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诗选
摘选自(叙利亚)阿多尼斯《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译林出版社/2009.3
①奥德修斯:古希腊荷马所作史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伊塞卡国王,在特洛伊战中献木马计。
在Z城的人们看来:芸芸众生之中,唯有鬼魅的身上,长着类似人类的脑袋。
该城的头颅来自一个名叫“宗教之冠”的家族,其双脚属于一个叫做“尘世之冠”的家族。
如果你想生活在Z城,你只能从事摧毁思想的工作,或进行摧毁工作的思想。
你如此 44 104k 44 48030 0 0 5319 0 0:00:20 0:00:09 0:00:11 9082的耐力从何处而来?
“是否正因为如此,爱国者满脑子想的都是指控别人叛国,并且相互指控?”
“我们在爱中创造的一切,总会在善恶之外实现。”——尼采如是说。
奇怪的是,攀登“绝对”之梯的身躯,并非那些强健的身躯,而是那些羸弱的躯体。
你以为已经超越、弃之身后的事物,或许会在你面前突然冒出,在某个瞬间,在某个地方。
有一类书——当然很少——不仅需要你用大脑阅读,还要你用整个身体去阅读。
只有当我想象创造者的头颅在四周愤怒地燃烧,诗歌的翅膀在灰烬之上扇动时,我才醒来。
为什么,两个真正的敌人之间的关系,通常比两个真正的朋友之间的关系,更加深厚、坦率、持久?
是否可以说:“现代”生活恰恰相反——偶像崇拜的丛林被精神环绕?
在巴格达,精灵,只有精灵,是饥饿者,乞讨者,失业者,被囚禁者……
我能肯定:在这里,统治者的心思都用于编撰捕猎和驯服人类的百科全书。
一个老人以儿童一般的肺呼吸着。另一个老人在叹息,支吾,似乎无法形容在他肺腑间炽燃的火焰,也不知如何驱走始祖亚当留给他的苦难。
从咖啡馆里飘出一缕黑烟——这是倚靠着烟枪的人们的气息吗?这是期待着另一个屋顶的梦想吗?这是另一个国度吗?
随着黑烟升腾的,是叹息和低语,如同现实和记忆间的浮桥一般:既不清晰,也不朦胧。揣测的翅膀,在字母的网里扑腾。
在世事的托盘上,我掷出犹疑的骰子,我等待着,注视着,我发现世事有它们必胜的骰子。
我该做什么?我投降吗?我依然抛出问题,可它却像岩石一样滚回我身旁,将我压倒?
我离开了巴格达。我在幻想:城市有时会把变革的梦想抓起,把它悄悄地置于内宫,仿佛那是秘密的情人。
我想起:我在巴格达见到从未在别处见过的景象——词语端坐在筵席之上,吞咽着一切:肉类,膏脂,骨头,出生的人们,死去的人们,以及尚未降生的人们。
在1969年的这一刻,当我注视着“伊拉克的领袖们”,我仍然难以分辨:他们是人?是鬼?抑或神灵?
或许正因为如此,在巴格达,我尽管身处阳光的怀抱,却必定要感受寒冷。
我脱去了窗户的衣裳。在窗口左角,有一朵快要枯萎的玫瑰,如同一枚戒指,插在窄口的花瓶里。对着窗户的天空是裸露的。
阳光照进窗户,笼罩了玫瑰。于是,这花儿更显憔悴,并有了清瘦的花影。
在此之前,这双手似乎在把玩长在太阳脸上、如同女人发辫一样的云彩。
——你的思想是云彩,是不知停泊何处的浮船。你能为我指出一处堤岸吗?
——可是,除了在云彩里,你还能发现明白的话语,以表达生命的朦胧吗?
——是否,正因为如此,每当我向云彩提出问题,它总以“无可奉告”作答?
“我从小受的教诲,是要以天空为友。今天却发现,我无法就任何问题和天空争论或对话。那么,这种友谊又有何用?”
天空要我学习云彩的礼节。可是,为什么云彩挡了天空的脸,却不向它道歉?
这里,在我的住处,云彩常常端坐在时间的宝座上。我们四周,是倚靠着太空、相互碰撞的人们。
天空本身,也自云彩的怀抱降生;这是因为云彩对运气充满信心,从而掷出骰子吗?
这只飞过的乌鸦如同一片小小的云朵。我毫不怀疑,它的声音是球形的。
当我向光明发问:“云彩阅读什么”时,光明为我的无知感到惊诧。
太阳赤着脚行走,向升腾于海浪之上的蓝色音乐致敬。而海浪,却在倾听大海高声地朗诵诗篇。海鸥是在泡沫里闪亮的镜子。海浪倚靠着空气之墙,忽上忽下地翻滚。
“你并非属于我。”大海对从它体内渗出的泡沫如是说。那么,你该学会:只有当你成为向自我发起的一场战争,你才能成为自我。
无论在何时,无论你怎样眺望大海,你都能看到海浪穿着泡沫的鞋起舞;而浪疲惫之际,便是它死去之时。
于是,我认为大海里有我的一段历史,我认为我的无知是透彻而活生生的,犹如水的无知一样。
我的双脚踩着梦的痕迹,那梦的衣裳是我的眼睛参与编织而成。我看不见的事物将我彻夜守护,似乎要分担我能见之事物的负荷。但愿我的日子成为因爬行而疲倦的乌龟,但愿忧伤是辆只能将我承载的辇车。
时光是射出去又射不出去的箭,时光在稳定地运动,正如我们的邻居埃利亚人芝诺所言。童年长着会飞的翅膀,同时又不会飞翔,正如诗歌所言。
我当时很快乐,不是真的快乐,而是在想像中。我想像着听到有人这样说:“路边的树木听到情人的脚步声,会随之翩然同行。”我还想像着听人这么说:“姑娘在闺阁的窗户里看到情人,会高兴地跳起舞来。”
自从你认识了自己的路,你真正的失落便开始了:你把双肩交付给谁?交付在哪一块空间?你把脸朝向何方?你的太阳又是什么?这种失落感,不会因为空气向你张开了双臂、青草同你娓娓而谈而减轻。
前行,不要停下,即便你不认识路。为你指明路的,不是停止,而是前进。
那时我们没有花园。我家门前的农田饱受干旱之苦,农田的双唇是干裂的,除非是在冬天。它的喉咙里,塞满了灰尘。
我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我不解:那么,死亡为什么总是萦绕我心,挥之不去?我在童年为什么总对死亡念念不忘,好像它时刻都在等待我,在每一个脚步里、每一个动作中?
我这么问,是因为对我而言,死亡是宇宙的冬季;是因为我至今还对死亡念兹在兹,尤其是在夏天。
夏天的此刻,在这棵树下,在村里的孩子们中间,我想起了春天的一幕:
烟草地里并没有兔子和蜘蛛网,这两样东西能让人联想起兰波 在某一个地方见到彩虹时的描述。
彩虹的斑斓色彩融合了周遭的颜色:绿色,红色,灰色,黄色,土色;也和围聚着观看彩虹的孩子们的眼神融合为一。
那时,细柔的雨丝从云彩的墨水瓶里飘落,仿佛那是写给田野的私信。
我感到伤心。我开始寻找,我到想像中它拔地而起的那块地里,试图找到一点踪迹,但徒劳无获。
后来,乌云笼罩了天空。太阳躲进了它的床榻,到第二天早晨才重新露面。
那一整天,我都在等待彩虹的再次出现,但它没有回来。我仿佛觉得:空气也由于为我伤心,而变身为一泊泪湖。
——听,冷冷的、缓慢的脚步踏进了热烈的爱情的门槛,忧伤如同刚满一岁的马驹,正在田野里奔腾。
农民如同为太阳遮荫的树木一样。一大早,他们就携着晨光,把它播撒在田地,尽管那个日子还是节日。
——“节日不是抵达。”一位农夫说,“节日是另一次旅行,在我们不停地想像、却不可能实现的事物中旅行。”
——“节日不是答案。”另一位农夫说,“不妨说,节日是以喉咙形式呈现的问题。”
童年里的某些东西依然在门后等我。每当我来到卡萨宾,我都有这种感觉。但我说不清楚那东西是什么。
我并不期待时间会像贝壳那样包蕴着意义的珍珠。意义超越时间,从时间中溢出。时间,不过是个栈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