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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马:种猪走在乡间的路上

2017-11-25 侯马 星期一诗社


侯马,1967年12月出生于山西省新绛县。1985年至1989年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士学位。1996年至1999年就读于北京大学法律系,获法律硕士学位。1980年代末开始现代汉语诗歌创作,九十年代诗歌代表人物。曾获2000年天问诗歌奖、2007年《十月》新锐人物奖、2007年中国先锋诗歌奖。荣膺《人民文学》、《南方文坛》第七届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2008年度青年作家”称号。《他手记》被评为2008年中国诗歌排行榜年度最佳个人诗集。现居北京。




《那只公鸡》


到今天我还能想起你

高傲勇敢从容浴着血

踩着贵族的步伐

用浓缩的太阳做眼

一会儿用左耳

一会儿用右耳

谛听

打麦场是你的天下

整个村庄是你的天下

你君临的范围

是像梦一样隔绝的另一个区域

我只能是过客漂泊者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五日

你故意走过庭园

渲染我七岁的孤独

无边无际

一只公鸡生活在黄土高原

是许多公鸡的对手

众多的母鸡爱着他

一个漂亮的超低空滑翔动作

使你的情人感受力之美重量之温柔

用强奸的行为

满足伊的羞耻心和淫荡

没有过去没有会议充满定格

生来就是一只充血的鼎盛的生命

荣誉涨红了鸡冠耸起

漫不经心地引吭高歌

冥冥之中和朝霞夕阳合拍

从从容容自自在在

过着爱情的闲散的死亡的生活

你神秘地消失的那天

三股叉般的脚印

印遍了残墙颓垣

1989



《种猪走在乡间的路上》


阳光

这一杯淡糖水

洒在冬日的原野

种猪走在乡间的路上


它去另一个村庄

种猪远近闻名

子孙遍布三乡


这乡间古老的职业

光荣属于种猪

羞辱属于种猪

而养猪人

爱看戏的汉子

腰里吊着钱袋

紧跟种猪的步伐


自认为与种猪有着默契

他把鞭子掖在身后

在得钱的时候

养猪人也得到了别的


一个人永难真正懂得

种猪的生活

养猪人又是欢喜

又是惶惑疑虑


这时一辆卡车

爬过乡间土路

种猪在它的油箱上

顺便吻了一下



《吃杏的姑娘》


杏树在杏树园里

吃杏的姑娘

比杏花来的晚,比成熟的杏

来的要早一些


这又是使人心惊的一个下午

一枚青色的杏,取代了一首诗

立在那里,取代了一个

在别的场景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端详杏,就像她端详夏

夏回望着她,她高举左手

环步杏园,她说:

“谁能把这枚杏顺原路送回枝头”


说着她把杏送到唇边

吃杏的姑娘来过后

整个夏天弥散着苦杏仁的味道



《李红的吻》


她几乎不露痕迹地藏起了河南口音

她几乎不费力气地套上了紧身旗袍

少女时四年的短跑生涯

留给她苗条的身段以及

不太灵光的头脑


真的,她从不沾酒

人家逼狠了,就起身逃掉

她说要是有人喜欢她

大概是觉得她性格好吧

每次开口,她红唇下的牙暴露无遗


关于童年,她记恨童年

三姐妹比肩生长

对一个只生姑娘的家庭

奶奶抱着族长般的冷落

在轻蔑中,她暗怀敌意


呀,目睹这现代一幕的变迁

有人顾不得顾影自怜

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

才能被人称作男子汉

一个婊子要生多少娃

才能有人喊她一声妈

李红的旗袍裹着她的躯体

李红的智力含着她的美德

只有在酒吧旋转着挂在天空时

才能看到逃离的李红努努嘴好像一个吻



《脏雪》


她走出楼门的时候就是冬天

天上飘着新雪

地上堆着脏雪

她热爱这漫天的雪花

也心痛两只光洁的脚丫


他与她独处

感觉甜蜜

恨时光短暂


这有限的时辰

他没有握她柔软的小手

也顾不上听她清澈的声音


他在读她写的小说他

似乎想留下这样的印象:

他爱她的灵魂甚于肉体

或者说他对她肉体的爱缘于灵魂


小说确实精彩

他禁不住放声大笑

他笑一次

她就问一声

读到哪儿了


在漫天的雪花中

他踏着积雪离开

带着他的情欲和……爱



《冬夜即景》


走出超市

置身冬夜那广阔的怀抱

我喜欢这清冷的感觉


建筑工地上

多么眩目的探照灯

映着北四环的气排和瑕疵

映着庄稼地的荒芜和退隐


我左手拎着塑料袋:明珠超市

右手牵着夏尔

那温乎乎又软绵绵的小手


在静谧的芍药居小区

我应和着夏尔的步伐

突然看到马路上一小堆积雪


发着青青的光芒

无辜地摊平了自己

夏尔踩上去时有一声微弱的响

沙——


怎么会有幸存者呢?

就这儿一小块残雪

夏尔仰起他的小脸

"爸爸,是糖。"


空中一声清脆的炮声

夜色显得愈发广阔

春天的庆典就要开始了

大地渗出了甜丝丝的味道



《现代文学馆》


到了夏天

现代文学馆开馆了

第一个星期天

我就带夏尔

去转一转


因为怕打扰别人

我没进展厅

就让夏尔在后面花园里

尖叫

学跑


草坪上散落着

一些雕塑

带给我熟悉又

亲切温存的感觉

白玉的是冰心

绿色的是朱自清

也许那是

月色?


我的老乡

站在一头毛驴边

小芹的背部

有一种北方乡村的

性感味道

艾青坐在圆墩上

像罗丹的思想者

夏尔说

他在拉屎吧


我不由得开怀大笑

心里连说失敬失敬

前辈们

该怎样承继

你们的孤寂和

尴尬


烈日下

丁玲披着厚重的军棉袄

叶圣陶、曹禺、老舍在倾谈

而我想

再有一些女性

会更符合现代文学的气息

比如箫红

或者张爱玲


鲁迅爷爷

独自挡在馆的正面

只用一只眼

瞧着进进出出的人

他脸部的任何一个器官

都显得那么绝对鲁迅


我进大堂

给夏尔买了一罐

甜杏汁

自己要了一听可乐

一边喝一边往回走

这儿离我的住处

真近啊

下次约朋友来



《天鹅湖》


头两幕我相当激动

陶醉其中

沉稳的王子一头漂亮的金发

他始终微笑的脸上流露出

掩饰不住的忧郁

他的舞姿让我看见了诗意


奥杰塔登场了

我惊诧于她双臂的修长

一只真正的天鹅

生活在深深的梦魇之中

东方的孔雀西方的天鹅

这个由长臂而联想的比喻俗了

多少影响了我观剧的心情


到了第三幕我开始走神

费力地从那些高鼻梁的面孔上

读俄罗斯

走马灯似的政府克格勃演变的黑帮

短缺的物品和高昂的价格

在剧场里这些问题显得似真似幻

马林斯基(基洛夫)的芭蕾艺术家们

他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那么艺术

他们同社会有无联系是否真属于

那个国家


我想起前苏联的一个糙爷们

每次陪国外元首看天鹅湖

都要脱掉鞋子不一会就鼾声大起

这也是传统,看来,至少有两个俄罗斯

也许这正是她的伟大之处


思绪回到我的同胞

他们对四个小天鹅几乎给了最热烈的掌声

在我看来这段太一般了

完全是作曲家和编舞的闲笔

一个过渡段

音乐流畅而已舞姿整齐划一而已

我的同胞就是喜欢无关痛痒的东西

可是,对奥吉莉亚,魔王的女儿

一只邪气十足的黑天鹅

他们给了超过白天鹅的掌声

真让我犯迷糊了

差点以为黑天鹅是另一个演员跳的

国人也有国人复杂的地方啊


我要赞叹为曾经有过的中苏友好

也为中俄战略伙伴关系

这是世界上第一流的芭蕾表演

而北京观众的衣着五花八门非常随意

这个场景十分典型地反映着历史的进程

地球的格局以及那时代的特征



《麻雀。尊严和自由》

这样的诗句让我心领神会

“一出门,就能看到亲戚和麻雀”

没有深切的乡村体验

就不知道卑微的麻雀多有尊严


有谁见过:

笼中的麻雀


只有踢翻的米盅

和一具横倒的尸体


抓过雏雀的手

会终生出汗拿不稳刀剑


它离人类最近了

但永远是邻邦,绝非家奴


饱经苍桑的人知道

他们是自由的精灵


没有道义可以审判不羁的灵魂

甚至良知也对不住自由的追求


《国宾馆林湖暮色》


一场日常的辨论黄昏时达到高潮

众鸟喧哗。越是卑微越要吱吱喳喳

而喜鹊恪守行业秘密

只为特别的心和特别的耳朵

乌鸦,这忧伤的碎片

不歇气地吆喝着狼来了

厄运当头的生活还是能忍受的生活

只要天空还有精灵关注此事

一声兽般的长啸

来自大鸟

伟大的声音总是显得异类

闻声,夜神刷地一声抖开披风

黑色的戒严布告

一切自由的咕哝格杀勿论

多么彻底地众鸟归林

急急。落单者捏嗓子斜过暮色

那么肃穆地,猫头鹰将睁开月色的眼



《披着羊皮?的狼?》


九三年

我在前门当警察

有一晚所里查获了一名卖淫女

因为要等女民警来问话

就先让她站在院里

她有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

还有一付瘦削的身材

在秋风中紧抱着双臂

说她有点冷

让民警给件衣服穿

这儿可没人愿意搭理她

所长托辞没有女式衣服

她就哀求道:让我披件警服也可以

就警服吧

这个女人真是敢张嘴

这怎么可以呢

诸位想想

一个妓女,披着警服?

每次想起这事

我都不知该怎样使用

那个古老的比喻

1999、11、23



《金别针》


我的爱妻有一枚金别针

可是她并不重视它

金别针被弃在地毯上

绿绒中它像潜艇王

我拣起它放在桌面上

它靠近花瓶像真首饰一样

金别针

我要别上你

我的胸膛要闪光

我要用你代替掉了的钮扣

你肯定干得要比胶布好



《卖塑料花的农夫》


呵,农夫

清凉的四月

你把花儿驮到

殡葬馆的门口


这些翠绿的花儿呀

有整整一麻袋

沿马路摆开

它的原料是可乐瓶子

花儿,比弃尸纯洁

比灵魂颜色深


呵,农夫

沉默的农夫

你的塑料花积压了春天

在南部升起一面六面旗

在北方摔落一架747


而在我祖国的乡下作坊

剪呀,铰呀,编呀,粘呀

塑料花茁壮生长

你的亡妻她操劳、奔忙



《小兔子》


那只奇怪的小兔子

一整天,被夏尔画着?


妈妈问夏尔

今天你在幼儿园干什么了?


画小兔子


还干什么了?

画小兔子

除了画小兔子还干什么了?

妈妈,我画小兔子


就是这样:小兔子

也许只是一团乱线

也许已支起了两只


通向未来的耳朵

被夏尔描述成为

他一生中一个整天的行为



《吸血迷情》


“我告别人类的那晚月色之美

“令我哭。在东方,人也称我鬼

“我的身体要多腐烂有多腐烂


“但我也可以艳若桃花

“栩栩如生,长久保持

“离世时俊朗的容颜


“我不是死给你看的,也不想

“给自己看,我力图有一个结束

“却开始了永恒。我丧失了


“变化的权利,永远不老,死到不能

“再死。动与静皆类似真实的迷幻

“我的躯体,这无法收获的果实


“难以像番茄那样在咀嚼中消失

“生前它属于我,严格意义的遗产

“难以被继承,也难以被抛弃


“就这样,我从台阶上滑倒

“一下跌落了200年,先是被称为

“农业的僵尸,随即被称为工业僵尸


“最初是我拒绝了人类,如今不知

“该再生还是死去。我时而蹑足临世

“鬼气森森,时而销声匿迹影踪皆无


“继续着沉落,风采依旧

“风干而不朽。一个没有同类的僵尸

“独自承受着作为僵尸的孤独”



《小柿子》


一九七四年或者

是一九七五年

肯定不到七六年

七六年粉碎四人帮

我已经在城里的小学

拉小提琴了

就是说一、二年级时的某一天

我毒打了小柿子

在他的脸上

一连搧了几十个巴掌

小柿子开始还笑

表示他理解这是玩耍

而他依然相信我的友谊

后来,痛的受不了

他开始抽泣

一道道泪水划过

又红又肿的脸

我没想到

他竟然不还手

一放纵

左右手交替

又搧了他几巴掌

这完全演变为

一个人对另一个

意志的控制

小柿子让我觉得

我有权利这么打人

我有这么威风

后来我想起来

这么一个人

竟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怎么配

拥有我的友谊

不由得

又搧了他几巴牚

他有点迷惑

一开始他就不解

我城里来的弟弟哭了

而我怪罪于他

想证明我可以保护弟弟

还是想证明

朋友与血缘相比

根本就他妈不重要

想起我一个人被扔在乡下

还要靠打人证明自己

我不由得接连搧着小柿子

我的手终于打痛了

弯腰脱鞋

教室后面

高我半头的小柿子

就那么靠墙站着

看我脱鞋

没有还手

也没有跑

他像是有点被打傻了

也有点像是想尝尝鞋子的滋味

等我脱下鞋

就用鞋搧他

几下

血就流下来了

我弟弟目睹了这一幕

值日的同学目睹了这一幕

多年来我忘不了这一幕

忘不了小柿子

我三十年没见他了

那事过去不久

我就回城读书了

粉碎四人帮的时候

还在舞台上假装拉小提琴

上初中时

我回村里见过小柿子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了

他在田里干农活

见到我

竟然羞涩地笑了

我觉得这冤仇化解太容易了

当年

我能这样欺压他

绝非一己之力

现在,有时也麻木不仁地

助纣为虐




侯马:写出一代人的经典诗歌

君儿

                           

  从山西曲沃一个叫东杨村的地方到北京首都,从祖辈出身不好的村娃到公安战线的领导;从北师大中文系毕业生到北大法学研究生;从反抒情到后口语;从国内到国外,从分行到不分行然而又分行;从短到长又从长到短,如此多的身份识别与独特的个体经验成就了全面、深入、高级与复杂的侯马,侯马一个人创造的经典诗歌估计够一个平庸诗人八辈子攀援摸索也未必能写出的——侯马用批判现实主义写出了超现实的无穷意味,用客观冷静写着惊心动魄,又用无限回望参证着此世孤清,喧哗后的诗意,实证实修的智慧,异质同构犀利如神的用词炼句,终成21世纪大观之侯马。


一、诗人与职业深刻统一于人性之察

    

 

    男人从乡下赶来

    要把在城里打工的妻子

    劝回家

    妻子已另有相好

    俩人吵翻了

    大打出手

    男的用菜刀

    使劲剁

    女的终于服软了

    跪着说:

    “我跟你回去”

    男人,望了一眼

    快砍断的脖子说:

    “来……不及了”


     ——《清明悼念一桩杀人案的受害者》


  这首诗是在伊沙主持的新世纪诗典上最初读到,心为之一凛!2014年4月26日,我作为美丽岛桂冠诗歌奖评委之一正好与桂冠诗集奖得主侯马同车赴会(江苏北至锦溪段)。一路上侯马给唐欣、徐江和我讲述这首诗的创作来历——诗中的“妻子”其实和那“相好”正在一起,男人一气之下买了三套刀具,最后是只握着一把崭新的菜刀去杀人(杀妻),杀完人的男人痴痴呆呆走在街上,可想而知,很容易被注意。我问侯马一个关键性的技术问题,男人使劲剁而把女人脖子快砍断了,怎么还能说话?侯马说的确很玄,有时一击致命,有时只连一点也还不死。记得侯马评论过诗中也是实际中的男人,自卑,只敢杀女人!讲完这个故事,侯马还在为不能出一个在公车上三拳把人打死的现场挽惜,因为他很想知道三拳便能打死人背后的秘密。突然我意识到,侯马25年的工作就是这样,日日面对突发的血腥、死人、斗殴、偷窃、各种各样的安保重任,需要多大强大的内心与神经!而侯马居然能在这样的职业缝隙中写着诗歌,且水准一流,这就等于说一个国家机器里的干将同时又从事着文学创作的巅峰实践——两条道路、两种截然相反的“职业”都做得那么好,实在让人纳闷有时甚至叹为观止。

  其实想想,上世纪就提出“反抒情”写作的侯马,这些年为我们提供的是怎样触目惊心、透澈如镜的“真实质感”,侯马的诗是写实的,他完全不需要虚构已经是虚构都不见得“构”得出来的——中国经验与中国现实,而且要加上前缀“极端的”!不是此中人无法道出的!这是侯马独有的杀手锏,也是侯马独有的呈献与贡献——无论是《九三年》还是《镜片手记》,无论是《他手记》276节的《老警察》还是这首《清明悼念一桩杀人案的受害者》,侯马用人性追问残忍,用怀疑考量习常,又用思辨铺深每一首诗的人本底色,这才是真正自觉的先锋诗人该有的职业态度与职业精神啊。所以,侯马同时也受惠于他的看似悖论一般的职业,职业公安与职业诗人,侯马用他深厚的人文修养、天才的洞察力、宽厚的胸怀,最重要的侯马用他细致入微的心与笔为我们或者说为汉语现代诗歌担当了这份重任与责任,丰富了汉语现代诗的题材与表现库容,其份量丝毫不亚于其“事件”的现实沉重感,而一首首好诗也便如此播撒传布开来。“把汉语推向高度”,是的,只单就这一路诗歌来说,侯马的确把现代汉语诗歌推向了不在此行中人只能望其项背而根本占领不了的山头。

  在社会裂变矛盾突出的当下,侯马的“底层关怀”和“人本视角”不是说说玩的,它是真刀与真枪,侯马动用的也是他真实的作为善良人子的感觉、感受与感情。并用冷静、理性的复调将之呈献出来。在《天堂》中,一个警察目睹一个女人雪白的身子和乳房将整个简陋的工棚照得如天堂,在《项链》中,“我有点烦”不愿意把项链转交给“浅薄至轻信的又孩”,而在《镜片手记》6中有更悚人的一幕,“执行死刑/法警一扣扳机/子弹卡壳了/行刑官再下令/法警一扣扳机/又卡壳了/当行刑官再喊预备时/死刑犯转身恳请/您就掐死我吧。”如此真实、残酷与荒谬,我却读乐了,太不理可喻的好了,不可理喻是现实,好是诗。是的,中国的汉语的先锋的现代诗歌的确已发展到这样一种程度,纯用白描,毫无修饰,寥寥数笔就营造了新诗或者不太顺溜的译诗需多少笔墨才能说清的事实与意境,理趣与丰盈.“拜托了编辑,删去这些诗句吧,他不愿意用这些凄厉而黑暗的真实伤害众人”,如此说,好诗或者说真正放低视角的真实之诗不但伤害着中国的审查制度,还伤害着读者与同行吗?侯马是深邃的,明明有话要说却要求删去,再一次,我感到作为一个同道中人同时兼为读者的深深震憾!


二、乡村经验与城市经验或者说麻雀与高楼哪个更给人性和诗歌以自由和尊严


  侯马写过尊严的麻雀,写过“贵族的”、“荣誉涨红了鸡冠”的童年的公鸡,写过乡间的种猪,它竟顺便吻了一下过路的油箱,写过爷爷,父亲,母亲,弟弟,乡亲,他孤独的庭院和黄昏,近年来,突然又曝出“暴力一族”——比如《杀鸡》、比如《小柿子》、比如《伪证》------侯马的每次“出场”竟都如此惊心动魄,比如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比如以《进藏手记》一杆子杀到2007年如火如荼的诗江湖现场,比如新世纪诗典的惊人出场和惊人宣言——为新诗典写作!以近30年的城市(首都)生活经验回望外省、故乡、童年,自有别一番况味与深意、但难说完全的超然,不然何以要写如此精确完整地残忍场面,尽管是杀鸡,写怎样殴打一个毫不还手的小柿子和一个只因长得丑就被掐脸和被伪证的同班,灵魂的拷问尽管一笔带过,其实已迷漫在字里行间,“我能这样欺压他/绝非一己之力/现在,有时也麻木不仁地/助纣为虐”。如此不留情面地自我审视,成就了这篇振动诗坛的《小柿子》,也成就了绝不自怜因此也更加可贵的侯马。《小柿子》太经典了,一代人的下意识、潜意识、政治意识与集体无意识被侯马无情呈露,真实之恶与诗歌之美就这样扭结成一体。这首诗尽管写的是儿时的故事,但它的现实意味如此强烈,不由使人想到圣经中那个耶酥处理法利赛人抓到的淫女的故事,“你们中间谁觉得自己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想到这颗星球上发生过的也许正在发生着的种种的灭绝、杀戮、甚至无意识中已犯下的“助纣为虐”——感谢诗歌,更感谢好诗吧,是它让我们看到了自己的“普泛”人性,并因此留住了那一抹美好的明亮,那源自深刻自省的救赎之光!

  在侯马看来,“有回忆就有诗歌”,“诗歌就是停顿”,我注意到《他手记》里有这样一段,“他作品的深邃源于对人性卑劣的揭示,而揭示的深刻源于他反求诸躬的真诚。这使他获得了一种庄严而又谦和的人生态度,建立在笔耕不辍的写作之上。”侯马从不讳言灵魂,相反,他认为灵魂的高品质才是作品高品质的有力支撑与保障,而且在侯马那里,灵魂从来不是虚无缥缈的,它是“一个人的爱己爱人之心”、“所谓高贵灵魂的唯一自救之道不在于对所谓低贱灵魂的抹杀、谴责,甚至哪怕优越,却在于包容、怜悯,甚至牺牲。这就是灵魂最深刻的矛盾。”所以,我们知道为什么侯马能写出那些饱满灵魂纯度的上好之诗,因为它们袪除了粉饰、撒娇、自我崇高或者自我低贱,它们是“真正捍卫生存价值的庄严,不可凌辱、不受蒙蔽”的诗歌。所以,你问“侯马既是一位重要的公安战线的干部,又是一位出色的先锋诗人,这二者是如何统一到一个人身上的”,我以为深刻的原因是一个诗人的职业自觉(尽管是业余来写),表层的原因是其无论乡村回望还是城市(职业)坚守都不可回避的普遍人性,一个人每天处理这些刀尖上的人事与人性便会炼就刀尖上刀锋般的诗意,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事吗?这又必然由侯马本人来确证。不过,侯马的上述诗歌其实难道不是已经说明了问题。

      “北京已经拥有了一切,只缺伟大的表达”,在我看来,侯马已经写出了无愧于北京,无愧于他的城市与乡村经验的经典诗歌。这也正如生活于北京的唐欣、沈浩波这两位“外乡人”、先锋诗歌文本制造者也同样写出了无愧于北京、无愧于故乡的伟大作品。距离产生美,谁能想到,真正的中国“乡土诗”是要积几十年人生阅历、在城市的群楼酒肆甚至阴暗工棚才能写出它的现代质感与渗血况味。侯马说他曾经经常做的一个梦是“飞翔”,那是真正的困境,上到高楼却无门可出,于是他宁愿跳下来飞翔而粉身碎骨---温和的侯马骨子里其实是决绝和一腔傲骨。侯马有一篇文章叫《你是哪村的?》他说“我是东杨村的,所以西杨村的人就是最大的敌人。东杨村跟西杨村的庄稼地连成一片,交界线像战壕。后来我终于明白,东杨村和西杨村都是史村人民公社的,所以其他公社就成了我们的敌人。有一天,我意识到曲沃、侯马都属于临汾,我们就把运城人看成敌人,晋南人把晋北人看成敌人。外乡人不仅觉得山西人亲切,还一致认为山西人吝啬,喜欢吃醋。北方人看不起南方人,中国人看不起非洲人。要是有外星人,我们就会最大限度地团结起来。所以你是哪村的不仅是一个根,也是一个身份。因为当我们没有别的身份时,出身、祖籍就是最大的身份。”难道这不是诗吗,如此彻底的自我确认和辨识其实已经是我们每个人必然面对的终极追问。


三、事实好写,存在感才真正考验一个诗人的现代性与精准度


   《 蚯蚓的歌声》

 

    昨夜,蚯蚓用粪便建造了金字塔

    这人类难以企及的精良的盾构机

    它只有一个意念就是吞咽

    它只保留一个器官就是肛肠

    但是,当它在柏油马路上面临毒日

    升起时水份消失殒命的危险

    它依然把救援的手视为加害

    蠕动的身躯竟然可以弹簧般跃起

    它说沉默是金

    它入土为安乐窝

    它是不长胡须的法老

    恐怖的双面双尾人

    它可以但实际上不同自己做爱

    但它绝对不能一分为二哪怕平均

    它保留吸血家族的古老习性

    为星球打工,替蛇还债

    我的诗人兄长宋晓贤接受绰号蚯蚓

    他最早告诉我说沉默是金

    但我听到他一度以祈祷终究还是以梦为歌

    我有秋夜大自然的合唱中分辨陌生之音

    那把发声器官和裹尸布合为一体的正是蚯蚓

 

  其实侯马真正想写的是像史蒂文斯、弗罗斯特那样的玄妙、空灵之诗,超乎“诗身体”以上的诗,这多么出乎人的意料,而命运偏偏安排侯马写存在之诗,写人类实验品般的自我在场、自证身份之诗。所以,侯马便有了他独特的反抗——《他手记》、《镜片手记》等长诗,有了他“新诗典的儿子”——《大地的脚踝》。

  “一首《蚯蚓的歌声》写了四十年。我小的时候,大家都坚信蚯蚓可以被斩成两段,两段都可以重新生长出来。我从小怀疑这样的鬼话,相信斩断蚯蚓地球都会流泪和流血,相信黑暗中的生命拥有难以置信的力量,暗道内的蚯蚓用沉默在歌唱。”记得伊沙在新世纪诗典选发这首诗时说他看到这样的诗是欣慰的。谁能不欣慰——复杂、高级、智慧、悲悯,谁说悲悯不再有削铁如泥的力量!这是侯马诗歌中的温情一路,在我看来,也是同样有杀伤力的一路作品,甚至在细微与情致或者说情感的高级方面更甚于那些“冷酷”“冷厉”之诗。它给人的感动和新意是如此强烈,不过一条小小的蚯蚓,以泥土为食,常年不见阳光,最卑小的角落苟延性命,一旦暴露在城市的柏油马路,四面受敌,其反抗不过是弹簧般跃起、沉默是金,而诗歌最奇异处是它又返回人类的现实——“我的诗人兄长宋晓贤”,晓贤我见过,善良、犹豫、内心丰富,诗歌优秀,不期然的某一天,听说兄长晓贤已经皈依宗教,并在网上传播着福音,沈浩波亦有一首致晓贤的诗,写得好,看来“诗教”与“宗教”有着某种微妙地“不平衡”,看来诗人们的担心也是一样的,害怕强大的宗教终于湮没了一个人内心的诗教。

  翻开侯马刚刚出版的《大地的脚踝》,一个明显的感觉是其诗歌的“存在感”与“命运感”在增强和突显,这从诗题即可显见,《存在》、《国家》、《诗剧:〈七十年代〉之〈愚昧作为一种养料〉》、《教育》、《有一个人他自己还记不记得他是谁》、《拉姆斯菲尔德如是说》------,人到中年,这种苍茫的存在感与命运感成为个体时时面临的自我迷失与自我拷问。侯马诗中从未间断地自我“《教育》”其实展现的正是这种宏大复杂的命运之感,他把自己作为人类的实验品、诗歌的实验品,反复加强的是其诗歌向先锋精神不断纵深地掘进,正如侯马所说“先锋精神是对文学本质的捍卫的精神,因为人非常容易迷失,迷失在形式主义当中,迷失在背离人性的各类强制力当中,也迷失在萎靡尘埃的遮蔽当中。”认识到此,侯马才如此坚决地用他独异的诗歌实验“对复杂的现实、深邃而混沌的精神世界”进行“创新表达”。所以,无论何时,我们不必怀疑的是侯马对先锋精神与诗歌创造性的彻底坚守。

  这位在同窗好友、诗歌兄弟伊沙、徐江眼中风度超然仿如“三浦友和”的北师大才子,厌恶传统风花雪月式庸俗抒情的高智商诗人,25年的诗歌修炼,使他几至无坚不催的当下侯马,奥妙何在?还是在《大地的脚踝》中,有这样一首《酷评》,我想它代表的是侯马对诗歌写作的最新感受与体会:“二十五年前/某晚/舍友徐江/不知在哪儿看了一张碟/回来告诉我/一个顶级杀手/设法经过严格的安检/来到目标面前/他摘下眼镜/把镜片往桌上一磕/用锋利的玻璃/一下切开了对手的颈部/二十五年后/我写诗/修炼出像那位杀手/一样的功夫/就是/用日常的材料/攻致命的部位/其实最大的秘密/始终是你/怎样才能站到生活的面前”。

有点残忍、有点血腥,但何尝不是真谛,一个人克服了多少柔软、滥情、首鼠两端,便会获得多少坚决、坚定,但最后,起决定作用的,决定一首诗成色与品质的,仍然是你“怎样站到生活的面前”。

  在侯马近年来大量的诗歌作品中,还有两部比较特殊的长诗《七月手记》和《抗震手记》,也是存有争议的作品,或许是因为和现实联系过于紧密?或许是在某些细节中透露着国家机器中一个组织管理者的“正确情感”?一面从字里行间读着侯马真的喜悦与真的悲伤,一面又有一丝疑问,这还是那个犀利有加、发人所未发的先锋尖锐的侯马吗?侯马是一个文明确信论者,而非文明怀疑论者,如我。他相信文明在向着光明不断前进,相信人类社会会越来越好。作为社会中人可以,作为从事诗歌这古老而迷人的艺术制作者,它不仅要为人代言,还应为物,为所有众生,它不仅要为人说出真相,还要为众生揭示那万古黑暗与遮蔽中的神秘和力量。

  无论如何,都要祝福侯马,名篇在手,精彩在握,前途无量,而诗运大好。石头可以成玉,而侯马终于成精,他已经写出一代人的精彩与经典,也必将写出愈益深刻、真情弥满的宏篇力作!还是他的老友、桂冠诗人伊沙在“美丽岛”桂冠诗歌颁奖之际,拿侯马开玩笑,其实想来,大家对侯马美好的期望始终是一致的,写出更多让人一见惊心、经得住岁月考验与挑剔、不可磨灭的惊世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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