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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硕|春天从来不曾嘲笑我的野

2016-04-30 星期一诗社



钟硕,女,自由撰稿人。创作过小说、散文、诗歌和评论等。曾被多家刊物推出,并多次获奖。部分作品被《中国诗歌年鉴》《中国诗歌鉴赏》《中国21世纪实力诗选》《中国诗歌精选》和《中国当代短诗300首》等选本收入。曾被评为“中国十大影响力女诗人”。出版过长篇纪实文学《明王朝遗民部落》等。现居贵阳。 


 

●山间事
  
我读史,收敛坐姿,远山有大美
替我活过的人们都去了
我读到黄昏,寂寥的红
替我死去的人们都来了
  
我开始承认命运,并体会到轻松——
一切都将消逝,包括安详和从容
离风更近的事物自然是我:
一只快乐过的胃
一副形状完整的性器
一些模糊的指纹
一串下落不明的心念
一个无人记得的黄昏……

离风更远的事物自然还是我:
一个没有固定客体的观察者
诸多物我不分的色彩,图形和面孔
仿佛都只是自有周期
未曾有过真实的来和去
一一冠以无常或永恒
艰深、隐秘或简单都不为过?
这生生不息的,还包括你甩开膀子吃酒
与一棵老树共用一副经络
起身扛起柴禾,枯草,它们的黄
夕照从不停止,跟随一切事物
那样的轻盈而透明
远山依旧苍翠,仿佛那是画
我以为我们不如回到一幅画
    


●秋声赋

坝子上的枯黄呜呜作响
收稻穗的人全都在那儿
他们训练有素,反复地弯曲
仿佛在努力完成一次拥抱
远远看过去,又像在割秋风。
自从年轻的人们有了婚嫁
他们就越来越像他们的父辈
而那些荒草中的栖居者
其碑文尚还清晰可辨。
稻穗之后
有些花儿还在开,有人
捧着它们又上了山
仰头看上去,那人越来越轻巧,如浮云。
顺从不同的路径
疾风已在秋天的弯刀上
获得人类并不知道的梦境。



●起 兴

全都横陈在深秋的山野
生育过的羊群肥美多汁
它们慢条斯里,吃草或吹风
有的寻欢做爱。漫不经心
你高坐在色彩斑斓的山腰
与秋风、枯叶,与羊羔
高谈阔论,或是鸡毛蒜皮。黄土松软
下面是深睡的煤炭



●春天从来不曾嘲笑我的野

春天里我说疯话,而且是
说着说着就再也说不下去

“春天里呀百花香……”
春天里我总是唱歌,常把古人们的事
弄成我的第一现场——
春天里你总是要看到一个游子
从远方归来

所以我就坐在栅栏以内,搓草绳,挖地窖
不时对远处的马匹打一声唿哨
要不就慢条斯里,对你讲述起英雄身上的刀疤
还有美人小蛮腰,她的小乳房温热而坚挺
要不就站在山岗,看更开阔的山河
说可能的先天下之忧而忧
说远处的男耕女织,风和日丽。就这样
我总是不停地说,说得心花怒放,说得
满天的白云与更高处的湛蓝野合
说得飞鸟和电线、公路,还有我自己
一起消失



●以野蒺藜的语调讲述

我迷恋过的山坡又绿了  
一个词汇,一把钥匙
我忠实的老山羊
有着并不多余的平静
它专心吃草,偶尔望一下我
动作缓慢而随意
阳光如此透亮,为我们撒下万缕金丝
那一天我摘下过许多蒺藜花
满脸通红
不停地更换羊角辫上的彩绸
仿佛是为了一辈子的臭美
我担心羊膻味,一直心神不定
我的老山羊从来是个默契者
我东张西望时,它就去溪沟喝凉水



●白云过顶

正午,波光明灭,如同花瓣流动
落叶在地上腐烂
我俩吃着它的果,细嚼慢咽
一会海阔天空,一会找不着话说
我们离开渠埂时,一朵闲云飘向远处
好像忽然听见地下的蚯蚓叫
我以为是我们已上天入地



●蓝玉

那日天空湛蓝
异常明亮
所有的草垛结着一层薄霜
两个热烈交谈的人一直走在田野上
秋风一直向西
一直连接着这一切
可能的几抹白云,还有
向西弯曲的几缕炊烟
身后的山影越来越淡
少年时傻里吧唧的许多想法
全都折回来。他们越走越轻巧
越走越矮小
仿佛可以成为任何一种事物



●圣经里的故事

一名简单的聆听者
听任风把绚丽吹过原野
也许,有凤仙花在什么地方绽放
只有那曲歌谣,会让他安心

幸福的弟兄都在遥远之地
听,那贵重的油
浇到亚伦头上
流过胡须流到他的
衣襟

他还听见
成串的葡萄,成串的畅想
那些抚摸和采摘的手指
阳光从指尖向内漫延

只有他知道
亚伦和他的凤仙花
甜润地吻着,漫不经心
像秋天那样从容而沉默

他知道,这个故事即将
结束



●以为

风一寸一寸,吹热我
吹热这树林光亮的
那一面。黄昏将至
他在远处看见我
以为我孤单
或以为我自在。而风
吹过这树林,吹过我
只当我也是一种树的“习惯”
而树也无知:我体外有夕照
体内还有。众多无序的影子
以隐身术,寻找未名的主人



●去拉市海

那朵云一会在我耳际,一会在天边
只是在天边时,它像一块发乌的生铁
不规则的冷和寂静
让人感到异常
一辆冒着黑烟的拖拉机
在它的下面突突而过。我的耳朵
也渐渐被山风吹冷
这些事物彼此这么遥远
这么遗世独立
山谷里下起明亮的细雨时
我忽然想找一个人耳语,任何人
说这五月的麦地,有许多金黄的旋涡
这时拖拉机手猛地侧过黝黑的左脸,大声喊道
嗨,你看咱们拉市海的麦子长得多壮啊!



●自古春天多歧路

你信赖的油菜花
一路开过去,没有杂念
一些字眼眯缝着眼
顺着十八弯的河床
任由三月亵玩。这周而复始的
仿佛从来就不是现实主义
长出尖喙和羽毛
随着白云飘向远处
你埋葬好自己的喉咙
任由油菜花、春衫与河风尽情欢聚
万缕阳光满地乱跑
柳枝忍不住来回颤动
露珠越来越细小,适合匍匐
待河床更为直立时,冷不丁
临近产籽的鱼儿唰地跃出水面
通体黑黝,发出光,弯曲的光
哦,这刹那,春天之鱼的刹那
四野云样的碎裂,无边无际


 


●如是

她看见路边青草的低矮
它的荣耀,在于那反光的露珠
那顶端的短暂

这不为人知的晃动与晶莹
就要为她落下。黄昏至此
一切都圆满得全然没有依据
所有遥远处的事物
都迎向她,莫名弯曲



●看海人

像这样看过去
都会说水波在荡漾
作为漫游者
她看见的只是几抹亮线的起伏

所有的事物都未曾分开过
比如一个浪头,与另一个浪头

比如所有的泡沫,沙砾、岩石和苔藓
任浪头扩张、粉碎、回流
所有的波纹都圈住她的脚踝
所有自然之物的时间,莫不如此

这清晰的感觉
让她比往常更加注意到水的重复
一旦注意到这重复的细节
她就得走掉了



●远处

那间农舍门窗紧闭
漏不进一抹风声和人影
再远处是那田间的五月
有一片桃林
一只在田坝上睡大觉的耕牛
还有一袭安静的枯草堆
更远处,是他轻轻摘掉她的墨镜
伙同不动声色的火种
一方金黄里的烈酒
一起散发出浓浓麦香。而她
依次抖出了浓烟、大风、水墨和夕阳
她当是此间最古老、最澄明的人种
不曾进入传媒、科幻和史诗,以及任何想像



●无所不为

是南山已积满白色
窗户内我是这场茫茫风雪的静物

是这朵最大的雪花
轻轻掠过雏燕的喙
惊动它所有的春天
是我相信这团细绒绒的羽毛
这个解冻的新贵
靠近三月和似是而非的假想
断编及残简
或粘滞的雪水

是正午从屋檐开始发亮
并没有更多事物的衔接:
一朵雪花,一个雏燕的喙
还有一袭移动的人形静物
有风或无风
染指无语的群山



●当群雁从水墨丹青里彻底脱身

难得这么多长有翅膀的
集体的停和飞。叫唤声
高低不一
轻轻就衔住零星的羽毛
还有江水的清冷

难得一群密集的影子
凭栏而依,稀释这呜呜着响的北风

独我爱上了那矫情的乌篷船
横在水面上的伤感和唯美,是的
我厌倦了岸上布满阴浊和阳污的深深庭院
那天的我的确说过应该飘雪
有些秋草,天空要更高远——
它的确暗示过我
天上,水里,一切都不应该在别处
体温和肌肤有时会略显多余

那天光明盖顶满目秋黄
北风一次次送出我的颤粟
我是彻底迷上了这独有的孤绝
大地无言,一次次放大我的渺小
天上,水里,无穷的大。我仔细辨认一群影子
不呵出一丝白气。念头,一明一灭

如同一次在虚空中完整的隐居
这雁阵之迷啊,一群斑点终于淡若水
当群雁从水墨丹青里彻底脱身
我就决定告诉我的下一代
这正是我相见恨晚的透明体



●大高原,小蜡染

她看到的就是这样
他们不需要平原
不需要耳语。他们在贵州的梯田上
垂直进行的
有大嗓门的说笑,有偶尔的沉闷
就像山腰那朵变幻不定的灰云。这十八道坎
她的外婆,幺舅,卫东哥和小翠姐,都曾来这儿收谷子
他们动作单调、重复,汗水在脸上的皱褶里流
微微发光,细细的,像顺梯田而下的溪沟
几只觅食的鸡被他们的石块撵走
那吆喝声碾碎了云朵。秋阳那么的薄
浮在梯田上的他们时而很近
时而移动成些小黑点
一些谷草正在生霉。他们总是害怕雨水
身上的汗馊味越来越浓郁
脚边许多的蚂蚱不停地飞来跳去
勤劳地寻找它们的口粮
一些遗落的谷粒已在田埂上发芽
很像青草。几只蚂蚱有点儿笨,被鸡一一吃掉
她看到的就是这样
梯田其实更像是一块贵州“黔粹行”商场里的蜡染
向上的,再向上,谷子被捆进一只只麻袋
压在她亲人们的背上下了山。这时
仿佛有风,机灵的鸡们安静下来,睁眼看着他们
溪水永远向下,圈过一些黄,一些绿
隐略中传出的土家族山歌,唇红齿白
山下的村庄已然冒出几缕炊烟,妖娆地涌向天空
剩下的那几只蚂蚱,还在田埂上来回蹦跶
在人类的秋天,它们一次次振翅的声音
让梯田变得异常安静


 


●幻中事

那亮瓦是唯一的,留下45度光柱
我爬上去,随小花蛇一样的溪沟
再爬上山。山巅上光线密集
似有无数钢钉在飞。不透风的敲击声
灌溉了一切不曾裸露的事物
今生就那么一回
觉得这浮世之美



◆去蔽

顶一头白霜
念头尘渣一样不停的掉
妆奁盒、铜镜和香花
越来越淡
越来越模糊

这仿佛是对一个现象的精确
平视前方,我说我迷路了。腾出身心的大部分

诸多瞬时弹出的暗物质
等同于反光的游戏
一低头,就充满转折和惊喜



●详情已略

窗户无力,就得仰仗幻觉
这无需分享,他已宛如静物。
入秋以来的黄昏详情已略
只有海岛比想像的更像海岛:
一直是这样
夕照透过高矮不一的树
秋风里,它们的绿色也不一致
仿佛一根根明亮的花蛇
透过那些斑驳、暗影
一会纠缠,一会解缚。
风总是越吹越冷。海水漫漫退去
天黑前渔家一直在那儿忙碌
白色的泡沫就在他眼前
不停聚拢又散去
仿佛他对命运安之若素
我完全看不清他的神色
最后一个被观察者就此产生。



●线装的春夜,草木深

“在路上,我只使用自己和你”
这几行字,就你能够懂

星光莅临,年华已然老去
饭粒和残酒还在桌上
那些夜晚,风
追赶着另一些风
山河依旧沿着繁花奔向幻觉
“而你应该只在原处?”

唯有顽石越跑越近
“诸多的存在物,皆从指缝间溜走?”
我不停地翻书,我只有书

没法停下来了
什么都没法停下来

昼夜变得毫无二致
我卡在荒芜处,溶解着内心的盲点和误区
几乎什么也不再贪恋

你提取露水来看我时,草籽泛蓝
我是如此的幸运和感恩
只是我无言以对
露出精瘦的脚踝。它像另一种的标识
断裂,溶化,连成模糊的光

言语道断。就在天地的最深处
如千丝万缕的拂荡
如这大道的无边
如这几行绿色的字,如羊群撒身扭动
快乐如涧水流下。这悲悯,这份生命的尊严
竟然无人懂得
你那么的大,不可思议
我在你之中,放下更小的我



●风马牛

七点钟,这里最先有夕阳
这多么的实在
野蒺藜般的方言
让我无法想象来生

这些尘埃仍旧寡言
或发音不够普通不够标准
伴随许多不规则的动词
全都停不下来

“你好,行人。你真的好吗?”
七点钟我到是很好
我的好,的确就在七点钟

我真是好得没打算过古典或理想
我是从你们的现实主义
踱步至此。自此

我与你们,与你们相遇过的任何事物
彼此张着大眼睛
一路无效的撞击。不为人知

谁的“夕阳无限好”?
方向和路途
可是一种重复的幻觉?
温顺的尘埃
再次拂过我的额,引出些沉默

只有沉默是无罪的,它们还会遇到
更多的行人或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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