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往事(下)
四
因为缺粮户,我在祠堂小学加入少先队时填写出身:贫农。后来填了几十年各种表格,无一例外都是“贫农”“贫下中农”,革命年代无声的教育:人生在世,越穷越安全,越穷越光荣!
可70年代末,时代有些变化: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了;“抓纲治国两个凡是”先声势浩大,很快又不搞了;高考制度恢复了,个体的人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了。农村的政策也稍稍宽松了,不那么强调割资本主义尾巴了,我爷爷也开始忙碌起来了……
不管路边山脚,只要有一小块闲地,爷爷就打理出来,松土浇水种点什么。我家老屋徽式土墙上,搭着大大小小的泥巴团,那是种子!神奇的种子!来年可以亲眼目睹它们在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东西南北中,金木水火土,仁义礼智信,土地居中,诚实为本,只有土地才是最可信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豇豆就长成一条条豇豆样,南瓜就结成圆滚滚的南瓜相,没有主义范儿,没有理论特色,不欺骗,不修饰,一切尽显自然本色。爷爷爱吃蒲子瓜,在山脚种了一排,藤苗顺着山势往上攀爬,怕我浇水时乱踩,爷爷在藤根边撒了两圈黑白相间的火塘灰,一是防虫,二是提醒我不要踩到,说万物的根都有灵性,踩了根就伤了心,结的蒲瓜就会苦……
夏日傍晚,夕照山林,我们爷孙去采摘,当几条嫩软嫩软的蒲子瓜在我篮子里滚来滚去时,爷爷总是笑眯眯地说:切成丝,擀切面,甜润得很!
路上,婶母或堂嫂见了,用指甲钉一下蒲子瓜,赞叹道:三爹硬是手巧些,结的蒲子瓜,嫩旺旺的……我爷爷就笑眯眯地挑出一两个送给她,说拿去擀切面吧。那时,暮色融融,炊烟从土砖黑瓦翘屋檐上缓缓升起……
爷爷喜欢养猪,在竹园边围了猪圈,每当吃饭前,先去喂猪,提着食桶绕过竹园,我拿着舀瓢跟在后面飞奔过去,两头猪听到声音,热闹起来,爷爷唤着它们:“嘿啦啦,嘿啦啦,吃食了,吃食了……”我赶紧抢着舀几瓢食,倒进石槽,爷爷慌忙提醒:“慢点慢点,不能吃烫了,吃烫了伤食……”然后蹲下身子,挠着猪的黑脊背,笑道:“吃得极好,吃得极好……”
离猪圈不远的地方,爷爷栽了一棵枣树,那是我童年莫大的财富!枣子未成熟时,谁动了我的枣子,谁就是我的敌人,兴师问罪,坚决不饶!等枣子成熟,在伙伴们羡慕的目光里,我以最敏捷的姿式爬上去,手握枣枝,君临天下,谁跟我好,就将枣子赏扔给谁,萧太后的感觉自小就满满的!
门前是肖家坳大塘,爷爷给我捉来一只小鹅,我扯草她吃,摸螺蛳她吃,她慢慢长大长壮实了,叫声特别张扬。我转到地坪小学上三年级,要走两里路,一放学回来,刚上肖家坳大塘埂,我的鹅就从塘里扑闪着翅膀飞奔而来,像我这种醒目的存在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还从河铺林家咀的大姨家捉来两只鸽子,爷爷嘱咐我捉灰色鸽子,可我见花鸽好看,改了主意,结果花鸽心也花,剪翅膀时还好,一等翅膀长齐就飞走了,留下童年的我,独自对着远山发呆,这种被背弃的失落感,也留在大山深处……
平凡的大地,平凡的日子,不言不语,五味杂陈,默默地春华秋实。现在想来,儿时的经历,对于一个人的成长,就像老滕家堡人做老米酒一样,也是一个漫长等待、反复浸泡、耐心酝酿的过程。
我奶奶体弱,三天两头生病,耳朵背,跟她讲话,得吃力地吼,可她对周围的事又好奇又爱问。我爸妈每次回来给她带些调理品,冰糖银耳雪梨罐头之类。所以童年的我就懂得,讨奶奶欢心很重要,与她交流,这任务既艰巨又光荣。冬日火塘边,蔸子火暖暖地烤着,一两个红薯煨在滚滚的火灰里,我开始在奶奶耳边吼事儿了:哪家兄嫂吵嘴了,回娘家几天了,是谁谁出来说话才和好的;哪家姑娘开亲了,姑爷是谁谁的远房表侄,隔几座山,隔几道岗,送了么时候的日子……可以想象,我得高度概括,以最简洁的语言,配以表情手势,省时省力把事儿吼清楚,让奶奶时而惊奇时而惊喜。奶奶听得起劲,不时附上几句评论,不知不觉,事儿吼完了,红薯也熟了,掏出来,在火塘砖上拍拍打打,去灰,撕皮,几缕丝丝袅袅的热气后,是油油的绵绵的红心肉,儿时的冬夜由此暖意融融。偶尔奶奶特别开心,就会拿一个洋瓷茶缸,开一个罐头,把那冰糖银耳或雪梨倒进去,盖上盖,煨在蔸子火边,那时,整个冬夜都凝聚成期待;揭开盖子刹那,整个冬夜又生出香甜,浓缩在两只碗里,一碗归我,一碗爷爷奶奶叔父共享。
奶奶一病倒,就得请乡医三大伯来看诊,他背着土红色药箱,上面有个银色的“十”字,但三大伯话不多,跟爷爷奶奶说着文言文:头昏胸闷少纳不寐,当去火消渴扶正补脾胃……提笔开方,那挥洒的字,用今天的话说,随便晒一下都是墨宝。这样时间长了,我奶奶跟人讲话,有些词句,我得从中翻译。有一次,几位亲戚送奶奶一样东西,用报纸包着,打开,一股腥味直冲鼻子,听说叫淡菜。啊,这就是淡菜啊,山里人见得少。我奶奶就问了一句:“是个么性质的?”亲戚们都不解,我在奶奶耳边吼道:“海里长的,海菜!”大人们有些吃惊,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最远才到过黄州,竟然知道海菜。其实,语文课里有篇《淡菜礁上的战斗》,学过了,什么战斗没印象,淡菜是记住了。爷爷说:是海菜的话,那多是性凉降火的!我接着在奶奶耳边吼道:“凉性质,降火的!”奶奶笑着感谢亲戚:“那是好东西,用得着!”但多年后我学着做饭煲汤,再查证,才知道爷爷说的也未必完全准确,那淡菜性温味咸,补肝肾益精血……
儿时的我,对自然对生活对人心点点滴滴的体悟,对语言对文字的理解和概括,这些,与我后来的命运,与我从事语言文学教育、并在人生重要关头以笔试面试总分第一名的招考成绩直接调进深圳市是否有关联?这一切,是否命中注定?
对我语言的影响,还得提到我两位婶母:三姆和六婶。我们肖家大家族,都住在曾祖父留下的老房子里,四家共用大门和耳门,同进同去,老天井这边是我家厨房,那边是六婶的客房。我叔父的房与三姆的房门对门,我叔父晚上一兴奋就大声说唱,三姆隔着房门哄他:九佬唱得好啊,今天唱累了,明天再接着唱哈……整个家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我在奶奶耳边吼的事儿,家家都听得见。
三姆年长,快言快语,出口就是曲词韵文,她的女儿,即我大姐和三姐都出嫁了,家族里我排行第五。三姆就把我们下面几个当成她的“细玩意儿”,大塘边她有块菜园,岸边栽了几棵刺牡丹,一到春天,整个塘岸,粉艳艳的一片。我的鹅就经常出入花丛下,步态很是风流。
一有空,我就真的成了三姆的“细玩意儿”,她掐一大把花,在耳门边拿把梳子喊我:快来快来,你奶奶眼睛看不清,我帮你扎褡儿……“扎褡儿”是方言词,就是梳辫子,她一边帮我梳头扎辫子,一边插着牡丹花,嘴里念念有词:
石榴树下一碗油,
姊妹仨个来梳头,
大姐梳个盘龙髻,
二姐梳个凤凰头,
只有三姐不会梳,
拿起梳子眼泪流,
三姐三姐你莫哭,
我帮你梳个好油头,
三朵金花插不满,
四朵银花戴满头……
不一会儿,我这个五姐就牡丹花儿戴满头了。六婶妈见了,笑道:几几几会打扮细细细女伢儿哦!我三姆一听,更来劲了:我就是欠细女伢儿……欠,也是方言词,喜欢的意思,接着她又念道:
细细的竹子细细的根,
细细的泥鳅钻田埂
细细的咪儿捉老鼠,
细细的秤砣压千斤
三姆一开口,串串珠玑,节奏叮当,让人沉醉。而我六婶妈,片言只语如同哲人警句,她虽有点口吃,话语不多,但常常一语中的,直奔本质,叫人回味半天。
那年月有些晚上,生产队里还是要开会的,广播喊话后,人们吃完夜饭三三两两背一张小靠椅来到稻场,男社员拿着烟斗,女社员胁下一只鞋底一匝麻索,到得早的,先抢占偏僻地带,女社员专找有光亮的角落。那年代我们小学生,从没听说过什么家庭作业,只管往人多的地方赶。开会已经不批斗人了,只读报,会场有多种声音,主旋律是年轻队长铿锵的读报:“抓纲治国是我国新时期的一项重大决策……”六婶妈在下面从容评论:抓抓抓的个么么么事纲?安安安生种田,好生过过过日子,是正正正经……
“么事纲”也是方言词,意思是“没名堂的”,六婶妈的话又引来一阵窃窃笑声,男社员“咂吧咂吧”地吸起烟来,女社员借着亮光穿针引索纳鞋底,“丝丝丝”地拉扯,磨得发亮的铜针顶在微弱的夜灯下一闪一闪的。有时女社员挽起裤管,露出雪白的大腿,在大腿皮肉上搓着麻索儿。我童年就注意到,乡村女人,小腿黝黑,大腿却雪白的,此情此景,我们也发出声音了,是三姆教的儿歌:
大月亮,细月亮,
哥在楼上做篾匠,
嫂在床边纳鞋底,
扯断了索儿打巴了嘴……
今天来看,我两位婶姆,堪称乡村土地上的诗人和哲人。我后来考究了一下,她俩与她们娘家的土地却有着迥乎不同的风格。三姆娘家与我奶奶娘家同属老滕家堡的夏家,只是三姆是白石山的,今天提到麻城县白石山夏家,很多老人会想起他们家族赫赫有名的夏斗寅,既是辛亥武昌起义的英雄人物,也是共产党打滕家堡时的强劲对手。三姆她娘家小村叫“响鼓石”,传说战马踏过,地里传出响鼓之声,也只有老滕家堡的土地才有这样铿锵传奇的名字,但我三姆本人却极富诗情兴致,极尽言辞的温婉魅力。
我六婶来自老滕家堡的油田寺,她娘家姓金,是出教授、出商人的大户人家,老滕家堡一条街的精致银器饰品,多是出自他们老金家。我童年时跟着四姐到她外婆家,蜿蜒的金家河边,流水脉脉,柳枝依依,远山含翠,柔情如画。而我六婶本人心明眼亮,思路清晰,且言辞犀利。
实际生活中,我对三姆直接喊“母”,对六婶直接喊“妈”,对我妈则喊“妈妈”,在乡村伢儿眼里,婶母与亲娘有时是混为一谈的。只可惜光阴荏苒,岁月无情,当我今天敲着与婶母有关的点点滴滴时,我两位婶母已离世多年,化为乡土的一部分。
70年代末,肖家坳还有一件大事,我在奶奶耳边是这样吼的:细伢回来了!
奶奶大惊:哪个细伢?……祠堂的老细伢?
我点头,奶奶惊得半天合不拢嘴,随后又责怪我没长幼,说我不能叫细伢,要叫伯父。原来,这细伢大伯跟我爷爷年龄相近,论辈份是爷爷远房侄儿,年青时跟爷爷一样被拉伕抓壮丁,没想到七十多岁时,他回乡了!不是普通的回乡,是由警卫员护着,由吉普车送回来探亲的,探看当年的发妻和儿女。
那些日子,我们穿过塘埂去上学,总是碰到老细伢大伯,着白衬衣、军裤,拄着文明杖,驻立村头大枫树下,呆呆地看着大塘,看着远山,晨风撩起他的白发,撩起一脸沧桑。年青警卫员时常走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后来听说,老细伢大伯当年很多辗转曲折,我爷爷跳墙逃回来后,他入伍了,又上了黄埔军校,后为部队高官,南征北战,戎马倥偬,年纪大了,从某军官大学离休。
村里的亲房故旧,都先后请细伢大伯吃饭,我家趁我妈回来时也请了,几个时令青菜,一碗黄花煮腊肉,一两瓶烧酒,村里几位年龄相仿的老人到一起,说起过去的事儿长吁短叹,细伢大伯的口音明显有点不同了,一离休老干部与几位老农民,话题也就限于乡土往事亲情,其它的共同语言已经不多了。
事后,村里的后生跟我爷爷开玩笑:三爷,你灵光,当年要是不跑回来,现在也该是老干部了啊!
我爷爷笑了:我不跑回来,你三娘那小脚那身子骨顶得住几天?
虽然我年幼无知,但听了爷爷的话,觉得很有安全感。我爷爷这样的人,也是命中注定拿不起枪杆子的,他的幸福就在于拿着锄头耕种脚下的土地,就在与亲人结发不别离的信念里。私下里,我爷爷又磕着烟斗对奶奶叹道:唉,细伢当兵打战不容易,我种田当缺粮户也不容易。奶奶又数落爷爷:整天放不下那个缺粮户,又冇哪个指望你?!
我奶奶敢这样对爷爷说,是因为有我爸我妈作底气!
1978年,我爸已调进县文教局,暑期他回家来,在老滕家堡一带多处走访。原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发出了《关于给高敬亭同志平反的通知》,于是大别山一带的文宣教部门,着手收集高敬亭的事迹,整理他的资料。
我们肖家坳又有了新的老话题。
夏日傍晚,堂兄把场院清扫干净,将干稻草和板栗花辫在一起扎成烟粑粑,点燃冒烟,到各角落熏一熏,赶蚊子,去瘴气。人们吃过晚饭,洗过了,搬出凉床竹椅,农家的夏夜纳凉开始了。奶奶摇着蒲扇,我躺在凉床上仰望星空,星空如洗,念起三姆教的儿歌:
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
那诺大的星空宇宙,以一种极简单朴实的形象呈现在我童年世界里。而人间世事,又是那么复杂纷纭,爷爷和一些老人们又“咂吧咂吧”地吸起烟来了,喝几口茶,开始挖古说事。说大别山的儿子、当年红28军的创始人、河南人高敬亭,他家乡的名称几经变换,民国前一直叫“光山县”,与我们老滕家堡接壤交界,30年代国民政府将“光山县”改名为“经扶县”,1947年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时又将“经扶县”改名为“新县”。说他家乡的名字变换多,他人的归宿也波折多,高敬亭被组织处决时,才32岁,时间已过去了40年,组织又给他平反了。人的命运、功过是非真是难以捉摸的东西啊!
这样的夏夜,说起高敬亭,我们肖家人又很容易联想到我们老滕家堡自家的悲情人物——肖大椿,即肖方。在我们当地农家看来,大椿树是极为珍贵的一种树木,我爷爷就栽种了两棵,它生长期长,长得慢,树形高大挺直,木质坚实细腻,多用来制作车辕,重要部位的把手,甚至乐器,就是用来成大器的。在老人们的传说里,滕家堡洗儿岭的肖大椿,人如其名,幼年即聪慧过人,广读诗书,家境殷实,求学不辍,考到黄埔军校,成为第一期学员,直接受周恩来、叶剑英等人的影响,参加南昌起义、广州起义,失败后回到鄂豫皖,任中共商罗麻(商山、罗田、麻城)特别支部书记,先后在各红军部担任要职。可惜,天妒英才,1931年,身为红一军师长的肖大椿才24岁,在红军“肃反运动”扩大化中,被秘密处决于河南光山……大将陨落,英才早逝,悲情往事,说起这些,群山静默,星垂夜空……当然,肖方也早被平反了,今天的胜利镇设有肖方故居纪念馆,列为红色革命教育基地。只是肖家内部,不常提起,毕竟太年青太悲情了。
昨日所有苦难,已变成遥远回忆,风风雨雨一个世纪,今夜又走进历史,相信心在梦在,天地自有真爱。
我们肖家坳夏夜纳凉,还有一种走进往事的形式,就是说书。正式场合叫“评书”、“评弹”,一种民间说唱艺术。那说书人架着小鼓,说一会儿,敲一会儿,唱一会儿,把周围听书人带进另外一个世界,那里因缘巧合,故事离奇,善恶分明,各有报应。我爷爷他们听得入迷,我奶奶曾数落他们,说月亮偏西了人还在书里在故事里。可我年幼,听个开头大概就摸回家去睡了。
等到年关,我爸妈和妹妹们都回肖家坳,热闹的季节来到了。大人们彻夜忙碌,极尽办年:牵油面打糍粑、杀年猪喝晃子汤、炸豆腐剁丸子,蒸肉糕炒瓜子……
腊月最后两天,我们肖家当教师的二哥会在大门口摆上四方桌,声势浩大地写对联,家族所有的门,包括弄堂过道,得二十多幅对联,我爷爷有时还要在箱柜上也贴一两幅,二哥得写整整一天,他一声吆喝,我们堂兄妹齐上阵,有的展纸,有的磨墨,有的熬米浆,刷门的刷门,张贴的张贴,有时为了分上联下联、贴左贴右,争论半天,忙得不亦乐乎……六伯和我爸是上一代的文化人,办年的空档也来看看,夸二哥的字越写越好,村里人见了,又纷纷提着几联红纸,过来求二哥多写几幅,我记得写得最多的一联是:
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
肖家四大家的年饭都办好了,四家的鞭炮接起来,从大门到耳门,绕了几竹篙,噼噼啪啪响半个小时,然后大门耳门一关,各家过年。我家祖孙三代围着火塘,围着吊锅,锅里有肉,有萝卜、海带、粉丝、少量鱼丸。爷爷喝着自酿的老米酒,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这是他一年中最高兴的时候,他总是不忘先给我爸妈说一声: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是沾你们的光!不然靠那点工分粮,活不成哪。
我爸是党员是干部,觉悟高,常叫我爷爷不要说这些,缺粮户就缺粮户,天下的缺粮户多得是,58年已经过去了,再饿不死人的。爷爷听了,低头喝酒……在我的课本里,说中国农民多么多么伟大,养活了多少多少中国人,可我却亲眼看到,最担心饿肚子的也是中国农民。
好在,吃了年饭守过除夕就是新春,难得有套新衣服,我们一个个光鲜光鲜地跳进跳出,又念起了三姆教的儿歌:
张打铁,李打铁,
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我不歇,
我要回去学打铁
打铁打到正月正,
正月十五闹花灯
打铁打到二月二,
二月十二是花朝儿
……
正月十五闹花灯,打灯的,终于来了!
对面山里的胡家塆,文艺人才多,漂亮姑娘精壮小伙子多,他们年终小排练一下,削篾、折纸、扎花,装扮狮龙。
正月里,夜幕来临,星星落在对面的山路上,在我们的期待中,一点一点地亮了、近了,锣鼓响起来,鞭炮响起来,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我们细伢儿,把大人提醒小心鞭炮的话丢在脑后,飞跑过塘埂,在山路边迎候。狮子来了,铜铃亮眼,张着大口,威风凛凛;接着是长长的、起伏逶迤的龙灯,龙头高高在上,龙身鳞光闪闪,七八个小伙子举着;后面还有大头,有高跷,有头上系着红布条的打拳人;还有我最喜欢的采莲船,船夫一身绿,一顶帽子一根篙,“船女”一身红,躲藏身船里,探头去看“她”,有齐齐的假留海,脸上打着浓浓的胭脂,眉心一红点,媚死人的……锣鼓声声,打灯队,过塘埂,进稻场,肖家坳的人早就候在那里了,鞭炮响了又响,锣鼓变换了节奏,锁呐也响起来。
狮龙先到各大家族拜年,我一哥二哥引路,带着狮子从大门进,经下堂屋到上堂屋,再绕过老天井,从耳门出,锣鼓声一路跟着,经过我家火房门口,我爷爷搀着奶奶倚在门口看热闹,又喜气又兴奋,且说狮龙上门,袪邪气,得吉利。六伯和我爸会悄悄地把准备好的烟啊、糖果啊放进狮子口里。
然后在稻场围成圈,表演节目,耍狮龙、打拳、踩高跷、玩大头。采莲船开始了,船夫划桨唱曲,“船女”摇啊摇,众人一旁和唱,用当地的话说,这个节目可以“熬”财物,唱到谁家,谁家就得把东西送到船上去,不然没面子。所以我得非常专注地听船夫唱曲,会在什么时候点到我爷爷或我爸的名字。多年后的今天,我凭着儿时的记忆,整理成几个片段,括号里为众人和唱的内容:
采莲船哪(哟哟),
两头尖哪(呀嗬嗨)
妹坐中间(呀儿子哟),
哥来牵哪(花儿招)
采莲船哪(哟哟),
过年玩哪(呀嗬嗨)
男女老幼(呀儿子哟),
笑开颜哪(花儿招,哟哟,呀呵嘿,笑开颜啊花儿招)
采莲船哪(哟哟),
两头翘哪(呀嗬嗨)
一玩玩到(呀儿子哟),
肖家坳啊(花儿招)
敲锣打鼓(哟哟),
放鞭炮哪(呀嗬嗨)
盛情迎接(呀儿子哟),
真周到哪(花儿招,哟哟,呀呵嘿,真周到啊,花儿招)
采莲船哪(哟哟),
送吉言啊(呀嗬嗨)
祝愿家家(呀儿子哟),
年胜年啊(花儿招)
敬拜三爷(哟哟),
肖竹安哪(呀嗬嗨)
吉祥顺意(呀儿子哟),
发香烟哪(花儿招,哟哟,呀呵嘿,发香烟啊,花儿招)
……
哇,提到我爷爷了,熬烟!不用说,我爸把准备好的烟递过来,我当众送到船上去,酬谢船夫,有时是一条“大公鸡”,有时是几包“游泳”……
五
历史的车轮在挣脱体制的野蛮和贫困的愚昧,缓缓向前,终于驶进1982年,这年1月1日,中央明确出台关于农村工作的一号文件《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指出农村实行各种责任制,专业承包联产计酬,联产到劳,包产包干到户到组,鼓励农民发展多种经营。
也就是说,农民可以富裕起来!这一点,终于得到了许可。而这年,我爷爷已78岁了,他扛起锄头,走向自家承包的责任田,老泪纵横。
可我此时已不在肖家坳了,高考恢复几年了,读书上学变得重要了,我先后转到我妈身边上河铺小学,又转到我爸身边上城关小学,随后我妈调进县城,我上了罗田一中。
至于,我78岁的爷爷在家里是怎样一边看管叔父照顾奶奶,一边不知疲倦、创造性地耕种自家责任田的,个中滋味细节,我不得而知。
但年底,爷爷带信,叫爸妈不要打什么年货。等我们回到肖家坳,他凭着78岁的老身子骨,彻底摘掉了“缺粮户”的耻辱帽子,他打的粮食不仅够吃还略有剩余,他种的菜,奶奶切晒成萝卜干、南瓜笋子,他承包的鱼塘打了好几网鱼,让我爸妈剁鱼丸叮叮邦邦响到深夜;他养的两头猪,让年前的晃子汤油亮油亮的。年夜饭时,奶奶把火塘烧得旺堂堂的,吊锅里,肉多了、菜多了、鱼丸可以随便吃了,爸妈不再叮咛我们鱼丸是用来招待舅爷和姑父的……
爷爷喝了几盅老米酒,老滕家堡人的倔劲上来了,他对我爸说:真没想到,我快80岁时,能养活你娘和你兄弟,不是么事“缺粮户”啊!
他这样说时,眼睛红了,这次,不管我爸爱不爱听,爷爷说得很明确,很扎实,底气十足!廖家姑父带着表哥表弟来拜年,爷爷说了一遍;我当大队书记的大舅来了,爷爷忍不住,又说了一遍……
我师范毕业后当中学教师,第一月领到工资,给爷爷买了一双土黄色军用皮靴。爷爷非常满意,他穿着靴子,继续在老滕家堡的土地上劳作,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劳作,一直到87岁高龄,期间,有赖于我姑母的儿子,我的表弟,他在家待业,在肖家坳生活了几年,细心照看老人。此后,爷爷身体每况愈下,奶奶的耳朵更背了,搬到县城在我爸妈身边度晚年,表弟上班。我叔父快50岁了,长年缺乏理智的性情和没有规律的生活,加上药物,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经常神志不清,腿脚哆嗦,又有赖于我三哥三嫂不辞辛苦照看多年。
我后来调到黄州,又到武汉继续求学,这期间我要结婚了,男友是师范时同班同学,婆家也是一穷二白,依我俩自己的想法,领本结婚证就完事了。但我奶奶和外婆坚决不同意,催着我妈为我准备嫁妆,当我从武汉回黄州办婚事时,看到小屋床上红红绿绿的八铺八盖先我而到,一切都明白了。婚后回娘家给奶奶看婚礼照片,在她耳边吼一些细节,她没牙的嘴笑呵呵的,说:就是要这样!就是要热闹!要发!要旺!我儿子出生后,我忙于自己的小家,逢年过节才回到罗田,也只能给爷爷奶奶做些洗洗剪剪的琐碎活儿了,特别是对奶奶的三寸金莲小脚,我都摸出经验了。
公元一九九五年,农历十月初六,我接到电话,奶奶病重,已回肖家坳老家,等我赶回去,奶奶离世,享年92岁,送终的人很多,一大屋子。我见到爷爷,他坐在老靠椅上,神态平和从容。家族亲友,人来人往,我爸妈、伯叔婶母、堂兄堂嫂忙进忙出。
我扶着爷爷来到上堂屋,奶奶漆黑的灵柩就停放在这里,前来吊丧的亲友,在哀乐声中,上灵前点烛敬香跪拜,然后在灵边挂上被面、毛毯之类的,统称为挂轴子祭奠,以表哀思。这样,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轴子从下堂屋一直挂到上堂屋,灵柩两边都垂挂满了,看起来很是繁华。
我扶着爷爷在那些红红绿绿的轴子里慢慢穿行,爷爷用苍老粗糙的手摸摸这块,摸摸那块,又抬头看看花色图案,他安详镇定,不见眼泪,不见悲伤,他靠在奶奶的灵柩边,仿佛穿越了时空,喃喃自语:圆满!极圆满!不比她出嫁差……
奶奶娘家、老台家山夏家得到音讯,前前后后来了不少人,有的后生辈,根本没见我奶奶、即他们的十三姑奶奶、甚至十三曾姑奶奶……他们的到来,让我爷爷非常欣慰,甚至有些激动,他把我妈叫到跟前,扯着嗓子大声嘱咐:台家山的客人,不管辈份长晚,不管年龄大小,统统坐上席!坐上席!
爷爷一遍一遍对台家山人说:冇想到啊冇想到,她有这大的寿,58年冇饿死,是她的福……
只是灵柩抬上山,下葬后,爷爷才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相伴65年的老伴,此生此世永别了!再见在黄泉!
时间又刚巧仅仅隔65天,我上完课接到电话,说爷爷快不行了,我火速赶回肖家坳。爷爷躺在老床上,无病无痛,神志清晰,可以说话。屋子里围满了人,我妈、婶母堂嫂都在,给爷爷喂了几口红糖水,爷爷发出一种声音:嘿啦啦,嘿啦啦……,然后努力伸出一只手来,大家都不解,只有我知道,爷爷在喂猪,我赶忙拉住爷爷的手,俯下身在他耳边说:“吃得极好!吃得极好!”爷爷收回手,面带微笑,一会儿眼神发亮,我知道,他正在穿越他的人间、他滕家堡的大好山林土地……我妈俯身去摸爷爷的颈动脉,越来越微弱。突然爷爷很激动,双目圆瞪,却说不出话来,我妈赶紧把我叔父叫到跟前,然后贴近爷爷耳边,大声喊道:“爷,你放心!有我一口饭,就有他一口粥!”我妈又叫我叔父说话,叔父破天荒说了一句:“爷,我再不跑……”我爷爷表情放松了,一切归于平静,慢慢闭上了双眼。此时为一九九五年腊月十三未时三刻,我爸还出差在外,正在回家的路上。
27岁的我,就这样拉着爷爷的手,亲眼看着他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给爷爷盖好被子,放下褐色的麻帐,老床又形成了一座四方堡垒,我坐在床边,成为第一个守灵人。想起了20年前那个冬夜,台家山的远房亲戚,那夜的火苗,那夜的话,算算,爷爷离90大寿还有两个月……奇怪的是,我心平静,并没有多么悲伤,也没有流多少眼泪。倒是多年后无意翻曲谱,一首过于通俗的通俗歌曲,突然让我哽咽:
从来就没冷过,因为有你,挡住寒冬
你总是在我身后,带着笑容
你总是细心温柔,呵护守候,这样的我……
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握住是你冰冷的手,动也不动,让我好难过
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至此,关于我爷爷奶奶,关于我的乡土故事,应该讲完了。你由此或许能理解,你面前的我,卑微的作者肖氏,为什么总是一幅大大咧咧的样子,为什么总是对天上飘浮的大理论大主义反应迟钝,为什么对大人物大明星花团锦簇的伉俪故事无动于衷,为什么对闪闪烁烁的美妙言辞毫无兴趣。像我们这样老滕家堡后人,即便身居现代化前沿大都市,浑身上下依然是一股泥土的气息,只能贴近大地,做些细细小小的事情,收获细细小小的幸福和苦痛,说着细细小小的人话……
几点后续补充:
1. 我廖姓表弟现在姓肖,成为我亲弟弟。
2. 我叔父于2003年腊月突然发病,疑是脑溢血,在老屋里去逝,正常丧葬,葬在爷爷奶奶身边。
3. 我爸妈和姑母于2011年拆掉老屋,在老宅基上盖三层楼房,从奶奶的老嫁妆箱上卸下四个铜钱,分别埋进地基四角。
4. 爷爷种的两棵大椿树收获了,一棵成为我家的楼梯扶手,一棵成为三哥家的楼梯扶手。
5. 2006年1月1日,国家主席胡锦涛签署了第46号主席令,宣布全面取消农业税,绑在中国农民头上最后一根皇粮国税紧箍咒,这次是真的断了。这事,已向爷爷祷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