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才,原名陈树才,男,浙江奉化人。诗人、翻译家,文学博士。1987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1990-1994年在中国驻塞内加尔使馆任外交官,现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1999年与莫非、车前子一起提出并倡导“第三条道路写作”,以扬弃“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立场写作”之间的二元对立。著有诗集《单独者》《树才短诗选》《树才诗选》《节奏练习》《心动》《灵魂的两面》等多部;随笔集《窥》,译诗集《勒韦尔迪诗选》《夏尔诗选》等。2005年获首届“徐志摩诗歌奖”,2011年获首届“中国桂冠诗歌翻译奖”,2008年获法国政府授予的“教育骑士勋章”。
率水
谁率领水:风?
码头?岸?时间?
风率领水:风
停了,水还在流
码头率领水:码头
废了,水还在流
岸率领水:岸
塌了,水还在流
时间率领水:水
干了,时间还在流……
率水一直,在流
流向没有水的前方
冬天的率水,浅得
舔着洗衣妇的小腿肚
野鸭子一头,扎进
水里:没了,又有了
我是浙江人。人们说
率水是浙江的上游
我是浙江人。头一次
看见浙江的水在流
一天,像水光一闪
一闪之后,是明天
流走的水,是昨天
而今天,是水在流
天黑了,水声更大了
说到底,是水率领水
永远的海子
一位朋友,心里驮满了水,出了远门
一位朋友,边走边遥望火光,出了远门
一位朋友,最后一遍念叨亲人的名字,出了远门……
从此,他深深地躲进不死的心里。
他停顿的双目像田埂上的两个孔
他的名字,他的疼痛,变幻着生前的面容
噩耗,沿着铁轨传遍大地……
多少人因此得救!
兄弟,你不曾倒下,我们也还跪着
我们的家乡太浓厚,你怎么能长久品尝
我们的田野太肥沃,你刨一下,就是一把骨头……
你怎么能如此无情地碾碎时间?
你早年的梦必将实现,为此
你要把身后的路托付给我。像你,
我热爱劳动中的体温,泥土喷吐的花草……
我活着。但我要活到底。
你死时,传说,颜色很好
像太阳从另一个方向升起血泊
你的痛楚已遍布在密封的句子里
谁在触摸中颤抖,谁就此生有福!
单独者
这是正午!心灵确认了。
太阳直射进我的心灵。
没有一棵树投下阴影。
我的体内,冥想的烟散尽,
只剩下蓝,佛教的蓝,统一……
把尘世当作天庭照耀。
我在大地的一隅走着,
但比太阳走得要慢,
我总是遇到风……
我走着,我的心灵就产生风,
我的衣襟就产生飘动。
鸟落进树丛。石头不再拒绝。
因为什么,我成了单独者?
在阳光的温暖中,太阳敞亮着,
像暮年的老人在无言中叙说……
倾听者少。听到者更少。
石头毕竟不是鸟。
谁能真正生活得快乐而简单?
不是地上的石头,不是天上的太阳……
虚脱
死亡笼罩了我一下子
阴影还没有消褪
第二天,我穿过了一座公园
还没有穿过宽大的恐惧
死亡。我平静地念出这个词
瞧我的心还在孩子间增长
瞧大楼还从土里长出骨肉
死亡,你留下的空洞将被充实
坚硬的石头理解我此刻的冷漠
公园里,散落着老人和恋爱
这里的青春凶猛而温柔
我的目光像暮色掠过树梢
死亡,还会有人坐在这里
写作,表达对你的渴望
目的地已近在眼前
这张椅子却把我挽留
灵魂的穿越,放弃
已近在眼前
死亡却把我挽留
莲花
我盘腿打坐度过了
许多宁静无望的暗夜。
我呼吸着人的一吐一纳——
哦世界?它几乎不存在。
另一个世界存在……
另一些风,另一些牺牲的羔羊,
另一些面孔,但也未必活生生……
总之,它们属于另一个空间。
打开的双掌,是我仅有的两朵莲花。
你说它们生长,但朝哪个方向?
你说它们赶路,但想抵达哪里?
我只是在学习遗忘——
好让偌大的宇宙不被肉眼瞥见
忘掉昨天吧
忘掉昨天吧,从今天开始,
我正式拜生活为师。
忘掉昨天吧,既然昨天
是忘也忘不掉的。
构成曾经的东西,支撑我一生。
在不同的地点,以不同的步态……
我不前行,也不后退,我等待
但我永远是空的。
一场生命的大雪,早已把我
活生生错过。
我,一个走进街道的谦卑者,
我,一个骨架瘦小的旁观者,
我不炫耀我身上值得炫耀的。
天空轰隆隆。
安静,安静,安静……
哦,讨厌的路灯与贼为伍!
我的头颅像开了锅。
忘掉昨天吧,我要大声向生活
呼救!但不让旁人听见。
难上加难的岁数,让人不得不
把肉身看轻:稻谷入仓,草垛霉烂。
忘掉昨天吧!因为只剩下
明天一条路。拜生活为师吧!
因为我不想求助于死亡——
因为死亡也无法减轻我灵魂的重量。
怎样的未来
是一种怎样的失眠,使你
铁了心,要嫁给我?
是一种怎样的病,让我
毁了身子,也看穿了未来?
“我们恋爱了这么多年……”
你说,像嫩芽儿刚被掐走。
省略号似的一天天。苦中
有乐。两只生鸡蛋换一份煎饼
果子。一口气跑上十四层楼……
发烧的心把西北风挡在体外。
“你以后会懂我的话……”
我说。在命里伏下这么一笔。
日子给日子打补丁。吵吵
闹闹,都不要紧。结了疤
爱情的血照样流得欢畅……
两片树叶掉地上难以生根。
“未来还未来……”
而你,正盘算对它的迎接。
但那是怎样的未来,使我
心惊肉跳,睡不好觉?
但那是怎样的未来,使你
一边晒太阳,一边像虚脱?
“我懂了你当年的话……”
一棵树,也快白了头。
安宁
我想写出此刻的安宁
我心中枯草一样驯服的安宁
被风吹送着一直升向天庭的安宁
我想写出这住宅小区的安宁
汽车开走了停车场空荡荡的安宁
儿童们奔跑奶奶们闲聊的安宁
我想写出这风中的清亮的安宁
草茎颤动着咝咝响的安宁
老人裤管里瘦骨的安宁
我想写出这泥地上湿乎乎的安宁
阳光铺出的淡黄色的安宁
断枝裂隙间干巴巴的安宁
我想写出这树影笼罩着的安宁
以及树影之外的安宁
以及天地间青蓝色的安宁
我这么想着没功夫再想别的
我这么想着一路都这么想着
占据我全身心的,就是这安宁
酒杯空空如也
酒啊酒在哪里拿酒来
杯中酒干了我们就各自回家
空空的大街会送你的
空空的天上你说除了星星还有什么
什么你说天上还有几位神仙
那准是一群摇摇晃晃的酒鬼
他们会醉倒在回家的路上
以为空空的大街就是家
这枯瘦肉身
我该拿这枯瘦肉身
怎么办呢?
答案或决定权
似乎都不在我手中。
手心空寂,如这秋风
一吹,掌纹能不颤动?
太阳出来一晒,
落叶们都服服帖帖。
牵挂这尘世,只欠
一位母亲的温暖—
比火焰低调,比爱绵长,
挽留着这枯瘦肉身。
任你逃到哪里,房屋
仍把你囚于四墙。
只好看天,漫不经心,
天色可由不得你。
走着出家的路,
走着回家的路……
我该拿什么来比喻
我与这枯瘦肉身的关系呢?
一滴水?不。一片叶?
不。一朵云?也不!
也许只是一堆干柴,
落日未必能点燃它,
但一个温暖的眼神,
没准就能让它烧起来,
烧成灰,烧成尘,
沿着树梢,飞天上去……
叹息
念牛汉老人
人世间最深最长的叹息——
我是从牛汉老人的嘴里听到的
“唉……!”毫无征兆
你独自舒出一口长长长长的气
第一次,我听着怔住了
你竟然抱歉:“把你吓着了……”
认识你时,你已经是老人了
那时出门,你经常骑自行车
后来出门少了,后来坐轮椅了
最后悬成了一幅睁着眼睛的肖像
有人邀你过八十大寿,我陪你
前往,途中我又听见你一声长叹
多苦、多无奈、多痛心的叹息啊
接下来,我们一句话都没说
有一次,我调皮地用了个比喻--
说你的叹息像我听到过的钱塘潮
“轰……!”就那么一轰隆
海潮和江水就高高地把自己拍碎
你从不解释。直到我陪你回老家
目睹你高大身躯跪倒在母亲的坟前
那是城墙外的一处泥土斜坡
满脸的老泪,让你久久站不起来
返途,进了云冈石窟,你说--
“佛像风化了,我喜欢!石头嘛……”
低血糖。我突然预感不对--
果然,我们从厕所把你搀扶出来
怕出事。那晩我和你同居一室
我看见你裸露的腿上长着好多黑斑
入睡前,你又长叹了一声
尾音,在房间里回荡了很久很久
叹息后,你就安然入睡了
那一夜,你透露给我一个秘密
如今,你已经永远入梦了
那叹息,其实是火无法焚毁的
在骨灰、骨块和骨灰盒里
那叹息还活着,仍会惊动周围
比如今天,恍惚间,不知为何
我又听见你这声长长长长的叹息
雅歌
我们的车开向前方
难道那就叫未来吗
从沙溪移向湖州
当然还得求助于轮胎
道路转动的时候
大地上的一簇簇灯光
像精灵们围在一起跳舞
今天有人问我为什么读雅歌
他不知道我在为你写
心里的爱能写出万分之一吗
夜色把黑暗都变得温柔
这一寸一寸的路途
盯得我眼睛发酸
一个人还情不自禁地落泪
你说是为了谁
你说这天空中一闪一闪的
是灯光泪光还是星光
你只好高高地照着我
就当我是一片失眠的树叶吧
一缕光就给它满身幸福
我不应该羞于说我爱—
我甚至爱你的不在
我甚至愿意忘记未来
仿佛前面的路全是记忆
仿佛未来就是眼前
喊月亮
“月亮,月亮,月亮……”地球人都这么喊
月亮摸不着头脑了
月亮不明白他们在喊谁
月亮不知道自己叫月亮
“圆了,圆了,圆了……”
地球人开始指指点点
月亮搞不懂她哪儿错了
月亮想我一直都这么圆啊
我只是转了个身,回来了
“月亮,月亮,月亮……”地球人还在这么喊
他们吃了月饼有力气喊
他们以为月亮是有耳朵的
以为嫦娥真的坐在月桂树下
地球人继续指指点点
他们太喜欢圆东西了
好在月亮一直是圆的
只是地球人的肉眼看不见
“月亮太高了,太远了……”
地球人最后这么感叹
大海
我们只应向大海学习
大海无路,八方敞开
它的语言在涛声里
它的远方和深处
像灵魂一样充满奇迹
我们只应该倾听自身深处的声音
能遗忘的,都应遗忘
因为星辰和土地是无法遗忘的
在海边,坐以眺望
我似乎看穿生命的尽头——
所见使我失明
所闻使我耳聋
哭不够啊,命运
哭不够啊,命运!
泪水也能喂养大孩子?!
(某日早晨惊醒后)
爱是什么
多少人在这个问题面前
困难得说不出话来
我只偶然听见过
一次确凿的回答
那是一个孩子仰着脸
在公交车里告诉妈妈的—
“爱是妈妈!”
这孩子也就三四岁大
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我当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记得那一天
整整一天
我都没怎么说话
我不想说话
秘密
还不能告诉她
还没到时候
一说,就没了
一听,就碎了
也许她已经知道了
那也不能告诉她
否则,她就不信了
秘密露脸的时候
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背着希望这个包袱
她被岁月拽着跑
其实秘密就在那里
天就是一天一天
空无非空了又空
一条命是易碎的
一次心静是短暂的
秘密不会放过谁
像活人总得面对死
秘密总是藏起来
像瞳孔躲进眼眶
风起兮
风从什么地方来
北方?西北方?
一身瘦骨已被吹透
比如篱笆,比如墙?
大街上脚步杂乱
总得有温暖,有家
一年被又一年推开
门背后,是谁?
热闹总是节日,商场
树叶也瑟瑟响
心事随槐树叶落空
怎么想就做什么
风自由,呼呼呼
心智也是心智的牢房
呼呼呼,掀翻天
落下来,成土地
风起于无风
土地等着结果
这句话像老烟枪
刹那,风绕过了城墙
颤抖着,出租车
在路上,冻得,直晃
黄山白雾十天
离开,风被风吹散
想说又不想说
下江南,下江南
九月九
你想唱歌—
那就唱吧
不管在哪儿唱
心都听得见
不管你唱什么
心都听得懂
唱出欢喜来
唱出恐惧来
诗神爱听的—
女神也爱听
唱出爱来
唱出恨来
爱来自心
恨又来自爱
想唱就唱吧
想哭就哭
唱的是心
哭的也是心
你的嗓子哑了
那你得歇一歇
你坐下来
梦也坐下来
秋风一吹
幻觉就好了
老天心疼你—
哪儿也不去
流水
流水一生,
何其艰辛。
遇到凹处,
就躲起来。
日日枯瘦,
直到干涸。
绝望总是
连着心碎。
在阿尔
钟声,不知怎么就传进我
耳穴,把我早晨的心唤醒。
来不及睁开眼睛,我聚精会神
听。我的身体也缓缓地醒来—
梦领着它又参观了什么地方?
我动了动脚趾,它们说不记得。
现在钟声更响了,我居住的
小阁楼,仿佛也嗡嗡作响。
那是我的脑袋在回应吗?
古老的横梁,裂缝也像耳朵。
我想,整个古城都听见了!
包括公园里梵高的半身石像。
天色,阳光,混响的钟声,
让星期六只好懒洋洋。
想象一下,教堂的钟声,
几千年来谁还需要翻译?
传进耳穴,心已听见。
我和我
我不是只有一个吗
我是我的我
不会是你的我
不可能是你的我
但你确实也有一个我
那是你的我
当我们说话时
你是你的我
我几乎是我
我好像是我
我仿佛是我
我恍惚是我
我差不多是我
但我仍然不是我
否则就不会我想哭
另一个我却哭不出来
而我不想笑
另一个我却哈哈大笑
我赶紧去捂他的嘴
捂住的却是我的嘴
我在这儿
另一个我却在那儿
一个在街这边
一个在街那边
喂往这边来我在这儿
那个我于是向我走来
我认得出我来吗
有一次我稍一犹豫
那个我就从我身边过去了
还回过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啊我呀我呢我嘛
我天天以我的名义做事
起床刷牙吃饭工作睡觉
我嘛我呢我呀我啊
我该拿自己怎么办呢
我这是问我
我却回答不了我
就像我在做梦
我做的是我的梦
这个我明明躺在床上
那个我却在梦里奔跑
在梦里我比我自由
就像我说话时
另一个我默不作声
甚至看着我祸从口出
没准还有第三个我
他没有名字没有形貌
但他跟着我看着我
有点像太阳又有点像月亮
只有风知道风往哪个方向吹
只有风知道
风往哪个方向吹
你我她都不知道
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我们只有听只有听
听着听着眼泪就滚出来
就像青杨树最后撒了手
树叶们纷纷落下来
在生命中这是第几个秋天
我已经不去数它
数它有什么用呢
在早晨这是我第几次用心听
呼呼呼的风仿佛在撕
天空这块虚有其形的布
我整个心都被风卷着
风就这样从心尖儿上
把眼泪吹落下来
在风的漩涡中央
一定有一颗更寂静的苦心
风会管自己往哪个方向吹吗
风只是飞飞飞
虚空的天被它当作海螺吹
它要知道方向干什么呢
什么方向都是它的
它无所谓地吹向东南西北
它无所谓东南西北
整个天空都是它的
它当然撕不碎天空这块布
风声是它把自己撕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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