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硕|春天从来不曾嘲笑我的野
钟硕,女,自由撰稿人。创作过小说、散文、诗歌和评论等。曾被多家刊物推出,并多次获奖。部分作品被《中国诗歌年鉴》《中国诗歌鉴赏》《中国21世纪实力诗选》《中国诗歌精选》和《中国当代短诗300首》等选本收入。曾被评为“中国十大影响力女诗人”。出版过长篇纪实文学《明王朝遗民部落》等。现居贵阳。
●山间事
我读史,收敛坐姿,远山有大美
替我活过的人们都去了
我读到黄昏,寂寥的红
替我死去的人们都来了
我开始承认命运,并体会到轻松——
一切都将消逝,包括安详和从容
离风更近的事物自然是我:
一只快乐过的胃
一副形状完整的性器
一些模糊的指纹
一串下落不明的心念
一个无人记得的黄昏……
离风更远的事物自然还是我:
一个没有固定客体的观察者
诸多物我不分的色彩,图形和面孔
仿佛都只是自有周期
未曾有过真实的来和去
一一冠以无常或永恒
艰深、隐秘或简单都不为过?
这生生不息的,还包括你甩开膀子吃酒
与一棵老树共用一副经络
起身扛起柴禾,枯草,它们的黄
夕照从不停止,跟随一切事物
那样的轻盈而透明
远山依旧苍翠,仿佛那是画
我以为我们不如回到一幅画
●秋声赋
坝子上的枯黄呜呜作响
收稻穗的人全都在那儿
他们训练有素,反复地弯曲
仿佛在努力完成一次拥抱
远远看过去,又像在割秋风。
自从年轻的人们有了婚嫁
他们就越来越像他们的父辈
而那些荒草中的栖居者
其碑文尚还清晰可辨。
稻穗之后
有些花儿还在开,有人
捧着它们又上了山
仰头看上去,那人越来越轻巧,如浮云。
顺从不同的路径
疾风已在秋天的弯刀上
获得人类并不知道的梦境。
●起 兴
全都横陈在深秋的山野
生育过的羊群肥美多汁
它们慢条斯里,吃草或吹风
有的寻欢做爱。漫不经心
你高坐在色彩斑斓的山腰
与秋风、枯叶,与羊羔
高谈阔论,或是鸡毛蒜皮。黄土松软
下面是深睡的煤炭
●春天从来不曾嘲笑我的野
春天里我说疯话,而且是
说着说着就再也说不下去
“春天里呀百花香……”
春天里我总是唱歌,常把古人们的事
弄成我的第一现场——
春天里你总是要看到一个游子
从远方归来
所以我就坐在栅栏以内,搓草绳,挖地窖
不时对远处的马匹打一声唿哨
要不就慢条斯里,对你讲述起英雄身上的刀疤
还有美人小蛮腰,她的小乳房温热而坚挺
要不就站在山岗,看更开阔的山河
说可能的先天下之忧而忧
说远处的男耕女织,风和日丽。就这样
我总是不停地说,说得心花怒放,说得
满天的白云与更高处的湛蓝野合
说得飞鸟和电线、公路,还有我自己
一起消失
●以野蒺藜的语调讲述
我迷恋过的山坡又绿了
一个词汇,一把钥匙
我忠实的老山羊
有着并不多余的平静
它专心吃草,偶尔望一下我
动作缓慢而随意
阳光如此透亮,为我们撒下万缕金丝
那一天我摘下过许多蒺藜花
满脸通红
不停地更换羊角辫上的彩绸
仿佛是为了一辈子的臭美
我担心羊膻味,一直心神不定
我的老山羊从来是个默契者
我东张西望时,它就去溪沟喝凉水
●白云过顶
正午,波光明灭,如同花瓣流动
落叶在地上腐烂
我俩吃着它的果,细嚼慢咽
一会海阔天空,一会找不着话说
我们离开渠埂时,一朵闲云飘向远处
好像忽然听见地下的蚯蚓叫
我以为是我们已上天入地
●蓝玉
那日天空湛蓝
异常明亮
所有的草垛结着一层薄霜
两个热烈交谈的人一直走在田野上
秋风一直向西
一直连接着这一切
可能的几抹白云,还有
向西弯曲的几缕炊烟
身后的山影越来越淡
少年时傻里吧唧的许多想法
全都折回来。他们越走越轻巧
越走越矮小
仿佛可以成为任何一种事物
●圣经里的故事
一名简单的聆听者
听任风把绚丽吹过原野
也许,有凤仙花在什么地方绽放
只有那曲歌谣,会让他安心
幸福的弟兄都在遥远之地
听,那贵重的油
浇到亚伦头上
流过胡须流到他的
衣襟
他还听见
成串的葡萄,成串的畅想
那些抚摸和采摘的手指
阳光从指尖向内漫延
只有他知道
亚伦和他的凤仙花
甜润地吻着,漫不经心
像秋天那样从容而沉默
他知道,这个故事即将
结束
●以为
风一寸一寸,吹热我
吹热这树林光亮的
那一面。黄昏将至
他在远处看见我
以为我孤单
或以为我自在。而风
吹过这树林,吹过我
只当我也是一种树的“习惯”
而树也无知:我体外有夕照
体内还有。众多无序的影子
以隐身术,寻找未名的主人
●去拉市海
那朵云一会在我耳际,一会在天边
只是在天边时,它像一块发乌的生铁
不规则的冷和寂静
让人感到异常
一辆冒着黑烟的拖拉机
在它的下面突突而过。我的耳朵
也渐渐被山风吹冷
这些事物彼此这么遥远
这么遗世独立
山谷里下起明亮的细雨时
我忽然想找一个人耳语,任何人
说这五月的麦地,有许多金黄的旋涡
这时拖拉机手猛地侧过黝黑的左脸,大声喊道
嗨,你看咱们拉市海的麦子长得多壮啊!
●自古春天多歧路
你信赖的油菜花
一路开过去,没有杂念
一些字眼眯缝着眼
顺着十八弯的河床
任由三月亵玩。这周而复始的
仿佛从来就不是现实主义
长出尖喙和羽毛
随着白云飘向远处
你埋葬好自己的喉咙
任由油菜花、春衫与河风尽情欢聚
万缕阳光满地乱跑
柳枝忍不住来回颤动
露珠越来越细小,适合匍匐
待河床更为直立时,冷不丁
临近产籽的鱼儿唰地跃出水面
通体黑黝,发出光,弯曲的光
哦,这刹那,春天之鱼的刹那
四野云样的碎裂,无边无际
●如是
她看见路边青草的低矮
它的荣耀,在于那反光的露珠
那顶端的短暂
这不为人知的晃动与晶莹
就要为她落下。黄昏至此
一切都圆满得全然没有依据
所有遥远处的事物
都迎向她,莫名弯曲
●看海人
像这样看过去
都会说水波在荡漾
作为漫游者
她看见的只是几抹亮线的起伏
所有的事物都未曾分开过
比如一个浪头,与另一个浪头
比如所有的泡沫,沙砾、岩石和苔藓
任浪头扩张、粉碎、回流
所有的波纹都圈住她的脚踝
所有自然之物的时间,莫不如此
这清晰的感觉
让她比往常更加注意到水的重复
一旦注意到这重复的细节
她就得走掉了
●远处
那间农舍门窗紧闭
漏不进一抹风声和人影
再远处是那田间的五月
有一片桃林
一只在田坝上睡大觉的耕牛
还有一袭安静的枯草堆
更远处,是他轻轻摘掉她的墨镜
伙同不动声色的火种
一方金黄里的烈酒
一起散发出浓浓麦香。而她
依次抖出了浓烟、大风、水墨和夕阳
她当是此间最古老、最澄明的人种
不曾进入传媒、科幻和史诗,以及任何想像
●无所不为
是南山已积满白色
窗户内我是这场茫茫风雪的静物
是这朵最大的雪花
轻轻掠过雏燕的喙
惊动它所有的春天
是我相信这团细绒绒的羽毛
这个解冻的新贵
靠近三月和似是而非的假想
断编及残简
或粘滞的雪水
是正午从屋檐开始发亮
并没有更多事物的衔接:
一朵雪花,一个雏燕的喙
还有一袭移动的人形静物
有风或无风
染指无语的群山
●当群雁从水墨丹青里彻底脱身
难得这么多长有翅膀的
集体的停和飞。叫唤声
高低不一
轻轻就衔住零星的羽毛
还有江水的清冷
难得一群密集的影子
凭栏而依,稀释这呜呜着响的北风
独我爱上了那矫情的乌篷船
横在水面上的伤感和唯美,是的
我厌倦了岸上布满阴浊和阳污的深深庭院
那天的我的确说过应该飘雪
有些秋草,天空要更高远——
它的确暗示过我
天上,水里,一切都不应该在别处
体温和肌肤有时会略显多余
那天光明盖顶满目秋黄
北风一次次送出我的颤粟
我是彻底迷上了这独有的孤绝
大地无言,一次次放大我的渺小
天上,水里,无穷的大。我仔细辨认一群影子
不呵出一丝白气。念头,一明一灭
如同一次在虚空中完整的隐居
这雁阵之迷啊,一群斑点终于淡若水
当群雁从水墨丹青里彻底脱身
我就决定告诉我的下一代
这正是我相见恨晚的透明体
●大高原,小蜡染
她看到的就是这样
他们不需要平原
不需要耳语。他们在贵州的梯田上
垂直进行的
有大嗓门的说笑,有偶尔的沉闷
就像山腰那朵变幻不定的灰云。这十八道坎
她的外婆,幺舅,卫东哥和小翠姐,都曾来这儿收谷子
他们动作单调、重复,汗水在脸上的皱褶里流
微微发光,细细的,像顺梯田而下的溪沟
几只觅食的鸡被他们的石块撵走
那吆喝声碾碎了云朵。秋阳那么的薄
浮在梯田上的他们时而很近
时而移动成些小黑点
一些谷草正在生霉。他们总是害怕雨水
身上的汗馊味越来越浓郁
脚边许多的蚂蚱不停地飞来跳去
勤劳地寻找它们的口粮
一些遗落的谷粒已在田埂上发芽
很像青草。几只蚂蚱有点儿笨,被鸡一一吃掉
她看到的就是这样
梯田其实更像是一块贵州“黔粹行”商场里的蜡染
向上的,再向上,谷子被捆进一只只麻袋
压在她亲人们的背上下了山。这时
仿佛有风,机灵的鸡们安静下来,睁眼看着他们
溪水永远向下,圈过一些黄,一些绿
隐略中传出的土家族山歌,唇红齿白
山下的村庄已然冒出几缕炊烟,妖娆地涌向天空
剩下的那几只蚂蚱,还在田埂上来回蹦跶
在人类的秋天,它们一次次振翅的声音
让梯田变得异常安静
●幻中事
那亮瓦是唯一的,留下45度光柱
我爬上去,随小花蛇一样的溪沟
再爬上山。山巅上光线密集
似有无数钢钉在飞。不透风的敲击声
灌溉了一切不曾裸露的事物
今生就那么一回
觉得这浮世之美
◆去蔽
顶一头白霜
念头尘渣一样不停的掉
妆奁盒、铜镜和香花
越来越淡
越来越模糊
这仿佛是对一个现象的精确
平视前方,我说我迷路了。腾出身心的大部分
诸多瞬时弹出的暗物质
等同于反光的游戏
一低头,就充满转折和惊喜
●详情已略
窗户无力,就得仰仗幻觉
这无需分享,他已宛如静物。
入秋以来的黄昏详情已略
只有海岛比想像的更像海岛:
一直是这样
夕照透过高矮不一的树
秋风里,它们的绿色也不一致
仿佛一根根明亮的花蛇
透过那些斑驳、暗影
一会纠缠,一会解缚。
风总是越吹越冷。海水漫漫退去
天黑前渔家一直在那儿忙碌
白色的泡沫就在他眼前
不停聚拢又散去
仿佛他对命运安之若素
我完全看不清他的神色
最后一个被观察者就此产生。
●线装的春夜,草木深
“在路上,我只使用自己和你”
这几行字,就你能够懂
星光莅临,年华已然老去
饭粒和残酒还在桌上
那些夜晚,风
追赶着另一些风
山河依旧沿着繁花奔向幻觉
“而你应该只在原处?”
唯有顽石越跑越近
“诸多的存在物,皆从指缝间溜走?”
我不停地翻书,我只有书
没法停下来了
什么都没法停下来
昼夜变得毫无二致
我卡在荒芜处,溶解着内心的盲点和误区
几乎什么也不再贪恋
你提取露水来看我时,草籽泛蓝
我是如此的幸运和感恩
只是我无言以对
露出精瘦的脚踝。它像另一种的标识
断裂,溶化,连成模糊的光
言语道断。就在天地的最深处
如千丝万缕的拂荡
如这大道的无边
如这几行绿色的字,如羊群撒身扭动
快乐如涧水流下。这悲悯,这份生命的尊严
竟然无人懂得
你那么的大,不可思议
我在你之中,放下更小的我
●风马牛
七点钟,这里最先有夕阳
这多么的实在
野蒺藜般的方言
让我无法想象来生
这些尘埃仍旧寡言
或发音不够普通不够标准
伴随许多不规则的动词
全都停不下来
“你好,行人。你真的好吗?”
七点钟我到是很好
我的好,的确就在七点钟
我真是好得没打算过古典或理想
我是从你们的现实主义
踱步至此。自此
我与你们,与你们相遇过的任何事物
彼此张着大眼睛
一路无效的撞击。不为人知
谁的“夕阳无限好”?
方向和路途
可是一种重复的幻觉?
温顺的尘埃
再次拂过我的额,引出些沉默
只有沉默是无罪的,它们还会遇到
更多的行人或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