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成年生活是雷电交加，还是风和日丽，从童年的「天气预报」就能看出端倪。父亲缺失的家庭会给女儿带来怎样的影响？一个小女孩会如何下意识地选择自己的生命史策略？进化心理学副教授吴宝沛在 2015 开智大会上给了我们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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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吴宝沛，吴三桂的吴，韦小宝的宝，沛呢，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沛，因为刘邦是沛县人，我也是沛县人。我今天讲演的题目是《童年的蝴蝶》。童年很美好，蝴蝶很漂亮。有过童年，见过蝴蝶的人，都会同意我这句话。罗大佑有一首歌，叫《童年》，里面有这么一句歌词「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庄子有一次做梦，梦见蝴蝶，醒来以后，怅然若失，他不知道，到底是蝴蝶变成了庄子，还是庄子变成了蝴蝶。

不过呢，我要讲的内容，跟罗大佑和庄子没关系，跟美好和漂亮也没有关系；我要讲的跟人的童年遭遇有关。让我们从一个一个经典的心理学研究说起。

父亲缺失的家庭，女孩会怎样？

1972 年，美国心理学家赫瑟林顿主持了一项研究。她想知道父母分开对女儿的成长有什么影响。分开的理由很多，有正当的有不正当的，有合理的有不合理的，分开的时间也有长有短。

于是，她找了三拨女孩，这些女孩儿年龄在 14 到 17 周岁，在很多方面都非常像，包括家庭经济状况、他们母亲的年龄、她们的宗教信仰。唯独在一个方面不一样：这些女孩的家庭构成。有的呢，来自正常家庭，父母俱在；有的来自寡妇家庭，爸爸死了，妈妈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嫁；还有的来自离婚家庭，父亲要么正式地跟母亲离婚，要么是非正式的，根本就没通知就玩起了失踪，总之很任性。而女儿呢，很小就不知道爸爸去哪儿了。

赫瑟林顿刚开始是用问卷法，给大家发问卷，给你一支笔，让你去填写。她看了一下结果，非常令人不满意。这些女孩儿的性别认同、社会焦虑都没什么区别。不过，她还安排了访谈和观察两个环节。恰恰就是在这两个环节，她发现了没有想到的结果。

如果访谈者是个男的，离婚家庭的女孩会坐得离他最近，眼睛会时不时地去瞟他，跟这个男的会有更多的目光接触，她的坐姿会非常放松，甚至有点儿轻佻；正常家庭的女孩不一样，她坐的位置离这个男访谈者要远一点，同时，她对这个男访谈者没太大兴趣；如果被访谈者是来自寡妇家庭的女孩，你会发现她的反应非常极端，她坐的距离，是离男访谈者最远的，好像要拒人千里，怯生生的，根本不会跟对方有任何的目光接触。如果访谈者是女的，所有我上面说的差异全都消失了。

随后，赫瑟林顿还到乡村舞会上观察。她发现，又是离婚家庭的女孩，她们非常活跃，自告奋勇，去跟陌生的男性搭讪、跳舞。正常家庭的女孩大多数是跟女伴去交流。最极端的，反应最极端的又出现了：寡妇家庭的女孩儿，直接把自己关在更衣室里，不出来，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样看来，离婚家庭的女孩好像更会卖弄风情，不怎么端庄。一种观点认为，这是因为离婚家庭的女孩儿早熟，刚才我们所谓的卖弄风情，所谓的有点儿轻佻，不过是她们早熟的结果。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父亲缺失，会加速女孩儿的性成熟，记住不是心理成熟，是性成熟，她的青春期会提早到来。

很多研究者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他们研究的方法多种多样，比如有的去追溯，访谈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孩儿，问她小时候有没有见过父亲，父亲什么时候没了，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没了。有的是前瞻，就是在这个女孩很小的时候，访谈者就入驻家中，定期观察。有的是问女孩，你月经初潮的年龄是多大；有的是问她的母亲，这个问法有点儿主观。还有人呢，为了弥补这个方法的不足，他们采用更为客观的方法，就是让医院去测查，主要的指标就是女孩的乳房发育程度和身体曲线。研究人数有多有少，少的有几十人，多的上百人，我见过一个最多的研究样本是一万多人。牵扯的国家也非常多，不过大多数是西方发达国家，主要是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

这样的研究有几十个。心理学家布鲁斯•埃利斯对所有的研究进行汇总，提炼结果，得到的结论是什么呢？是父亲缺失的确伴随着女孩性成熟的提前。跟正常家庭的女孩相比，离婚家庭的女孩青春期到来的时间会提早 2 个月到 9 个月。而且她们提早进入青春期的可能性要比前者高 2 到 3 倍。还要强调，很多的研究是追踪研究，排除了各种各样的干扰变量之后，父亲缺失在前，女孩提早成熟在后，两者之间似乎存在着因果关联。如果我们比较谨慎地去接受这个结论，可以认为，父亲缺失，它会加速这个女孩的性成熟。

快慢车道，选哪个？

说到这里，聪明的读者可能会提出一个疑问：为什么说父亲死了，女孩的性成熟没有提早；而父亲没了、父亲跑了，她的性成熟会提早。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不得不求助于生命史理论，这是进化心理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框架。这个理论认为，跟所有的有机体一样，人类存在着灵活多样的行为策略，使用这些行为策略是为了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

我们从生到死，生命的历程之中，面临的问题非常之多，大致可以归结为三类：第一，生存，就是活下去；第二，发展，就是要活得好；第三，繁殖，就是要留下后代。我们也深深地意识到，在任何一个时间，比如现在，我们拥有的时间、精力和资源都是有限的；我们要面对的问题，却好像不是那么有限。

所以我们必须权衡，必须决定如何去分配我们的时间、精力和资源，才能更好地兼顾生存、发展和繁殖。比如，你是把这个资源都投入于身体发育，还是说投入于繁殖后代？如果你投给前面的多，那么你留给后面的就少。即使专门以繁殖而言，它也存在着两种权衡，一个是择偶，一个是育幼，如果你像花花公子一样狂热地去追妞，无休无止，那么你留给自己的家人，包括妻子和孩子的时间就少。

权衡的表现有很多，学者们经过研究，总结出有一个维度特别重要，这个表现涉及到两种。

我称这两种权衡的策略为快车道和慢车道。为什么叫快车道和慢车道？英语里面有个词叫 live fast，我在翻译一本书的时候直接把它翻译成：烧得快。当然这主要是男人的生命历程，女人烧得慢点。什么是快车道策略呢，说白了就是早生多生，追求后代数量。而慢车道策略，是要晚生少生，注重后代质量。这两种策略在动物界中普遍存在。有的动物以快车道模式为主，比如鱼类。

我们想一下，繁殖季节到了，雄鱼和雌鱼在水中浪漫相会，你排出精子，我排出卵子，但是浪漫到此戛然而止，父母开始不闻不问，让自己的精子和卵子在水中自生自灭，好像是对他们的孩子说，你们自己去玩吧。当然也有动物采用慢车道策略，特别是哺乳动物，尤其是包括猕猴、黑猩猩和我们人在内的灵长类。它们通常一胎只生一个孩子，为了照顾这一个孩子，父母需要含辛茹苦很多年，当爹当妈，相当不易。

不过我这里要澄清一个观点，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物种之间的差异，我们记住，在同一个物种之内，不同的群体和个体之间，他们也可能采用不同的权衡策略，也可能一边是快车道，一边是慢车道，这主要是跟他们面临的适应压力有关。

通常，环境较安稳，未来可预期，资源较丰富，那个体就会采用慢车道策略，慢慢，慢慢地生长，像一棵树一样；相反，如果环境不怎么安稳，资源不怎么丰富，未来不怎么可预期，那个体就会采用快车道策略。前者类似于一鸟在手，胜于两鸟在林。后者类似于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相当于把鸡蛋分放在不同的篮子里以降低风险。

我们再回想前面说的，父亲缺失会加速女儿的性成熟，为什么呢？有可能，父亲缺失这样一个环境线索，它偷偷地启动了女儿身上的快车道按钮，让她及早地成熟。这样她就能及早地进入择偶市场，及早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靠自己，而不是靠家庭，因为她家庭靠不了。

早熟只是快车道模式的一个体现、一个侧面而已。快车道还有其它的体现，第二个体现就是依恋模式。很多研究发现，父亲缺失的女儿更容易形成不安全依恋模式，要么是容易焦虑，要么是回避父母的亲情。关键是，她小时候跟父母互动的这种亲密模式，她会很自然地、习惯化地，带入她的成年。

有一个研究者，去调查了 373 名白人女孩，在她们一岁多的时候就开始调查，然后一直追啊追啊，追踪了十六年，他都可以成为一个马拉松研究者了。在这些女孩长到 9 岁的时候，研究者还会每年给她们安排护士去进行体检，测量她们的成熟程度。结果发现，如果一个女孩，她在 15 个月大的时候，就是不安全依恋，她就会更早地进入青春期，更早地完成青春期，更早地结婚，当然你能想到，她也更早地离婚。更重要的是，研究者还控制了一个混淆变量，即使在排除这些女孩她们母亲月经初潮年龄之后，这个结果也成立，这意味着遗传是不能完全解释这个结果的。

除了依恋模式之外，快车道策略还有第三个影响，那就是它会导致人们的短视。进化生物学家奇泽姆提出这样一个观点：死亡率是环境的一个重要线索，死亡率高的地方，就说明这个环境不安稳，比较动荡。这一个线索有可能也会按下一个人身上的快车道按钮，让他就像开了赛车一样，一路狂奔。

进化心理学家达利和威尔逊夫妇做了一个调查，这个调查支持了奇泽姆的观点。他们调查的是什么呢，是芝加哥地区的 77 个社区的犯罪现象。结果发现，凡是预期寿命短的地区，犯罪率就更猖獗，在那个地区生活的人，他也更可能去早生早育，早生多生。

其实我们静下心来想一想就知道，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你让他等明天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延迟满足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品质，但如果延迟了十年，十年之后他得到的满足是零，他依然沉沦在社会底层，他的生活依然没有任何改变，你就会发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还不如在他血气方刚的时候大干一场，铤而走险，说不定还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这其实就是短视的自然逻辑。*

不幸的蝴蝶

说到这里，有的读者可能就会提问，他说：是不是说，所有的女孩，只要她童年的时候，父亲缺失了，她以后都会成为一个女赛车手，把车呜呜开得飞快，风驰电掣，你追也追不上？当然不是，进化心理学中有一个变量，叫做风流指数。

风流指数倒不是说这个人放荡，它仅仅表述一个人对随意性关系的接受程度。风流指数高的人，有点儿像花花公子，他认为没有感情的性是可以接受的；风流指数低的人比较传统、保守，他认为没有感情的性是很肮脏的，不可接受。

你从这个定义和解释来看，风流指数的高低其实跟快车道的倾向是有关系的，研究发现，风流指数这个重要的变量，这个衡量一个人是倾向于采用快车道还是慢车道的变量，它居然有高达 50% 的遗传率。遗传率，这意味着什么呢？

即使一个女孩，她童年的时候遭遇不幸。某天早上醒来，她只见到妈妈在卧室里忙活、在厨房里忙活，爸爸不见了，爸爸去哪儿了呢，她当然不是被抓到湖南卫视的电视台里去做节目了。即使她遭遇这样的不幸，也并不意味着她一定会走上快车道。她还必须有先天禀赋。换句话说，只有不幸的环境和不幸的基因两者结合起来，我们才能造就一个出色的女赛车手。

最后我来解释题目中蝴蝶到底什么意思，有人猜到是什么意思吗？我本来是个提问句，没想到要变成一个设问句，我来回答吧。这个蝴蝶其实说的是蝴蝶效应，据说一个气象学家打了这么一个非常形象的比方：如果南美安第斯山山谷中，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很可能在两周之后就会引起美国弗罗里达州的一场龙卷风。在我看来，童年遭遇的这只蝴蝶，它也会扇翅膀，也有可能引发成年后亲密关系中的一场龙卷风。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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