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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百年 ‖  王小妮  ‖  《诗人文摘》特辑

2016-07-22 王小妮 《诗人文摘》


王小妮

 

王小妮,满族,1955年生于吉林省长春市。198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毕业后做电影文学编辑。1985年定居深圳。作品除诗歌外,涉及小说、散文、随笔等。2000年秋参加在东京举行的“世界诗人节”。2001年夏受德国幽堡基金会邀请赴德讲学。2003年获得由中国诗歌界最具有影响力的三家核心期刊《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联合颁发的“中国2002年度诗歌奖”。曾获美国安高诗歌奖。现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

 


 

王小妮的诗

 

 

◎  我看见大风雪


我离开城市的时候
一件大事情在天空中发生。
千万个雪片拥挤着降落
这世界
再没有办法藏身了。

大风雪用最短的时间
走遍了天下的路。
大地的神经在跳
行人让出有光的路脊
灵魂的断线飘飘扬扬。

山顶高挑起粗壮的核桃林。
雪压满了年纪轻轻的儿子们。
现在,我要迎着寒冷说话。
我要告诉你们
是谁正在把最大的悲伤降下来。

上和下在白胶里翻动
天鹅和花瓣,药粉和绷带
谁和谁缠绕着。
漫天的大风雪呵
天堂放弃了它的全部财产。
一切都飘下来了
神的家里空空荡荡。

细羊毛一卷卷擦过苍老的身体。
纯白的眼神飞掠原野
除了雪
没有什么能用寂静敲打大地
鼓励它拿出最后的勇气。

 

我想,我就这样站着
站着就是资格。
衣袖白了
精灵在手臂上闪着不明的光。
许多年里
我一直用正面迎着风雪。

什么能在这种时候隐藏
荒凉的草场铺出通天的白毛毡。
割草人放下长柄刀
他的全身被深深含进灰暗的岁月。
割草人渐渐丢失。
雪越下越大。

播种的季节也被掩埋。
树在白沫里洗手
山脉高耸着打开暗淡的沟纹。
我惊奇地看见伤口
雪越大,创面越深。
大地混沌着站起来
取出它的另一颗同情心。
药一层层加重着病。

宽容大度的接纳者总要出现
总要收下所有的果实。
我从没见过真正的甘甜
没见过满身黄花的冬天。
大风雪跟得我太紧了。
它执意要把伫立不动的人
带高带远。

 

我不愿意看见
迎面走过来的人都白发苍苍。
闭紧了眼睛
我在眼睛的内部
仍旧看见了陡峭的白。
我知道没有人能走出它的容纳。

人们说雪降到大地上。
我说,雪落进了最深处
心里闪动着酸牛奶的磷光。

我站在寒冷的中心。
人们说寒冷是火的父亲。
而我一直在追究寒冷的父亲是谁?

放羊人突然摔倒在家门口
灯光飞扬,他站不起来了。
皮袍护住他的羊群
在几十年的风脉中
我从没幻想过皮袍内侧的温度。
在洁白的尽头
做一个低垂的牧羊人
我要放牧这漫天大雪。

大河泊头白骨皑皑
可惜呵,人们只对着大河之流感叹。
谁是寒冷的父亲
我要追究到底。

 

雪越来越低
天把四条边同时垂放下来
大地慢慢提升
镶满银饰的脸闪着好看的光。

我望着一对着急的兄弟。

愿望从来不能实现
天和地被悲伤分隔。
落在地上的雪只能重新飞翔
雪线之间
插进了人的世界。

慈悲止步
退缩比任何列车都快。
天地不可能合拢
心一直空白成零。
悲伤一年年来这里结冰
带着磨挲出疤痕的明镜。
山野集结起一条条惊慌的白龙。

为什么让我看见这么多。

风雪交加,我们总是被碰到疼处。
天和地怎么可能
穿越敏感的人们而交谈。
它怎么敢惹寒冷的父亲。
我看见人间的灯火都在发抖
连热都冷了。

 

许多年代
都骑着银马走了
岁月的蹄子越远越密。
只有我还在。

是什么从三面追击
我走到哪儿,哪儿就成为北方
我停在哪儿,哪儿就漫天风雪。

这是悲伤盛开的季节
人们都在棉花下面睡觉
雪把大地
压出了更苍老的皱纹。
我看见各种大事情
有规则地出入
寒冷的父亲死去又活过来。

只有我一直迎着风雪
脸色一年比一年凉。

时间染白了我认识的山峰
力量顿顿挫挫
我该怎么样分配最后的日子

把我的神话讲完
把圣洁的白
提升到所有的云彩之上。

1999年5月

 

 

◎我感到了阳光

我从长长的走廊
走下去......

--啊,迎面是刺眼的窗子
两边是反光的墙壁
阳光,我
我和阳光站在一起!
--啊,阳光原是这样强烈
暖得人凝住了脚步,
亮得人憋住了呼吸。
全宇宙的阳光都在这里集聚。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存在
只有我,靠着阳光
站了十秒钟
十秒,有时会长于一个世纪的
四分之一

终于,我冲下楼梯,推开门,
奔走在春天的阳光里......

 

 

 

◎ 重新做一个诗人

一、工作

在一个世纪最短的末尾
气流阻断了出路
我让我的意义
只发生在四壁的静想之中。

我不动,四壁永远不动。
淘洗白米的时候
米浆把奶形滴在纸上,
对于我
空气和桌面都是纯白的好纸。
我走动在家里
四壁随我起伏
我永远在我的峭壁里写字。

太阳停在微紫的早上
有人说这里面
住了一个不工作的人。
我的工作是望着墙壁
直到它透明。
我看见世界
在玻璃之间燃红色的火
比蝴蝶受到扑打还要灵活。
而海从来不为别人工作
它只是呼吸和想

不用眼睛。
不用手。不用耳朵。
那些被炎热扑打的人
将再摸不到我
细密如柞丝的暗光

我在光亮穿透的地方
预知了四周
最微小的风吹草动。
那是没人描述过的世界
我正在那里
无声地做一个诗人。


二、台风正在登陆

救生员
你不要阻止我。
我要到海张扬起来的身前去
我要用手
碰一碰那全身暴动的水。
我绝对认识它。
哪怕它突然生满翅膀。
每一根刺扬而起的水羽毛,
海脱落了无数牙齿和珠贝
把生命一次次抛上死岸,
最悲伤的
一定是我的朋友。
它绝不会吞没我。
让我去碰一碰那水。

没有谁能情愿张开心。
我看见最苦涩的惊奇。
深渊翻卷
人纯蓝变成浑白。
我能进入深渊之底
头上正发出黑亮的鼓声。

我高举着人的善意
我只是伸出一双
经常摸盐洗菜的手
让我走到最近去和它讲话
救生员
早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我。
我是惟一不会
被这种激动的液体伤害的人。
它正要上岸
触摸我写出无数蓝字的手。
让我碰一碰那水
这世界将淹没救生员。

天和地打开水的镜面
我只是会见另一个我。
我能知道宁静在几点钟来到
只要我能碰一碰那水。


三、给我行进中的音乐

我欢迎落花流水
欢迎一切正在走动的东西
都来跟随我。
给我所有行进中的音乐。
给我进入气流以后的节奏。

大地是白鸭和菜叶的家
它们还能够忍受生活。
而我要添加一双没有着落的脚。
我必须马上远行。

风这东西
有时候走,有时候不走
我只能选取一条行进中的音乐。
羽毛和叶子丛生
大地由白和绿铺成
我要找到飞的流畅的颜色。

针在云块间闪亮
离开道路
不需要准备太长的棉线。
只要一个按钮的盒子
我就能向最远飞翔。

不能依赖歌唱,
世上已经很难找到
两片干净的嘴唇
人在身体上
镶贴了花朵们夸张的唇瓣。
所有的门都在开裂
剧场长长地躺在街头。
所有的路都不知道阻塞。

还有什么肯举步行走?
我用最低的声音
对桌面说
给我任何行进中的音乐
让我变成一只
在想像里随时能远走高飞的盒子。

 

 

◎我没有说我要醒来

被睡眠的壳挤出来
眼睛来不及分辨方向。
那些在八点准时出游的鱼们
吵闹的泡沫
钻进我黑色的玻璃。
为什么没有严惩声音的法律?
我没有说
我要在这个时候醒来。
我看见
我有了鳞一样致密的裂纹。
幻觉像云彩的绢衣突然飘散。
太阳正切开我的中轴线
我被迫
一分为二地站起来。

这是多么让人惊讶的早晨
我同时看见两个我
窗外的鱼们都是柔软的一体
连衣襟都用扣子相连。
但是,
我是刚被剖开的流水的石榴
为什么没有人怀疑早晨?
为什么没有人发现
光芒正是我们的牢狱?
太阳迫使我们
一层层现出人的颜色。
我并没有说
我要在其他人类喧哗的同时
变化成人

他们瞪着眼说最明亮的是太阳
他们只想美化外星球。
我看见太大的光
正是我被拿走的自由。

手臂被燃烧成白光
我变成这嘈杂早晨的一个部分。

 

 

 

◎爱情

 

那个冷秋天啊

 

你的手

不能浸在冷水里

你的外衣

要夜夜由我来熨

我织也织不成的

白又厚的毛衣

奇迹般地赶出来

到了非它不穿的时刻

 

那个冷秋天啊

你要衣冠楚楚地做人

谈笑

使好人和坏人

同时不知所措

谈笑

我拖着你的手

插进每一个

有人的缝隙

我本是该生巨翅的鸟

此刻

却必须收扰肩膀

变一只巢

让那些不肯抬头的人

都看见

天空的沉重

让他们经历

心灵的萎缩

那冷得动人的秋天啊

那坚毅又严酷的

我与你之爱情

  

 

◎悬空而挂

 

犯什么重罪

它们被绝望地悬挂?

高悬

那些半空中随风飘荡的物体。

 

没有眼睛的等待。

雨伞。海棠。

花盆。老玉米。

 

我害怕突然的坠落。

 

我要解放你们于高悬。

在我这儿

悬挂就是违反了我的法律。

我要让万物落地

我在海洋以外的全部陆地

铺晒羔羊的软毛。

接住比花粉更细微的香气。

让野兽,像温泉

贴着鞋底缓走。

我看见日月

把安详的光扑散在地面

世界才有了黑白

有了形色。

 

整个大地

因为我而满盈。

像高矮不同的孩子们

席地而坐。

 

我红亮的珠宝还在蹦跳。

它现在落地为安。

我正用疏松的手

摸过万物细密之顶。

 

1995

 

 

◎青绿色的脉

 

在我以前

秋天的脉是干草的脉

流畅在苍黄的皮肤之内。

干草堆掩盖着旺季。

秋天用眼睛

含起无限的花瓣。

 

只有我不在我中。

青绿色的脉

急走在我的手臂。

以慢人的动作

我用一分钟看遍了果园。

 

我看见刀尖剜转

苹果表面浑圆

却被一只手取走了核。

我的手出奇地变轻。

青绿色的溪水

小如蚯蚓。

我从此空灵凸走

力气不再。

坐着,就如同飘着。

那么多脉管

没有一条通向实地

它们全都黑灭着慌撞。

 

心脏不可能背叛我

成为我的死墙。

你还欠着我的许多个季节

你要还给我

青绿平和的枝条。

 

思想是猩红的外套

小僧侣们甩开扫荡的袈裟

让圣人踩过。

布丝由摩挲生出的光。

青绿的脉

我在果园深处对你说

我是

释迦牟尼

让我回去吧。

 

1995

 

 

 

◎白纸的内部

 

阳光走在家以外

家里只有我

一个心平气坦的闲人。

 

一日三餐

理着温顺的菜心

我的手

飘浮在半透明的百瓷盆里。

在我的气息悠远之际

白色的米

被煮成了白色的饭。

 

纱门像风中直立的书童

望着我睡过忽明忽暗的下午。

我的信箱里

只有蝙蝠的绒毛们。

人在家里

什么也不等待。

 

房子的四周

是危险转弯的管道。

分别注入了水和电流

它们把我亲密无间地围绕。

随手扭动一只开关

我的前后

扑动起恰到好处的

火和水。

 

日和月都在天上

这是一串显不出痕迹的日子。

在酱色的农民身后

我低俯着拍一只长圆西瓜

背上微黄

那时我以外弧形的落日。

 

不为了什么

只是活着。

像随手打开一缕自来水。

米饭的香气走在家里

只有我试到了

那香里面的险峻不定。

有哪一把刀

正划开这世界的表层。

 

一呼一吸地活着

在我的纸里

永远包着我的火。

 

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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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文摘》,大型诗歌类网刊,成立于2005年,以报道国内外诗坛新闻、事件及诗歌评论为主。从2014年开始设立《名诗百家》、《今日诗选》、《经典诗评》等栏目,获得广泛赞誉,2015年开辟《一首好诗》,已经成为国内最受欢迎的诗歌栏目,《终南论坛》将成为中国新的先锋诗学论坛。为纪念中国新诗百年而开辟的新栏目《新诗百年》将于2016年7月陆续刊出当活跃在今中国诗坛的诗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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