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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仲义诗论(2)

2017-11-27 陈仲义 星期一诗社

目录:

打通古典与现代的奇妙出入口一一禅思诗学

体验的亲历、本真和自明一一生命诗学




打通古典与现代的奇妙出入口

一一禅思诗学

陈仲义



佛教东进,在中国传统文化包孕中,几经淘择,演化成一支独具风韵而又十分开明的宗教派别一一禅宗。有论者总结禅学三大特点:首先,它有一个关于"梵我合一"精致周密的世界观理论。其次,它有一套自心觉悟的解脱方式。再次,它有一套以心传心的直观认识方法①。它的最大"功绩"莫不是"开拓了一个空旷虚无,无边无涯的宇宙,又把这个宇宙缩小到人的内心之中,一切都变成人心的幻觉和外化,于是,‘心'成了最神圣的权威。并由这种极端心性论引申出生命哲学"四重奏":我心是佛一一我心清净一一依心行动一一适意自然。一千多年来,它以诗性的深邃神秘,无底洞般地攫摄笼盖中国人,极大影响国人的观念、审美、出世和思维方式。


抛开某些负面流弊不论,禅学对中国艺术,诗歌的积极影响可谓大矣。不管是寂照冥想,还是活法参究,无论自静观顿悟、不立文字,到打浑棒喝、机锋偈语,都是一泓生生不息的活泉,人说中国文学史有半部是诗歌史,那么半部诗歌史,应该有多少篇幅属于禅诗史呢?


被誉为"诗佛"的王维,如果不仰仗般若空观,于定慧俱等,随缘任运中出入自然,何以促成他那空寂淡远、静美澄清的艺术化境?潇散乐识的大学士苏东坡,如果长期缺乏机锋话头、玄思瞑悟,估计也很难成就那种天风海雨般气象和放旷明达的人格。稍后的杨万里,一直不懈地汲取"活法",于大自然天机周转中,脱颖出一套通透无碍,新鲜灵动的"诚斋体",独秀南宋诗坛。更值一书的是诗僧头号种子一一寒山,以禅入诗,即禅即诗,创造出一种清寒冷幽、率真拙朴的寒山体。他把生命自由性灵引入万物底层,在狂野无常中完全迥异于中国士大夫的传统情趣。一千三百年以后,美国"垮掉一代"的中坚诗人史奈德,还沉浸在他的偶像崇拜中,不时向他吸吮"禅乳",意象派女诗人艾米•罗厄虽不懂汉语,却也与之产生久远的神交。


在诗歌理论 21 70495 21 15262 0 0 4024 0 0:00:17 0:00:03 0:00:14 4024上,禅的各种影响同样无处不在。不管其"嫁接"到中国古典诗学哪一种主干或分校上,也都纷纷绽开奇葩,唐代皎然《诗格》的"取境",在心物二元关系中,就明显接通禅宗"境不自生,因心故现"的主脉;司空图《二十四品》的全部风格定位,几乎都是贯穿着"不即不离,不住不著,纵横自在,无非道场的中观思想;严羽著名的"悟入",显然是借鉴宗昊"的看话禅"、而"兴趣"则紧紧抓住"顿悟"的真髓。宋代江西派的"活参"方式,也完全延续公案禅的衣钵。及至清代最有影响的"神韵说"也还散发着禅的遗响余韵。


禅与中国古典诗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实在无须过多引证古人众口一词的说法,如宋李之仪说"说禅作诗,本无差别";明代普荷说“禅而无禅便是诗,诗而无诗禅俨然”;同代人钟惺说"我辈文字到极无烟火处,便是机锋。"不管是以禅入诗,以诗入禅,还是以禅论诗,以禅喻诗,都客观地存在着诗禅相通、互相转换的内在机理。那么,现在的问题是,禅与现代诗一一在许多属性上有别于古典诗歌的这一现代前卫精神形态,它们之间究竟还能继续保持沟通关联,抑或已开始走向断裂与隔膜?这也就是当今现代禅思诗学能否建立而必须清理的首要问题。


在笔者看来,禅与现代诗的关联,并不亚于古典诗歌,至少在三个方面具有相当的一致性。


第一方面,禅强调自性本心,把心性推举到无以复加的极致。世间万物,仅仅是本心幻化的虚影。本心作为宇宙的动力、绝对、根本、永恒,一切自心性而发而动,"心造万物""因心而得""心生则各种法生"。"这种看来是极端唯心主义的形态中,其包含个体自由和人性的高度肯定。"③而作为充分心灵化主观化的现代诗,其质的规定性亦使强调心灵的高度自由张扬,自我本性的淋漓挥发,以及精神灵魂的全然开放,在这几方面都与禅有着本然的一致。现代诗膨胀扩张心灵的容量,使主体在自身意识活动中为自己投射出相应的对象世界,"内外不住,来去自由",它虽然不如禅道将心等同宇宙,完全绝对化,却同构性地将万事万物置于心灵庞大的感应与幻化中,即在心灵高度幻化,充分自由通脱无碍方面,现代诗与禅几乎达到一致的共识。


第二方面,禅的悟性方式是一种非功利、非理性、非分析、直觉体悟方式,即消解对象性思维,它打破我与物、现象与本质、主观与客观、有限与无限、时间与空间等二分法、因缘论,通过直捷体验,领悟自我一一世界-一一佛三位一体的妙谛,故禅思与理性工具思维完全背道而驰,它消除僵化凝固的媒体运作轨道,颠覆强制性社会道德准则,成为一种以领悟、顿悟为特点的灵感思维,悟性思维。这种悟性思维在心理上,全方位引人神秘体验,大规模开启直觉和灵感。现代诗作为对浪漫情感世界的反拨,全面突入非理性领域,自然要对大量非理性心理图式进行开发。诸如对潜意识、超感觉、灵视、意念、幻象的挖潜,而这一切心理图式又都是禅思思维生来俱足的优势。这就使得现代诗在以领悟为主要思维线路的运作中与禅的神秘心性体验、"非思量"直觉妙悟方式等出现"榫合"。换个说法,现代诗有关生命敏锐体认完全可以借助或融入禅思的悟性思维里去,而禅思的神秘体验也完全可以部分地"转嫁"于现代诗的领悟性思路。


第三方面,禅的语言方式在本质上是非传达的,按禅学解释,只要心灵解脱,洞见佛性,就大可不必表白了,但是为了传达体验,续道接宗,指示门径,禅又不得不借助语言,由此陷入语言悖论:难以言说,又必须言说。故此它创造了一套相应的传达渠道,或者以形象直入启悟,或者采用公案机锋棒喝,或者背谬常规逻辑,或者悬置一切概念术语,制造大量"无理"的语言迷宫。这种对语言彻底"忘言""除故"的方式,与现代诗对语言追求不能说没有相当程度的默契。现代诗的语言运作,绝对突破公用话语系统,拒绝常规语法语态,在跳脱、断裂、含混、空白中制造语言的弹性张力。如果说,禅靠拢语言的"无"(无迹可求,无言忘言),那么现代诗则追求语言的"有"(弹性张力,无言独化,秘响旁通),表面上看,两者有不小差距,但实际上,在挣脱语言牢笼陷阱,追求语言突破常态世界,弃置工具理性逻辑运作,破除语言惰性,制造语言迷阵诸方面都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基于上述三方面沟通关联,我们便有信心为禅思诗学在现代向度上的延伸擂鼓助威。十分可惜的是,五四新诗运动在彻底破除旧诗词格律枷锁后,竟也把千百年来袅袅不息的禅思香火给掐灭了,翻开新诗编年史,专司于斯的诗人凤毛麟角,1917年至1949年三十年间,大概只能找出废名一人。而后才是入台的周梦蝶,他倾尽毕生悲苦归依佛门,其诗作充满对形式逻辑的粉碎力量,我早先曾称之为中国现代禅诗(严格意义上)的祖师爷,再后是部分的洛夫和孔孚,前者晚近思路调整趋向于圆融,后者则在东方神秘主义驱策下倾心于通灵开悟。近年宗教之风席卷大陆,竟也出现几个年轻诗人"以身试禅",如杭州的梁建,走一条诗禅合一,身体力行之路……但从总体趋向看,现代禅思诗明显露出断层与失衡。


尝试为现代"禅思诗学"立碑,笔者不顾驽钝愚浅,也不顾八十年来新禅诗实践者寥寥,硬是从他们(主要上述四位)有限作品中提炼出某些富有启示性的成果,侧重于禅思思维方式(寂照圆融的直觉进入,通灵开悟及非逻辑话言传达)借此来"想往"禅思诗学的辉煌殿堂,倘若这些设想最终能蓝图出几根柱子,大概也不见得是作者一厢情愿的白日梦吧?



禅的本质是一种启发人"自识本心"的生命哲学,故在某种意义上完全可以说它是以超然的审美态度对待人生与世界的。它要求人摆脱功利计较,法除规范束缚,于活泼泼的万象天机中进入生命的本来面目,追求精神的彻底自足自由,因而它无视一切分别、因果、取舍,只求取心灵清净一如,不执著于概念思索而进入"无心",即寂照圆融的境界。


所谓寂照圆融,就是以"一颗自在无碍、天真自得的心灵与万物的冥合所焕发出来的美。以自然的本真,随缘自得的心灵去体味自然生命景象和宇宙人生"④。所谓寂照圆融,也就是自觉将自身与宇宙大生命合流,在调适身心中求得宁静玄远,万象浑然,澄澈透明,达到超越时空的无限性。它是自然与人的一体化,生命个体与群体的统一,心境与佛境的同构。


晚近的洛夫,似乎执意将这种寂照圆融的禅思与早先广义超现实精神进行"混交":走一条更具中国特色的诗魔之路。一段时期以来,洛夫曾致力于潜意识真我的开发,他的诗路通常是以强烈的主观自主意识投射移情万物,强制扭曲、变造对象,在充满隐喻、象征、曲喻的繁复意象中,完成真我价值的实现,在后来回望古典与接受禅思,他检讨了自己"过于依赖自我的绝对性,以致形成有我无物的乖谬。""经过多年的追索,我的抉择近乎金刚经所谓‘应天所主,而生其心',我们的‘心'本来就是一个活泼而无所不在的生命,自不能锁于一根柱子的任何一端。一个人如何找寻‘真我'?如何求得全然无碍的自由,又如何在还原为灰尘之前顿然醒悟?对于一个诗人而言,他最好的答案是化为一只鸟,一片云,随风翱翔。”⑤


寂照圆融的禅思取向,改变了洛夫早期"生命的裸程"过于直接张扬,高蹈狞厉,转而寻求"物我同一""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的境界。他开始收敛自我,以平常心出入自然尘世,即以某种超然即世的态度感悟人生世相,他回归本心,开始自得自适,把一切平常景物都看作悟的道场,这样,他开始拥有"不离不染""当下即是"的心态,有意将自我化人万物,以清净淡泊之惰性应付或淡化世事沧桑。他用平常心觉察到"水,仍如那只柔柔的手,从我华发上流过"(《洗脸》),时光的残酷性至少变得平缓了;以醒悟的慧眼看穿死亡,仿若"一种月光照在草叶上的单纯"(《顿悟》)平静坦然中拥有了智者的视域:也以一种纵化自然的悟态,于绝顶拣拾"一只灰白色的/蝉蜕"(《寻》)留下不立文字的生命玄思;还在游鱼跃起的三分之一秒中,突入机锋,来个叩《问》:"这时,你在哪里?"片断偶发的禅思,只说明熏染的有限,只有整体思路表现出梵我合一,寂照圆融作为最高美学追求,才称得上叩响禅之堂奥。进入各种选本的名篇《金龙禅寺》很有早熟的迹象:


晚钟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石阶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处降雪存

而只见一只惊起的灰蝉

把山中的灯火

一盏盏的

点燃


我们在这首诗里,首先感到最大的变化是主体诗人几乎退了,自觉消化在观照对象中,他开始由物我两忘进入物我同一,在空漾山景怀抱中,用一种不生忧乐悲喜之情,即"不拈不着,不尘不染,心念不起"的心态,面对眼前的一切:袅袅晚钟与纠缠的小路,羊齿植物与醒目的石阶,惊起的灰蝉与悠然点亮的灯火,都在空旷寂静中潜藏或显现自身本然的面相与生机。寂照审视的结果,很容易进入"思与境谐"的佳境,用周裕错先生的话来讲,禅思这种寂然方式,有两个明显特点:一是诗人视点失落,二是诗人情感消亡⑥。


的确,进入禅思,往往找不到艺术主宰者的创作视点。他自身失落于艺术之中,他"提供的只是万人共感的视点中意象的自在性。如果说他有视点,那也是集合多方视点构成的自由视点。因为他是从内心和宇宙合一的立场来观照整个自然。"⑦视点的失落,即主体性隐退,能更好泯灭我与物的界限,使"思"消融于"境","人"化解于"物",其关键处不是设想物的立场,也不是设想物的眼光,而是整个身心与宇宙"合拢",立足"心即宇宙"。虽然洛夫此诗的视点,没有完全绝迹,尚有"尾巴?可寻,但表明自1970年始,他已开始觉悟到禅思寂照圆融的妙处,与早期"以小我暗示大我""以有限追求无限"的超现实精神有所不同。


禅思运作中情感的消亡,则是指主体坚决清除情感成分,杜绝使用情感外化方式,包括情感的投射、辐射、移情等,它秉持"对境无心"的态度,以"物原如此"的自然,呈露"无差别境界",把悲戚、喜悦、痛楚、欢快……等一切直露或微露的情感统统放逐到爪哇国去,用一种纯客观的"零"度去靠拢"无我""无心"境界。洛夫在此诗几乎收敛自己一贯容易张扬的情态,驱除自我,排拒情思,用自然自身的方式表达自然,不经意间竟取得"即事而真"的禅思美感效应。


禅思的寂照圆融,同时也是一种直接进入的体验方式。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体验都是不可重复的"这一个",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可以在刹那间获得大道永恒的体认。没有直接、直觉、直观的进入方式,寂照圆融往往成为一张"空头支票",没有本心自性的高度自觉,禅思的运作也只能得其表皮。洛夫在1988年所作的《临流》,在时间与真我的撕裂中,于流水游鱼亲临直接体味中,最终进入了"思"的深度:


站在河边看流水的我

乃是非我

被流水切断

被荇藻绞杀

被鱼群吞食

而后从嘴里吐出一粒粒泡沫

才是真我


我应位于

被消灭的那一顷刻


临水的洛夫,实质上是面对永恒神秘的时间,他如何进人生命与真我的具体体验?他必须而且只能进入"中介物"一一与水密切关联的"鱼"里头,体味流水的冲荡,存藻的绞杀,鱼群的吞食,在物我、鱼我、流水、非我的一系列瓜葛中,苦苦寻求真谛,寻求真我在时间流逝中的位置,这个真我和吐出一粒粒泡沫的鱼儿有何区别呢?诗人对生命的悲憾与真我的质疑,对万物同一境界的认同,在瞬间默照中突然定位,这种禅思的寂照体验方式,显然和"以我观物"大相径庭,也与"以物观物"方式略有不同。以物观物是因"物化"而设想物的立场,预设物的视点,而"禅则直接进入物体本身,从里面来看(重点号笔者加)。要了解一株花,须变成这株花,去做这株花,去享受阳光雨露的思泽,能够把握、感觉到生命的全部律动。诗人正是在这一点上与禅有着相通之处。"⑧


这或许可以启发我们:将禅思引人现代诗思,在突显寂照圆融方式时,何妨直接进入事物本身一一即进入所谓即物即真的、由直觉"领衔"的神秘体验,两者的互动互促互激,当可获得亲历世界的另一种"功法"。



诗人对世界凝神冥想的"发功",就是对世界独一无二的发见,而要获得发见奇迹,往往不是靠认知、概念、逻辑、推理、判断,恰恰相反,往往是在非理性、非逻辑、非思量的直觉体验中,突然"一眼看穿""一矢中鹄"的,这在禅学中称之为悟。


悟,简单说,就是人摆脱束缚,开发本心,体会真性的生命觉醒,它使人的心性获得无比的创造力。充塞在禅学中大量公案参究,机锋应对,棒喝指点,无不是为了这一了悟:在内心体味大道永恒的境界和生命的根本所在。


有心的学者将禅学参悟,按审美角度分成四种类型,一类型是坐禅默照,即坐禅人当体为佛,亲证作佛,在思量与非思量上,与佛一体化,其效果是刹那即悟。二类型是随缘任运,即行住坐卧,吃喝撒玩,随时以"平常心"悟道。三类型是话头参究,一种单刀直入刚硬凌烈的顿悟法,即把一句或一则看似无意义或荒谬的话头,反复追虑参究,猛追不已,促其出现"升华"。四类型是譬喻作相,即改变公案表现形式,它通过大量景语、悖论、比拟、暗示,乃至棒喝哂笑怒骂等,导入彻见心性的境地。⑨


禅思顿悟的这四种类型,对现代诗开发灵感,催动兴会,诱发神思,促进悟性,具有极大的启导作用。我们无须对具体做法照本宣科,生搬硬套,我们只要细心领会其悟道的精神,当会获益不浅。孔孚先生再次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他长期致力于东方神秘主义写作,一直推崇妙悟的功能作用,且辅之以独创的"减法"、"隐象",下面引用的《定心石小坐》,显然是一种"话头"化的参悟方法:”文殊问我:如何?”回答:“以脚”。


袁忠岳先生评论该诗"问的是心,答的是脚。答非所问,又恰如所问。脚载心,脚不定心如何定?脚又随心,心不定脚又如何定?只能以不定为定,定为不定,禅机所藏甚丰。"⑩在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头中,只有智者才显示了高超的悟性。


再如崂山诗中的一首写"狐精"的,与上述话头法不同,可以归之为参悟中的"作相法":


雷没打个招呼

雨就来了。

躲进一个岩洞中去,

发现一只野狐。

它用两只人的眼睛看我。

头上顶一块破布。

我几乎笑了起来,

问它是牡?是牝?


在彻底抛弃功利、实用目的后,诗人面对大自然中的一只精灵,管是幻视、幻觉大起作用,抑或潜意识与外域物象冥合,恍惚之间,野狐发出人的眼光,主体诗人与之悠然交流,物与我一一自然界共同的生命在大化流延中一一交通契合了。没有必然的生活逻辑,只是蓦然的邂逅,就是这种偶发,引动了某种神秘体验和直觉追索,没有繁复的判断,深奥的哲理,仅仅是大自然"安排"的一种"作相",诱发了诗人生命中的感动,童心和真性,在仙气精魂的氛围里,洋溢着活泼泼的生命情趣。


孔孚这种体悟,自然不止借鉴前述禅思那四种类型,他还以自己独到的创造"减法""隐象"一一"从有到无",使之更加扑朔迷离。他的多数诗作常减少到四五句而己,也极力使"象"隐藏在"义"后,表现为一种"无"的状态,在"无"之中突发顿悟。《悼黑伯龙师》中的《师子语(之一)》是属于通过"景语"的开悟:


这个世界

多的是墨

还想叩向前一关

月下风前


孔孚把丹青的龙飞凤舞减少到一个高度概括抽象的"墨"字,且把形象给彻底埋藏,再从"墨"字之"有"中宕出一笔,呈现出"月下风前"之"无",可谓"实现了禅中寓庄之境,‘月下风前'即无的诗境,空非真空,寂非真寂,虚非真虚。庄其本、禅其形,一悟之后,万象冥合。"⑾此诗的奥妙处在于结句"月下风前",把无数欲说还休的感触赞叹,减缩于这一开阔的景观,增加人们于简约又浑涵,显象又隐象的空无中追索的兴昧,拥有一种悟的期待。


孔孚在众多山水诗中,表现了较多悟性,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自由往返,我以为主要取决于他的通灵修炼。正如他自己所言的:"我们的使用就是使生理的官能全部升入‘灵'的层次:并疏之使其通;抟虚宇宙,以唤起我中华民族之灵性","一静之后,万象冥合,还可以通向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彼此地串门儿。这就是‘灵通',这正是诗的状态。"⑿这种灵通、神通,也可以称之通灵。


通灵是以自己的心性灵魂沟通宇宙万物,汲取感应大千世界的全息信息。通灵能力不敢说完全归结于气功如天眼慧眼八方洞开,能够产生内视遥视,但至少体现了一种极为敏锐的全方位的感知,它包括灵视灵听灵嗅灵觉灵触灵昧,正是凭着这种"六根并用",孔孚常以超常感受力创造了实体的幻象。如在冰冷的石丛中,能嗅出竹笋拔节(《笋城》),从雷打电劈中反而听到婴儿的啼哭(《登天都峰值大雷雨》),从无字碑上看见"太阳的手迹,风的刀痕"(《秋日佛峪某佛前小立》),甚至放大的第六感觉,也能感觉出连"忧郁都长成了树"(《龙洞臼王峰》),甚至开放的潜意识也能意念致动"我钓秋风"(《钓鱼台小立》)等等。


孔孚的经验多少启示我们:通灵与开悟一旦松弛了诗人绷紧的意识,智性逻辑分析被理性直觉突破后,心灵的创造力常会发生始料未及的奇迹。通灵与开悟,在本质上,我把它看成人的一种特异'功能。通灵绝大部分取决于人的先天慧根(当然还有少数得靠后天修炼),一旦与宇宙神通了,那么一草一木和一呼一吸间就能广生妙契感应,甚至是主体超越四维时空,在这种通体透亮,无滞无碍,荡然澄净的交流中,主体提升了悟性一一最终达到一种"拈花微笑",豁然贯通,心领神会的境界。


有鉴于斯,在现代禅思的通灵与开悟探讨中,笔者突发奇想,对充满意念、潜意识、直觉等线路"组装"的现代诗思维,或许有可能引人气功特异功能?因为它们同样面对大量非理性能量的开发,至少它们在通灵(灵觉灵视灵听灵嗅灵触)和悟性(慧根)这两方面拥有大致的目标,借此来推动禅思思维的"配套""成型"?甚而再推前一步,由此禅思诗学,再推出气功诗学?



禅思的传达,还存在一个相当棘手的难题,即语言的悖论。按禅宗本意,是不立文字的。因为佛性只能亲身感受,一旦转换成语言,就变成第二义了。因此禅学提倡"不出文字""一默如雷",但它又必须传达,只好"非离言语,非不离言语"。以现代观点来看,就是通过文字来消解文字。现代诗思就是在这一意义上,借鉴禅思的消解方法的。


消解的要义不是不要文字。所谓"不立文字"是指不要执著粘滞于文字、迷信文字:所谓"不关言语",是指不要落入文字窠臼,不事雕琢,追求本真自然;所谓"语义非义"是指要超越破除一般规范,自更高一层次驾驭文字,一句话,消解的意思,就是对语言的"除故更新"。


对语言除故,实在大大吻合现代诗的语言胃口。现代诗深刻意识到语言已成为世界的牢笼、陷阱、迷宫和危险地带。它限指、限义、定位、定时的做法,把活生生的、血肉丰满的世界硬性嵌入一系列长短有别,序次分明,或减或缩的语言文字框架中⒀。感性生命就这样被窒息和扼杀了。因此不断有人站出来呼吁"拯救语言",比如大家熟悉的维特根斯坦就曾倡导"重要的胡说",意即把语言文字干脆作为一种"因指见月""到岸舍船"的随说而又随划的“胡说”。⒁


禅思的语言思维逻辑无疑是最重要的"胡说"之一,因为它完全破坏常规世界语码的规约,拒绝概念、判断、推理、分析,它的生发都是即时的、即兴的、直觉的、不可重复的,随灵感迸发,突如其来的,脱口而出的,随手而作的⒂。具体手段上,或拈花指月,或戏言反语,或曲喻留白,或棒喝截断,或机锋闪烁等等不一而足,这就使得禅思语言呈现出既活泼生动又扑朔迷离的模棱两可的特点。


台岛的周梦蝶,一生浸淫于佛理禅道,大多数诗作都是悲苦人生于禅境禅理禅机上的解脱。其禅思语言"徘徊"于含混、歧义、矛盾、模糊中。究其奥妙,不外是自觉或不自觉乖离人类五大思维规律,即乖离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因果律和充足理由律⒃。他对语言逻辑上的大面积消解,为禅思运作在方法论上,提供了十分具体的"样品"。在此之前禅思向现代诗思转化中,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是,方法论的操作难度。笔者发现周梦蝶不管自觉或不自觉,有意或无意,都于五大形式逻辑中做出重要突破。下面各抽取五例说明。


第一例:


你心中有花开

开自第一瓣犹未涌起时

一一《行到水穷处》


此句可简化为"花开,却开自未开时",明显消解了矛盾律。矛盾律告诉我们,同一思维过程不许有互相矛盾或相背思路,周氏竟利用自相矛盾的矛盾语(花开一一未开)在统一语境中,让互峙互抗的双方"言归于好",从而获得新的语言张力。


第二例:


一只芒鞋负剑而卧,且思维

若一息便是百年,刹那即永恒

一一《六月》


此句明显消解了同一律。同一律规定在同一思维中必须保持思维对象的同一性,不得随意更换,周氏却在时间上因悟而做出"偷梁换柱"。变成一息=百年,刹那=永恒。瞬间感悟改变了传统时间观,从而独获属于自己心理时间的澄明生命之境。


第三例:


宇宙非小,而空间甚大,

何处是家,何处非家?

一一《绝响》


排中律要求人们思维中剔除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成分,做到选择性的"专一"(两者必居其一),而周氏沿袭"白马非马"的思路,抵达"是家非家"一一是家就是不是家,不是家就是家。这种相对主义的思维,造成语义巨大含混,自然也把诗情引入神秘深邃。


第四例:


在未有眼睛之前

就先有了泪

一一《二月》


事物的发生、发展、结局都有一定因果关联,因导致果,或果源于因,都有一定必然的内外在规律,正如泪与眼,后者是前者的发生器贮存器,前者是后者"结出的果实",结果周氏置因果关系不顾,也是置常态情理不顾,在想象水平上超越倒置生理世界的因果链,使痛苦的情思获得意外强烈的震撼效果。


第五例:


地球小如鸽卵

我轻轻将它拾起

纳入胸怀

一一《刹那》


充足理由律认为,一个被确定为真的对象,必须具备充足理由,周氏思绪全然弃置物理世界的铁律,而"胡思乱想",在没有任何内外在联系的条件下,凭着瞬间意念,擅自将地球缩小,收入怀里,这种惊世骇俗的"无理之妙"实在叹为观止。在周氏诗集中,俯拾皆是这种无因无果,是彼非彼,亦此非此,物我等值的相对性和矛盾性思路,信手再拈来几例:


自你目中

自你叱咤着欲夺眶而出的沉默中

一一《虚空的挣扎》


枕着不是自己的自己听

隐隐约约在自已之外

一—《六月》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皇帝

——《山》


你没有拄杖子

便抛却你杖子

一一《山》


即使在无梦的梦中

——《一瞥》


以及"在南极之南"、"永恒、刹那间凝驻于现在的一点"、"你在你与非你中无言、震栗"之类,都指示周氏的禅思,把一切生死、利害、物我统统纳人相对、均等、齐物的循环视野;于悖理、矛盾、似是、非是的含混中寻求禅机禅理。显然,这种语言方式最大的特点就是拒斥认识上的"知",拒斥非此即彼的二值判断,而作亦此亦彼,非此非彼,此虽非彼,此亦是彼的相对性勾诱。


正是凭着对五大形式逻辑——对矛盾、同一、排中、因果、充足律的瓦解,周氏在相当范围内挣脱常态世界规范,冲出语言牢笼和思维定势,我行我素,逍遥"法"外,而渐近于无心无念的空明循环。周氏破戒形式逻辑的方式,将大大剌激我们近于麻木的语言神经中枢:在貌似山穷水尽,无法言说,难以言说的地方,以禅思的乖离消解逻辑方式切入,依然可以找到光明的思维通途。



禅思发展到极端,少数诗人可能会"顺势"导入身体力行的范围,这不再是单纯审美层面上的问题,而是属于整个生存方式了。曾经是朦胧诗潮忠实"信徒"的梁健,在成为居士后,其诗作几乎分不清何是禅何是诗,诗思与禅思高度一体化。它从另一角度再次雄辩提供了禅思对现代诗思"入侵"的可能性,究竟达到怎样一种极限。他的近作《十牛图偈》在诗意与禅道的临交点上同时呈现出艰奥与清新。


《十牛图偈》原出自十二世纪廓庵手绘,配以诗偈和散文,通过寻牛,形象展现生命修行致顿悟过程,诗意地展示人的困窘、追寻、锤炼和升华⒄。古代咏十牛图可谓汗牛充栋,现在且让我们看看这位年轻的现代居士,如何在诗禅合一的极限处闪烁灵光。(十首选三,每首四句)


一支竹笛里有去年的阳光

挑来的肩穿梭在扁担上

水在壶里翻滚炉火

稻在门外扬遍清香

一一《牧牛》第五


经过失牛(丧失自我,丧失本心)一一寻牛(发现心牛踪迹)一一到得牛(得道之心)的艰难跋涉,主体诗人开始进入牧牛阶段。其实在得牛之后,最重要的还是牧牛的修行时期,修的过程远比得的后果来得重要口牧笛悠悠,稻香传遍,时光在流逝中已丧失过去、现在、未来的属性,不知肩穿梭于扁担,还是扁担负荷于肩,也不知是水煮沸炉火,还是炉火烧开水。时空合一,物我消弭,因果倒置。在修持过程中,柴米油盐日常琐事被一颗无念无著的"平常心"所包笼,平常心就在随缘任运的自然中,悠然"放牧"。这样"心牛"也就在一种超越四维时空中得到自得自适的解脱。


天亮时一本书离开厨房

树将锄头种到天上

晨风来庭院收拾残雪

雪在河床晒太阳

一一《人牛俱忘》第八


这是人牛俱忘,物各自然的境界。迷妄之心开始脱落,了悟之心亦无踪迹,这才是真正的得道。万物失去界线分别,浑然一体,树将锄头种到天上,与锄头将树种到地上完全一样,晨风收拾残雪抑或是残雪在晒太阳,也毫无二致,无关紧要。在旨归空空的心性里,一切利害、得失、美丑、善恶差别都收归于一,进入凡情脱落,圣意皆空的境界,人就获得彻底的大自由了。


车铃梦想白鸟的翅膀

红绿灯雪莲一样开放

我连吃六碗牛肉粉丝

摸摸肚皮,被大街收藏

一一《入廛垂手》第十


成就佛道后,还得重返尘世。目的不单是个人得道,还得为更多众生普渡。在现代尘世生活中,一方面保持超凡脱俗的精神往,以"白马梦想""雪莲开放"来抗衡都市的烟火尘嚣(车铃、红绿灯等),另一方面又不拘小节,投入市场(连吃六碗,摸摸肚皮),混迹于酒肆肉所,与众生们同在一起(被大街收藏),让"平常心"连同潇洒、自由、超脱精神灌注到广大众生中去。


梁健这一诗禅合一的特例,表明古典禅思在现代生活与现代诗中可能延伸与可能达到怎样一种结合的"水纹线"。人们尽可以批评它,过于裸程的禅思动机会挤兑诗思,以致在诗禅合一中,丧失更多诗的审美自主权,在诗学意义上不宜过多提倡。但反过来,它不无意义地提供了一种实验临界点:禅思对现代诗思的流布,究竟可以占领怎样纵深的"版图",在诗禅合一中,可能粘结,融化到何种程度,算是最佳契合,这些对现代禅思诗学的建构,都是极富追踪的课题。


以上,对四位诗人禅思的考察一一洛夫多从人生积淀基础上部分进入寂照圆融;孔孚多在山水留连中展开通灵悟性;周梦蝶则于悲苦情怀里大破语言的先在逻辑;而梁健则试图用身体力行,将诗禅进一步合一。可以看出,虽然四位诗人对禅思的吸纳程度不等,但都体现了禅思在现代诗学中可以畅通运作的各等轨迹各种优势。


不说禅思在生命哲学、心理学、认识论方面对诗人的巨大影响,单在思维向度上,确实提供了一套迥异于其他诗学的方法。它的打破成规、定势,放掉牵挂,即时即兴,"相机而动,随机而行,得机而作"的特性,使诗的思维永远保持最自由活泼的状态。那么,在禅思引入现代诗学,现代禅思诗学可能建立的情况下,我们是否还可以再理出几条更为具体的"规约"呢。笔者不揣浅陋,初步将思考归纳如下,以求方家:


其一,在"以我观物""以物观物"传统两大思维版图中,开辟出"第三条"线路:即以寂照圆融的全方位心性方式"审视"世界——它秉持主体视点失落,情感消亡和直接进入对象里头做直觉体验等三大特性。


其二,寂照圆融的思维与境界,还需要强调通灵与悟性的有机参与。通灵是全身心灵视灵听灵觉灵触灵嗅对大千世界全息感应,而悟性有赖于先天慧根开发结合后天修炼,借此进入对宇宙人生的瞬间领悟。


其三,禅思传达关键,是对语言进行彻底除故,或者对五大形式逻辑进行消解颠覆,或者对日常规范语破除、背谬,并且力求将自然本真作为媒体传达的最高指标。


当然,现代禅思诗学在认识论上一开始就会碰到一个棘手问题,这主要指:


极端禅思,作为一种"泛宗教"思维,最终都要导向终极的"空无",而现代诗思还将停留于现世人生的仔细咀嚼,故它们二者不可能完全心心相印携手同行;极端禅思消弭是非、因果、价值,容易陷入新的文字迷宫,而现代诗仍须强调对人生意义的追寻、重构与定位。


上述三点构成现代禅思诗学的思维传达重心,显而易见,禅思所追求的境界与方式大大有别于其他诗学,其中最大的差别是:即世超然的大视野,自在自适的自由心灵,当下即是,直捷入里的顿悟,且伴随非逻辑的语言乖离,通灵式地融摄体认自然人生,这种独特的圆融方式使之成为东方神秘主义文化瑰宝。也因此,禅思与现代诗思最终不可能取得完全同步。


故在禅思与现代诗思之间,仍须做一番巧妙的"钟摆"调节:当极端禅思的结果趋向表明"空无"一端时,现代诗思的人生杠杆应将其在临界点上遏止,以免摆幅过大。


当禅思顽固赖在无是非无意义无利害、绝对纯粹一端时,现代诗思的价值指针,应该迅速做出提醒,以免心性意义上的禅思完全吞没挤兑审美意义上的诗思。


为调和克服两者矛盾,笔者再自作聪明,狗尾续貂般给出三点提醒:

注意以平常心面对大自然天机契机和日常生活中柴米油盐,随缘任运:既克服不食人间烟火味的逃离遁世倾向,同时也克服传统遗袭下禅思特有的"蔬笋气"或"酸馅气。


注意脱开纯粹的话头、公案、机锋、棒喝等大量文字纠缠,仅在诗意水平上做有机消化。把它们作为一种内在养分而非外在繁衍,即杜绝纯粹的禅理禅道翻版。


注意用现代意识加以审视,在田园模式向现代都市模式急剧转型中,摆脱传统自然定势,努力在新的生态境遇和充满物语的世相中,开发新的生机。


现代禅思,理属东方神秘主义文化美学的老桩新芽,它的极端自性净心方式,整体寂照圆融方式,直觉体验、顿悟和非逻辑的语言方式拥有独特长久的审美艺术价值和魅力,它拒绝玄学的思辨、浪漫的情怀,也轻视乡土的本位,都市的知性,以更为无遮无碍,通脱自在的秉性走向神秘与自由。它在价值上的非功利,思维上的非二分以及顿悟、通灵、冥想、默照诸方面,一枝独秀。


总之,心性的充分自由展开,非理性因素的淋漓挥发,使之成为一种更为纯粹超验的诗学。尤其在现代心理图式上它重新唤醒现代诗人对直觉、神秘体验、灵感、悟性、超感觉、潜意识、随机思维的启用和深层开发。尽管目前投身其间的诗人还不太多,或对其思维的妙谛知之甚少,或西化倾向轻蔑了本土传统精华,但随着日益开通的潜质和对古典诗学的创造性转化,禅思思维必定为越来越多诗人所追认。


最后,还必须再三强调,禅思根本之根本精神还在于自然,自然两字好说好写,"执行"起来却往往偏差。"道法自然",就是一切听其自然,由其自然,任其自然,行其自然,无私心,无杂念,无执著,无挂碍,无沾染。净心的默照,从容的修持,自在的冥想,通脱的感觉,无为的意念,自发的灵感,自动的言说,恍惚的潜思维……与大千世界融和,与日常琐事和解,不对峙,不造作,不生硬,不矫情饰情,不勉为其难,不心计,以自身透脱的大澄明,真童心真性灵,去应和宇宙人生,最终取得大智慧大领悟。这不仅是诗学水平上的禅思思维,更是诗化意义上的人生了。


二十一世纪,当世界文化重心开始东移时,禅思诗学势必伴随东方神秘主义灵光,再度显身,笔者对此深信不疑,也因此,才敢在现代禅思诗学初萌阶段,斗胆写下这些不成熟的"设想"。


注释:

①②葛兆光《禅学与中国文化》第7-9页、第10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③⑥①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第318页、第111页、第11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④任晓红《禅与中国园林》第166页,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

⑤洛夫《我的诗观与诗法》,见《诗魔之歌》第150页,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

⑧张锡坤等《禅与中国文学》第62页,吉林文史出版社1"2年版。

⑨王海林《佛教美学》第224-238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⑩《孔孚山水诗研究论集》第52页,山东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⑾刘强《诗的灵性》第30页,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⑿孔孚《远龙之扪》第133页,山东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⒀⒁潘知常《生命的诗境一一禅宗美学的现代诠释》第128页、130页,杭州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⒂参见陈仲义《台湾诗歌艺术60种》第140一143页,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

⒃柯云路《显现的灵光》第9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⒄[日]秋月龙民《禅海珍言》第215页,漓江出版社1993年版。


该文系《扇形的展开》第六章

原载《文艺理论研究》1996.2

《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1996.8全文转载




体验的亲历、本真和自明

一一生命诗学

陈仲义


生命,是现代诗学的根基。往昔的弃绝和斫伤曾导致它退行性萎缩。今天,除去外在强加的束缚,扭曲,自然释放主体生命意识及各种潜能,方能永葆其青春的开放与活力。生命诗学,全方位指涉生命,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它充满了奇妙、神秘、诱惑和注定的悖论。


人的生命是所有生命中最高一级,这个被称为"思想的芦苇",是如此伟大又是如此脆弱。单以肉体论,他的体内温度绝对不能超过正常值4~5℃,否则就一命鸣呼。他的听力只限于16-2万次/秒声频,越过此限他就变成听盲。他的目力也只能徘徊于4000-7700埃光谱,许多东西他根本无法看到。他虚弱得一撮细菌就可以致他于死地,也强大得能思接千载神游万里。凭着高科技手段,他的眼睛可以遥视几百亿光年的星球,只有1.4公斤大脑容积竟装得下整个列宁图书馆的信息总量(1015波特)。生命在它过程中所带来的愉悦、感知、思考和智慧,教人尽情拥抱生命,享受生命,追逐生命甚至放肆挥霍生命,而终端上无从逃离的劫数,时时又教人箍紧恐惧、宿命的死结。


生命就在追取瞬间闪耀和迎向终极消亡中,陷入永恒的矛盾和惶惑。这是生命的辉煌,又是生命的不幸,是生命的满足,又是生命的缺憾。生命具有难以窥透的纷杂性,同时又是断片的"复调",其间自有某些东西失迷于尚未确立之中①。但本质上,生命是一场悲剧,一场持续不断的挣扎。


为适应生命的挣扎,造物把人的构成分为两大部分:肉体的与精神的。肉体由五脏六腑等器官来执行生命的本能、欲求和自然感觉。本能欲求包括食欲、性欲、生存欲等。自然感觉如痛、苦、滑、亮、尖等,它们主要构成生命的物质基础。生命的精神构造,则不具有体积、形态、质地和重量,是无法证实的存在,但却是人存在中的"精灵"。它根源于人的生理心理机能,同时把外部世界纳入自己意识范畴。多数时候,它表现为心理情态,并且通过语言这一中介介入到自身的生命活动中去。


肉体是易腐而速朽的,而精神则有超越的可能。生命的挣扎和质量,更多表现为精神的超越性。说到底,人的生命无法真正摆脱不幸和有幸,又无法实现人的绝对欲望和需求,故生命常常从肉体转换为对精神的求取。哲学、宗教、艺术、诗歌就是生命战胜肉体,求取精神无限的可能之路。


尽管现代医学已经进入到分子生物水平上,实际上对生命活动的觉察许多尚处于盲点,面对世上这台最精密的生物"仪器",许多图像依然一片模糊。比如人所共知的经络,探讨了几

百年,迄今依旧难以定论。生命自身的黑洞,和生命与外部世界关联一一文化、规约、条律、话语的共谋性制约,都使生命在有限与无限,短暂与永恒的挣扎中,充满迷宫般的神秘和剪不断理还乱的困扰。


本世纪,以柏格森为肇始的直觉主义,启动了生命学说的全面勃起。他认为:生命是一种不可抑制的永恒冲动,它处在不断生成流变中,人们只能依据内在体验加以把握。它在世界范围,从哲学到艺术,大大强化了生命的本质、存在,大大提升了生命的地位和目的。生命能量的放射,得到全球普遍的重视与研究,本世纪八十年代,生命意识"突如一夜春风来",开遍了大陆先锋诗坛各个角落。


大陆生命意识的觉醒,开始时较多指认生命正值层面,集中于人格、权利、价值、尊严、独立、个性的弘扬,充满生命的礼赞,浪漫高扬的英雄主义,在专制权力话语扭曲生命的深厚背景中反射出强烈的人道,人本虹彩,而后的生命意识则迅速沉潜,消弭社会、文化成分,进入生命底层,触摸更为本然的生命样相:焦虑,死亡,命运和性。


比较一下朦胧诗前后期有关生命诗歌,就可以清晰了解短短十年来,生命意识觉醒究竟发生了怎样重大的进展。


朦胧诗时期:


嫩芽般把双手伸向天空

伸向水和空气

太阳辉煌地把生命赐给我们

带着母亲的芬芳,绿色的芬芳

吐出第一个呼吸

笼子在震颤

挺叶抖动着发出声响

这是生命的对话…...

人在歌唱

自然在歌唱

生命在歌声里回响

一个又一个未来的故事

在眩晕的光焰里不停地飞翔

一一林莽《生命的对话》


朦胧诗后:


这夜安静得再也不能安静了

音乐在我的四周环绕成湖

梦低翔

翼翅被风鼓起

伤口之痂像子夜紧闭的门板

哦这夜安静得再也不能安静了

踩着均匀的节拍

听刀子沸水一般在血液里流

在骨头上敲起晶莹的流光

一一刑天《夜》


前者明显从人类的存在价值出发,通过生命的磨难、孕育、所处位置,张扬人与自然的和谐,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呼吸,讴歌生命的苏醒、复生以及远景,充满了浪漫派美学普遍的情愫优势。后者则明显带有后朦胧诗的生命特点,从类的概括,整体性歌吟全面退回个人生命的细致,"分述"式的亲历,于静夜中检视生命的伤口。板结。疼痛。尖利。少了历史现实的直接评判,少了自然的积极参与,也没有价值与意义的思辨与引申,纯粹是生命的一次遭际和自得。


类似刑天这样的生命体验几乎布满大陆九十年代先锋诗坛,这种趋向是顺乎历史潮流和人类生活进程的。这不能不让我们再次回味德国伟大哲学家狄尔泰,是他最早把生命体验引

向哲学的高度,促成了现代诗学一次重大的质的飞升。他的许多核心论点,现在读来依然充满真理的穿透力:


诗的活动的起点,始终是一种生命体验。②

对生命的反思(rection)构成我们的生命体验。体验使无数细微的事件融合为宏观的,普遍的把握。③

更加普遍性的生命体验起源于个体之链(thechainofindividuals)④


狄尔泰体验理论的核心论点启示我们:

(1)诗是生命的表现和传达,它表达了体验,而且表现了生命的真实。

(2)体验是一种完全个人的,独特的,内在化的亲历。

(3)实验不是一般认知、感觉、印象、经验,而是对生命瞬间的反思式"直觉"。

体验理论,毫无疑问成为现代生命诗学的基石。



体验与生命具有"同构共生性"。体验活生生地锲入人的感性生活,真切而内在地置身于自身生命之流中,从而透视人的生存。生命因体验的亲历得以上升为一种"思",获得自我"观赏"的机遇和意义。生命经由体验的途径,强化生命的价值,生命趋向本体诗化。而体验是返回本源的活动,是生命升华的样式。生命在飞升的过程中,于瞬间借助体验的"凝眸",体验在刹那间,与生命藕合,诗成了生命与体验最恰当的中介和优美的组织,并且最终都指向生命诗学最宝贵的属性:本真。"体验以其突如其来的力量切入我们日常生活按部就班的节奏。正是这一刹那,人唤醒了自我的真血性,真情怀,超越了人生中的凄迷和狂妄,而示出与本真觌面的整体震颤。"⑤生命以自身的裸程,原生,本真获得真实的肯定,并通过诗性的表达进入审美,人生得以获得新的命名与重构。


遗憾的是,愈是到现代化社会,体验愈发显得失落和萎缩。这既是体验引起当下艺术家高度重视的原因,又提供了一次更全面更深刻"找回人"的契机。


现代生活是被高科技支撑,被信息大爆炸包围,被现代文明精心编织的生活。主体生命与客观世界的关联,常被嵌进大量中介物(工具、数字、机器、编码、影像),异化和复制不断盘夺主体的体验,随着强大的空间拼贴时间进程,科技理性蒸发人的灵性,自然与人不断加大距离……这一切都使生命体验丧失原先始源、实在、亲切的过程,而充塞简化、压缩的假定性和间接性。这种残酷陌生的生命窘境反过来激起前卫诗人,远远走在麻木了感觉的大众前面,以更先锋的姿态,直视人的生存,直视生命能量的检测和掂量。他们的检测和掂量都带有某种独特的"谛听"和"抚摸"方式。


海德格尔认为,谛听是指谛听自己的内心,谛听天地神秘的声音,在谛听中靠拢人性的本质,靠拢神性的东西,谛听排除各种外在干扰和功利,全身贯注浸淫于高峰体验,通过冥想遐思,捕捉生命的奥秘,由此把握有限人生中的瞬间意义。先锋诗人,不再采用从前情感歌吟或隐喻方式,而是直接进入对象,"我坐进一片枫叶/并且从枝丫上飘入深深的秋天"。这既是进入自然又是进入人体的方式。他们往往"借助"某种微不足道的声息或影像去倾听神秘的生命律动:


当我双手垂伏桌面

忽听一阵悲哀的脚步

从书的内部传来

它细微得像树枝折断

像晶莹的缠在我灵魂脖颈上的

柔软骨节

在我内心某个角落

有四条折断的马腿

被流动的鲜血轻轻浮起

有一个声音

清新如河中宁静的鹅卵

一一刑天《午后我静坐桌前》


阅读中心灵感应,有如柔软骨节晶莹作响,灵魂深处浮起被截断的生命意象,竟同时伴随鹅卵石般清新的声音。神秘和感动,诱发瞬间凝神谛听,改写了以往体验在历史文化厚障中沉重穿行——带着理性认识的刻痕,而尖锥般直插生命内部,勾勒出那隐秘的生命迹象。


和谛听方式相对应的是抚摸方式。如果说谛听可以谛听自己,谛听别人,谛听外界,显出与外部世界较广阔的关联,那么自我抚摸则出自强烈的自恋,纯粹是个人生命的"自选动作"。大踏的《抚摸》一针见血道出"自选动作"被一代人所偏好、青睐,有相当的代表性。


把手放在信上,手也有眼睛

用手再读一遍,又见一重内容

左手抚摸右手,双手就是弟兄

不知不觉抚摸自己的梦

总有一些时候,只剩下自身

双手抚摸自己,无比感动


得意,喜悦,甚至炫耀满足的内窥癖。"生命获得近乎夸张的珍惜和过于自爱的凝视,以至于对自我生命的抚摸超过了所有的外在需求,成为写作的最高目的。"⑥这种以自我抚摸为特征的个人化写作,逐渐占据先锋诗坛,完全拒绝主流话语的召唤,我行我素,潜入生命底层,自我顾盼。或以阴私性片断自传,或以自我嬉戏形式诉诸大量文本。


生命诗学正是通过谛听与抚摸的方式,围绕焦虑,死亡,命运及性等四大体验热点,展开生命种种本然样相(性体验参见女性诗学一章,此不述)。


焦虑是现代人生命存在的本质结构。它是存在困境挤兑下,生命的不安,恐惧,交织着关怀与期盼的结果,同时也是自我面临危机的症候。对于先锋诗人来说,焦虑肯定是生命困境某

种残酷的自我追问,自我鞭挞。它反映出来的病状,多少带有乖张、抑郁、疯狂、神经质,乃至歇斯底里。从焦虑体验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诗人生命的痛苦,挣扎和希冀,是怎样指向心灵的巨大冲突和灵魂的煎熬。同时也并不排除在焦虑的后面,有时还潜伏着原罪、忏悔、救治、末日感等宗教成分。


第三代诗人中的"老前辈"孟浪,在《世界五步》里所表达的反抗,高傲,批判和忧患是一种典型的焦虑,沉郁而复杂,下面是其中一小段:


他提着自己全身的血,用全身的力气提

行走、张望、交谈、打消一切水的念头,

我跟着他、赶上他、超过他,像一只杯子倒下,

心中的狰狞,朝着一群向阳的孩子展现

什么魔鬼的力量,我什么都从来一遍遍反抗

一群孩子,到他们老,青春还久久地病着

一一孟浪《世界五步》


恐惧、反抗、自我克服,与魔鬼搏斗,与自我拼杀,外在压迫与内在虚无组成双重逼压,现代人生不免陷入程度不等的病态挣扎中,唯有哲人与艺术家能以冷酷的理性与感性的体验穿透它。


"深切的焦虑不是一个旁观者冷静观察所产生的忧虑,而是一种“认识你自己”的焦虑,它打碎了各种现存文化外在地赋予的生存诺言和自我的伪像,在一种紧张剧烈的心理过程中,最直接地洞见了常态下难以窥视的深隐的自我本来面目,瞥见了自身多重人格的诸侧面,洞悉了它们永恒的冲突与搏斗。"⑦搏斗与冲突还要无休止地进行下去,焦虑作为现代人精神的主要特征,它的各种各样面目,完满地体现着现代人的生命情状,它大大丰富了生命诗学的内容,并使之在广度和深度上真正进入生命本质。


生命体验的第二个热点是死亡。人们都忌讳谈论死,但死亡是哲学最根本的问题,是生命诗学最真实的底色。生与死是存在的两极,死的永无窥测比生更为凝重和富有力度,所以体验

死亡即是最深刻体验存在,即是最深入沉思人的本质。死亡作为生存的基本参照和背景,必然会带给生存空前的力量,如果对死缺乏真正的意识,也就必然对生缺乏真正的自觉。在死亡面前,生命最彻底暴露它的本色:拥抱、欣赏、逃避、绝望……构成了它辉煌悲怆的乐章。


死亡体验可分三种类型。第一种是以身殉道的亲历型,用自己高贵的生命去验证去烛照生存的虚空。第二种是虚拟型,用冥思幻想拟想去开辟生命终极的种种情景感知。第三种是知性型的,从哲学理念出发,去作形而上认知演绎。


长期以来,主流文化总是从社会学角度出发,粗暴责斥死亡的歌咏,判以悲观颓废的罪衍,多么不利文明健康的主旋律发展。实际上,从生命角度出发,在诗性与哲学高度上展开带给我们众多的体认,这无与伦比的美丽"心病",是人生的幸事,是存在的敞开。近年来,死亡之域绽开朵朵令人惊颤的小花,《碎片》是其中之一,那是阳子在悸动中,由意识模糊到逐渐透明的一次奇遇:


清晨三点钟

心跳模糊一片

躲闪不及的梦幻落入杯中

我看见一颗返回一颗心

像是应邀而至的风铃草

死亡在它的歌唱中饮酒做诗

我存在于这样美得发黑的碎片中娇小的指头

近似许多来回滚动的繁星

风声一样摇摆不定

我于是渐渐透明起来

一一阳子《碎片》


而马永波则冷静地把死亡与灵魂,逐出感性冥想氛围,放到智性的天平上,掂衡测试其重量:


一生把一具骷髅带在身上

这每个人可怕的秘密

随我们一起长大,水晶,本质或者金属

它终将跨出皮肤,独立行走

它支撑着我们直立和到达.

是我们最后奉献的果实

左右我们一生

由丁当的破烂组成

把手抠进我们生命辉煌的房屋

就能触到它,温暖、真实、忍受你欲望的重量

保持纯洁,它知道一切都会结束

一一马永波《存在的深度》


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曾说:死是要打开永恒性大门并且是时时威胁着我们一一也就是在无可避免的很短时间,把我们置于不是永远的毁灭,就是永远不幸的那种恐怖的必然性之中。但是,在抵达必然性的终点,会思想的"思想的苇草",必然以奥妙的生命热情,展现它众多摇曳的身姿:或深深眷恋惊诧。或极度愉悦。或本能逃离抵抗。生命的明暗、对比、伟大与渺小,终于在九十年代重新积蓄起一股新死亡体验诗流,影响颇大的"新死亡诗派"大致认可这样的方位:与整个传统文化和美学冲突对抗-一在人类内心深处涂抹乌鸦诗句;离开历史,直接对生命进行终极观照,目的是从超出的生命收集到像诗篇一样精美的气质和灵魂,以冥想沉思进入存在的深度,以高蹈的清醒拥戴悲剧。⑧


在生命诗学的旗号下,这样的死亡体验诗流有愈演愈烈之势,因为生命终将被撕成碎片,生命终将被推进深渊,每个人每时每刻都面对宿命。先锋诗人更不能回避这一最锐利的生命疼痛。不过,人的超越意识既是对终极的确认又是否定,生命这种辉煌悖谬,正是生命最动人最深刻的意蕴。无数死亡诗歌都围绕这一悖论和意蕴,展开其千姿百态的体验研讨。对死的理解,追溯,冥想和瞻望,使先锋诗歌真正撕开遮蔽的虚伪面纱,解开生命本真的面目。生命诗学,因为死亡的高度,而成为最深刻的诗学。


命运较之死亡则更为扑朔迷离。迄今为止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完满定义。正是因为它的神秘无定,才给生命体验注入取之不竭的资源。


命运,是一条望不到头的因果链。既是某种巧合,或然,又是不可更变的必然。它吝啬得轻易施舍一厘一毫,又富足慷慨得随便抛掷。它是上天恩赐的良机,又是庸常生活一次不起眼的"际会"。它是一场旷日持久,折磨人的残酷战争,又是一次唾手即现的奇迹。它通常大公无私铁面无情,有时却也显得极端的偏袒和狭隘。它提供选择,抗争,征服时机,又撒下顺从,屈服,乖乖就范的陷阱。它有时掌握在人的手中,性格成为命运的主宰,有时却被上帝当作掌上的毂子,信手一扬。命运,影子般紧贴人的生命,是一种摸得着的实有,又是一种看不到的虚幻,所有人都想穿透它,所有人最后都尝到无尽的烦恼。


是谁?是谁?是谁?

他敲着流水的小鼓,他敲着钢刀的锋刃

他敲着朋友那如纸的脸皮

是谁?是谁?是谁?

他敲着所有风中最简单的风

他敲着自己的双眼

他敲着天空的肋骨……

他敲着跌落的牙齿,他敲着失掉的鞋

在姑娘的翘望中他比老人更老

在老人的回首中

他比幼孩无知更莽撞

是一场没有主人的斗争

在眨眼的瞬间中他敲着瞬间中眨眼的永恒

激情或者风暴战胜或者死亡

是谁?是谁?是谁?

他向四面的空中频频击鼓!

-一一梁晓明《击鼓》


梁晓明的《击鼓》,以理性之思,叩问命运之神。人陷入永恒的困境,总想寻根刨底,寻找答案和出路。叩问苍天叩问大地叩问内心灵魂,但是没有一种回答是肯定的,没有一种回答是绝对正确的。在相对"真理"中,生命失落了应答的回声,正是这种充满古怪的悖谬,吸引一代又一代的人频频叩问,生命体验便留下深沉激越的钟声和鼓声。生命诗学因为命运叩问的追寻色彩和神秘回声,而显得更加摇曳多姿,扑朔迷离。



大陆九十年代的生命诗学,在很短时间内,便确立了自己辽阔的框架,而且以急剧的变化转型标示了巨大的话语生机。前期生命诗学多从类群角度出发,整体性概括肯定群体正值生命,而后则全面导入生命形态深层究取(包括众多"负值"层面),它鲜明地打上两个特征:第一个特征是体验的纯粹私人性,第二个特征是体验的日常琐屑化。


不能不承认,类群经验与个我体验有着巨大差异。类群是大我、是集团、是阶层、是群体。经验是亲历实证,较长时间的心理积淀物,它既指示个人某些心理轨迹,更多则代表某一群类的"心意""心相",它是高度概括化的心理熬炼。如黄灿然《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其中几节: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默默吞忍。

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

从根基里来却不能回泥土里去,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注满怨恨。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成害自身,

飞在烟雾中思考,在思考中沉睡,

在处心积虑中使灵魂伤痕累累,

一生就是这样在火光中寻找灰烬。

就是这样,用牙齿,用刺,

用一个工具挖掘一生的问题;

用回忆消愁,用前途截断退路,

用春天的枝叶遮住眼中的耻辱。

一生就是这样在爱被爱中不能尽快地爱。

回忆一夜千金的温馨,把脑筋拧了又拧,

回忆稻田,击浪,飞蛾,想一生就这么失败,

一生就是这样在饱尝与挫折中积郁成病。


黄灿然不提供具体细节,不铺展过程,而选择有代表性高浓缩的语像,来概括一生中的怨恨,寻找,耻辱,飘泊,自省,逃避,失败等经验。这种经验的凝聚铸炼是浪漫及现代主义前期的普遍方式。


于坚则不同了,它把体验完全具体化,过程化,细节化。体验作为生命某一时区的瞬间单位,缀连成过程的影像,如《堕落的时间》:"从某高处落下/垂直的/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间/通过水泥/钉子/绳索/螺丝或者胶水/向下/被固定在桌子上的书/向下/被固定在书面上的文字/我听见它/穿越/光线/地毯/水泥板/石灰/沙和灯头/穿越木板和布/就像革命年代/秘密从一间囚房传到另一间囚房/那声音/相当清晰/足以被耳朵听到/又不足以被描绘/形容或比划/不足以被另一双耳朵证实/它停留在那儿/在我身后/在空间和时间的某个部位"


于坚体验十一点二十分至十一点二十一分,一分钟之内某一自由落体的声音。物理时间只是短暂的六十秒,大约只够写几十个字,但私人心理时间被体验刻意拉长了,且被分割成众多单位,有如一个慢镜头,放大全过程,容纳和表达瞬间压缩的生命。它改变了以往高度概括所遗留的弊端:粗疏和空隙,把那些被掩盖的空白通过细致想象还给我们。


我一直以为于坚对过程,细节,时间有一种特别偏好,他往往在体验中强化时间链条,由此而诗化时间,时间是人的生存的状态,他尤其看重进行时态,通过它再造另一种内在心理时间,从而重构出新的生活。重要的不是时间的现实刻度,而是被完全个人内化,进行中体味着的时间。因为每一个瞬间都可能显示连续生命的特殊意义,哪怕完全是极具个人化的。显然,类似于坚这种私人性充满细节,过程,时间,情节的状态体验,为生命诗学一一其前期经验聚合的范型,做出了重要的而有益的增补。


体验第二个特征是主体的感知"视线"从生活事件全面转移到日常琐事上来。生活事件一般指对人的生存具有较大影响的情景,境遇,它在很多时间场合左右人的意识精神。以往诗歌对重大事件付出巨大热情一一当然事件并不指完整的因果展开,而是指事件对精神的折射投影。例如情感事件(初恋、失恋、婚变),伦理事件(侵犯、攻评、受伤、防御),生命事件(新生、濒临死亡、疾病),诸如此类都成了重大指涉对象。


而日常琐事在后期生命诗学中则越过"事件",上升为体验的主角,它像崔卫平所描述的是一种"既不粘不稠,又像碎粒般吸附,吸引的东西"⑨。包围在你四周,诱惑你自觉主动投入其中,它充满柴米油盐这样不起眼的用品范围,它构成一系列生活流水账,构成被称为"日子"的一连串平淡无奇的"日历"。所有的人都无法逃脱日常琐屑的浸泡,所有的人都面对一个巨大切实的生存无底洞,所有的人都自觉或被迫加人这一天造地设的"仪式"。如何从日常生活琐屑,比如一次排队一回购物甚至一瞥眼神,挥发出诗性的光辉,呈现生命本在的澄明和瞬间意义,是对生命诗人新的挑战。

于坚有一首描写同事五秒钟穿过一条马路的琐事:


他一生中的一个时辰在下午三点和四点之间

阴影从晴朗的天空投下

把白色建筑剪成奇怪的两半

在它的一半里是报纸和文件柜而另一半是寓所

这个男子当时就在那狭长灰暗的目子里

他在那儿移动了大约三步或者四步

他有些迟疑不决皮鞋跟还拨响了什么

我注意到这个秃顶者毫无理由的踌躇

阳光安静充满和平的时间

这个穿红色衬衫的矮个小男人

匆匆走过两幢建筑物之间的阴影

手中的信差点儿掉到地上

这次事件把他一生向我移近了大约五秒

他不知道我也从未提及

一一于坚《下午一位在阴影中走过的同事》


这里压根儿称不上事件,它普遍平凡,轻淡得如一缕炊烟,没有人会留意和记住,但它却被诗人瞬间体验摄住了。它细碎得不能再细碎了,不外是:穿过狭长阴影的日子;踌躇三步或四步;手中的信差点掉下,由这三个琐细构成诗人大约五秒钟,对某一生命过程的凝盼、体味和思索。它可以由此延伸对主事者性格、情感、命运等的领悟:从外在浅层,偶发动作中接近生存的根子,在客观冷静还原状态中,留给人们对生命瞬间的怀想与追索。缘此我想起十五年前,朦胧诗人梁小斌一句名言:一条从楼上飘下来的蓝手帕,也是意义重大的。它实际上道出日常生活中,无限隐藏着的生命体验真谛,生命诗学的价值就在善于发现和善于挖掘被人忽略的瞬间生命的诗意。



正是从类群经验概括向个人日常琐屑的体验转型,导致了九十年代先锋诗歌写作自我化大趋势。这种带有私人物品的性质,私人自传特色的写作,成功地保留了个体巨大的精神自由空间。它独立地抗衡主流文化,权力话语的导引强制,拒绝非艺术干扰,它推进生命诗学在前人极少问津的领地昂首阔步。从重大的人权到细微的叹息,不管是正值层面的高扬抑或负值层面包括自渎自虐自戕的展示,都显现了生命在不可抗拒的悖论中一一自明的意义,其顽韧执著的自我穿透,自我体认,自我放血,自我烛照,通,过体验为中心支持的强大发射网络,占据和覆盖了诗歌最广阔的版图。


然而,过量的私人化电波传递,大规模个人自传话语频率,又会导致生命诗学令人担忧的"胸积液"。众多细小的呻吟、伤感、病痛、被拔高放大,赋予至高无上的意义,所有目光都用来打量毛孔,神经末梢和皮肤上的斑疤,生命诗学成了生理心理学意义上的"临床记录"和"病情观察分析报告。


生命逃离出对当下的关怀,淡漠了对罪孽的审判,放弃了对"噬心主题"的投入,普遍软化,妥协,倦于责任,承担,不屑再与主流文化对峙,听从虚无的摆布,生命诗学踱进了幽闭的象牙塔。


生命规避社会,历史,时间的"监督",仅仅怙恃本能来塑造自我,长期浸淫于纯粹私人意识空间,珍视把玩个人精神分泌物,生命诗学变种为精神碎片的解剖和琐屑的贮藏室。


人们不禁要问:一次伤风喷嚏和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到底有没有不同?一片平涂的寇丹指甲与灵魂的痉挛状态何以区别?一次生理掠像和一场人文精神思辨能否同日而语?普遍的不安与忧虑都指向个我生命与外部世界,自我意识与社会现实,即个体与群类究竟处于怎样一种关联?如何将双方调节到较佳的谐振点上?


已经有不少人看出先兆隐患了,纷纷指出:每一种生命个体之所以有价值,并非仅仅由于自身,而是个体生命与其所处环境,所依赖的背景构成种种关联,形成一个无法割裂剥离的有机体。在此意义上,个体生命才是缠绕潜伏着无数有待发掘析取的复杂涵义的宝藏。固然,现代诗把无数微不足道的个体生命从统一现实秩序中解救出来,生命个体的平凡就是生命个体的伟大,但不知不觉的神化个体本然原始生命力,非但不能使个体生命得以继续弘扬,反倒缩小个体生命内涵的震撼力。所以,要重新领悟生命多维向度和自我深度,否则被净化纯粹处理得一无所剩的自我和个体生命就不过是虚度的瞬间。⑩


类似这样的尖锐担忧,正努力清除着生命诗学一开始就沉淤的粉尘,它造成肺活量急剧减弱和堵塞。有人从建构生命大人格的立场出发,高屋建瓴般地呼吁:是否可以通过诗歌对于人

类精神的召唤,而重新确立生命的尖锐和硬度?生命被分裂着,而此一灵魂与彼一灵魂,与一切循环着的灵魂能源集合起来的时候,它是否可以成为一种更强大的旗帜飘扬在人类精神的上空?诗人作为思想者,乃至宗教哲学意义上的智者,将自己逼近到危险的高度。他必然具备那种大生命,必须在这个危险的高度上,以他强大的精神意志,显示他对人类灵魂的"粘土"作用。⑾燎原的意见是值得高度重视的,在人格普遍软化的今天,他重提生命的信仰和清洁精神。在稍后文章中他又指出:对于生存黑暗块垒的看见和主动承受中,以生命修炼中蚊聚的能量之砥砺研磨,打旋出精神的焰火流苏。凭着心灵对于生存腹地泥炭沼泽的伸触,以无人觉察的心灵的长长叹息,使生命本在的理想热流上升弥漫,兑换出心境的大花开放。⑿


这已经不是诗人一己生命感官,一丝生命体悟的把握,也不是精神碎片纯粹的展示和个体意识流动的"闪回",而是在尖锐,硬度,疼痛的基座上,重新粘合灵魂的问题了,即在生命的天平上,加重人格,良知的砝码。这种加重,并不是在排斥去除生命诗学的原汁原味,改变它的原质,恰恰相反,是加强整体性深化。毕竟生命诗学的最终完成,乃是生命感官与人格的统合,乃是生命感性与良知的统合。


诚然,生命诗学的出发,是从本能,原始,冲动,力比多原点开始,但绝不是原地兜圈,而要做发散式辐射,通过体验的中介,瞬间地亲历生命的本真,并企及自明。它的初级阶段,挣脱种种外在束缚,表现了各种生命本相的本然活动,覆盖了生命所有正、负值及中性层面。到了高一级阶段,我们则有理由要求在生命本然活跃中,加大生命中的人格力度,亦即抵达非个人化的存在深度,这样生命就脱弃了琐屑、卑微,而显得"大气"。


近年来,梁晓明在生命人格的建构中,推出《开篇》组诗,影响相当不错,他把生命与崇高与良心,与伤口融化一体,追求生命的大度和超迈,在《进入》中早已有所表示:


我沉思的手

在不可升级的高地上停留

在闭门不出的庭院中开放

或者布种

好像是最好的梦境为眼睛打开

为地堡打开

为最迟的旅行者卸下了负担

我与风一起深藏

与歌一起高唱

在棉花地里

我深入过季节

旺盛的季节

为荷叶而鼓掌

为丰收而站立而畅饮黄酒


最烈的黄酒也是我最不可忘怀的回想

我一点点记叙

我一点点遗忘v

我一点点走入我生命的中途


寻找。进入。融会。生命与自然,生命与当下共同承担造物的重量,以血液,以骨楠,以情怀,在逝去的时间里保留生命的感恩,在未来的憧憬里坚守生命的清醒。杜绝了前一阶段生命负面的沉迷放逐,也刹住了自虐自戕的余风余绪。


这样的生命人格感悟再次提示我们:诗歌是诗人生命熔炉的瞬间显形,并达到人类整体生存的高度。我们首先需要打扮自己,以生命本体内部的体验和感悟来把握生存。最终就会出

现一个被理解的"现实"。真正的诗歌永远居住在诗人全部的生命之内。当诗人以严肃得几乎淌血的眼睛盯着自身生命和语言深处的时候,他同时成为人类共同命运的担负者。⒀

生命的担戴与命运关怀意味着生命尽管纯粹?其血缘依旧维系在当下最深刻的矛盾根部。生命无可推卸沉重与痛苦,迫使诗人在当下状态的行进中,不时展开勇敢者飞翔的翅翼,那种生命大人格的舞蹈与旷迈,以良知铸就现实与超越的双重品格:


灯盏,思想。噬心的隐喻。

在变血为墨迹的阵痛中

生命铺展得澄澈而宽和…...

最高形式的虚构中,魂灵!

你随着这时代的良心掀动

继承牺牲者的事业

保持"相信未来"的心情

站在陡来的雪暴中,请让我的灵魂

镇定!让我写出

万顷悲风中忧然对抗的诗章

从绝壁到母语,让我拒绝踏空

而我也永远不会与你和解,生存的铁砧!

直到狂风吹空炉火

直到铁锤折断了臂弯

在寒冽中我剩下的肩膀依然会扑腾

让青春的心,朝着诗歌,诗歌的方向飞翔!

一一陈超《飞翔》


生命诗学,只有当它不单单从冲动、本能、原欲出发,出入于焦灼、死亡、命运、性的高峰体验,不单单游走于潜意识,感觉的私人片断自传,而是多一些加入生命的人格、良知、心地、品质和当下的人文关怀,以及蛰伏于生命中未被惊醒的神性,并且提升为某种生命典范的舞蹈和沉甸甸的重量,即与人类命运的共同担戴,那么,它就不再是纸上轻飘飘的语码,字面上空洞无力的回声,而成为我们肉体与灵魂中的灯盏。它深深地明亮于心头间,又远远地高悬跋涉的途中,人类再一次拥有精神的自明,并且以这种自明的勇气和信心,陪伴着走完自身的精神历程。


注释:

①H•奥特林《不可言说的言说》第94页,三联出版社1994年版。

②狄尔泰《体验与诗》,据L•列维松编《近代批评文学》53页,1919年纽约版。

③④狄尔泰《存在哲学》第22、23页,1960年英文版。

⑤王岳川《艺术本体论》第162页,三联书店1994年版。

⑥郜元宝《匮乏时代的精神凭吊者》,《文学评论》1995年第3期。

⑦周宪《文学创作与焦虑体验》,《文艺理论研究》1990年第1期。

⑧参见《新死亡诗派》序言及附录,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

⑨崔卫平《诗歌与日常生活》,《文艺争鸣》1915年第3期。

⑩包临轩《自我•生命与背景意识》,《诗林》1994年第1期。

⑾燎原《西部大荒中的盛典》第39页,青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⑿燎原《大花开放》,《作家》1995年第8期。

⒀参见陈超《生命诗学论稿》第23-28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


(该文系《扇形的展开》第九章)

原载《诗探索》95.4期

入选《中国最新先锋诗论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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