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诗论(1)
1、在两大传统的阴影下
2、理解翻译
3、穆旦:赞美之后的失望
4、我的衣食父母
5、青年人的耐性与苦练
形成定局之后,便意味着这个题材枯竭了。后来者任何同类题材的作品。其重要性便逐渐缩小,以至变得毫无意义和毫无必要。
命名的压力,是横的压力。还有一种纵的压力,也即众多前辈诗人挟着他们各自的横的压力,对后辈诗人构成的层层叠叠的纵的压力。
集大成者诗人出现后,便开始把后辈诗人缩小以至压扁,诗歌便告衰竭——但不是语言衰竭。语言要等到该语言的所有体裁都创下高峰,再也开拓不出新体裁之后才告衰竭。
如果古典汉语诗歌是一个果实,集大成者就是果实的完全成形,他之前的传统,是果实的形成,他之后的传统,是果实的逐渐熟透。然后果实落地,其种籽重新生长——这就是白话文,它来自那个果实之核。
现代汉语及其前身白话文为汉语的新生创造了一个机会。现代汉语诗人获得了用现代汉语诗歌重新命名世间事物的机会。
现代汉语不等于白话文,它是白话文与汉语译文混杂(汉译)的混杂。汉语不等于汉语,也不等于原著,也不是两者的混杂。汉译就是汉译,一个独立体。
西方现代诗歌对汉语现代诗人造成的虚构或想象的阴影之种种扭曲,会给他们带来两个后果:一是过分夸大它,二是过分缩小它——就像一面哈哈镜。
如果现代汉语诗人从共时性的角度看待自己与西方现代诗人的关系,则他们将彻底绝望;但是,如果他们从历时性的角度看待自己与西方现代诗人的关系,则他们将怀着希望甚至充满希望。
在解决了这个冲突,或者更准确地说,在看清了这个问题之后,现代汉语诗人的机遇将不劳而获了吗?答案是否定的。他们还要做出很多努力和迎接很多挑战。
现代汉语诗歌的种种机遇,使它极有可能在下一个世纪大盛,甚至成为世界诗歌的重镇。但是,如果实际上的发展并非如此,现代汉语诗人又如何自处?这又得从更高的层次来理解这个问题。
我并不是主张以欧化取代其他风格,而是尝试站在欧化立场替欧化辩护,为欧化正名,使欧化与其他风格例如“汉化”的关系正常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频频有求于欧化,却又不承认欧化的地位。
(1)你距离伊拉克人处于接近拥有任何像样的军队还有三五年时间。
(2)没有三五年时间别指望伊拉克人能建立任何接近于像样的军队。
但这还不是意译和直译的全部内容。我眼中的意译和直译,除了表现在上述例子的句法上,主要还表现在以下例子对关键意象的处理上。
(1)每次上网或踏进书店,就被书海淹没。这恒河沙数的著作,难免会引起一位作家怀疑自己写作还有什么意义。
(2)每次上网或走进一家书店,我就被新出版文字的滔天巨浪所淹没。这源源不绝的汹涌词海,不可避免地引起一位作家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
(3)每次上网或走进一家书店,我就被这迎面而来的新出版文字的海啸所淹没。这滔滔不绝的汹涌表达,不可避免地在一位作家身上引发存在主义。
回到翻译评论,几十年来对好译文的理解,几乎完全停留在用民谣来衡量所有音乐的水平上。民谣当然是人人懂得欣赏也愿意欣赏的,但对一个逐步从民谣听到马勒的人来说,以民谣为标准只能是幼稚病。
这只是穆旦博大恢宏的一面,在同一个时期,他写下了更内在的一面:"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战后他去了美国芝加哥大学读书,五十年代初怀着满腔热忱回国,然而等待他的是另一种命运。
但是,看罢《全集》所收的穆旦后期诗,我是颇为失望的。也可以说,这些诗作,使我产生了重估穆旦作品的念头:穆旦的后期诗(包括一些晚年诗),与青年时代相比,跟大部分在解放前成名的中国诗人后来的创作差不多。
逃跑的成功!一开始就在终点失败,还要被吸进时间无数的角度,因为面包和自由正在获得我们,却不被获得!
一九八二年初春,我买了一本香港三联书店繁体字版的《新英汉词典》,因为我已在九龙官塘重生英文夜校报了名,准备学英文——此刻当我写下“重生”,联想到学英文给我带来的重生机会,我才突然明白了这两个字的意思。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这么一本按其规模来说是中型的,对我来说却是超大型的工具书,因为我读的是小学课本,并且是从ABC学起,一般只需要一本小学生英汉词典就够了。事实上,在夜校开列的购书单中,就有一本小学生英汉词典。
那时我二十岁,移居香港已有四年余,由于抵港时既不懂英文也不懂广东话,我没有继续我的学业,而是汇入了几乎所有来港的亲友和同乡的共同命运——在制衣厂打工。在念到高中二年级也即移居香港之前,我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也背不出来,只懂得一个英文字——农民。
奇迹发生了,从夜校第一堂课起,我便对英文入迷,就像当初念第一个中文字就对汉语入迷一样。大陆中学英文课本安排的单词,我称为“概念联想法”,例如“农村”、“城市”、“农民”、“工人”;而香港小学英文课本安排的单词,我称为“读音和拼写联想法”,例如cake,cat,car,bar,bag, bay,或者说,我一开始就学会了用这种方法来背单词。
夜校的课程实际上只是教给我一些基础知识,并为我提供一个强制性的学习场所,尤其是做功课;至于要学习我模模糊糊希望掌握的英文,还得靠大量阅读课外读物, 而阅读课外读物,就得靠英汉词典。《新英汉》由于例句极其丰富详尽,便成为我更重要的老师。而我相信,它大概也会把我当成重要的学生,因为我每次讨教都很认真,把每个词条的例句慢慢研究一番。我用两年时间修完香港六年制小学课程,然后到广州华侨学生补习学校补习了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如愿考入暨大新闻系国际新闻专业。大学课程中,我最感兴趣的当然是英语,不过老实说,就算全部掌握大学英语课程,并且都考个优,也只能勉强称为略懂英语。一切还得靠自学,尤其是靠英汉词典。我不但靠英汉词典学习英文,而且靠它做起翻译来了,并且是译诗——很抱歉,被我拿来开刀的,是帕斯捷尔纳克的英译本。
译诗当然是失败的,好在也是最后一次失败。后来回顾,这次经验却很有益。这得先从我的诗艺说起。在所有文学品中,我最喜欢新诗——港台的,“五四”以来的。刚进大学,碰上“地下诗”运动,立即就写起诗来,并皈依朦胧诗以降的地下诗和西方现代诗。在翻译帕斯捷尔纳克的时候,我的诗龄只有一年多,英文学龄大诗龄两岁,一切皆浅。由于想像力不够,我只能根据自己有限的想像力,自以为是地捕捉帕斯捷尔纳克,结果是胡猜、简化、曲解;又由于我英语理解力不够,我也只能根据自己有限的理解力,自以为是地捕捉帕斯捷尔纳克英译。显然,假如我理解力够,而想像力不够,结果同样会是胡猜、简化、曲解;假如我想像力够,而理解力不够,结果也将是胡猜、简化、曲解。后来我发现,译诗界的很多坏译作,正是上述全部弱点或任择一项弱点的结果。哪怕是既有想像力又有理解力,但表述力没校准(这主要牵涉到译者怎样理解现代诗和现代汉语),结果也还是坏译作。
英文学龄大诗龄两岁,在彼此都还嫩的时候,将不可避免地演起难兄难弟的闹剧。但是,随着它们逐渐长大,这对难兄难弟也慢慢懂事,互相扶持。学习英文的过程,困难重重。它最先会引诱你,主要体现在学习最初两三千个词汇和简单语法的时候,你会兴趣勃勃,信心十足;之后,大概每增加两千个词汇,就遇到一大难关,包括越来越复杂的语法和语法都解决不了的种种障碍。过了一万个词汇,就有点寸步难行,以前的经验和办法全都不管用,除非你完全浸泡在英文书刊里。我过关斩将的办法,是进一步退两步,等站稳脚根之后,就来一次飞跃。首先是大量阅读几乎不用查词典的简写本,训练语感,经常是大声诵读,也不管念得准不准,让自己的阅读过程流畅起来,也让自己的心情舒畅起来; 然后接受重量级读物的打击,例如读《时代》杂志,让自己不要说念不出声,就是连看也看得眼花缭乱——真正意义上的目瞪口呆;接着开始安抚伤口,读些低于《时代》、高于简写本的读物,或者干脆再退回简写本,重新培养信心。介于两者之间的,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英汉对照读物,这也是精读和泛读的最佳综合:既可透过汉译理解艰深的长句,又可保持阅读的速度。如此循环往复,渐次推进,经年累月,还是很有效的。不过,这样熬法,除非你有点傻气,否则早就撤了。写诗也一样困难重重,如果不是更困难。所以,十年八年下来,没几个人能挺得住,无论是写诗还是学英文。
由于两兄弟年龄不一样,更何况进度并非平行,而是有参差的,所以那个上不来的时候,这个就说:加把劲吧,你瞧我熬到这个程度了。这个泄气的时候,那个也说:你不是鼓励我吗,再咬咬牙关。
早在翻译帕斯捷尔纳克的过程中,我已意识到《新英汉》的一些缺陷。它收词不足,短语也远远不够应付翻译道路上各种预料不到的障碍,还有就是它的例句,很多是中国化的英文,缺乏时代气息——倒是有太多“文革”时代的气息,尤其是有颇多马列毛著作例句和政治套语,追不上千变万化的资本主义新生事物。郑易里主编的《英华大词典》出色地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它收词多,短语和习语密密麻麻。事实上,《英华》才是一本更适合翻译工作者使用的词典,而《新英汉》是一本较适合英语学习者的词典。《英华》的缺点刚好与《新英汉》相反:例句不够,对我这个靠例句摸路的人来说,很伤脑筋;此外,它不大好查,尤其是表示形容词 a.、名词n.、及物动词vt.和不及物动物vi.等的缩略字,小得几乎难以辨认。我一般是两本互补使用,在使用过程中,我经常梦想有一本综合这两本英汉词典之优点的英汉大词典。这个梦想真的实现了,并且,像很多实现了的梦想一样,它比你原来梦想的还要美好得多。
在实现这个应是所有英汉译者的梦想之前,我还实现了一个完全不敢梦想的梦想:一九九○年十月中旬的一个晚上,经一位同学介绍,我带着已经残破不堪的《新英汉》,来到大公报编辑部考国际新闻翻译。我没把《英华》也带上,是因为不敢带得太多,让人以为我完全得依靠词典(事实上我的想法完全错了:任何有翻译经验的人看到这个小伙子竟然配备当今最好的两本英汉词典,肯定会打心底里喜欢他)。而选择带上《新英汉》,当然是因为它例句丰富,可避免出错。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接到上班的通知。我点了一根烟,用手触摸放在我枕边的《新英汉》:一个阶段结束了,陪我整整八年的词典啊,是你退休的时候了。
我带着《英华》上班,同事也是用《英华》和《新英汉》。顺便一提,在进报馆约一年前,我的翻译努力已有若干成果,译了一批卡瓦菲斯和聂鲁达的诗,都是通过英译转译,还译了奥登一篇挺长的散文。后来重新校对,还好,总算经得起自己的考验。但是,跟在报馆的训练相比,我在此之前的英文能力和翻译能力,只算是个小学生,我相信,哪怕我去读外语系或翻译系的研究生或博士生,我都学不到在报馆学到的技能,尤其是那种强度和速度、深度和广度。
最初半年,尤其是最初三个月,既因为新鲜而充满热情,又因为责任而小心谨慎,复因为一贯爱独立思考而精神紧张。我把同事译过的原文拿回宿舍,第二天报纸出来,再对照着看,研究别人的译法,尤其留心自己的译稿被上司做了哪些改动。我说自己爱独立思考,但并不因此缺乏不耻下问的精神。我不放过任何疑点,一定要弄清楚,真的弄不明白,才问上司和同事,这样,一旦得到解答,就会恍然大悟,学起来也就印象深刻。即使上司或同事把意思告诉我了,我也必须自己完全读通了原文,否则我会要求他们帮助我读通它。过了三个月的试用期,上司说了一句表扬兼鞭策的话:不必译得那么完美,但可在速度上加快。这跟他当初提醒我的很不一样,那时他说:一定要译好,少出错,不讲数量,如果毛病多,数量又大,他就得浪费很多时间在校对上,变成灾难。
那时我每小时译三四百字,怎么努力都无法突破。半年后,我才取得第一次突破,每小时译六七百字;两年后才真正感到融会贯通,又取得一次突破;四年后使用中文电脑,取得第三次突破。
进报馆之后,我意识到这是我生命的分水岭。我没想到,英文会成为我的谋生工具。这对我后来的写作和做人,有很大影响:只要专心做一件事,终有一天会得到回报。
也是在进报馆之后,我对一本综合《新英汉》和《英华》之优点的英汉大词典的渴望,变得愈来愈强烈。我希望它是一本不必让我经常为了一个字而必须同时翻查《英华》和《新英汉》的词典。(值得一提的是,很久以后我才发现,《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无论释义还是翻译,都十分准确和明白,我常常在其他词典不能满足我的时候,求助于它的一些极其恰当的释义和翻译,得益匪浅。)
一九九一年秋天,也即我进报馆将近一年的时候,陆谷孙主编的《英汉大词典》一套两巨册问世了。它不仅克服了前两本词典的缺点,而且综合并大规模地扩充了它们的优点。它收词繁多,例句丰富,体例严谨,条目清晰,尤其是把很多短语、复合词和其他固定用语抽出来另立词目,查起来方便——应该说,舒畅极了。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英汉词典是我的衣食父母。以前,我只把英汉词典当成工具:我付钱买它,使用它,从未想过感恩戴德这回事,有时还会气恼。
《英汉》是一部百科式词典,做到编者在序言中希望达到的学术性、实用性、知识性、稳定性、趣味性。仅就其中的“实用性”而言,就令我很受用。对一位译者来说,他除了希望一个字释义清楚外,还希望这个释义能够尽可能适应不同语境;因为一个译者查词典,往往不一定是为了查生字,而是他领会了某一字在某一语境中的意思,但还无法找到适中的汉语来表达,希望词典帮助解决,或提供某些联想和暗示。
有时我也会挺英雄,译出一个出色的词语,暗自叫绝,接下去当然是翻查《英汉》:看你怎么译。结果往往令我沮丧:我挖空心思译出的佳词妙字,早已交叉着双臂站在那里迎接我。有时自觉译得无与伦比了,于是又去挑战《英汉》:这回看我不把你打垮。偶尔确实把它打垮了,但更多的时候是悻悻而归。
倘我有一篇被认为是出色的译作,那我必须立即指出,我只是一位组织者而已,假如没有英汉词典的帮助,假如我把应归功于英汉词典的那些部分抽掉,那么,可以肯定,它的每一页都将斑斑点点,布满漏洞。
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横的意义上,还是纵的意义上,词典尤其是英汉词典,也是任何一位以现代汉语为其命运的写作者的衣食父母,无论他们是否想到或知道这点,也无论他们是否常怀感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