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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诗选

2017-11-01 昌耀 星期一诗社


昌耀(1936.6.27-2000.3.23),原名王昌耀,湖南省桃源县人,诗人。1950年4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任宣传队员。同年,响应祖国号召,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期间,推出处女作《人桥》,从此与诗歌艺术结下不解之缘。1953年,在朝鲜战场上负伤后转入河北省荣军学校读书。1954年开始发表诗作。他的诗以张扬生命在深重困境中的亢奋见长,感悟和激情融于凝重、壮美的意象之中,将饱经沧桑的情怀、古老开阔的西部人文背景、博大的生命意识,构成协调的整体。诗人后期的诗作趋向反思静悟,语言略趋平和,有很强的知性张力,形成宏大的诗歌个性。其代表作有《划呀,划呀,父亲们!》、《慈航》、《意绪》、《哈拉库图》等。昌耀于2000年3月患癌症后在医院跳楼自杀,绝笔作为《一十一枝红玫瑰》,其出版的诗集有《昌耀抒情诗集》(1986)、《命运之书》(1994)、《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1996)、《昌耀的诗》(1998)等。2000年诗人过世后有《昌耀诗歌总集》行世。昌耀在中国新诗史上是一座高峰,其历史地位已为人共识。




热苞谷


手持热苞谷的一对小男孩在街头追戏。

手持的热苞谷如同奥林匹亚圣火接力的火炬。

一切在加快成熟。


请看街头一对追戏的小男孩

他们手持鲜嫩的热苞谷大步越过一片一片太阳

像越过一片一片湖水。

像越过母亲的弹簧床。

他们躲过行道树忘情地朝前方追戏。

他们嬉笑什么?

林荫道上奔跑着男孩子蓝蓝的背心。

和高尔夫呢西服短裤。

和雪白的运动鞋。

父母在一旁骑着自行车随后尾随。

父母在一旁骑着自行车随后尾随。

奔跑着的一个男孩子

忍不住停步掰开热苞谷的一叶苞衣。

喜气的谷粒透过丝絮射出迷人的十字星辉

男孩子更紧地追逐另一个奔跑的男孩子。

热苞谷金黄的子实让城市的夏季瞬刻成熟。

男孩子奔跑在铁桥。奔跑在河岸。奔跑在光栅。

他们呼唤什么?

他们嬉笑什么?

听得到热苞谷飒飒的风声。

一切请加快成熟。

1988




大街的看守


无穷的泡沫,夜的泡沫,夜的过滤器。

半失眠者介于健康与不净之间,

在梦的泡沫中浮沉,梦出梦入。

街边的半失眠者顺理成章地成了大街的看守。


寡淡乏味,醉鬼们的歌喉

撕扯着人心,谁能对他们说教仁爱礼义?

一会儿是夜归人狠揍一扇铁门。

唢呐终于吹得天花乱坠,陪送灵车赶往西天。

安寝的婴儿躺卧在摇篮回味前世的欢乐。

只有半失眠者最为不幸,他的噩梦

通通是其永劫回归的人生。

但黎明已像清澈的溪流贯注其间,

摇滚的幽蓝像钢材的镀层真实可信,

一切的魑魅魍魉暂时不复困扰。

1993




斯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1985




良宵


放逐的诗人啊

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

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

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

但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

是的,全部属于我。

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

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

我的须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

啊,你自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

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




意义空白


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复分辩梦与非梦的界限。

有一天你发现生死与否自己同样活着。

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论辩都在捉着一个迷藏。

有一天你发现语言一经说出无异于自设陷阱。

有一天你发现道德箴言成了嵌银描金的玩具。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呐喊阗寂无声空作姿态。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担忧不幸言中万劫不复。

有一天你发现苦乐众生只证明一种精神存在。

有一天你发现千古人物原在一个平面演示一台共时的戏剧。

1993




乡愁


他忧愁了。

他思念自己的快谷。

那里,紧贴着断崖的裸岩,

他的牦牛悠闲地舔食

雪线下的青草。

而在草滩,

他的一只马驹正扬起四蹄,

徵开河湾的浅水

向着对岸的母畜奔去,

慌张而又娇嗔地咴咴……。

那里的太阳是浓重的釉彩。

那里的空气被冰雪滤过,

混合着刺人感官的奶油、草叶

与酵母的芳香……


——我不就是那个

在街灯下思乡的牧人,

梦游与我共命运的土地?




雕塑


像一个

七十五度倾角的十字架

——他,稳住了支点,

挺直脖颈,牵引身后的重车。

力的韧带,把他的躯体

展延成一支——

向前欲发的闷箭……


——历史的长途,

正是如此多情地

留下了先行者的雕塑。




生命


我记得。

我记得生命

有过非常的恐惧——

那一瞬,大海冻结了。

在大海冻结的那一瞬

无数波涌凝作兀立的山岩,

小船深深沉落于涡流的洼底。

从石化的舱房

眼里石化的大海只剩一片荒凉

梦中的我

曾有非常的恐惧。

其实,我们本来就不必怀疑,

自然界原有无可摧毁的生机。

你瞧那位对着秋日

吹送蒲公英绒羽的

小公主

依然是那么淘气,

那么美丽!




鹿的角枝


在雄鹿的颅骨,有两株

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

雾光里

这些挺拔的枝状体

明丽而珍重,

遁越于危崖、沼泽,

与猎人相周旋。


若干个世纪以后。

在我的书架,

在我新得收藏品之上,

我才听到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

火枪。——

那样的夕阳

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

从高岩。飞动的鹿角

猝然倒仆……


……是悲壮的。




烘烤


烘烤啊,烘烤啊,永怀的内热如同地火。

毛发成把脱落,烘烤如同飞蝗争食,

加速吞噬诗人贫瘠的脂肪层。

他觉着自己只剩下一张皮。

这是承受酷刑。

诗人,这个社会的怪物、孤儿浪子、单恋的情人

总是梦想着温情脉脉的纱幕净化一切污秽,

因自作多情的感动常常流下滚烫的泪水。

我见他追寻黄帝的舟车,

前倾的身子愈益弯曲了,思考着烘烤的意义。

烘烤啊,大地幽冥无光,诗人在远去的夜。

或已熄灭。而烘烤将会继续。

烘烤啊,我正感染到这种无奈。




现在是夏天

——兼答“渎灵者”


现在是夏天,主体工程早经适时奠基破土。

班机盘旋上空重新留下世纪的震荡。

人们步入深渊如开拓金矿的矿工

感觉到不容置疑的灵异光辉的投照。

都市深渊这样的蚂蚁一样施工的大军

无数双手从无数个立面编织钢筋,

将行云流水、江河桥路连成庞然一体。

啊,是廊柱、墙的迷宫。是竖琴、金属花园。

是天堂积木、不败的甘蔗林、铁皮鼓……

昼夜超拔的节奏为新神谱系系添立四射之威棱。

应该让一切渎灵者无处蝇营狗苟。

如此忧郁。只有热浪与工程缓解信仰之创痛。

不要说已经将我逼入绝境。

我从不认为自己须臾离开那一被你们视作不祥

的穷途;

我的手心茁长过麦穗,仍必同样适于麦穗生长。

我的手心溶冶过矿石,仍必同样适于矿石溶冶。

够了。让我享有缄默。

现在是夏天,日光酽浓,红漆一样搅拌。

焚风炙烤,沥青胶结,燃气厚重涩眼。

主体工程夹峙在都市潮中如海流间的岛屿。

有人探手篱墙悄然抽走一块铁模坯具。

但是蓝色的主体工程象靛蓝的布匹一样素朴,

涮洗净皂沫后似的美洁,正祛除我的忧郁。

1992




致修篁


篁:我从来不曾这么爱,

所以你才觉得这爱使你活得很累么?

所以你才称狮子的爱情原也很美么?

我亦劳乏,感受严峻,别有隐痛,

但若失去你的爱我将重归粗俗。

我百创一身,幽幽目光牧歌般忧郁,

将你几番淋透。你已不胜寒。

你以温心为我抚平眉结了,

告诉我亲吻可以美容。

我复坐起,大地灯火澎湃,恍若蜡炬祭仪,

恍若我俩就是受祭的主体,

私心觉着僭领了一份祭仪的肃穆。

是的,也许我会宁静地走向寂灭,

如若死亡选择才是我最后可获的慰藉。

爱,是闾巷两端相望默契的窗牖,田园般真纯,

当一方示意无心解语,期待也是徒劳。

我已有了诸多不安,惧现沙漠的死城。

因此我为你解开发辫周身拥抱你,

如同强挽着一头会随时飞遁的神鸟,

而用我多汁的注目礼向着你深湖似的眼窝倾泻,

直到要漫过岁月久远之后斜阳的美丽。

你啊,篁:既知前途尚多大泽深谷,

为何我们又要匆匆急于相识?

从此我忧喜无常,为你变得如此憔悴而玩劣。

啊,原谅我欲以爱心将你裹挟了:是这样的暴

君。

仅只是这样的暴君。

1992




花朵受难

——生者对生存的思考


大路弯头,退却的大厦退去已愈加迅疾

听到滴答的时钟从那里发出不断的警报。

天空有崩卷的弹簧。很好,时间在暴动。

我们早想着逃离了。但我们不会衰老得更快。


我们横越马路时刮起秋风。

感觉女伴被自己的视觉蛰痛了。

她突然变色,侧转身跳开去,猛跑几步,

俯身从飞驰而过的车轮底下抢救起一枝红花朵。

时间对抗中一枝受难的红花朵。

快抱好我的献与。——女伴说。

她翘起小指尖梳理一下鳞瓣花页这样递给我。

这是我生平接受馈赠的第一枝花朵了。

修篁啊,你知道大丽花是怎样如同惊弓之鸟

坠落在车道的么?似我无处安身。

你知道受难的大丽花是醉了还是醒着?

似我无处安身。


女伴与我偕同大丽花伫立路畔。

没有一辆救护车停下,没有谁听见大丽花呼叫。

但我感觉花朵正变得黑紫……是醉了还是醒

着?

我心里说:如果没醉就该是醒着。


夕阳底下白色大厦回光返照,退去更其遥远。

时间崩溃随地枯萎。修篁,让我们快快走。

1992




鹰·雪·牧人


鹰,鼓着铅色的风

从冰山的峰顶起飞,

寒冷

自翼鼓上抖落。


在灰白的雾霭

飞鹰消失,

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

横身探出马刀,

品尝了初雪的滋味。

1956




我的掌模浸透了苔丝


她从娘家来,替我捎回了祖传的古玩:

一只铜马坠儿,和一只从老阿娅的妆奁

偷偷摘取的“乾隆通宝”。


说我们远在雪线那边放牧的棚户已经

坍塌,惟有筑在崖畔的猪舍还完好如初。

说泥墙上仍旧嵌满了我的手掌模印儿,

像一排排受难的贝壳,

浸透了苔丝。


说我的那些贝壳使她如此

难过。


(选自《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

三个孩子之歌》之二)

1982




人·花与黑陶砂罐




一束从废园采来的杏花(其间杂陈的白色碎朵据

称是夜来香)在妻的拈握中迟疑了许久:

窗台上实无可落脚的地方了。



让她们生长在各自的枝干上原不好吗?

何必让她们痛苦?

何必让她们绝望、孤独、饥渴、涕零?


妻说:你别管。



窗台,那陶罐被一束鲜花罩住深不可测的渊口。

我见不到渊底的一潭寒水了……

听不到渊底欸乃一声的舟橹了……

嗅不到神农氏从渊底袅袅升起的草药香……


世事总是出人意料。

总要为人生妒?……

1985




一百头雄牛


(一)


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伐。

一个时代上升的摩擦。


彤云垂天,火红的帷幕,血洒一样悲壮。


(二)


犄角扬起,

一百头雄牛,一百九十九只犄角。

一百头雄牛扬起一百九十九种威猛。

立起在垂天彤云飞行的牛角砦堡,

号手握持那一只折断的犄角

而呼呜呜……


血洒一样悲壮。


(三)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


午夜,一百头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


血洒一样悲壮。 

1986




朝朝暮暮(五首)


我承认,从那以后眼睛就易于潮湿。是性格懦弱?不辩解了。但我愿提及铁凝

近作里的一段情节,讲到一个少年打靶的梦想就要成为现实,忽被从操场叫到学

校食堂,面对山一样堆积而需他一一剔除腐叶的白菜,仅因其家族有“革命营垒

的对立面”,孩子对步枪怀有的那种敬畏的迷恋也就剥夺净尽。那少年坐下来强

忍住眼泪劈菜帮。四周静寂得很,他终于听见“泪珠落在菜帮上的噗噗声”,竟

是一种嘹亮。后来冻疮生满双手。是懦弱还是坚强?铁凝称他是最坚强的男子。


怵惕。痛


将军的行辕。

秣马的兵夫在庙堂厩房列次槽头扭摆细腰肢,

操练劝食之舞蹈并以柔柳般摇曳的一双臂,

如是撩拨槽中料豆。

拒不进食的战马不为所动。

这是何等悲凉的场景。

秣马的兵夫不懈地同步操演着劝食之舞蹈。

他们悲凉的脸蛋儿是女子相貌。

他们不加衣着遮饰而扭摆着的下肢却分明

留有男子体征。我感其悲凉倍甚于拒食的战马。

这场景是何等悲凉。

秣马的兵夫从被体内膏火炙烤着的额头

不时摘取一瓣络腮短髯似的发束,

他们就如是舞蹈不辍,

而以自己的烤熟之发束为食。

宛如咀嚼刍草。宛如咀嚼脑髓。

这种进食是如何险绝而痛苦。


拒食的战马默听远方足音复沓而不为所动。

这又是何等悲凉的场景。


痛。怵惕


我知道施虐之徒已然索取赤子心底的疼痛。

──如果疼痛也可成为一种支付?


我看见被戕害的心灵有疼痛分泌似绿色果汁。

同时朝觐两大明星体,而怀有了对于无限的渴念。

但你心存默契的异教徒,又是为甚而呢喃奔走?

生命的艺术,有似美妇红指甲的顽劣,而不安于毁灭。成为精神性存在,秋蛹?

谑奔?

覆裹之下深睡,──我这样称呼仰韶湮没的彩陶罐,而将拾到的一枚残片献给你。


樱唇冰冻,透出思维坚实的珐琅质。


拿撒勒人


穿长衫的汉子在乡村背后一座高坡的林下

伫候久久……。又是久久之后,

树影将他面孔蚀刻满了条形的虎斑。

他是田父牧夫?是使徒浪子?是墨客佞臣?

肩负犁铧走过去的村民

见他好似那个拿撒勒人。


穿长衫的汉子伫候在乡村背后一座高坡林荫,

感觉坡底冷冷射来狐疑的目光。

拿撒勒人感觉到了心头的箭伤。

而那个肩负犁铧走远的村民已尽失胸臆之平静。


圣桑《天鹅》


你呀,兀傲的孤客

只在夜夕让湖波熨平周身光洁的翎毛。

此间星光灿烂,造境层深,天地闭合如胡桃荚果之窾窍


你丰腴华美,恍若月边白屋凭虚浮来几不可察。

夜色温软,四无屏蔽,最宜回首华年,勾沉心史。

你啊,不倦的游子曾痛饮多少轻慢戏侮。

哀莫大兮。哀莫大兮失遇相托之俦侣。

留取梦眼你拒绝看透人生而点燃膏火复制幻美。

影恋者既已被世人诟为病株,

天下也尽可多一名脏躁狂。

于是我窥见你内心失却平衡。

只是间刻雷雨。我忽见你掉转身子

静静折向前方毅然冲破内心误区而复归素我。

一袭血迹随你铺向湖心。

但你已转身折向更其高远的一处水上台阶。

漾起的波光玲玲盈耳乃是作声水晶之昆虫。

无眠。琶音渐远。都说宇宙仍在不尽地膨胀。




草原


草原新月,萌生在牧人的

拴马桩。在鞍具。在鞍具上的铜剑鞘。

湖畔的白帐房因宿主初燃的灯烛

而如白天鹅般的雍容而华贵了。


夜牧者,

从你火光熏蒸的烟斗

我已瞻仰英雄时代的

一个个通红的夕照

听到旋风在浴血的盆地

悲声嘶鸣……




立在河流 


立在河流

我们沐浴以手指交互抚摸

犹如绿色草原交颈默立的马群

以唇齿为对方梳整肩领长鬣


不要耽心花朵颓败:

在无惑的本真

父与子的肌体同等润泽,

茉莉花环有母女一式丰腴的

项颈佩戴。


立在河流我们沐浴以手指交互抚摸。

这语言真挚如诗,失去年龄。

我们交互戴好头盔。

我们交互穿好蟒纹服。

我们重新上路。

请从腰臀曲直识别我们的性属。

前面还有好流水。




受孕的鸟卵


银色的

在没有屏蔽的空荡荡的地表

一只受孕的鸟卵。摇动。


心猿就此以肩胛抵开顽性拒斥

而受孕的生命

却有了乘坐快车穿行岩壳的体验。

感觉自己包孕在声光交织的

无数个螺旋。

感觉螺旋就是巨大的旋动本身。

感觉沿着不断撞开的拱形雷区

而朝前旋动不止。关闭的眼睛

已抵挡不住那些光环的迷人烧烤。

走出窒息。




一片芳草


我们商定不触痛往事,

只作寒暄。只赏芳草。

因此其余都是遗迹。

时光不再变作花粉。

飞蛾不必点燃烛泪。

无需阳光寻度。

尚有饿马摇铃。

属于即刻

唯是一片芳草无穷碧。

其余都是故道。

其余都是乡井。



慈航


1爱与死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战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我,就是这样~部行动的情书


我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

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朝向空阔弹去——‘

触痛了的是回声。

然而,

只是为了再听一次失道者

败北的消息

我才拨弄这支

命题古老的琴曲?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2记忆中的荒原


摘掉荆冠

他从荒原踏来,

重新领有自己的运命。

眺望旷野里

气象哨

雪白的柱顶

横卧着一支安详的箭镞。……


但是,

在那不朽的荒原——

不朽的

那在疏松的土丘之后竖起前肢

独对寂寞吹奏东风的旱獭

是他昨天的影子?

不朽的——

那在高空的游丝下面冲决气旋

带箭失落于昏溟的大雁、

那在闷热的刺棵丛里伸长

脖颈手持石器追食着蜥蜴

的万物之灵

是他昨天的影子?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不朽的暗夜。

在暗夜浮动的旋梯

在烦躁不安闪烁而过的红狐、

那惊犹未定倏忽隐遁的黄翔、

那来去无踪的鸱鸺、

那旷野猫、

那鹿麂、

那磷光、

……可是他昨天的影子?


我不理解遗忘。

当我回首山关,

夕阳里覆满五色翎毛,

——是一座座惜春的花冢。



3彼岸


于是,他听到了。

听到土伯特人沉默的彼岸

大经轮在大慈大悲中转动叶片。

他听到破裂的木筏划出最后一声长泣。


当横扫一切的暴风

将灯塔沉入海底,

旋涡与贪婪达成默契,

彼方醒着的这一片良知

是他唯一的生之涯岸。


他在这里脱去垢辱的黑衣

留在埠头让时光漂洗,

把遍体流血的伤口

裸陈于女性吹拂的轻风。

是那个以手背遮羞的处女

解下抱襟的荷包,为他

献出护身的香草。……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是的,

当那个老人临去天国之际

是这样召见了自己的爱女和家族

“听吧,你们当和睦共处,

他是你们的亲人、

你们的兄弟,

是我的朋友,和

——儿子!”



4众神


再生的微笑。

是劫余后的明月。

我把微笑的明月,

寄给那个年代

良知不灭的百姓。

寄给弃绝姓氏的部族。

寄给不留墓冢的属群。


那些占有马背的人,

那些敬畏鱼虫的人.

那些酷爱酒瓶的人。

那些围着篝火群舞的,

那些卵育了草原、把作牧歌的,

猛兽的征服者,

飞禽的施主,

炊烟的鉴赏家,

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

是我追随的偶像。


——众神!众神!

众神当是你们!



5众神的宠偶


这微笑

是我缥缈的哈达

寄给天地交合的夹角

生命傲然的船桅。

寄给灵魂的保姆。

寄给你——

草原的小母亲。

此刻

星光客曲

又从寰宇

向我激发出

有如儿童肤体的乳香;

黎明的花枝

为我在欢快中张扬,

破译出那泥土绝密的哑语。


你哟,踮起赤裸的足尖

正把奶渣晾晒在高台。

靠近你肩头,

婴儿的内衣在门前的细丝

以旗帜的亢奋

解说万古的箴言。

墙壁贴满的牛粪饼块

是你手制的象形字模。

轻轻摘下这迷人的辞藻,

你回身交给归来的郎君,

托他送往灶坑去库藏。


(我看到你忽闪的睫毛

似同稷麦含笑之芒针;

我记得你冷凝的沉默曾

是电极触发之弧光。)


那个夜晚,正是他

向你贸然走去。

向着你贞洁的妙龄,

向着你梦求的摇篮,

向着你心甘的苦果……

带着不可更改的渴望或哀悼,

他比死亡更无畏——

他走向彼岸,

走向你

众神的宠偶!



6邂逅


他独坐裸原。

脚边,流星的碎片尚留有天火的热吻

背后,大自然虚构的河床——

鱼贝和海藻的精灵

从泥盆纪脱颖而出,

追戏于这日光幻变之水。


没有墓冢,

鹰的天空

交织着钻石多棱的射线,

直到那时,他才看到你从仙山驰来。

奔马的四蹄陡然在路边站定。

花蕊一齐摆动,为你

摇响了五月的铃铎。


——不悦么.旷野的郡主?

……但前方是否有村落?


他无须隐讳那些阴暗的故事、

那些镀金的骗局、那些……童话,

他会告诉你有过那疯狂的一瞬——

有过那春季里的严冬:

冷酷的纸帽,

癫醉的棍棒,

嗜血的猫狗

……


天下奇寒,雏鸟

在暗夜里敲不醒一扇

庇身的门窦。


他会告诉你:

为了光明再现的柯枝,

必然的妖风终将他和西天的羊群一同裹挟……


他会告诉你那个古老的山呷

原本是山神的祭坛,

秋气之中,间或可闻天鹅的呼唤,

雪原上偶尔留下

白唇鹿的请柬,

——那里原是一个好地方。

……


…………

…………

黄昏来了,

宁静而柔和。

土伯特女儿墨黑的葡萄在星光下思索

似乎向他表示:

——我懂。

我献与。

我笃行……


于是,那从上方凝视他的两汪清波

不再飞起迟疑的鸟翼。



7慈航


花园里面的花喜鹊

花园外面的孔雀

——本土情歌



于是,她惭然一笑,

从花径召回巡守的家犬,

将红绢拉过肩头,

向这不速之客暗示:


——那么,

把我的跌辔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马驹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帐幕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香草送给你呢

好不好?


美呵,——

黄昏里放射的银耳环,

人类良知的最古老的战利品!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植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8净土


雪线……

那最后的银峰超凡脱俗,

成为蓝天晶莹的岛屿,

归属寂寞的雪豹逡巡。

而在山麓,却是大地绿色的盆盂,

昆虫在那里扇动翅翼

梭织多彩的流风。


牧人走了,拆去帐幕,

将灶群寄存给疲惫了的牧场。

那粪火的青烟似乎还在召唤发酵罐中的

曲香,和兽皮褥垫下肢体的烘热。


在外人不易知晓的河谷,

已支起了牧人的夏宫,

土伯特人卷发的婴儿好似袋鼠

从母亲的袍襟探出头来,

诧异眼前刚刚组合的村落。


……一头花鹿冲向断崖,

扭作半个轻柔的金环,

瞬间随同落日消散。

而远方送来了男性的吆喝,

那吐自丹田的音韵,久久

随着疾去的蹄声在深山传递。


高山大谷里这些乐天的子民

护佑着那异方的来客,

以他们固有的旷达

决不屈就于那些强加的忧患

和令人气闷的荣辱。


这里是良知的净土。



9净土(之二)


……而在白昼的背后

是灿烂的群星。


升起了成人的诱梦曲。

筋骨完成了劳动的日课,

此刻不再做神圣的醉舞。

杵杆,和奶油搅拌桶

最后也熄灭了象牙的华彩。


沿着河边

无声的栅栏——

九十九头牦牛以精确的等距

缓步横贯茸茸的山阜,

如同一列游走的

堠堡。


灶膛还醒着。

火光撩逗下的肉体

无须在梦中羞闭自己的贝壳。

这些高度完美的艺术品

正像他们无羁的灵魂一样裸露

承受着夜的抚慰。


——生之留恋将永恒永恒……


但在墨绿的林莽,

下山虎栖止于断崖,

再也克制不了难熬的孤独,

飞身擦过刺藤。

寄生的群蝇

从虎背拖出了一道噼啪的火花

急忙又——

追寻它们的宿主……



10沐礼


他是待娶的“新娘”了!


在这良宵

为了那个老人临终的嘱托,

为了爱的最后之媾合,

他倚立在红毡毯。

一个牧羊妇捧起熏沐的香炉

蹲伏在他的足边,

轻轻朝他吹去圣洁的

柏烟。


一切无情。

一切含情。

慧眼

正宁静地审度

他微妙的内心。


心旆摇荡。

窗隙里,徐徐飘过

三十多个折福的除夕。……

烛台遥远了。

迎面而来——

他看到喜马拉雅丛林

燃起一团光明的瀑雨。

而在这虚照之中潜行

是万千条挽动经轮的纤绳……


他回答:

——“我理解。

我亦情愿。”


迎亲的使者

已将他搀上披红的征鞍,

一路穿越高山冰坂,和

激流的峡谷。

吉庆的火堆

也已为他在日出之前点燃。

在这处石砌的门楼他翻身下马

踏稳那一方

特为他投来的羊皮。

就从这坚实的舟辑,

怀着对一切偏见的憎恶

和对美与善的盟誓,

他毅然跃过了门前守护神狞厉的火舌。


……然后

才是豪饮的金盏。

是燃烧的水。

是花堂的酥油灯。



11爱的史书


……

……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那个黎明的前夕,

有一头难产的母牛

独卧在冻土。

冷风萧萧,

只有一个路经这里的流浪汉

看到那求助的双眼

饱含了两颗痛楚的泪珠。

只有他理解这泪珠特定的象征。


——是时候了:

该出生的一定要出生!

该速朽的必定得速朽!


他在绳结上读着这个日子。

那里,有一双佩戴玉镯的手臂

将指掌抠进黑夜模拟的厚壁,

绞紧的辫发

搓探出蕴积的电火。


在那不见青灯的旷野,

一个婴儿降落了。


笑了的流浪汉

读着这个日子,潜行在不朽的

荒原。


——你呵,大漠的居士,笑了的

流浪汉,既然你是诸种元素的衍生物

既然你是基本粒子的聚合体,

面对物质变幻无涯的迷宫,

你似乎不应忧患,

也无须欣喜。


你或许

曾属于一只

卧在史前排卵的昆虫;

你或许曾属于一滴

熔在古鼎享神的

浮脂。

设想你业已氧化的前生

织成了大礼服上的绶带;

期望你此生待朽的骨骸

可育作沙洲一株啸嗷的红柳。


你应无穷的古老,超乎时空之上;

你应无穷的年青,占有不尽的未来。

你属于这宏观整体中的既不可

多得、也不该减少的总和。


你是风雨雷电合乎逻辑的选择。

你只当再现在这特定时空相交的一点

但你毕竟是这星体赋予了感官的生物

是岁月有意孕成的琴键。


为了遗传基因尚未透露的丑恶,

为了生命耐力创纪录的拼搏,

你既是牺牲品,又是享有者,

你既是苦行僧,又是欢乐佛。


…………

…………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12极乐界


当春光

与孵卵器一同成熟,

草叶,也啄破了严冬的薄壳。

这准确的信息岂是愚人的谵妄?


万物本蕴涵着无尽的奥秘:

地幔由运动而矗起山岳;

生命的晕环敢与日冕媲美;

原子的组合在微观中自成星系;

芳草把层层色彩托出泥土;

刺猬披一身锐利的箭镞……


当大道为花圈的行列开放绿灯,

另有一支仅存姓名的队伍在影子里欢呼着进行。


是时候了。

该复活的已复活。

该出生的已出生。


而他——

摘掉荆冠

从荒原踏来,

走向每一面帐幕。

他忘不了那雪山,那香炉,那孔雀翎。

他忘不了那孔雀翎上众多的眼睛。

他已属于那一片天空。

他已属于那一片热土。

他已属于那一个没有王笏的侍臣。


而我,

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重又叩响虚空中的回声,

听一次失道者败北的消息,

也是同样地忘怀不了那一切。


是的,将永远、永远——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一十一支红玫瑰


一位滨海女子飞往北漠看望一位垂死的长者,

临别将一束火红的玫瑰赠给这位不幸的朋友。


姑娘啊,火红的一束玫瑰为何端只一十一支,

姑娘说,这象征我对你的敬重原是一心一意。


一天过后长者的病情骤然恶化,

刁滑的死神不给猎物片刻喘息。


姑娘姑娘自你走后我就觉出求生无望,

何况死神说只要听话他就会给我安息。


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你可要千万挺住,

我临别不是说嘱咐你的一切绝对真实?


姑娘姑娘我每存活一分钟都万分痛苦,

何况死神说只要听话他就会给我长眠。


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你可要千万挺住,

你应该明白你在我们眼中的重要位置。


姑娘姑娘我随时都将可能不告而辞,

何况死神说他待我也不是二意三心。


三天过后一十一支玫瑰全部垂首默立,

一位滨海女子为北漠长者在悄声饮泣。

2000年3月15日于病榻




昌耀是个大诗人

师力斌


昌耀是个大诗人。这是我读他的结论。他从政治囚徒到落伍市场、殉道理想的独特人生,他孤独“领有”青海高原和西部文化历史的阔大地理、心理空间,他穿越五十年代政治抒情诗、八九十年代朦胧诗、先锋诗歌历史遂道的独立审美坚守,他超越世俗高扬理想主义和个人信念的不懈精神修炼,他不屑于小而醉心于大、不屑于游戏而沉迷于严肃的诗歌艺术追求,他雄视千里山河奔走雷鸣虎啸山海呼应的雄壮的美学风格,他不拘一格千变万化描形绘状摹物传神神出鬼没的语言功力,他沉潜生命凝视灵魂深度开掘的生命体验,无不显示大家风范,都使他从当代诗人中脱颖而出。阅读昌耀,我产生了阅读经典大家时常常产生过的种种感受:沉醉、激赏、正中下怀、回肠荡气、拍案击节、不尽唏嘘、回味无穷……。打动我的,是他词汇的古奥,是形式的丰富和节奏的独特,是雄浑辽阔的气象,是他那在艰难困苦中对于理想的坚持,对自然与生命之美的不懈发现与赞颂,对隐秘的灵魂的发掘与呈现,是艺术与生命体验完美的结合。


一、众人之评:昌耀是个大诗人


很多大腕评过昌耀。从生平,思想,艺术,题材,风格,到他在当下诗人中的地位,在新诗百年中的地位,甚至在世界诗歌中的地位,都有涉猎。最要命的是,评者们的判断惊人地相似:昌耀是个大诗人。骆一禾认为“昌耀是中国新诗运动中的一位大诗人。”(骆一禾、张玞:《太阳说,来,朝前走》)林莽说,“他是一个走在时代前面的诗人,一位独立的探索者。”(《我认识的诗人昌耀》)李万庆说,“昌耀是中国当代诗坛和中国百年新诗史上的一个异类。”(《王昌耀:中国西部诗的创始人》)唐晓渡认为昌耀“雄伟深峻、卓尔不群”(《昌耀诗文总集》增编版前言)。韩作荣说昌耀是“诗人中的诗人”(《昌耀的诗•序》人民文学出版社)“昌耀有独特创造力的诗在中国诗歌史上是罕见的”(《诗魂永在》)。敬文东说,"昌耀是懂得缩小自己以进入世界和人生的少数几个当代中国诗人之一。"(《对一个"口吃者"的精神分析——诗人昌耀论》)。西川没有直接使用“大诗人”的说法,他借骆一禾和两位海外朋友马海默、蒂姆·柳本之口,认同了“昌耀是位大诗人”的判断。西川通过长文《昌耀诗的相反相成和两个偏离》的仔细研究说,“我能说的是,老诗人多得是,经历与昌耀大致相同的老诗人也还有一些,但只有昌耀突兀地成为了一位‘大诗人’,”昌耀“既不同于他的同辈诗人,也不同于他的后辈诗人”“根据我的个人经验,即使将昌耀诗放置在当代世界诗歌的行列中,也不丢人。”西川回答了昌耀与同时代诗人、与八十年代朦胧诗、甚至与世界诗歌的关系,令人信服。伊沙在《一个俗人谈昌耀》的文章中说,他和徐江、秦巴子三人分别谈出过各自心目中中国当代诗人的前五名,“我列的前五名是:1北岛、2昌耀、3海子、4于坚、5西川。”“另两人的排名与我出入不大。”据南京的《钟山》杂志2010年第5期发布的三十年(1979-2009)十大诗人的评选结果,除了获得全票的北岛外,其他入选诗人依次是:西川、于坚、翟永明、昌耀、海子、欧阳江河、杨炼、王小妮、多多。此次评选的12位评委分别为:敬文东、耿占春、张学昕、何平、燎原、陈超、沈奇、黄礼孩、唐晓渡、何言宏、吴思敬、张清华。


还有王光明、耿占春、林贤治等许多人的文章,都对昌耀进行过分析评价。


在所有的评价当中,最全面的当属燎原的《高地上的奴隶与圣者》一文,尽管该文多少有点仰视之嫌。该文自2000年发表以来,已经成为研评昌耀的必读之作。通过对昌耀的生平、创作分期、重要作品、语言特色、艺术探索、生命体验、思想倾向等方面的描述,呈现出昌耀历经沧桑、奇峰耸立、耀眼夺目的“20世纪中国新诗精神与生命彤云垂布中的冰川雪峰”的主体形象。该文提出了许多新鲜见解:“不接受时间冲刷的诗篇”,“以心灵与山河私语”,“老先锋姿态”,与艾略特、卡夫卡等大作家相通的“现代”品质,“对生命虚无感逼至绝望性的体认”,寥寥可数的“与当代青年先锋诗人同一进程中的搏弈和冲刺”诗人之一,“他的疲惫乃是源自于先锋前沿自我压榨的疲惫,他先锋的锋锐亦正是源自这种疲惫中绝不就范的血路冲杀。”这些看法中绝大多数是真知灼见。此外,像“淋漓尽致的本土生命经验”,“耗尽生命的终极体认”,“对于生命之于世界深刻的荒诞感,”“灵魂搏斗中这种生命的自尊”,“90年代以后‘大街看守’”,“诗僧,也是情僧”,“社会理想主义者”,这些命名都相当准确地勾画出昌耀的精神疆域。


二、古奥的词及长短句式:与主流诗歌的对立


大诗人判断,首先出于他的身世。我固执地认为,好诗人是艰难的,一帆风顺是诗歌的大敌。大诗人往往来自多舛的命运。这一点,昌耀是诗人中的典型。燎原、韩作荣等人的文章有足够的交待,这里不论。


大诗人判断源于诗歌形式,源于他与当时主流诗歌的不同/对立。他在艺术上有大家风范:手法千变万化,题材来者不拒,传神造物穷形尽相,生命体验宽广深邃,都有他的独家功夫。所有这些丰富驳杂的元素有机地统一在他独特的品格之中。这种品格类似于名牌商标,让读者在诗人群中被迅速辨认出来。比如这样的句子:“香槟和青年课题使文艺沙龙的对话有了浓度。职业诗人冥想自己油黑的美髯丛生在南海榕树/胶结着岁月的烟汁”((《谐谑曲:雪景下的变形》,引自《昌耀诗文总集》增编版,作家出版社2010年10月版,后面昌耀诗作一律引自该作)“多情者额头的万仞沟壑正逐年加宽。孩子笑我下颏已生出几枝棘手的白刺。我将是古史的回声”。(《巨灵》)“封冬的玻璃窗。我看到冰山从这红尘崩溃,幻变五色的杉树枝由漫漶消融而至滴沥。”(《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许久的太阳、正决然跃入一片引力无穷的山海。”(《峨日朵雪峰之侧》)这种集形象、意象、联想、通感于一体的、跳跃巨大、大开大合、过山车一般的诗句,特别是“胶结”“滴沥”“山海”这样的词,只能是昌耀的。


许多人注意到了昌耀用词的古奥。燎原说,“古奥和滞涩是昌耀诗歌语言标志性的特征”,“而一个大作家或大诗人的重要标志,就在于他自身庞大语言系统的建立,在于他丰富的词汇量,他在对母语的纵深发掘中所释放的那种灿若河汉又神秘瑰奇的魅力,他对一个时代语言空间的强力拓展及其血色素的复活。”(《高原上的奴隶与圣者》)昌耀诗歌使用了大量这样的词汇。记得有人做过统计,鲁迅在现代作家中的词汇量是最大的。新意义必然需要新词汇。打酱油,忽悠,跟帖,灌水,网聊,微信,这些词如果放在唐代,放在清代,放在八十年代,肯定无人理解。昌耀显然有着明确的新词意识。下面是我随手开列的一个单子,可见一斑。


翼鼓,血架,血冻,苏动,练步,流状,刍草,梳沐,体脂,眉额,顶巅,昏溟,卵育,库藏,庇身,门窦,梭织,窗隙,浮脂,趱行,迷灯,焦盼,啸吼,耳壑,铿鸣,花汛,峨岩,轧动,幕屏,雁序,伫候,夜夕,憾念,烽燧,消遁,陆棚,旷原,叹嘘,琼液,洞黑,驼行,径接,夕露,蹄迹,鸣唤,乳泉,篝灯,夤夜,涵蕴,狂客,逋逃,鼓铸,瞬刻,灵视,居巢,触杀,氲氛,云蒸,挛拘,曦萌,穹苍,烟篆,凌轹,萌念,歆羡,悄如,雄豪,聘目。


这样的词最少不下一百多个。如果没有昌耀深厚的功力和明确的信念,这些词可能永远躺在黑暗之中。


句式的独特也是昌耀苦心经营的目标。句子不论长短,如果默诵,总能感受到一种独特的节奏。绝不能说昌耀诗歌是格律诗,也无法说他完全散文化。换句话说,他在自由体诗歌当中,制造出了明显的节奏感。早期50年代的一些诗歌,有民歌式的试验,如增编部分的《牲畜交易手》。有的注重押韵和节奏,如1956年的《鲁尔沙灯节速写》组诗中的一首,有明显的韵脚:辉,水,会,醉,眉,回,挥,对,配,队,尾。这些诗与昌耀八十年代以后的诗完全不同,似乎不是出自昌耀之手,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节奏的追求。如果从韵律来看,1978年或许是个分界线,《京华诗稿》三首则有了后来自由体中见节奏的风格特点。而《在故宫》,则极类韩东的《大雁塔》,有解构之风,也有口语诗的痕迹。

双音节词和形式相对均齐的句式是昌耀诗歌节奏感的主要来源。特别是在几十个字、上百个字的长句中,绝大部分是双音节词。依然看前述的几个句子,“香槟//和//青年//课题//使//文艺//沙龙//的//对话//有了//浓度//。职业//诗人//冥想//自己//油黑//的//美髯//丛生//在//南海//榕树//胶结//着//岁月//的//烟汁//”。“多情//者//额头//的//万仞//沟壑//正//逐年//加宽//。孩子//笑我//下颏//已//生出//几枝//棘手//的//白刺//。我//将是//古史//的//回声//”。昌耀还大量使用排比。如:哪怕……/哪怕……/哪怕……/,好似……好似……好似……,是……是……是……是……,在……在……在……在……。最典型的是他随心所欲的节奏制造,没有定则:“我却听说时代巨人与时代女神于携手间达成默契。我听到原野上路枕随着巨轮荡起旋风般的波幅。我已听到东风1980型独一无二的火车头冲决扩展的波幅正迅疾而来。----那铁的排簫煞是好听么?”(《1979年岁杪途次北京吟作》。)前三句有节奏,但最后一句打破节奏,恰恰是这种打破,使我更加体会到前三句的浑然。这真是一种微妙的节奏平衡术,几乎是在破与不破之间走钢丝。


独特的词嵌入诗句,加上长短句式的变化,就形成了昌耀诗歌的独特形式。西川也认为,古奥词汇的诉求“塑造了昌耀的‘风格’”,而且还不限于此,更重要的是“强化了昌耀诗与当时主流诗歌的对立。”后一点我觉得更加重要,它在更宽阔的视野中显示了昌耀的独特价值。西川还将昌耀90年代以后出现的散文诗式的诗歌称为“诗文”,它“不是诗和文,是一个词,它指的是介乎诗歌与散文之间的文字;在从诗歌到散文的色谱上,它比散文诗更靠近散文,却又不是散文。”(《昌耀诗的相反相成和两个偏离》)。燎原总结这种句式由短到长的变化说,五六十年代的常规句型是“宋词式的建行形式”,每行最长5个字,最短1个字。到了80年代初,由短行向长行转型。80年代中期以后,“更是向着超级长行推进,有时一个诗句竟长达近100多字,又因诗集开本的限制而被折叠成四五行。”“但是,当最终到了这种不再分行的,我们可视之为句子更长的散文式形制,反而形成了蓬松、不受章法制约的自由。这种诗歌形体上的变化所象征的,实际上是他已到了自己给自己立法的地步。这绝不是一种散文化的诗歌,或者诗歌的散文化。而是建立在对诗歌本质体认上的一种大诗歌观念。”(《高地上的奴隶与圣徒》)


西川对昌耀句式长短变化的评价很高,认为“无论是在老辈诗人中,还是在后辈诗人中,昌耀的语言冒险精神都是罕见的。”而且,他对诗行、句式的处理“与诗境的广阔相协调”,做到了“道器相合”。(《昌耀诗的相反相成和两个偏离》)


不知那些迷信口水诗的人们看了昌耀诗歌会作何感想?


三、壮美:雄浑辽阔的气象,善恶角力中的信仰


这是我折服于昌耀的重要原因。燎原说昌耀用诗歌“堆垒了一座西部高原”(燎原《高原上的奴隶与圣者》),这个描述非常准确。高原不是低地,也不是庭院。诗歌高原,必然大气。已被经典化的诗作《斯人》正是一例:“静极-----谁的叹嘘?/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西川盛赞《戈壁纪事》:“昌耀诗使人触目不忘的第一个东西就是其广阔性。……昌耀诗境的广阔首先表现在他的空间感上:戈壁。九千里方圆内/仅有一个贩卖醉瓜的老头儿。”(《昌耀诗的相反相成及其偏离》)。


《雄风》一诗很少有人引用,是昌耀心胸极度舒张的写照:“吹山沉海,为有牧者的雄风。/浑恶中,但见大河一线如云中白电/向东方折遁。如骢马鼓气望空长嘶/……夜晚我仍驰骋风中而不耐壮怀激烈,/袒裸胸襟付与风涛冲刷。”长年累月堵在街道的上的城里人,绝无此放怀。


这样的主体性想象绝不是大跃进时“撕片云彩擦擦汗,凑上太阳点根烟”式的集体狂欢,不是来自于意识形态的总体支撑,而是个人在经历了艰难困苦磨练之后爆发的生命耀斑。一个寂寞的灵魂和生命,怀抱着辉煌阔大的世界,既是昌耀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昌耀几乎终生不得志。21岁以诗罹难,被打成右派,流放劳改二十多年。1979年摘掉右派帽子时,已经四十多岁。政治平反后,生活又“遇难”。1992年,在给车前子的信中有一句话,“不知古城苏州有无可供外来人干干的打杂之类的文化差使?我窘促、拘谨一生,忽有了浪迹天涯之妄念”(《致车前子1封》)。显然,如果他过得好,不会有些念头。过来人都有体会,家庭不幸同样能摧毁一个人。但是,一生不顺并没有将昌耀的诗歌拉到苦海里去,昌耀的雄壮豪迈、赞美生命和生活之美一以贯之。生活摧毁了诗人,但诗歌又摧毁一切,这是我特别喜欢昌耀的地方。我不喜欢那种把一点点小波折就说得天要塌下来,世界黑暗无比,社会一塌糊涂。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喜欢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诗歌,喜欢那种生活黑暗而精神光明的,喜欢那种西西弗斯式的坚持与鲁迅式的绝望的反抗。正是因为世界上无,才在精神上有;正是因为世界的丑恶,才珍重精神上的美丽。


昌耀在生活中却备受煎熬,在诗歌中实现了喷发和闪耀。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张力恰恰成就了昌耀的美学张力。巨灵,猛士,勇士,雄牛,高车,特别是一个孤独的壮士,这些形象构成昌耀自我想象的主体。《慈航》反复出现的主题句是最好的注解:“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伐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昌耀在给非马的信中说,“我定而无疑地对人生持悲壮之认识。”他不喜欢“小”。在给丽萍的信中说,“你有关小字系列散文的想法很好,但要注意:不要勉强,……否则只是一味单纯的‘小’,会令人疲倦。”(《致丽萍1封》)“诗人可以有大襟怀或大抱负”。(《致黎焕颐1封》)


昌耀诗中有大美,不是小美。壮美,是昌耀诗歌最重要的美学特征之一。他为我呈现了各式各样的壮美。他大写西部高原自然之美,如《鹰,雪,牧人》《高车》《风景》《湖畔》《鹿的角枝》《在山谷,乡途》《达坂雪霁远眺》《旷原之野》《青藏高原的形体》《巨灵》《牛王》等,他容纳悲剧人生中的壮美体验,如《大山的囚徒》《慈航》《山旅》《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广板,暮》《生命体验》《诗章》《听候召唤,赶路》《盘陀,未闻的故事》《燔祭》《哈拉库图》《僧人》等。他写雄牛之美的《一百头雄牛》已成代表性作品。他还写:


骆驼之美:“我太记得那些个雄视阔步的骆驼了/哨望在客栈低矮的门楼/时而反刍着吞自万里边关的风尘。”(《丹噶尔》)“秋驼的峰顶/当旅伴的一声《太平令》/长长地,正在大荒云头/与雁序一同拔高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醉得快将溶化了。----啊,好醇厚的泥土香呀!”(《河西走廊古意》),“千里明驼”,“大荒云头”,又一次让我领悟用词之高古。

日出之美:“曙日/毡房/红光倾注的大地一角/拓荒者挥臂抡锤的鸟瞰图式:/地盖飘摇,钝器撞击/有嗡嗡洪钟之幻听”(《旷原之野》)


荒野之美:“从乡土到乡土/原是古老而芜漫的荒野/是农神的牤牛以一排低昂的锐角拓出群雄逐鹿的疆场”


土地之美:“那土地是为万千牝牛的乳房所浇灌/那土地是为万千雄性血牲的头蹄所祭祀/那土地是为万千处女的秋波所潮动/是使精血为之冲动、官能为之感奋、毛发为之张扬如风的土地”(《她站在剧院临街的前庭》)


声光之美:“真的吗?这全部声光/都是真的吗?/花朵升起来了/花朵在盘旋/花朵大如钟磬/花朵以一个个美丽的星座/盘旋于准噶尔粉红的天幕”(《晚会》)


牧者之美:“夜牧者/从你火光熏蒸的烟斗/我已瞻仰英雄时代的/一个个通红的夕照/听到旋风在浴血的盆地/悲声嘶鸣”。


甚至有死亡之美:“死是一种压力/死是一种张望/死是一种义务/死是一种默契/悬棺云集,作不祥之鸟,作层层恐怖的抽屉,附着于绝崖,以死为陈列照临大江东去”。


最典型的或许这是一段:“他们说我是巨人般躺倒的河床/他们说我是巨人般屹立的河床/是的,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我是滋润的河床。我是枯干的河床。我是浩荡的河床。/我的令名如雷贯耳/我坚实宽厚、壮阔。我是发育完备的雄性美/我创造。我须臾不停地/向东方大海排泄我那不竭的精力……我是父亲/我爱听兀鹰长唳。他有少年的声带。他的目光有少女的媚眼。他的翼轮双展之舞可让血流沸腾……我在每一个瞬间都同时看到你们。/我在每一个瞬间都表现为大千众相/我是屈曲的峰峦。是下陷的断层。是切开的地峡。/是眩晕的飓风/是纵的河床。是横的河床。是总谱的主旋律。/我一身织锦,一身珠宝,一身黄金。/我张驰如弓。我拓荒千里。/我是时间,是古迹,是宇宙洪荒的一片腭骨化石。是始皇帝。”(《河床》)不必我提醒,许多读者会联想到那此最为响亮的名字:惠特曼、聂鲁达、泰戈尔。只这一首,就可说他是大手笔。


城市之美:“颤动的城市,/颤动着的/是它同时闪亮的百万张向阳的玻璃窗叶/是它同时熄灭的百万张背阴的玻璃窗叶/从群楼巍耸的街谷/依次地叠印出了/黎明与黄昏的颤动”(《城市》)如果这还不够独特,我想下面的诗句足以构成昌耀辽阔眼界:“城市,草原的一个/壮观的结构。/一个大胆的欲念/未曾有过教堂十字架或喇嘛寺金顶的/新的城市/不知道什么叫精神的创伤,不知道什么叫旧的烙印,不知道什么叫复活/新的城市是昂奋的/昂奋中,它的/被机械磨擦得呻唤的体积在颤动/它的云层和电磁波在颤动/它的日渐扩大的垃圾停放场在颤动/------从未有过这许多令人发愁的排泄物了/但是,新的文明和新的财富在颤动。”(《城市》)套用西川一句话,这首诗即使与那些优秀的城市诗放在一起,也不丢人。


四、大手笔:对隐秘灵魂的探求与呈现


最见功力的地方是昌耀对生命和灵魂的探测与呈现,比如那些无以名状的闪念、遐思、梦境、幻觉、预感等类的心理活动和精神现象。这些描述特别能见出昌耀的大手笔。燎原提到昌耀的“雕虫之技”非同寻常,“这种在诸多综合要素上出示的、我愿称之为‘雕虫之技’的分寸感微妙感,正是为诸多行家里手所追慕而只有少数人才能够抵达的。”(《高地上的奴隶与圣徒》)


昌耀有极强的摹形拟象、写意传神的能力。有时候一个意象仅用一句来打发。如:

“山羊昂向空旷捋捏自己静默的胡须”(《干戚舞》)


“断桥歧路,柱头石核噙一颗露珠瞪视已越千年/茫然似植物人的眼神”(《冷色调的有小酒店的风景》)


“而那青春的醉意是一雏鸟初识阳光时眉眼迷离的娇羞”(《哈拉库图》)


“那是一方以声光折叠而成的纯白手帕。幽渺的馨香只由高贵的听觉合成。”(《纯粹美之模拟》)


“穿牛仔裤的男子两手插在裤兜/穿牛仔裤的男子一串串丁丁当录的铜钥匙拴在裤带一侧的铜钮环/穿牛仔裤的男子紧绷的裆头显示那一隆起的弹性美/穿牛仔裤的男子望见春雨一阵比一阵浓,那只翠绿的啼鸟并没有回来,穿牛仔裤的男子瞬间眼神透出阴鸷,随后又略带忧郁”。(《穿牛仔裤的男子》)


真是绝了,如果他作画,一定也是高手。


还有:“他走出来的那个处所,不是禅房。不是花室。/为着必然的历史,他佩戴铁的锁环枯守栅栏/戏看蚂蚁筑巢二十余秋。自那伊始/他忌讳鸟笼、鱼缸及与幽囚有关名物。/为着历史的必然他终又回到阳光下面。/困对花圈与烛。”(《归客》)


“睡梦里总有熟稔的皮靴踏登回肠九曲的楼梯/步步高,直敲响神秘的穹空如同重重地锤击。/蓦地醒觉,疏影寥落,/却不见夜客归来。/灵魂该也不朽。那么楼梯就是一页乐谱了,/为怀人夜夜奏响《安魂》。”(《楼梯》)


写夜起时转向的感受:“以手掌默诵四壁,大眼睛穿不透午夜的迷墙,而滋生无路可寻者骤起的惶恐/思忖多时,再回头不复相识的床褥正泄露在半步之外的一片月光,异常宝贵,有人独眠,是男是女?而不敢贸然插足这陌生的温柔境。”(《幻》)


借兽写人:“它反而宁静了。它哆嗦了一下。它低头舔自己胸脊那块曾经美丽得乱爆电火花的毛皮------它的毛皮。它久久地舔舐,仿佛一个迫不得已而典当售卖自己大氅的失意者为心爱之物作最后梳理。它终觉疲倦而眯闭起眼睛。它的旋风结束了。”(《听候召唤:赶路》)。


“太阳沉落时,

步印

飘荡。

飘荡……飘荡。


太阳沉落时我永在向往的海就已在西天短暂地显现那一时的荣华。荣华。荣华。


我遥望红色海流不断升起来的暗影依时序幻化流变渐远如我们无闻的岛屿,如村烟纷扬零落。如靛蓝染布一匹匹摊晒海涂。如锻锤下一串串铁屑飞迸冷却变色……赶路的人

移步在浩瀚沙洲

喟叹眼中遥隔的时空

永是不可沟通的水月”

(《听候召唤:赶路》)


我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句式,沧茫浩淼,辉煌悲壮。如果昌耀不是大手笔,谁能向我们展示这灵魂中的大自然?


昌耀是一个认真对待灵魂的人。“我以为信仰------即灵魂具有第一要义”,他对“为顺应市场变化和读者要求而写诗”的“顺应说”“极为反感”。(《宿命授予诗人荆冠》)这就是为什么许多论者都将他与鲁迅、与卡夫卡、与陀斯妥耶夫斯基联系起来的原因。


昌耀还能呈现一种非常微妙的刹那间的复杂的人生感受。《悲怆》是他一首独特的“诗文”(西川发明的概念),以一次高原汽车行驶途中的见闻的感受为线,“那时我听到头顶气窗隐匿的扬声器里正传出一阵节奏强烈的摇滚乐,有悦耳的婴啼穿插其间,好像天堂泄出的一股仙风,人们顿时感到快意。客车就在这种快意的节奏中快意颠簸。蓦然又是一阵婴啼,离得好近,那时仿佛我们的车篷已经切入天堂弧面而在云涛中前行了。那时我不怀疑听到的婴啼是天堂赤子的啼哭,是很美的啼哭,是很的美的摇滚乐,但终觉感伤莫名。”

“当东方微白/流动的意识尚还梦游在涩滞的墨底/而闹钟及时的报警使时间与神经网络同刻挛拘”(《黎明中的书案》)


“我以一个男子而得分娩后的母亲才能有的幸福感受,心想,前此有过的种种磨难或不适对于生机总或是必需的吧,这个情债支付的人生也是永的轮回吧。”(《降雪•孕育》)这是多么复杂的感受。


“死去活来才是如此艰辛的一份义务”。(《一天》)


“我已多次赞美灵魂洁净的赐与,那是你们孩童的无伴奏合唱。纯粹的童声,芳馨无比。”(《告喻》)


《一滴英雄泪》《烘烤》《花朵受难》《生命的渴意》《意义空白》《自审》《人:千篇一律》《罹忧的日子》《近在天堂的入口处》《答深圳友人HAOKING》,《梦非梦》《话语状态》《你啊,极为深邃的允诺》《夜眼无眠》《顾八荒》《伤情》系列,都是对于灵魂的探讨和人生的叩问。


“那强有力的形象以美妙的声音潮水般袭来/冲洗灵魂,让你感受到了被抽筋似的快意/这就是信仰吗?”(《僧人》)


昌耀有细腻入微的捕捉能力,他写狮面人的感受:

“我偷觑狮面人威猛的沉默

我感觉他前臂肌腱略一抽动

我感觉他浴在水边的前臂才挽罢垦荒的犁杖

我感觉他眉间微蹙的悒郁造境遥深

我感觉他瓣额几许嘲讽悠然意远

我感觉他如环散开的鬈毛雍容儒雅

我感觉他如火照人的瞳孔透出疲惫

我深知如此潜在的悒郁是我难得洞悉的悒郁

我深知如此的悒郁是使我如此震撼的深刻原因”

(《燔祭》)


越到后期,昌耀对于生命的体验越敏感,达到了一种随时随地、无处不在的体验状态。他随时可以由最形而下的日常琐事上升到对于生命和人类命运的思考。


“春正降临。一群母鸡围着院子当中的一堆解冻了的垃圾刨食。……我看到一只黄鸡婆有了可喜的发现,从一团碎布乱叶中钳出一条其大无比的肉虫……我一直注视着这一事件的发展,看到那条抖擞的‘肉虫’已数易其主。……是否应该提醒她们那竞逐之物并非什么美食,而只是人类用罢废弃的一段乳胶管囊----男用避孕套?当然,其中还应有属于某个男子的内涵物质。那么,我是否应该为误食了这物件的母鸡而感悲哀?为此一母鸡将生的鸡卵而感悲哀?或者,为误食了此一鸡卵的人而感悲哀?……生活的戏剧性真是叫人无可奈何。”(《春光明媚》)


1994年写下的这个句子是他后十年的总体心情:“是以我感慨于立于时间断层的跨世纪的壮士总有莫可名状之悲哀:前不遇古人,后无继来者,既没有可托生死的爱侣,更没有一掷头颅可与之冲杀拼搏的仇敌,只余隔代的荒诞,而感觉自己是漏网之鱼似的苟活着”。(《深巷•轩车宝马•伤逝》)


五、写在高原边上:败北者的政治情结和完美主义


昌耀九十年代之前的诗作很少对政治发言。他偏居西部高原,俨然隐逸之士。他好像远离城市,远离市场。九十年代以来,这种局面有了较大转变。


《一天》中出现了这样的句子:“理性的光芒茁长成林具有铜器之坚挺。/红地毯使集会猛然提高了规格。/我亦将自己的尊容佩戴前襟,窥如镜中之镜。/有人碰杯,痛感导师把资本判归西方,/惟将“论”的部分留在东土。/但我更欣赏一位经济学家的智慧:/向东?向西?请予我们的战略以可操作性。/于是碰怀。于是我们同时肃立仰起脖梗,/将液体、固体和气体一齐吞咽下肚。/这是丰足之年。”


还有:“我亲眼目睹仆人变作主人,主人变作公仆,公仆变作老爷,老爷复又变作仆人的主人。我思考自己的一生,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智力不足穿透‘宇宙边缘’,惟执信私有制是罪恶的渊薮,在叫作‘左’倾的年代,周体披覆以‘右派’兽皮,在精神贬值的今日,自许为一个‘坚守者’”(《一个早晨》)对于世纪中国,这是怎样的惊心动魄的浩叹?


“人人都是时光对抗中的败北者。似乎只有纸币诱人的气息亘古永存”,(《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对于当下市场中国,这又是怎样辛辣沉痛的讽刺?


“我乐于向人宣布,我从一个暧昧的社会主义分子成为半个国际主义信徒,正是命运的捉弄。……请听,我从中国富翁竟也听到了‘有害的社会主义思潮’这样的流言蛊惑”(《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


这些诗作接二连三的出现,向我展示了与高原隐逸的昌耀不同的另一个昌耀,一个社会主义者的昌耀,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昌耀,一个具有浓重政治情结的昌耀。昌耀不是没有批判、没有现实关怀,也不是没有政治激情,而是他不屑于,不意于。他自认为“从创作伊始就是一个怀有‘政治情结’的人”(《昌耀的诗》后记)。


为什么从“伊始”就有政治情结的人,到现在才表现出来?或许与他生活的苦难困厄有关。自从复出以来,在个人生活上是走下坡路的。昌耀一直为情所累,所困。正是个人生活的危机点燃了政治生活的危机。一个“社会主义分子”不但遭遇了生活的嘲讽,还遭遇了社会的嘲讽,那就是市场经济对他的挤压。这也许是昌耀后期政治情结迸发的重要原因。


许多人已经注意到昌耀的政治社会意识,如耿占春,西川,燎原。耿占春指出了昌耀遭遇尴尬的革命记忆、对市场社会批判指向和意识形态意味,说“唯美主义的意识形态贯彻昌耀的终生。”“自称为暧昧的社会主义者”,特别是他“遭遇资本化的社会语境的讽刺。”以至于这些历史的变化甚至影响到他的文体和语言。“诗歌文体自身也似乎受到了某种冲击。在这个时期他较多地采用了散文体。新的语汇涌进诗歌时似乎击破了诗歌的封闭文体。逐步取代大漠、武士、部族、僧人世界的,是城市、人群、交通、行乞、交易和卖淫等等所构成的生活世界。并且这些被当成了他诗歌的主题。他不再只是从风烟大漠而是从他身边的世界获得诗歌的语言。”(《作为自传的昌耀》)


但是,昌耀的美学兴趣不在政治和社会。他曾说,“我缺少对这个商业社会的激情,故也写作不勤。”(《致SY21封》)这与他的政治情结并不矛盾。政治情结属于现实中的昌耀,完美主义控制着诗歌中的昌耀。昌耀的美学兴趣在于将自己的政治社会理想的失败受挫的失意,转移到西部自然中来。而他的才华、志向、意趣,以及诗歌的美学创造,恰恰发生在这一转化的过程中。这就形成了昌耀诗歌给人以西部高原的、逃离的、隐居的、偏安一隅的外表。如果我们将昌耀的《一天》与欧阳江河的《凤凰》、西川的《麻烦》、于坚的《火锅宴》相比,就会发现,昌耀要隐逸得多,超脱得多。现实基本上与他无关。那种疏离感非常明显。因此,不是昌耀没有社会现实的诉求,而是说,他不愿意将这种诉求放在诗歌当中,他要将这种诉求缩减到最少。他的兴趣依然是自然与生命,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形而上的色彩,和超越历史和社会的倾向。他意欲思考一种比社会历史和当下更为永恒的东西,那就是自然之美,生命之美,以及灵魂之秘密。


当然,昌耀不是简单、浅薄的美的贩卖者。他清楚地知道美的社会政治语境,知道美的复杂和丑恶。“美,有时径直就是欣赏苦难”“美,有时径直就欣赏罪恶”,(《过客》)“梦是性灵的沉淀。我是明镜的梦。”(《人境四种》)这里,昌耀成了哲学家。


西川有这样一段话,“荒野和都市文明是两极的东西。荒野阔大,但因为都市在远方,对文明的记忆生根在心里,这里和那里的情感距离就被丈量出来,荒野于是越显荒凉。荒凉是一种否定的存在。否定到太绝对的程度,万物又绝处逢生。昌耀诗的力量由此凸显。”(《昌耀诗的相反相成和两个偏离》)这段话当时给我突然一个感觉,那就是,在昌耀那里,都市在远方,都市在昌耀的眼里非常渺小,几乎不存在。即使写都市,他也大量使用西部的景物和生活以及经验加以比附和填充。昌耀总是站在巨大的荒原这头,远望尽头如萤火般的城市灯光。城市不过是荒原尽头的一点萤火,一只蜗牛,一根灯杆。物质决定意识,在长期居住的城市人来讲,高楼大厦,玻璃水泥,会遮挡人的视线,也会禁锢拘囿人的思想。而对昌耀来说,天地间从来就是一视千里,一望无垠,人在茫茫的大野之上。开阔是昌耀诗歌的根底。他不会有局限,所以才能写出西川所推崇的大诗。然而,毕竟我有所遗憾,觉得昌耀如果能更入世一点,如果能将笔触更多地投向建国以来的世纪之变,投向改革放开的三十年余年,投向疯狂扩张的城市生活,投向如蝇蚁般嗡嗡攘攘的都市心灵,该有什么样的诗歌诞生?如果将欧阳江河与昌耀结合起来,又该是怎样的壮观与瑰丽?我既盼《望岳》与《蜀道》,也盼望《北征》与三吏三别。


昌耀是诗歌完美主义者。对诗歌艺术有着终生的执着追求,近于严苛,类同修炼。不像当下许多诗人那样故弄玄虚,游戏搞怪,躲避崇高。对于当下,他是一个具有前瞻性的异数。昌耀的写作态度接近于一种本真的无功利,“仅只将写诗视做一类心愿的了却,视做泣血、啼泪,视做敞怀一笑,……从来不敢以此自贵于人”。(《红尘寄序》)“我写作不仅仅是为了当诗人,而是我要写出对世界的许多问题的个人见解、我的社会理想,写出我对美的感受。”(《答记者张晓颖问》)“作为一个诗人,我觉得对社会应该有自己的声音,对于美、对于善,应该做出自己的评价,包括自己的美学追求。我的诗不是游戏之作,我想里面都有严肃的主题,能够得到人们的认可,这就说明我的诗具有存在的必要,有它的生命力,这也是我所追求的。”(《答记者张晓颖问》)1997年他甚至写道,“不然,如能像一位诗人所云:‘让世上最美的妇人再怀孕自己一次’,-----我实在宁肯再做一次孩子,使有机会弥补前生憾事。或者,永远回到无忧宫。”(《我的怀旧是伤口》)这是怎样的一种完美?


在2000年他自杀之前,他最后的日子里写道“可叹我一生追求完美,而我之所能仅此而已。那么,就请读者将本书看作是一个爱美者的心路历程好了。此书的编讫或已预示了与朋友们的永别?我已心躁如焚。”(《昌耀诗文总集》后记)


不是游戏之作,有严肃的主题,基于“伊始”的政治情结,这样的一个“社会主义者”的诗歌理念,在今天是多么独特而异类呀。在告别革命、躲避崇高已经成为共识的今天,严肃的写作精神变得像处女一样稀缺,口水像海水一样泛滥,肉身像金身一样受到朝拜。这就是我们面临的诗歌处境。我们应当像警惕装嫩一样警惕假崇高,但也应当像珍视处女一样珍视真严肃。我们应当像反对假道学一样反对诗歌假玄学,但也应当像反对假革命一样反对假口水。


在口水泛滥、肉身横行、娱乐至死的时代读昌耀,深深感到,昌耀是丝尽了的春蚕,是成灰了的蜡炬。我读的是他的美丝,是他的火光闪耀的蜡炬。


2013年10月2日凌晨一点草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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