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余小蛮诗选
▍姊妹
我们从一个地方来，那儿——黑暗而柔软
我们来自泥土
或透明的天空，海洋
我们来自花朵——但那花园已经消失
作为流亡者（你不可否认这一点
我们从不知道，故乡的名）
我们用一种畏惧
来爱——周围，人群，街道，墙壁
或是穿过树梢的风
彼此。我们来的那个地方
已经找不到了
2008.10.8
▍寒光
它运送军队和粮食
植物迅速掠过——湖泊
沼泽
冰的寒光映出豹子
奔跑的弧线——加速度撞在铁皮上
夜晚迷失的魂魄在归途攀上火车
2009.3.27
▍回归
有一天大雾迷漫，他看到大山
橄榄树
但这果然是出生之地吗？
帕涅罗珀，多么遥远而陌生……
他想念小岛，黄昏，岩洞深处
听卡吕普索喊他的名——尤利西斯
如果用这七年的生活来交换
自由（但什么才是自由？）
那么他的回归
却如同埋葬
2008.10.7
▍标志物
挂满月光的木栅
和樱桃
有树的地方
树精会偷偷镌刻古老的咒语
如满树的眼睛……而忧伤
流泻
就像月光。
傍晚刚下过雨，夜里的
鸽子们曾飞过天空
它们是透明的——神在我们头上
国度，麦子
天使
无人信我手指的方向
2009.6.26
▍情人节的献诗
请你——把我轻轻敲碎
像敲开一个核桃
我躲藏在深处，不为人知
虽然你在某些隙缝传递给了我，爱
就像光粒子
忽然撒下来，在我所处的黑暗
2008.2
▍失乐园
我喜欢你弯曲，你变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你从树上窥视我——唤醒我
给我戴上玫瑰花冠，让欲望焚烧脸颊
那之后，世界是另外的样子，我是
极度欢喜过后的女人
2009.3.17
▍飞鸟的书写
1
我调动身体中全部暗藏的想象，只撕开
一个小缝隙。我冒充天使站在云端，双脚不停的交替
以减轻自己。这是一次必然疏忽的冒险，一次貌合神离
一次似是而非的飞行试验
2
咒语有灵异的扭曲。你飞出一个弧线，漂亮、决绝。
一只孤单的鸟，报出超前的消息
似乎并无预期的欢容，没有惊喜。没有希望来临前的
惴惴不安
3
一个句号，结束陈述。结束前面一片池塘的呱噪
结束一次产生或抽离。也许未及开始就结束
一支游离的思绪，缠绕出一条流淌幻象和自欺的河流
伸进一只脚。另一只，却毫无消息
漫长，在等待中更加漫长。等待没有一次
小小的喘息。一个停顿变得可贵
一次飞翔呢？如果没有等待的一端
没有同伴。
4
事实上，我们借用太多的物体表达自己。但这些
仅只停留在表达。物体的存在
没有更多的降临、离散、磨损。除非你一刻不停使用
并蓄意破坏。谋杀
飞鸟在飞翔后，觅食后，迁徙后，还是飞鸟
它们仍是一个名词后隐匿的生灵
一个个不停跳动的小心脏的受益者
完成一次飞翔，是天经地义的。是真理的帽檐下
不特指的头和身体
5
但你的眼中，飞鸟的痕迹如此清晰。它们来了
春天就来。春天庞大的体积和重量
在飞的动词感召下，变成风的轻盈
而有时，飞鸟停顿在省略和姿态中，它们沉醉
顾影自怜，迷失方向。一声猎枪的悲鸣
暗示在最美的内部，也有暴力的咬噬
它们将诞下最智慧的婴儿
6
你永远无法感知一只飞鸟的内部在燃烧什么
这是神亲手封存的罐子。我却猜测
这里蕴藏未来。如果我是飞鸟，我就放入它
如果我是神，我也放入它
7
你知道脱离土地是不好的。除非是在飞翔
没有那么多暗示、预言和咒语
没有那么多神。每个人心中藏着神和魔鬼
他们挤爆天堂。地狱早已变成荒漠，变成不停变幻
的灯光，虚拟，空间
没有人关注这些，它将作为一个提出的理论存在
一切熟视无睹将变成胜利的逃亡
8
使者穿着白袍子，长及地面。他手中拿着春天的第一片树叶
但是竟空无一人
周围的死寂，让使者蒙羞。他转身离去了
9
永远都是小题大做。春天来了就来
走了，四季仍旧更替
人永远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他们只看到建设这个词
耀武扬威，藐视人间
飞鸟的来临和离去，变得微不足道。间歇在神经质的梦境出现
2006.4.4
▍盛夏的夹竹桃
因为走错了路
因为走错路是为了遇到你
夹竹桃，你漫不经心
坐在一个巨大的花盆里
谁也不属于
属于夏天，和邂逅。
2008.8.11
▍献诗
我给你发丝
系住你的
黑暗
给你长久的离别——
我想用热烈的嘴唇
含住那些
瞬间的幸福
眩晕感……是树叶在摇晃
我们的早晨
会充满银杏树的味道
夜晚是薄荷的
在太阳凶猛的午后
我们偶尔躺在
金粒子上，我们是彼此的光。
2009.6.22
▍半人国
下半夜我举起金斧子砍树
砍，这棵高大的桦树
他的枝杈开始流泪了妈妈
他的命被我砍断了——
下半夜我举起银斧子砍树
砍，这个该死的橡树
银斧子卷刃，手上全是血泡啊妈妈
他是不喜欢屈服的儿子……
下半夜我举起锋利的铁斧子
砍掉我的另一个自己
砍掉我子宫里的
珍珠，他们不约而同的爱我，妈妈
他们希望
有一天，完全占有我
2008.1
▍春天的斧子
和我说话的时候，你藏着
一把斧头
我其实隐约地觉察——你的戾气
有人已经偷偷地告诉我……
但我不相信，并而紧闭双眼
结果——你仍旧举起斧子砍削
我不懂得躲避，也不懂得
怎么反抗——我的朋友
这是最后一次。
2008.4.5
▍后现代爱情
对坐就好，别试着从背后紧抱
我的雨水说来就来了
那些茂盛的植物早就具有阴郁脾气
阳光已让它无法适应
嗳，半真半假比假的更被鄙视——
至少假的更可信些
任何人都能平淡生活
不必那么自恋到
以为离开是一种伤痛
原本一直也没有走近或曾试图走近，
人的距离是一种宿命。
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相逢就像不纯粹的
爱或不爱。边缘模糊，内容混乱
分辨它多伤神
嗳，我们年轻——不必傻到思索这些
月光好真实
星光好真实
你结实的肌肤好真实
我们毫无保留的身体好真实
蜷缩成蝌蚪般的小影子
好真实
2007.9
▍湖边
小湖边，空枝垂下
我们分拂而至
天黑下去
灯火在远处
你忽然说起诗和
这个秋天
而我说起这曾淹死一个姑娘
不知她在死前，怎样挣扎和呼救
你抓紧我
不再说话。
湖边还有很多人
很多表情幸福的人
“这里不干净，”你对着幽静的湖，“今后
我们不来了。”
我喜欢阴森的背景。用诡异调子：“水鬼会抓住
能抓到的每个人。”
福尔马林里发白的婴孩和脏器
湖里的姑娘。我的幻想长着黑翅膀
他的抒情毁了。我选择赤裸的生活
沿着来时路
2006.11.6
▍你是一块黑色的柔软
那真是妙不可言
那真是一块
具有垂度的柔软……
我被你包围，被你慢慢氲湿
慢慢从心底伸出蓬勃而喜悦的
细触角
它们能很长，很长
甚至漂洋过海
在深夜我用它轻抚和我一样
被黑羽毛托住的人
什么也别怕，赤裸的姑娘
今夜
海水也会低吟……
你坐在暗处
像是整个人已被黑夜融化
像是冥王星
伏在黑暗的深处而我
看不清你的脸
你的身体在微微发光
（就算你躲在这么暗的地方
你仍不能
挡住它发光。）
那块黑色缓缓踱来——温柔地
压向我
以厚和暖的力量
不容置疑，你是对的（你已让我
无法对抗下去）
在被你缓慢地包围
我只能……没有别的选择
不能分享，这幸福赤裸
如我蜂蜜般迷狂
暗夜的秘语：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你在梦里窥视——你看到了什么？
那是另一端
线性的世界：可以旋转的水涡，土地
蜥蜴的涎水和鳞片的亮光
但你若想从梦中出逃——
（别试图这样去做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从果冻般的梦里，小心翼翼地
钻出鼻子，歇一口气
再用力把手脚
拿出来——拔开淤泥的梦境
你出来，叹气
你又为什么叹气？
2008.11.11
▍镜子
——致萌
我们都生不逢时，在人群里
像是羔羊
我们都有梅花鹿的眼神
很轻易地，惊惶失措
在沙漠里可以看到流沙吗？当你说
你站在沙丘上
喊着一个名字……
只有傻姑娘，才会这么干
只有把一个名字
烙在不停跳动的心上，那么疼
又那么失望
我知道，心心念念的滋味
知道，你是一个
白云养大的果实。我们的心跳着
就会爱着
我们，不必惧怕那些沙砾
你有让她们嫉妒的一切
你也有我。
2009.4.21
▍重逢
龙舌兰，你站在萤火虫的树林中等我
帮我放牧满天的瓢虫和星
白桦树张开眼睛，她们这次没有吵
等我白发如雪，古老的波斯人就会从肋骨长出翅膀
他们带来猴子和飞蛾
给我莴苣和
惊喜。龙舌兰，你还和原来一样
遵守那诺言——从旧事的回忆中拿起沙漏
交还我。
2009.4.15
▍龙舌兰
柔弱的漩涡
窒息——而小腹藏着炙热的岩浆
沿着边缘，长出细密的利刺
就在漩涡，那一切
都在奄奄一息
舌吻盖住咽喉的哽咽
灼烧。是荒凉让眼泪也滚烫吧
就像天边巨大的铅块低垂
渴望死，湿润的土
2009.4.14
▍夜空的某次飞行
消失在各自的树林。她们，今夜
可以轻松地飞了
黑暗里时间黑下来……
扑向梦的河床，寻找沉睡的法老和埃及
城市如此美艳，当树林也沉睡
散发清冷的夜香
夜的高处
灯火很远，如梦也遗弃
火炭一样扭曲的心呓语般啃噬——声音低到
仅我听见
2011.1.11
▍迷宫
你堆砌碎镜子
柴科夫斯基的琴音
你吸烟，让自己静下来
好继续打碎镜子，堆砌
有一瞬间
你是
萨福
解开我的胸扣和伤疤
现在
你看到了我的跳动
2011.5.20
▍乐音
我以为找到了钢琴的狂欢就能
找到你
我以为，找到内在的深处律动
就能紧握住你的脉搏
我多爱你
当黑色赋格与群鸦
从冬天的树林顶端掠过
夕阳好像一滴经血
大批乌云样的混音带着无人公路上寂寞的飞驰
……不要以为
钢琴的狂欢能让我
心碎
相对于重叠和平均律，还有一腔滚热的血
我只在虚度光阴
2011.12.5
▍暗疼
一只小兽
拖着巨大虚无的影子
如拖着满腹委屈的降落伞
很不甘心
耶稣怎样惩罚
才能坐在一棵香樟树上
看归雁翻起白浪
在蓝如海的
傍晚天空
2011.12.6
▍生长
生长，就是忍着疼
忍着大提琴
和天鹅绒的孤寂
路边的树上长满手臂
它们拉住我
不让我走
不得已，我砍树
砍手
低头疾走
我仍穿着那条破旧的牛仔裤
裸着膝盖
风衣被冷空气掀起
流逝的光年
趁机钻入
穿过涂鸦的小巷和
维也纳大剧院的喷泉时
我的影子早已被碎石
玻璃片
生锈的钉子划伤
2011.12.6
▍夜光水母
彷佛被水围困
一座孤岛
躲进世界末日——并且比光还赤裸地在里边浸浴
你没有自己的名字
你是你自己的
如果这时我放弃沉溺就此爬上光滑的岩石
吐出尚有水藻气息的词语
你仍会说出
“我只有一双世界的裂缝？”
倒进尘土里的光，在时间尚未来得及分裂
以钟摆
或引诱的手指
摸出你心里藏匿的水母——让它枯死
却永不熄灭
2011.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