语气浩渺、悠远,并且唯其悠远、浩渺,才方可称作神圣。它是隐匿不见者特有的语气(想想西奈山上上帝在怎样对摩西说话)。


2.4.4.5信徒语气是信徒或间接面对上帝(比如天主教)或直接面对上帝(比如新教或犹太教)时发出的呼声,其句式是:求您拯救我/您饶恕我……;感谢(赞美)您对我的拯救/饶恕我的罪行……。信徒语气被包裹在信徒虔敬的心境导致的心悦臣服的嗓音里。这种嗓音是信徒对超验世界尤其是寄居其间的神圣者发出的呼声,因其直接对应于上帝的嗓音而自带超验特征。


2.4.5《圣经》中的神性世界(或天堂、彼岸)可以被理解为超验世界的一部分,尽管它很可能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


2.4.6尽管超验语气也是新发明的概念,却因为有从来就不空对空的世俗语气相呼应、相对称,它也就不可能是空对空的。它实有所指。


3古代汉语(味觉化汉语)向现代汉语(视觉化汉语)的转渡,也部分性地意味着语气的变迁。


3.1像希伯来的造物主以言创世(Creation by words)那般,在古典汉语思想中,也有仅属于汉语思想的充满理想化的创世-成物论:至诚君子伙同古代汉语以“成己”(亦即成为自己)为前提,去成就天下万物(亦即“成物”),正所谓“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礼记·中庸》)。


3.1.1古代汉语以味觉为中心,组建自身之大厦;或者:古代汉语是一种味觉中心主义的语言。


3.1.2某种特定的语言和某种特定的认识论彼此相互造就。零距离地品“尝”物——(或曰“感”物、“体”物)——是中国古人认识万物的方式,有所谓“一身皆感焉”(来知德:《周易集注·象》);这种认识方式得到了古代汉语的大力支持。


3.1.3味觉化汉语自带的伦理是“诚”,所谓“修辞立其诚”(《乾卦·文言》);所谓“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礼记·中庸》)。


3.2有能力成就万物(“成物”)的君子一定是成人,绝非童稚。


3.2.1这种性质的成人的嗓音注定不会是清脆的,它更有可能因饱经世事而自带沧桑感(这可以解释为何味觉化汉语没有童年,甫一出场,就音色苍老)。因为成物之难,沧桑嗓音有可能更倾向于支持如下句式:呜呼!人生实难(《左传》成公二年),大道多歧(《列子·说符》)……


3.2.2因为物由己出,所以,至诚之人在面对天下万物时,其嗓音就不可能是愤恨的,它更有可能因其成就万物而对万物充满悲悯感、怜爱感(这可以解释味觉化汉语为何推崇爱人惜物,正所谓“仁者,爱人”[《孟子·离娄下》];也所谓“春三月,山林不登斧斤,以成草木之长;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逸周书·大聚解》])。悲悯嗓音更有可能支持这样的句式:噫吁嚱,万物尽难陪(朱庆馀:《早梅》)……


3.2.3以上两种句式,尽皆出源于古代汉语随身自带的伦理(亦即“诚”),因此,两种句式都是正面的、积极的、肯定性的;即使古代汉语里出现了消极的、负面的、仇恨性的表述,也得从以上两种句式出发,才能得到更加准确的理解。


3.2.4沧桑嗓音和悲悯嗓音意味着感叹;感叹是古代汉语的精神基底,是古代汉语之魂。


3.3沧桑嗓音和悲悯嗓音尽皆出源于味觉化汉语(古代汉语)之内部(而非人之心境)。


3.3.1这两种嗓音乃古代汉语的本性,可以称之为一级嗓音,它们不因外部环境的改变而改变。


3.3.2由心境定义的嗓音会随时移世易而变动,具有偶然性,可以称之为二级嗓音。


3.3.3二级嗓音被一级嗓音所统辖。


3.3.4在古代汉语中,有音响方面的分层效应,它表现的形式如下:一级嗓音、二级嗓音、被普通语言学定义的四种语气。它们相互间的关系是:上一级统摄下一级。


3.3.5最终,世俗语气(或曰经验语气)在理论上呈现出来的样态不然是:它有无穷种沧桑着和悲悯着的语气,可以被选择性地用于叙说和展现经验世界上的各种事件。比如:他在用沧桑嗓音(或悲悯嗓音)欢快地陈述某事件、我在用沧桑嗓音(或悲悯嗓音)悲伤地感叹某种境况、你在悲哀中以沧桑嗓音(或悲悯嗓音)驱使祈使语气驱使他做某事(亦即以言行事:Doing things with words)、他们在用沧桑嗓音(或悲悯嗓音)在期待中向你质疑,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3.4一级嗓音(亦即沧桑嗓音和悲悯嗓音)因其骨子里的感叹意味,让味觉化汉语在世俗语气的层面须得以感叹为核心。


3.4.1这不仅是指所有的二级嗓音都将感叹纳于自身,更是指普通语言学乐于谈论的四种语气也被感叹化了。


3.4.2感叹出源于古代汉语之内部;或者:是古代汉语自己给自己做出的本质规定性。


3.4.3此感叹(它归属一级嗓音)不同于彼感叹(它归属最初级层面上的语气,和陈述、疑问、祈使彼此相平行);不敢说前者为古代汉语所独有,但后者肯定为一切语种所共有。


3.5古代汉语经过白话文运动一跃而为现代汉语。


3.5.1和古代汉语相比,现代汉语一个重要的改变是:获得了表达超验世界的能力。《圣经》和合本对此居功至伟:上帝语气和信徒语气(亦即超验语气)经由它入住现代汉语,极大地拓展了汉语的表现力。


3.5.2和古代汉语相比,现代汉语另一个重要的改变是:获得了超强的分析性能。


3.5.3现代汉语的现代性在第一个改变那里体现为:不但在听(亦即有所听),还听见自己正在听(亦即听—听),而不仅仅是古典性的有所听。


3.5.4现代汉语的现代性在第二个改变那里体现为:不但在看(亦即有所看),还看见自己正在看(亦即看—看),而不仅仅是古典性的有所看。


3.5.5对现代汉语来说,更关键、更值得申说的是第二种改变。有关第一种改变带来的其他情况本文从略。


3.6现代汉语是高度视觉化的新媒介。


3.6.1现代汉语效法逻各斯,以视觉为中心组建自己的大厦(海德格尔坚持认为,逻各斯[Logos]在希腊语里相当于“说话”或“语言”;英文本《圣经·约翰福音》中的the Word一词,便由希腊语中的Logos一词翻译而来);或者:现代汉语是一种视觉中心主义的语言。


3.6.2现代汉语以真为自身伦理,也以真而非诚为基底去成就万物(比如制造计算机、手枪、玻璃、尿不湿、原子弹、机器人、坦克等等),却不再是成就天下。这种语言不再“赞天地之化育”,也不再“与天地参矣”(《礼记·中庸》)。


3.6.3因为求真,现代汉语既为汉语世界之子民制造了舒适(比如用原子能发电,此为A),也为其子民制造了潜在的威胁(比如原子能可以引爆世界,此为-A),这和它效法的对象——逻各斯——导致的结局相等同。


3.6.4由此,现代汉语制造了普遍的反讽(irony)。所谓反讽,就是原本是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却同时到达了自身的目的地的反面或背面,亦即A与 -A同时共存、同时成真。


3.6.5反讽必然要具体化为反讽时代和反讽主体。反讽主体寄身于反讽时代;反讽时代则是世俗世界在时间形式上的特殊造型。


3.6.6唯有反讽嗓音适于叙说世俗性的反讽时代。


3.6.7和沧桑嗓音和悲悯嗓音出源于古典汉语之内部性质完全相同,反讽嗓音出源于现代汉语(亦即高度视觉化的汉语)之内部(而非出自心境),因此,它也是一级嗓音。


3.6.8所谓反讽嗓音,就是凡能达到言在此而意在彼之效果的所有声音性存在物;或者:反讽嗓音可以是任何声音性存在物,却独独不可能是沧桑嗓音和悲悯嗓音。诚然,在现代汉语里,依旧存在着沧桑嗓音和悲悯嗓音,但那仅仅是因为现代汉语依旧还是汉语,诚的部分不可能被消除殆尽所致。


3.6.9反讽嗓音可以驱使反讽时代中的各种二级嗓音,以至于通过如此这般对二级嗓音的征用,紧接着能驱使普通语言学界定的四种语气,用以选择性地诉说反讽时代无穷种反讽事件。


3.6.10反讽嗓音因为致力于揭示反讽时代之真相(亦即A与-A同时共存、同时成真),而排斥感叹——它来不及感叹;现代汉语的语气以反讽语气为中心,感叹则被挤到了极为边缘的位置(但也不可能由此消失殆尽)。


4.感叹和反讽如何协调?味觉化汉语和视觉化汉语如何搭配?这是眼前的事,也是未来的事。


2019年10月21日,北京魏公村




- End -

本文为《李洱诗学问题》序



《李洱诗学问题》| 敬文东 | 人民文学出版社


《李洱诗学问题》是一部论述李洱迄今为止全部作品的专著,书名有意模仿了米哈伊尔·巴赫金的论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该书从小说写作的语气入手,分析在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李洱经历了何种程度的语气转向,语气转向如何帮助小说家处理越来越复杂的现实,语气转向与母语的关系等等。该书结构清晰,旁征博引,试图打破中西和古今,揭示文学的普遍意义。










敬文东,1968年生于四川省剑阁县,文学博士,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有《指引与注视》《皈依天下》《艺术与垃圾》《感叹诗学》《小说与神秘性》《新诗学案》等学术专著,有《写在学术边上》《梦境以北》《房间内的生活》等随笔、小说和诗集,另有《被委以重任的方言》  等学术文集。曾获西部文学双年奖·小说奖、唐弢文学研究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文学评论家奖,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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