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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百年》  ‖  黄灿然

2016-07-23 黄灿然 《诗人文摘》

 黄灿然

 

    黄灿然,男,1963年生于福建泉州,1978年移居香港,1988年毕业于广州暨南大学,现为香港《大公报》国际新闻翻译。曾任《红土诗抄》主编、《声音》诗刊主编和《倾向》杂志诗歌编辑。著有诗集《十年诗选》、《世界的隐喻》和《游泳池畔的冥想》(三本诗集大部分重复,以最后一本编得比较全面)以及《奇迹集》;评论集《必要的角度》;译文集《见证与愉悦——当代外国作家文选》。

 


黄灿然的诗

 

 

祖先


枝繁叶茂的河流,黄昏的皮下
长出油灯的伤口,文字的火焰烧毁了
心中的坟墓和寂寞。木船小小的力量
浮游着——当河流苏醒过来,我们也

应该回家,把洁白的道路留在背后
鱼的小嘴,水的薄唇,我们祖先的脸
掩埋在热泪之下。他们生根而我们落叶
他们开花而我们不结果,不能结果。

在文字的热泪下,土壤掩藏了血脉。
我们祖先的脸靠着舟楫的潮湿倾听
枝繁叶茂的河流,他们伤口的经验
是我们的油灯,他们文字的灰烬将我们埋没。

 

 

远离


我正在远离你,我们的树荫和正午,
我们深处的井水和水底荣耀的云彩
都在暗示这点,暗示着,向彼此的命运
说再见。生活的伤疤和新肉,生活的

固有黑暗和隐藏,都像树荫下的胚芽
要露出破绽和告别。你的泪是止不了的
一如我的疼,一如鹰的俯视和饥饿。
你的呼喊我藏着,你的梦我正在敲碎。

前面是城市,交通,利刃和蒺藜;
我正在长出远离你的形状,我栽培的孤独
我注定要失去它,一如我保护的空间
我把它摔破,一如这花瓶——裂开。

 

 

献给妻子


很久了,我没有为你写诗,
你曾是我灵感的唯一源泉;
在我这久经风浪的心底
仍时常激荡着我们的初恋;

但是我的心实在是衰老了,
因为它过早地遇到了风暴
并从多次的险境中逃脱,
我怎能不抒发这种逼迫?

如今我在异乡艰苦劳动,
为了让你的双手与众不同:
以前没有受过磨难,以后

也将永远闲置在安适之中:
繁重的工作就是我的情诗,
所有的成果全部献给你。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默默吞忍。
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
从根茎里来却不能回泥土里去,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注满怨恨。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戕害自身。
在烟雾中思考,在思考中沉睡,
在处心积虑中使灵魂伤痕累累——
一生就是这样在火光中寻找灰烬。

就是这样,用牙齿、用刺,
用一个工具挖掘一生的问题;
用回忆消愁,用前途截断退路,
用春天的枝叶遮住眼中的耻辱。

就是这样,把命运比作淤血,
把挫折当成病,把悲哀的债务还清;
就是这样发闷、发呆、发热,
发出痛哭的叹息并在痛苦中酝酿绝症。

一生就是这样在痛苦中模拟欢乐。
做砖、做瓦、做牛、做马,
做那被制度阻隔的团圆梦,
一生就是这样在诺言中迁徙漂泊。

一生就是这样在守望中舔起伤口。
对人冷漠,对己残酷,
对世界视若无睹,对花草不屑一顾,
一生就是这样在反省中拒绝悔悟。

就是这样,吃惊,然后镇静,
蠢蠢欲动然后打消念头,
猛地想起什么,又沮丧地被它逃走,
就是这样困顿、疑惑、脑筋僵硬。

就是这样建设、摧毁、不得安宁。
在挖掘中被淘汰,在吞忍中被戕害,
在碌碌无为中被迫离开——
一生就是这样在迁徙漂泊中饱尝悲哀。

一生就是这样在爱与被爱中不能尽情地爱。
回忆一夜千金的温馨,把脑筋拧了又拧,
回忆稻田、麦浪、飞蛾,想一生是多么失败,
一生就是这样在饱尝挫折中积郁成病。

人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结束一生。

 

 

诗四十首(选七)


15

秋天的下午,城市呈现一派黄昏的景色,
古老的电车在安详的街道上悠闲地荡着,
年轻的妇人把裸露的胳膊伸出窗口,
晾起儿子的衣服,一个多么令人心跳的时刻。

阳光落在事物的表面,有如一层金色粉末,
这么优美,叫我怎能不忧郁,恍惚以致迷惑;
我背着它,心中一片暗淡,像一个梦游者,
怀疑自己是一个偶然站在那里的虚幻的过客。

25
山村的傍晚,落日在山头等待月升,
它们的接替过程公开而又神秘,
直到黑色取代了天光,人们才会在惯性的意识里
隐隐感到些许的差异,但是在明白过来之前

他们已经关门闭户,上床做梦:是这样的山村生活,
昆虫的声音也许是从扭曲的四肢里
碰巧发出的,这时候黑暗统治山,统治水,
统治田野和天空,但始终不能介入他们的梦。

32
我要走上山岗,我要站到一棵树旁
或者站在它的阴影里,环顾我的家乡:
绿色的原野,蓝色的溪流,晒谷场、房子,
以及另一些山岗,另一些树,更多的山岗

和更辽阔的远景,我要深深地呼吸,
深深地感受,深深地凝望我的妻子
和我的女儿,我要看着她们走向山岗,
走向我,怀着深深的爱情,环顾我们的家乡。

33
我多么希望在冬天回到故乡,
在萧瑟的风景中体验童年;
我将不会漏掉一株挺拔的野草,
一颗坚硬的沙粒,一块寒冷的泥巴。

是的,我将把一只冻僵的手,放到
一件平凡事物的表面,抚摸它,
使它接受人类的感情;我还将把另一只手
从温暖的衣袋里拿出来,交给被窝里妻子的肉体。

34
我多么希望在一平如镜的天空下,
在静如止水的气氛中,在交错的湖光
和纵横的山色之间,在欲望和思想之上
独立苍茫,或者漫步道旁,停停站站,

竖起耳朵,或者放眼四野,然后感到
妻子在家中挂念我,女儿在唤我的名字,
而我用内心的声音暗示她们:我正在回去,
于是她们感到安心,继续忙她们的事情。

36
风吹层林激发阵阵涛声,
日光斜照,集中在一些峰顶,
山中岩石有向上迁徙的冲动,
因为它们也要温存,因为这是寒冬。

寒冬!这句话刚脱口,阴森森的冷气
便从四面拢集过来,太阳如鹰盘旋
或者静止,在那高高在上的空中;
尘世啊,在它的俯视下,你就像一场隔夜的梦!

37
冬天的雨点打着我的时候,我的感觉是,它们
依旧与我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就像是
我视野里的那些另外的雨点,均匀
而又适度地降落,把街景蒙在意境里;

倘若我是在过去,倘若我此刻的心情
撩开在往事如烟的回忆的河面,倘若此际
我一生的哲学和玄思像雨中的两个人影,
他们,他和她,时而靠在一起,时而拉开距离……

 

 

纪念荷尔德林


涅卡河里的流水静静流淌,
涅卡河畔的天空无边无际。
苦难的诗人坐在阁楼里,
阁楼的窗口象一场恶梦:

从前你的深情拥抱过的山岗,
从前你的灵感触抚过的草地,
如今都怀着不可告人的敌意,
威胁着你,使你极度紧张;

从前神圣的祖国,神圣的家乡,
如今在你的心灵里黯淡下去,
因为你已经枯竭了,已经被弃置

在一个垃圾桶似的角落,象发霉的果酱。
涅卡河畔的天空掉转方向,
涅卡河里的流水更换目的。

 

 

杜甫


他多么渺小,相对于他的诗歌;
他的生平捉襟见肘,象他的生活。
只给我们留下一个褴缕的形象,
叫无忧者发愁,叫痛苦者坚强。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让他平凡;
他的日子象白米,每粒都是艰难。
汉语的灵魂要寻找适当的载体,
这个流亡者正是它安稳的家园。

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
战争若知道他,定会停止干戈。
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

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
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
让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

 

 

正义

 

我问正义之神,我知道的坏人

都得到恶报,我看着他们一个个

从肉体外腐烂进去,从精神里腐烂出来,

虽然他们都还在假装不知道,

就像他们一直都假装不知道

自己作恶。但是,为什么这个制度

已经如此腐烂,你还在袖手旁观,

不一举把它粉碎?

    他说:

“你看见一只蚂蚁容易,还是

看见一张桌子容易?我们不干预

好人坏人之争,而是设定一个机制:

一个坏人只要被几十个无论好坏的人

所愤怒,再加上一两个智者的判断

作参数,坏人便自动得到恶报。因为,

让我们去观察坏人,就如同你观察

甚至比蚂蚁还小的细菌。再者,

你是因为专心做正事,回首一看

才发现报应来得那么快,换作是

坏人的受害者,还是会觉得太慢

并抱怨公道何在,是不是我们

已抛弃了他们。

“至于这个制度,它的腐烂正在加速,

你的质疑不正是最好的证据吗?它的臭味

正引来无数蛆虫,这就是为什么

你看到那么多人发财致富,荒淫颓废。

我们的时机一定要精确无比,丝毫不差,

要把承受不起的弱者疏散,要让所有无辜者

做好精神丶心理丶肉体丶物质上的准备,

譬如你,你将更清贫,但我们会让你

看得更开,更超脱,有更高更大的境界

来容纳这一切。而且,它崩溃的那一天

必出乎任何人所料,它的规模必连我们

也震惊。债我必追讨,账我必清算,

你将震惊,你将欢欣,你将赞美,

但你也将怜悯,并求我宽恕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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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文摘》,大型诗歌类网刊,成立于2005年,以报道国内外诗坛新闻、事件及诗歌评论为主。从2014年开始设立《名诗百家》、《今日诗选》、《经典诗评》等栏目,获得广泛赞誉,2015年开辟《一首好诗》,已经成为国内最受欢迎的诗歌栏目,《终南论坛》将成为中国新的先锋诗学论坛。为纪念中国新诗百年而开辟的新栏目《新诗百年》,将于2016年7月陆续刊出当活跃在今中国诗坛的诗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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