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百年》 ‖ 汗漫
汗漫，原名余向东,1963年生, 唐河县人。有诗集《片段的春天》、散文集《漫游的灯盏》。曾获《星星》诗刊年度奖（1998年度）、首届河南文学奖（2000年）、人民文学奖（2007年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上海。
汗漫的诗
◎一匹马
一匹马寻找琴弦
想变成马头琴
双眼：琴身两侧的内蒙、蒙古
一匹马寻找灯芯
想变成每缕鬃毛都是光线的马灯！——
提着明亮的马穿过雨夜者，只能是亲爱的诗神
一匹马寻找老虎
想变成一个马虎得分不清晨昏的书生
马鞍：书生脸上的一副近视眼镜！
一匹马寻找铅笔刀
想变成长约一米、躯体微弯的马刀——
那坐在木椅上伏身、劈刺、奔腾的人，是谁？
◎小雪
突然的雁叫，构成一场南下的细雨
从蒙古，到湖南
一一湿透旷野上的鸟巢和火焰
盲孩子仰起小小的脸和泪滴
他没有一丝漏洞的身体，对苍穹的感受
一定比我深、远
马，长久俯首于霜
寻找残余的草香和虫鸣，这怀旧的姿态
多像那些长久俯首于白纸的书生
那些披头散发的书生
终生的梦想就是把灯光送回羊脂灯
送回羊脂、羊的身体、草地之中……
微微的雪与薄暮联袂而至了
半黑半百的衣袂，让我想起早年爱过的人
那雪一般的肉体、暮色般的呼吸
但我已经丧失了青春的去向和消息
这感觉是否如同
一架飞机在中途隐匿了信号和轨迹？
闭上眼睛，我要随着那个盲孩子走完余生
万物万事盲文一般围拢四周
我要用手指一一抚摸出春风、花朵、美人痣……
◎秋日葵花
这旷野里的最后一批葵花、干枯的葵花
朝同一方向，垂下头颅
那是太阳消失的方向
葵花们哀悼的姿态，目前我也在练习
秋风劲吹，雁叫万里
我已习惯于独自在天空下低头疾走，或静坐
渐渐驼背、渐渐成为自己的路标
指出青春消失的方向——
大地以下
光芒汇聚
◎河南
莽原推开黄河，叫作奔流
梆子追逼板胡，就是豫剧
少林寺的禅意和刀光渐渐成为客厅里的花瓶
一个僧人在游客的目光中坦然阅读琼瑶
手举三角旗帜的导游头羊似地率领一群群英语、美金
长眠于玉米地中央的杜甫
依然在梦回唐朝的茅屋秋风？
巴峡巫峡，襄阳洛阳——
还乡，火车把背负诗囊的瘦马迫进公园和门票
竖排繁体的唐诗竖排成了密集的钢铁栅栏
五月牡丹、十月菊花开成舞台
倾国倾城的经济们涂目描眉
水袖长长，流淌于紧锣密鼓的阳光月光
打坐在开封府里的包龙图
作为开封市的旅游形象大使
睁大比黑更黑的眼睛，侧耳倾听——
清明上河图内外的市声隐约切入摇滚乐队
开封土语早已被北京方言取代京腔京韵的地位
北宋渺远，赶考的书生
在路上掉头奔往沪深股市的方向
大河以南，大部分棉花倒影成一朵朵热烈的棉纺厂
最后的纺车与祖母们彻夜话别
红桃，潜伏着桃树的忧伤和妖娆
如同口红帮助少女把美和甜流传异乡
冬夜，在外省的某个小旅馆里
烟灰烧出众多漏洞的棉被温暖我的四肢——
一个书生就成了一封没有寄回河南的书信？
火炉上的水壶因沸腾而低叫，像激情充盈的女人
……失眠，抽身坐起——
这姿势
与当年逐鹿中原的英雄自剑鞘内拔剑而出何其相似！
但我脸上皱纹，是否类同剑上霜痕？
◎南阳
武当，秦岭，伏牛，桐柏
四座著名山脉簇绕成了我的南阳盆地
在南阳，有许多女人叫作玉
比如我的母亲
以及众多美丽的姐妹。多么好的名字——
玉，在民间和周围群山世代流传
清寒，高洁
异乡人打马、乘车路过南阳盆地
总能听到、看到玉镯玉佩摇荡所形成的风声、天光
烙画之手让火焰在木头上转折成为
第二种人面和桃花
使盆地显得异常拥挤——
出走异乡的人、桃子
往往忘记自己来自一座村庄还是一幅烙画
刀法粗拙奔放的画像石从汉代贵族墓地里破土而出
却又被博物馆内的铁栅栏、玻璃柜所包围
朱雀，白虎
使深夜的石头充满飞翔、奔跑的冲动
诸葛草庐前的松树
比竖排的三国演义又高了几个汉字？
马嘶和一场著名的雪又高了几个汉字？
隐隐浮动在游客头顶
如今，有几个书生
能拥有一座可供天下豪雄一顾、再顾、三顾的卧龙岗？
此时此地，显然已经不适宜躬耕、隐居
商业工业的汪洋之中，草庐独木舟一样孤独
诸葛的鹅毛扇摇出桨声
白河，一条源于伏牛之巅的白氏大河
自北而南贯穿盆地
然后把武当推开一个缺口
汇入汉江、大海
像武当拳在盆地边缘推开一个缺口——
江海气息就一年四季源源不断地自南而北袭向我的家乡
床前，月光，倾听流水以及火车
孩子们第一次失眠并且开始继承感动冲动的能力
用南阳土话在盆地遍布梦呓、鸡鸣……
◎深秋暗香
一场秋风，促使多少穿越春夏的原因
终于转折为结果？
多少情书转化为红烛或者碑文？
秋分，寒露
苍穹下的人和野生着的动物
感受着雨中野菊们一瓣一瓣的暗香、骨折
最后一只蝴蝶紧紧抓住
霜降之中渐渐泛白的马头——
一点绚丽抓住一片白！
它有没有力量把一匹马暖成一束奔跑的鲜花？
为了不辜负十一月的蛐蛐鸣叫
少妇们纷纷怀孕着遍野月光和侧耳倾听的婴儿
下午，落叶萧萧，扑打窗棂
翻开早年诗作
它们情感盛大、技巧笨拙
我苍老的右手无法修改
犹如无法为一个少女多年以前的黑白小照
加上口红、眼影、粉底霜一类的修辞
感谢隔壁铁匠
他用双手展开火热的花园
火热的锹、镢、刀、镰
他用铁质的芬芳鼓舞蒙霜大地
摹仿他大汗淋漓的挥锤之姿
我要用笔在白纸上砸出汉字的温度和光——
◎早春，为祖父祖母合墓
1982年，晚秋，祖母去世
今年早春，某日
祖父开始分享妻子的长眠
在我象征性地挖出第一锹泥土之后
乡亲们轻轻掘开祖母孤独的坟墓
我看到那口桐木黑棺已经出现裂纹的右侧面
仿佛一艘旧船的右舷
一个农妇独自在无边泥土中漂泊多年
如今回到渡口
等待丈夫的新船下水
在绳索牵系下，祖父桐木黑棺的左侧面、左舷
一点一点紧贴久别重逢的妻子——
多年以前
他们烛光下的绣枕大约开着并蒂莲花
如今，两人又如同先后熟透的莲子
落入泥土
在死亡的广大水域里
他们能否重新举出两朵并肩的浅红深红？
一个人必须依偎另一个人
才能度过漫长的生活和死亡
祖母祖父有福了
在多年以后的这个春天再度新婚——
豫南，婚礼、葬礼上的唢呐、笙、炮竹、曲目
几乎没有区别
回到栖居其中的某座城市
在妻子身边躺下
夜色漆黑——
仿佛也是黑色桐木或者水墨荷叶？
但我目前尚能听到妻子的呼吸和梦呓——
一朵莲花的呼吸和梦呓……
◎减法：十一月
一只鸟一边飞翔一边相继减掉它霜冻的左翅、
右翅、呼吸
只剩下头颅和方向
坚持着，回到故乡
一棵树在秋雨中缓缓减掉果实、叶子、鸟鸣
成为一个裸体的
在旷野中淋浴的人
它要洗尽一年的尘迹？
一个老人减掉自己的白发、牙齿、心事、
信札中的火焰
他平静地眺望
多年以前春季的灰烬
一个舞女减掉内心、土语、大部分身体
在永远没有白昼的舞厅里，用残余的左手、
右手、腰部，暂时生活在
陌生男人的触觉中
一个诗人减掉白纸、黑字，只剩下一支笔
这条无法被自身的汁液或曰墨水杀死的狂舞的蛇
使他永无宁日。十一月了
他必须找到这条蛇、这支笔七寸的位置，把它
杀死……
◎小镇立春那一天的疯
理发匠在立春那一天突然疯了
他手持刀剪歌唱：“这么多茂盛的头发
这么多穷人的麦穗！我一年四季割不尽！
我一年四季粮满仓！”
油漆匠光着头颅从理发店跑出来
疯了！他在人群中奔跑、大叫：
“闪开！我要把天空漆成绿叶！
闪开！我要把新娘漆成花朵！”
棺材铺里新婚的木匠怀抱娇妻左躲右藏
躲着躲着就被油漆的气息也弄疯了！
他挥动斧头劈开待售的棺材：
“油漆匠！我来为你打制登天的木梯！”
铁匠被木匠紧逼着索要巨大的铁钉
铁匠环绕小镇奔跑，跑着跑着就也疯了：
“谁来取出我身体里最硬的铁？
徒弟们，快把炉火烧旺！”
……从立春开始，小镇疯了
直到立夏才恢复秩序和平静——
理发匠重新操练各种发型，油漆匠走村串乡
木匠的老婆已经怀孕，铁匠铺内丁丁当当……
◎一个背着双手走路的人
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背着双手走路——
背着两只袋子走路？
走过青年、中年
袋子越来越沉重吧？
装满掌纹般的爱情、宿命
越来越沉重，使他的脊背越来越弯
夜晚，他反复查看双手
查看这两只无法解脱的袋子，低语：
“给我一双手，我能怎么办？”
天亮，他继续背着双手走路
直到把两只袋子背上最后一张病床
把它们一左一右放在身旁
他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我的爱情，我的宿命……”
他感觉双手在来苏水味中一点一点变轻……
◎我的盆地
如果比喻成为一张宣纸
它铺开在我们国家中部
大约类似于书房画案上的位置
边缘被风微微吹卷、吹卷
就成为连绵山脉了！
当然就需要一座小城——南阳——放在宣纸中央
作为镇纸。周围——
墨色里依次浮现河流、村镇、植物、花鸟、走兽、炊烟
浮现著名、佚名的人物……
如果比喻成为一只火盆
它燃烧万事万物的绿焰！
它灼烫！——
一个盆地人作为一缕火苗，大约持续百年
一群盆地人作为一簇火焰生生不息
烤火的神，怕冷的神
伏身在盆地上空
伸出用阳光制成的手指取暖
一千平方公里范围内的灰烬，凝成月光
如果比喻成为一双手
——一双拢在洞开的嘴巴旁边向远方大声呼喊的手
那就是进入盆地深处的历代祖先
在用同一 22 70144 22 15533 0 0 1125 0 0:01:02 0:00:13 0:00:49 2983个嘴巴呼喊！
用泥土、岩石、矿物质、五谷、风俗等等
塑造而成的嘴巴，呼喊
向背对故乡的浪子游子呼喊：
“春分清明谷雨天——
大雪小雪又一年——”
……在异地，节气、气节常常暧昧不明
我已多年没有在路上接受白露、霜降
许多晋唐宋元的宣纸
珍藏在博物馆深处与风绝缘
许多空调，把热量最终演绎成为氟力昂
许多拢在嘴巴旁边的手
在沪深股市内呼喊出上海的牛叫或者深圳的熊叹
只有阳台上的陶制花盆、陶制的小盆地
使我依稀闻到自故乡南阳漫溢而出的花香——
◎为何在异地赞美故乡
为了缓解一个出走者、背离者的不安和焦虑
他在异地反复赞美故乡
在异地，搬动躯体、荣辱和冲动
却又以疑虑苛责的目光
审视周遭被快感所操纵的景象
——他是一个尖刻的家伙
——一枚鱼刺?
使异地喉咙般的街巷隐痛
产生酒吧霓虹灯一类的炎症？
一枚脱离了幼年时光这条活泼大鱼的鱼刺
试图通过赞美
来恢复天真的鱼鳞、呼吸？
这显然是徒劳的赞美，徒劳
——世界上的哪一条河流能够在中下游突然
转身，返回上游？
上游，故乡面目全非
除了父亲坟墓上的青草依旧纷披
除了遍地少女的初恋依旧灼烫
……不断转车、过境
一个进入中年时区的家伙
仍然游移不定
他对故乡、异地怀着双重的内疚和羞愧
继续赞美故乡并尝试赞美异地吧！
尽管这是徒劳的赞美，徒劳
但他总该为自己破碎于旅馆、轮渡、火车内的
而非故乡木床上的睡眠乃至长眠
寻找到符合逻辑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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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人就在当下
《诗人文摘》，大型诗歌类网刊，成立于2005年，以报道国内外诗坛新闻、事件及诗歌评论为主。从2014年开始设立《名诗百家》、《今日诗选》、《经典诗评》等栏目，获得广泛赞誉，2015年开辟《一首好诗》，已经成为国内最受欢迎的诗歌栏目，《终南论坛》将成为中国新的先锋诗学论坛。为纪念中国新诗百年而开辟的新栏目《新诗百年》，于2016年陆续刊出活跃在当今中国诗坛的诗人作品。
之道，本名王金祥，《诗人文摘》主编，《之道说寺》栏目主持，现居西安。作品见《诗刊》《星星》等诗歌刊物、年选及北京地铁，著有诗集《我拣到了铜》、《一根漂浮的石柱》等五部，主编《长安大歌》（陕西优秀诗歌作品选）。新作有《之道礼佛记》、《咖啡园》、《平壤记事》、《赵小娟的烦心事儿》等，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印尼等语。参加第32届（以色列）、33届（马来西亚）、36届（捷克）世界诗人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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